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村庄,删繁就简,使人的眼睛一亮。当桃花汛的季节,整个村庄春水浩淼,破败的瓦当被雨水洗刷的清新晶亮。落寞了一冬的土路就挣脱风雪的束缚,躺在堤南默默向黄河边延伸,像庄稼汉解下的一根腰带,被随手丢在田间地头。
两个临近的村庄亲切地握手时,便产生了土路。土路很狭窄,只有两步宽。土路两旁有庄稼地,庄稼地旁有钻天杨,远望是黄河,便也引出夏季汹涌的涛声和冬季咔嚓做响的凌声。从定义上来讲,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路,充其量是肥沃的田野共同抛弃的一小段荒废的地头进行的合并同类项。没有大型车辆的轮胎留下的迹象,无论是有风还是没风,任何一个人或者一头牛、一匹马从路上走过都会扬起阵阵浮尘,留下各种形状深浅不一的脚印,大如墩碗口,小如杨树叶。
秋收季节,土路和田野一起负重。新旧不一的排子车载誉归来,被黄牛拉着,步履踉跄。若几天前下过雨,路面就被雨水泡的发软,软的失去了黄河人的血性,磷磷的牛车驶过,便留下两道压入土路中晴天也难以弥合的深深车辙。那烙在土路胸口的车轮的痕迹成了一份永远的怀念。 乡亲勤劳的像卖力的工蜂,春种秋收,披星戴月,起早摸黑,他们一年四季地付出,汗水打湿了土路。
与忙碌的秋季相比,清晨的土路寂静的无以言说。黑暗刚刚退去,村庄正从寂静中醒来。酣睡了一夜的土路从早晨开始复苏。在还没有人迹的时分,大地默然如花。一夜的雾露湿润了路面,钻天杨的半腰漂浮着流乳般的地气和雾霭。毕竟此时土路空旷,行人稀少,有一种难言的宁静。
早晨第一个行走在土路上的行者是幸福的,或者是一个去学校早读的孩子,或者是一个早起背着粪筐拾粪的老人,或者是一个去临近村里赶集的生意人。他们脚踏在厚实的土路上,会感到大地的平稳和坚实,能察觉到幸福像田野里游荡来游荡去的风,无处不在。这时,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未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初露端倪,当太阳从鸟巢里孵化出来,大地开始裸露雏形:这片是三老孬家的菜地;这片是憨二家的果园;这片是勺子把家的麦田……那些在土路上匆匆赶路的行者,没有闲情雅致来欣赏如花似玉的原野,脸上的神情紧张而忐忑,他们走在时间的前面,最懂的生活和奔波劳碌。
在整个漫长的夏秋两季里,土路被过路的溜河风从黄河滩裹携而来的黄土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路边的节节草、荫柳、金溜嘴、老牛拽和一些知名不知名的花都被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埃。植物的绿色在这里被掩饰的很深,深的连季节的目光都无以抵达。
晴天穿着鞋走,雨天光着脚走。村里谁也说不清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回,谁也说不清带走多少黄土,谁也说不清留下多少脚印。许多个星稀云淡的日子,乡亲们用光脚板亲近土路的肌肤;歇脚的黄牛用湿漉漉的嘴唇触摸泥土的芳香。无数个风风雨雨的日子,庄稼人把短暂而漫长的一生,走成土路上一个静物,一个影子,一个风景,这就是生命的全部。
土路在承载着乡亲们的悲欢离合向前延伸的同时,庄稼人的流年杯影也在土路上轮番演绎。很多年后,这些流年杯影的原貌会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当泛黄的还执拗地在内心的某一隅柔软地呼吸?关于土里肯定还有某种牵挂让人无法释怀?
层层庄稼消逝的暮秋,有虚幻的云团从麦秸垛上游弋而过。树枝上多嘴的喜雀喳喳叫了几声,从土路低凹地段闪出来一个三天回门的新媳妇,擓着蓝印花布的包袱里,包裹着新婚里所有的甜蜜,红袄红裤的一身红的打扮,像一团袅娜燃烧的火焰。新娘那绣着花的千层底轻轻踩在土路上,土路感到了未曾有过的温柔。
春天的村庄里会有婴儿纷纷落草,第二天,一个驮着盛放着喜馍馍和压着书本或花儿的竹筐子的报喜人,会骑着自行车会从土路上走过去邻村外婆家报喜。同样,一个飘雪的阳光的冬天会有一个老人默默地走了,把家从村庄里迁向天堂。
短暂的土路把一个老人慢慢给消磨掉了,从谷禾般幼稚的童年走到成熟庄稼样的暮年,土路上不知道留下老人多少匆匆忙忙的脚印。黄昏来临时,老人常常抛下绕膝的子孙,沿着土路悠闲地踱着步,眯着眼睛欣赏细碎如金的时光步履。他来到田野,弯下腰身,抚摸一下在梦里茁壮的麦子,嗅嗅陪伴自己大半辈子的泥土的芬芳。心里满怀预测的老人,在田地里看看这棵苗,摸摸那棵禾,爱不释手。走累了,就躺卧在大堤的坡上,感觉溜河风夹杂着细浪和庄稼的清香迎面扑来。
三天后,老人被漆黑的棺木盛装着,被一身缟素的孝子贤孙簇拥着抬出村庄。细瘦的土路又默默承担着老人离去的泪水,悲伤,洁白的纸钱像生命的鳞片,从村庄沿着土路细细铺展,打发老人上路。一个人消失在村庄里,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为这片土地蕴藏的生机感到震惊。
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墓,像在土路旁边硕大的另一株麦穗。在它的周围,万物开始竞相生长。
与一条土路直视时,鲜花在我身边温馨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