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贵平.
我家的老屋,坐落在幕阜山下水源段中心.这是一栋有着两百多年历史,一进三重,有三扇大门.五扇耳门,住有四十多户人家的大屋场.叫圣学大屋.
每次回到老屋,看见乡亲们安居乐业:大人们喜笑颜开,小孩子欢蹦乱跳.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可是一想到曾经住在这老屋里的三个老婆婆的悲惨遭遇,心头又觉得隐隐作痛.强烈的同情.怜悯心,驱使我不得不把她们苦难的一生记录下来。
说来也巧,这三个老婆婆成品字型,住在老屋的耳门口.下堂前和中堂前,紧邻而居.按照辈份,我应该分别叫元炳老叔婆.弈规叔婆.世广伯娘.她们三个人,虽然辈份有大小,但年龄却差不多.都出生于清朝末年,而且都缠着小脚,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三个人的人生足迹,就好象三双'三寸金莲"走出来的路一样,坎坷曲折;三个人的命运,可谓是黄连树上挂猪胆----苦到了头.
先说元炳老叔婆.她的丈夫元炳老叔公,在街口开了一间南货铺.本来生活富裕,衣食无忧.但美中不足的是膝下无子.头次从朱溪山口带了个崽,土地革命时,跑去红十六军当兵了,两年没有音信.没办法,第二次又从本屋带了一个.几年后,当红军的大儿子转辗逃回家.虽然名义上有两个儿子,但老俩口还是独立生活.经过这么一折腾,身心疲惫,家道明显中落.偏偏屋漏又遭连夜雨.抗战时期,国民党崇阳游击队前往湖南,路过水源.保甲长.青壮年都跑了.当兵的在街口铺抓着元炳,向他要粮.要油,拿不出就用绳子吊起来打.仍后要他带路,肩着机关枪架往平江龙门厂赶.可怜元炳老头手无缚鸡之力,到了沙湾实在走不动了,倒在地下.遭到那些毫无人道的兵痞拳打脚踢.回家后一病不起,不到两个月便吐血而死.元炳老叔婆,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可上世纪五十年代,大儿因从红军逃回的那段经历,不仅没得到享受,反而受到不明不白的冤屈,一气之下,上吊自杀了.小儿子本来教员当得好好的,被人诬告,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先被判刑,后虽经改判无罪,但一直没恢复公职.文化大革命时期,更被诬为反革命.在公社关押期间,偷跑出来,纵身跳入九曲池水库,溺水身亡.两个儿子接连死于非命,对元炳老叔婆的打击可想而知.
再说弈规叔婆.她的丈夫弈规有个绰号叫秋瓜.所以,大家不分老幼,都叫她秋瓜婆.弈规本也是殷实.书香之家.他和父亲映元,上世纪三十年代土地革命时,投身革命.弈规担任了三区(驻大桥)苏维埃秘书,父亲映元担任水源乡苏维埃秘书.三一年夏天,苏区搞土改,土地按人口分配,当时叫分青苗.其时,早禾已勾头撒籽,迟禾也耘了两遍,红薯都已栽完.可是,田土分给谁,谁就可以去收割.原先业主花的种子.人工.粪草.都白费了.这引起了一部分人大大的不满,甚至有反抗情绪.映元街对面一丘三担五斗租的田被分给了别人.他仗着自已是苏维埃干部,在田埂上当着分田人的面大骂起来:"咯还好戏,我又不是富农地主!我这块田是用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谁敢作?"一边骂,一边把插的牌子丢掉了.在那个左倾路线横行的年代,乡苏维埃获知后,极为恼火.为了保卫土地分配顺利进行,另天,就把正在担尿桶点菜的映元捉去,杀在马家庄的港陂上.第二天,在三区工作的儿子弈规闻讯赶回家,看见妻子正抱着被砍下来的父亲的头颅痛哭.不禁怒火中烧.在乡苏维埃大闹,并气愤愤地说:"别人无缘无故杀了我父亲,他父亲的头也是线吊的!"要追究谁杀了他父亲.这事反映到三区苏维埃.没过多久,区苏维埃竟以破坏土改,报复干部为罪名,又将弈规杀死在父亲徇难的原地.短短的几天时间,弈规叔婆安葬了两具断头尸体.哭干了眼泪,哭碎了心!一个好端端的革命之家,顷刻之间,人亡家破.孤苦零丁的弈规叔婆,还被戴上"肃反家属"的帽子,一辈子受尽欺侮.
