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随风而长的孩子,想想吧,村庄里的风,在我单薄的生命里呼呼地刮了那么多年。像麻雀一样,影子里都行走着思想。风吹来的时候,麻雀在空中遥远成一个卑微的小逗号,把日子分成了无数个段落,把我的生命也分成好几个阶段。除了走街串巷说书卖唱的,麻雀是大地唯一的语言者。麻雀的语录,被一年四季的风,到处传诵。
站在村垭的风口中,我常常苦思苦想,我原本就是风裹挟来的一粒黄沙,从大堤南的黄河边出发,风的一次偶然间的停歇,把我不负责地抛在北李村而袖手不管。缓和了气力的风继续赶路,很霸道地把我留下来。把我当成一棵没选择方向的小树,在此落地生根。我驻足的村落濒临黄河,像长途跋涉的黄河甩落在途中的一个包袱。来时的黄土路已被风的尾巴抹平,抹的很骄黠,也滴水不漏地抚平了我返回的怅望。风每天都数着村庄的烟囱走路,吹皱了自己的方向。在黄土路上没有残留下履痕,倒是缺角少棱的土墙上烙印着风来过的迹象。黄昏来临时,等鸡飞窝鸭上架了,赶了一天路的风往往会擦着黑暗的边缘渐渐平息。风的平息声很清浅,没有柳絮的轻盈,也没有树枝落地的厚重。
我小的还需要老人领着玩的时候,一场肆无忌惮的溜河风带来的恐惧和愤怒还深深滞留在父亲的记忆中。桃花汛的尾巴刚刚消逝,麦子在紧要的四月开始灌浆,不该来的风鬼鬼祟祟地吹着口哨摸进了村庄的门鼻。温顺的村庄被风蹂躏的蓬头垢面,羊群垂头丧气地躺在羊圈的一隅,面对混沌的世界一脸的惊慌失措,狗的吠声被风撕扯成一地鸡毛,失去了昔日的威武和犀利。风扯着嗓门面对着被黄沙涂抹的天空抒情,像一头霍乱的牛在荒凉的四野挣扎奔忙。人和村庄陷入飞沙走石中,满目的苍黄。风从清晨一直刮到傍晌午,才在乡亲们的咒骂中逶迤而去。记得父亲当时隐忍了话语,一棵接一棵的喇叭筒卷烟的辛辣味,把整个堂屋塞的满满的。父亲的眼肯定被从狭窄的门缝挤扁的沙粒刺伤了,他不停地揉揉。风渐渐停息的时候,心神不安的父亲去正南的麦田里去看他的正灌浆的麦子。麦田很宽,宽的能拐开载重的马车;也很长,长的把我的眼望疼也望不到边际。一块承载着一叫老小吃喝的麦田,不知道让父亲付出多少的心血,干旱浇灌,贫瘠施肥。父亲把麦子呵护成他的亲儿子,让我看着眼红。父亲在大雁南迁的秋天播种下麦子,经过漫长冬季的煎熬,眼看灌浆的麦子等五月的麦黄风一吹,就等颗粒归仓了。却被过路的风给拦腰截断,平时方方正正的麦田,像刚刚结束了战争还未来得及打扫的战场。风真是可鄙到与整村里的人口中夺粮的地步。
愤怒的父亲不能制止风的行径,整个村庄的人都拿风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狂风大作,尘土飞扬,把原来整齐的日子弄得有些杂乱无章,把爽朗的心情给涂抹的疙疙瘩瘩。当风又一次把炊烟刮的晕头转向时,当零乱的黄沙在风的鼓惑下再一次向窗棂挑衅示威时,父亲果断地举家北迁,牵着能牵的家畜,也牵着我。沿着被风掩藏起来的土路,顺着麦田依稀的走向,像暮归的麻雀在寻找可以停泊的枝丫。当羊缰绳把太阳从东山拉到西山时,我们从黄河大堤南迁移到堤北。
虽然风也时常光顾,在村落四周睫毛般细密的白桦林的过滤下,风的脾气温和多了。覆盖在窗棂上的细沙也丝毫影响不了日子的微澜,田地里种下麦子收麦子,种上玉米收玉米。但是,很多年前的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掠走了父亲麦子的那场风,至今叫我胆寒,叫我忧伤。
植树是大家都欣然干起的一件事。比如鸟儿不知从哪里衔落一些树籽,风捎来干瘪的榆钱和飘零的柳絮。这些种子皮实的像村庄里的孩子,落地生根,随风而长。开春应冷时,一些不实闲的老人,也会在沿前家后种植些树木。但没风刮来的随意,随意地落地生根,随意地茁壮。
泛熟的秋天,站在黄河大堤上,看着从黄河边整装待发的溜河风从悠长的黄河滩蜿蜒铺展。捎走了田野里一些轻浮的东西,比如大豆枯萎了的叶子,和踮着脚尖爬在篱笆上翘首聆听雁鸣的抓拉秧;同样也留下一些厚实的东西,渴望了一年的粮食,一把木柄的铁*,一截埋在土里的犁铧。浮躁的东西,剥离了它上面的一个水灵灵的生命已不复存在,成了一个失去了思想的废物。而生命却从此颇多无奈和疼痛,甚至随风化为尘埃。田野里巨大的粮食被村庄里的人大块大块地搬运到粮仓里,成为大雪覆盖村落时御寒的棉衣和裹腹的食物。
祖母曾告诫我,见风躲着走。所以,我怀揣着慈祥的告诫走到今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惧怕黑暗,惧怕莫名而来的风。太平盛世下隐藏着波澜,走夜路怕碰上鬼,走白路小心被狗咬。但倒霉的还数风,这年月好乱,一年四季不停息地乱刮,风一来,整个村庄的人都闭门歇客,也不四处走动,怕被风裹挟走。放羊的憨东就是被风刮走的,可能刮的太远,至今还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