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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水葫芦的时候,是在朴素的纸页上。那是在某个阳光猛然温暖起来的午后,我从书亭路过时伸手捡了本杂志,随便翻弄几页,就瞥见“郁绿的水葫芦”字样。这么个侏儒般短小的语句竟然勾起我欲静不止的怀念,还真有点奇怪。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尝试到春江水暖的确切滋味。只是在桃红柳绿草长莺飞之季、泥鳅开眼蛙儿吐卵之时,可以看见不知从何而来的外乡人,用竹篓盛着细小的浮萍,三五成群地挑着逐村卖来。他们沿着那条流量羸弱的河道进入我童年栖身的村子,停留在那几片破泥烂塘前叫卖。就有七姑八婶从箱底被角捏出三五毛钱,换得七八朵浮萍,用竹篾圈在水中央。而家里从来就拿不出多余的三两张皱巴巴的小纸币,母亲只得用微笑虚掩着一脸无奈的表情走开,不再过问浮萍的价钱,也不在意浮萍的多少。多少年来我和母亲都一直这么尴尬地生活着。而母亲自然以她独自领悟的方式摆弄着生活。在水面快要被绿色完全覆盖的时候,她便在塘堤的边缘捞起三两朵细瘦的浮萍,像放逐纸船般地将它们铺在狭小的泥池里,如一星半点的绿色疤痕。我常为母亲这种举动而感到羞愧。可浮萍是喂猪常用的青饲料,这在以猪聚钱的农户人家,浮萍的重要性超过通常的想象。母亲委曲求全的心思也就显而易见。
我已记不清水葫芦进入我的生活时该是怎样的模样。只是在某个日头亮丽的下午,从外婆家归来的母亲顺便挑回两竹筐水葫芦,东倒西歪地摊在如镜的水上。——那时我并不认识这水葫芦,只见它厚绿的如苹果般的叶片下,莫名其妙地鼓着一个球形的泡泡,一簇水葫芦有一簇圆滚滚的泡泡,挺精神的挺着肚子。满池塘的绿球儿。我觉得稀奇,掐了个球儿,用劲捏住,“卟”的一声便被指头卡出两个洞来,根本经不住手指的力量。真太脆弱了些。
翌日晨起见到水葫芦的时候,只剩下团团圆圆的叶片抖擞着身子,林林落落地散着。那球泡儿潜藏在叶片下,在贴近水面的地方铺开,像一片横卧的葫芦。这草儿全然没有昨日的蔫态,直愣愣的支撑出许多生机神气来。我猜测,也许是水底下那一绺根系拉扯的结果,但无法证实,生命就是这般神秘莫测。水葫芦分殖得非常迅猛,仅几天功夫池塘里就挤满厚实的叶子,密密匝匝地,那几朵浮萍早被掩去了踪影。母亲有时也拨开水葫芦,瞧一瞧浮萍的样子,帮它挤出一些位置;浮萍能见到阳光的时间很是有限,一个晚上过后,又不知它被哪片水葫芦的叶子遮住。后来,母亲也懒得掀动疯长的水葫芦了。
水葫芦是廉价的舶来品,它到我家的池塘生根落户只花了母亲一些气力。跟浮萍相比,水葫芦让母亲感觉安稳踏实,甚至起到浮萍相同的作用。她的心情也像水葫芦般鲜活起来。她用粗大的手掌拽起水葫芦的叶子,就着浅浅的塘水洗尽根部的稀泥,一把一把地抛上岸来。然后铡碎,熬成猪食。还得将水塘里剩下的水葫芦疏散开来,施肥、捞草、煮食,整个夏天母亲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过程。而就在霞辉满天的时候,水葫芦于金色的光芒中闪烁出一片薄雾似的淡绿,惹得母亲在塘堤上从容漫步,沉现几分醉色;雨打荷叶的时候,母亲隔着溟蒙烟雾翘首而望,似在倾听水葫芦沐浴时欢快的呻吟;澄清的月色笼罩的时候,几缕晚风,几滴流萤,几声虫吟,母亲又潜心天籁的田园夏夜,把一份淡淡的甜蜜和喜悦流注于软软足音,在平静的氛围中漫生出许多质朴的遐想。在水葫芦般的梦想中,天、地、人,还有植物,以及锱珠般的生命,都回归于同一种颜色,遁入同一重空间;连同一个女人本来就怀有的斑驳憧憬和绚丽的想象。
在夏天快要离去的时候,水葫芦呈现出少有的茂盛状态,叶子叠着叶子,葫芦垒着葫芦,整个池塘填满郁绿的颜色。在一个轻烟薄雾缭绕的早晨,水葫芦吐出一簇簇淡蓝色的花朵,将夏日蕴积的美丽匆匆扬起,抛给人们许多料想不到的惊喜。当阳光从后山升起来的时候,水葫芦已完全脱出朦胧的虚幻状态,把一份经过乳雾洗刷过的清晰的精雕细琢的妩媚详尽地展现出来,让每一个目睹过它容颜的人沉醉,除了观赏,此时再也诞生不出任何溢美之言。母亲早已不捞水葫芦了,只是在每个露珠满地的清晨到池塘边遛达一圈,之后两手空空地坐在厅堂门槛边,痴痴地向外面凝望着什么。然后才带着一脸满足的神情回到灶间忙碌起来,这时村子已沉浸在一片早炊的烟雾中。
多少年后我一直在回忆母亲在这些寂静的晨光中表现出来的每个细节,但我的理解非常有限度,根本无法潜入到她的内心空间,至今我都猜不到母亲在日复一日的逡巡中到底想了些什么。每当在水葫芦的心中摘下一朵花儿的时候,我竟然变得躁动起来,我被这种罕见的美丽扰乱了思绪,一次次摘下花朵,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丢在地上,失去水分的水葫芦花很快就枯萎了,甚至连花瓣都无处寻觅。我知道那时折花掷花完全出于无心,只是因为少年期的莫名冲动,当我醒悟的时候,秋天也就结束了。
初冬的一场白霜过后,水葫芦慢慢憔悴、萎缩,茎已全部瘫软下来,绵绵塌塌地搭在水面上,只有那些散乱的水葫芦漂漂浮浮,如颜色破旧的珠子在那里沉默着。浮萍早已无踪无影,连浸烂的叶片都找不到。池塘上冻满厚冰的时候,我会穿了母亲为我缝制的棉衣到冰面上小心翼翼地滑行几步,隔着冰块仍可见零星的冰葫芦,一个一个灰不溜丢的,陷在塘泥上。第二年春天,外乡人在吆喝着卖浮萍的时候,我家池塘水葫芦开始冒绿了,经过一个严冬之后,它的芽显得格外充满活力,星星点点很快又将水面遮盖起来。这一年母亲再也不要牵挂浮萍,满塘的水葫芦足够让猪儿饱食了。
前些日子,我无意中看见一幅题为《水上村庄》的摄影作品,一个村庄的背后聚满葳蕤的浮萍,中间还有二只飘荡的小船,撑船人在认真地打捞浮萍。我仔细地端详着这个普通的村庄,心想,只有一个感情丰沛的摄影家才能拍摄出这样的作品。只可惜没有水胡芦,我在默然中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