最后说世广伯娘.她的丈夫世广伯,家境宽裕,知书识礼.独生子祈贤,是个白面书生.高小毕业后,正碰上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土地革命,他投笔从戎,参加了红军.三二年,彭德怀率红三军团第二次攻打长沙时,号召平江.修水军民踊跃参战,祈贤决然前往.当时,我父亲也作为民夫同行.长沙久攻不克,红军伤亡惨重.祈贤劳累成疾,一病不起.父亲和同屋几个人抬着祈贤往家里赶,半路上祈贤就断了气.世广伯见到独子的尸体,急火攻心,口吐鲜血,不久就去世了.世广伯娘守了几年寡,后来改嫁给卢源卢渭陆为妻.这渭陆在红白相争时,曾经当过挨户团的副团总.也许当初改嫁是为了寻求保护伞,谁知这一嫁,却酿成了苦果.解放后,卢渭陆被镇压.世广伯娘回到了老屋.后来,她儿子祈贤被评为烈士.可她本人却在烈士母亲和挨匪婆两重身份中,尴尬地受着煎熬,痛苦地生活着.
三个老婆婆,三张同样的苦八字.要命的是,解放后,人民翻身作主人,贫下中农扬眉吐气.可她们却全然沾不上边.三人在丈夫.儿子死后,辛辛苦苦,守着几亩田土,一份家业.土改划成份时,都被划为小土地出租.距地主.富农只一步之遥.见人矮三分.没有人记得她们的丈夫或儿子的革命经历.经常响在耳边的,是"肃反家属"."挨匪婆'之类的轻蔑称呼.合作化时,弈规叔婆横竖不愿入社,多次动员无果,最后,全村只她一个人单干.从此,她又多了一个单干婆的称呼.公社化后,大队以她不入社就不准进五保要挟,才勉强将她的田土收归集体.
三个老婆婆的生活,除元炳老叔婆先由儿子,后由孙子接济外.另外两个老婆婆无依无靠.队上好说歹说,大队才勉强定了个"五保".其实,也就是四百来斤稻谷加薯丝.至于上面来的补助款,救剂金.回供粮等等,在那个政治挂帅,阶级分明的年代,大都是分给麻石阶级的.那有她们的份.那时,大家的生活都困难,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物资奇缺,许多东都要凭票证,要不,就开后门.比如,有段时期,乡下夏天流行穿用日本尿素袋染做的裤子,既凉快.轻便又结实,只是穿在身上,老远就看见屁股上"日本产"三个字.这种今天连做擦桌布都不要的东西,那时候,却只有公社和大队干部,才能开后门买得到.老太婆的处境可想而知.她们无法走后门,只好用茶枯代肥皂,用松枝代煤油.有时,为了省根火柴,到隔壁人家借火.即使是份内的东西,也要比别人多费一番周折.每逢队上分发口粮,去早了,要受到队长的呵斥:"做工夫没有人来,分粮来这么早!"去迟了,也要挨话:"我们收好.晒好,等你来领都不来!"左右不得.没办法,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只好各自拿着簸箕,战战兢兢,远远地站在场外等候.
