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时节,又有了走街串巷推销新茶的农民,看着一包包的“雀尖”“龙团”装在竹篮之中,我总会砰然心动。这些从贫瘠的红壤中长出的茶叶本就是大地的精华,而又经过多情而温柔的江南采茶女的精制,是多么沁人心脾呀。
“南方有嘉木,此叶有真香”,对我来说,茶树就是故乡的树,我的故乡修水是江西省的产茶大县,故乡四面环山,一水中分,在广袤的修河谷地里分布着大片的丘陵缓坡,那里有着性情温和的岁节和湿润多情的雨季,缥缈的雾气时常在山谷间飘荡,那里茶树生长的最舒适温床。我对这“嘉木”有着特殊的感情,它已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在茶蔸下出生,在茶园边学步,在茶山上嬉戏,我的骨子都给墨绿的茶水泡过一样,茶留给我的那种清俊之气让我至今难以摆脱。后来我离开了它们,但在难眠的时候,我总会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背着背篓在茶行间奔跑。所以,我想给茶树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乡思木。
故乡自古产好茶,绿茶中的极品是“双井”,黄庭坚曾用此茶馈赠苏轼,并作诗道:“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皑霏霏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双井茶送子瞻》),红茶中的极品是“宁红”,该茶在清末民国时极富盛名,有“茶盖中华,价甲天下”之说。
我其实不太会喝茶,故乡产好茶,但日常的待客用的是芝麻豆子菊花茶。茶叶水清苦、味淡,而菊花茶香浓,且杯中有不少内容,对一个孩子来说,不爱喝茶叶水是正常的,以至于我和茶树打了半辈子交道,到现在也没有养成喝茶的习惯,每次喝茶不论好次,只当“牛饮”,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茶的了解和感情。我学校有位老师,善于喝茶,总在我们面前议论他的茶经,每当这时,我总是笑,喝茶我没他在行,但我是种过茶,摘过茶,做过茶的,世上再好的茶叶,也没有自家产的香呀。
我家产的茶叶,既不叫“双井”,也不是“宁红”,但我以为它是我一生喝过的最好的茶叶。我的外公在茶科所搞过茶叶研究,他总会带一些名茶回来,有庐山云雾,铁观音,西湖龙井,碧螺春之类的,这些茶比自家做的精致,但及不上自家的新鲜。首先它是自种自摘,把最好的明前叶(清明前的新叶)留给自家,是精中挑精的好芽叶;其次,我外婆是炒茶的高手,我印象中至今仍保留着她那鸡爪嶙峋的老手翻炒茶叶的样子,我又想给这种茶取一个名字——“外婆茶”,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高兴,因为它太亲切,恰如我此时的心境,还能表达对外婆的思念。如今外婆已经80岁高龄,也离开了茶山,住进了县城,这样的好茶是再也没有机会品尝了。
喝茶很惬意,种茶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拿我外婆来说,文革之前就下放到茶场,种了尽二十年茶树,也摘了近二十年茶叶,那种辛苦至今回忆起来都刻骨铭心。外婆是个极其好强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不愿意矮过别人,就是大热天的中午依然会在茶园里劳动,中午还要叫人送饭去,中暑晕倒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而我,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也会被外婆拎到地里去帮忙,我自己有一个小背篓,就跟着大人们一行一行地采茶,我喜欢干这活,虽然辛苦,但总比坐在教室里不能动要好,但书总是要读的,所以一放学回来,就把书包挂在茶树上开始劳动,每多摘一点会多得几个工分,为了多得几个工分,我们全茶场的老老少少是一齐出动,要是忙时,茶场的学校还要放农忙假,一放就是半个月,而这也是孩子最开心的时候,大孩子要苦些,他们要顶一个大人的劳力,而我们这些小的,却没有什么重任,能摘多少是多少。所以摘茶对我来说就成有趣的事情。何况,春天茶山真的很美,天空弥漫着茶叶的清香,看看花草,听听鸟叫,男孩快乐得在山野间跑着,小背篓在身上一颠一颠地颤动,刚摘下的新芽会不小心地掉落,茶芽颗颗都落在山路上。这成了我以后经常做的梦。
采茶也有“恐怖”的时候,我们会遇见吊脚蜂(一种马蜂),藏在茶树之中,不小心碰到,给它们追得满山跑,脸上蛰了几个很大的包,外婆看了心痛的要哭,就满村地找妇人的乳汁,抹在身上,才慢慢地消去。
茶树也会生虫,有一种虫,形似茶枝,后来学生物才知道这是一种叫尺蠖的虫子,这种虫的样子有点像蚕,身子细,约有三寸长,好像是一节四季豆,脚生在头部和尾部,所以行动起来,样子就非常怪,要将长在尾部的脚,移到了齐近头部的脚,在头部的脚,再向前移去,如此继续不断。尺蠖到夏秋季节会发作一次,漫山遍野,茶树会大量死亡,打农药都没有用,因为它已经有耐药性。于是,场部就鼓励茶叶上山去抓,抓回一斤算多少钱,我们依然去全场出动,起初,我是不敢碰它的,这种软绵绵的东西,摸起来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后来,抓多了,发觉也不过如此,它不咬人,而且弄在手中不痒,好玩的是抓在袋子里它们还背一拱一拱地到处乱爬,只是这种虫子极难找,因为它像茶枝,伪装技能极高,但抓多了,它也很难欺骗智慧的人类。抓回的虫子过秤以后,在挖土坑埋石灰集中销毁,看着那黑乎乎,密麻麻的一片,让人触目惊心。总觉得和现在禽流感捕杀鸡鸭的场面有些相似。
清明时,故乡的茶山,应还有漫山遍野采茶的人。我对城里那些自销茶叶的农民总有一种亲切感,不管喝不喝,总要买上几两,它让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乡思木”,想起“外婆茶”,我也曾是一个小小茶农呀,种茶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不能让这些劳动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我想,买几两茶叶回家,等朋友来喝茶的时候,说上一段自己摘茶的经历,聊聊年少时的艰辛,看看自己的双手,问一声,我还会摘茶叶吗?
唐代诗人刘禹锡的“生怕芳丛鹰嘴芽,老郎封寄谪仙家。今宵更有湘江月,照出霏霏满碗花。”说的多好,那么美好的茶树,它们长在贫瘠的红壤中,根却能扎的很深很深,叶片却如天上的云腴,给人们带来自然的清香,它是那样的坚定,它是那样的美丽。
想到这,我又忆起我的外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