所幸的是,这三个老婆婆,虽然受尽磨难,但身板却都出奇的硬朗.起早摸黑,勤快惯了.本来,队上只分给她们每户一个人口的自留地,可她们见缝插针,到处开荒.栽薯.种瓜.作菜,忙个没完没了.由于年老力弱,尽管她们天光日夜,手做脚爬,还是赶不上季节,加上缺少肥料,收成远远不及人家.只是有一年,天大旱.别人家三锄四翻种出来的薯,还没有老太婆们那茅深草乱的地里长的大.有人问弈规叔婆:"你地里的薯炉碗大,到底是怎么作的?"老太婆苦笑着回答:"瞎眼鸡崽天照顾."那些年,每逢天黑以后,队上的青壮年男女都聚在老屋地场乘凉闲聊,差不多每次都能见到三个佝偻的身影,先后出现在地场中,缓缓地朝各自的家走去.回家后,还要喂鸡.喂鸭,生火做饭.经常是半夜时分还在七检八摸.三人各自都喂了一大群鸡鸭.每逢队上收谷时,都准时放出来啄食地上散落的谷粒.弈规叔婆更是爱鸡鸭如命.经常三更半夜,还在围着鸡橱转.有时,甚至一边帮鸡鸭摸背,一边喃喃自语.似乎有无限的心事,在和它们诉说.由于喂了大群鸡鸭,口粮不够,队上割禾.她们便在后头检禾穗;队上挖薯.挖花生,她们在后边检薯蒂.花生.鸡鸭和蛋,自已舍不得吃,卖了买点油盐杂货.真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三个老太婆就这样顽强地和命运抗争,无声无息地苟活着.
也许是受到的刺激太多.太惨,老太婆们的性格非常孤僻,甚至麻木.她们不问世事,很少和人交往.一辈子嫁于斯,老于斯.从未出过远门.上世纪七十年代,老家刚通汽车.有一次,弈规叔婆正好背着一捆柴,走在马路上.迎面开来一辆井冈山牌货车,她以为是个怪物,吓得跪在马路边,拜天拜地,连呼:"救命!"这是一个真实而哭笑不得的笑话,可是,有时候,她们也特别的犟.弈规叔婆有一块祖山,就在老屋背后,她视为珍宝.合作化和公社化时,别人家的山林都入了社,她横竖不愿意.也拿她没办法.此后,一有空,弄她便往山上跑.碰上砍柴偷树的,就大喊大叫.回到家,还要指名道姓,臭骂一顿.弄得附近人谁也不敢到那块山上去.山上林深草密,和周围公家光秃秃的山比起来,真有天地之别.队上人都打趣说:"该选秋瓜婆当护林员."文革时,贫协主席通知她们参加斗争四类分子的大会.她们谁也不听.弈规叔婆还自言自语说:"我父亲.丈夫又不是他们杀的!"硬是不去.
俗话说:"同病相怜".奇怪的是三个命运相同,住房紧邻的老太婆,彼此相处得并不融洽.有时甚至互不卖帐,发生口角.这中间,历史的原因无法知晓.现实中,却往往是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鸡鸭争食.走失,过巷丢杂物.门前泼水,争抢禾穗.薯蒂之类的矛盾引起的.令人嘘唏!可是,三个老太婆对待小孩子的态度却特别的好.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我就经常在她们的眼皮底下晃来晃去.这不仅是我母亲和她们三人合得来.更主要的是,她们三三家连在一起,又都不锁门,房里乱七八糟,是小孩们捉迷藏的好去处.虽然一群小孩在她们房里穿梭般窜来窜去,可她们从不介意.有时,还用豆油灯盏烤黄豆给我们吃.见我们玩累了,还会摸摸我们的头,眼里流露出慈祥的爱意.
岁月如梭.转眼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三个老太婆都已八十多岁.但她们仍然苦苦地在人生的崎岖险路上蹒跚前行,三个人都没有住过医院,先后无疾而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们没有听到丈夫.儿子平反昭雪的消息,没有看到改革开放的崭新面貌,更没有享受过一天现代化的清福.留下的是三座杂草丛生的孤坟,和老屋乡亲们长长的叹息!
附:七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