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宋代洪洲分宁人(今属江西省修水县)。先生这样一位宋代大家,诗文与苏轼并驾称“苏、黄”,书法位列当时四大书法家中谓“苏、黄、米、蔡”,我等后人,若穷一生之精力来研习其人生、学问、作品都属荣幸,可当初,我记住的却只是黄庭坚的生日。据说他出生于7月28日(阳历)。我也是。冥冥中觉得,同月同日生,总会有些什么相似,不仅仅是生命对于冷暖丝丝缕缕的体验吧。
2012年3月26日清晨,偶然读到李洪卫《黄庭坚的参禅悟道之路》,山谷道人发慧于法秀,得道于祖心,成道于死心的参禅历程,尤其发现他一生也是一样地纠结于“望崖而退”,疑情不尽,命根不断,直到祖心禅师去世,被师兄死心禅师当场面质“新长老死,学士死,烧作两堆灰,向甚么处相见”,山谷无语,经年之后忽焉顿悟!读书至此,笔者始知自己54岁人生虚度,痛感孤陋寡闻,真真与黄庭坚先生相见恨晚呵。
“望崖而退”,应该就是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说的“约拿情结””(Jonah complex)。“约拿情结”是“对自身杰出的畏惧”或“躲开自己的最佳天才”。人们害怕变成在最完美的时刻最完善的条件下,以最大的勇气所能设想的样子。但同时人们又对这种可能非常的追崇。这种对最高成功、对神一样的伟大的可能既追崇又害怕的心理,叫做“约拿情结”。在人的一生中,会有一种在机遇面前自我逃避、退后畏缩的心理,坠入这样一种情绪状态,就会导致一个人不敢去做自己本来能够做得很好的事,这个人甚至找到种种借口逃避发掘自己的潜力。
黄庭坚一定是很早就有“约拿情结”的表现,这些蛛丝马迹没有逃过苏轼的眼睛。苏轼在给黄庭坚的书信里写到:
轼始见足下诗文于孙莘老之坐上,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莘老言:“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为称扬其名。”轼笑曰:“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称扬为?”然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其后过李公择于济南,则见足下之诗文愈多,以与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
苏轼听完孙莘老对黄庭坚的介绍,评论说黄“将逃名而不可得”,可见孙莘老的话语中表露出黄庭坚有“逃避名声”的倾向。如果说“望崖而退”是到达人生顶峰时“约拿情结”的大爆发,是质变,那么,“逃名”就是“约拿情结”在平素的种种表现,是量变。而黄庭坚一生的跌宕曲折,一次次被贬,应该与他在一个个机遇关头面前的“逃名”有关,也就是在机遇面前,他的潜意识会自动制造一些绊马索,让自己失去这些个机遇,表面上障碍成功的好象是外部原因,而实际上,这些障碍却是来自当事者的内心。
笔者用17年人格分析的临床经验,思索黄庭坚“望崖而退”情结何以生成。一个重要的脚本事件是黄庭坚父亲早亡。可以想见父亲对幼年的黄庭坚是多么重要,在父亲的爱与引导到达顶峰的时候,却戛然而止,潜意识的图画就是当自己循路登上顶峰,未来突然断了——没有道路,没有下文,断于崖上。在年幼的孩子潜意识里,父亲的死亡就是对自己的遗弃。在这种人未来的人生道路上,“被遗弃”是最大的痛苦,他对“遗弃”的恐惧是无以复加的。他将拼命逃离“被遗弃”的命运,却一次又一次与之冤家路窄地遭遇。正是心灵的困境,使得黄庭坚遇到法秀禅师而有缘“发愿”。
佛教历史上,有一段黄庭坚随伺于黄龙祖心禅师而“闻香悟道”的公案:
往依晦堂,乞指径捷处,堂曰:“只知仲尼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公拟对,堂曰:“不是!不是!”公迷闷不已。一日,待堂山行次,时岩桂盛放,堂曰:“闻木犀华香么?”公曰:“闻!”堂曰:“吾无隐乎尔。”公释然,即拜之。曰:“和尚得么老婆心切!”堂笑曰:“只要公到家耳。”
黄龙祖心禅师用孔子与弟子的著名对话开示黄庭坚。子贡曾说过:“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与,夫子之性与大道不可得而闻与。”孔子也说,我平常天天和你们在一起,并没有跟你们隐瞒过什么!山谷闻听,正要应对,黄龙禅师马上否定,截断了他的自动思维,使山谷又迷惑又憋闷而不知所以。直到有一天二人同游,闻木犀花香,祖心禅师点化山谷一种禅机。什么禅机呢?笔者认为,祖心禅师想告诉山谷:听闻一个人的文章是容易的,听懂其中的大道则需要内心业已达到的觉悟。也就是说,人只能听懂他体验过的哲理。祖心禅师的确洞察山谷的盲点,也了解解脱的“径捷之道”,然而,他虽然并未隐藏自己的智慧,因为山谷内心尚未开悟,所以他会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遗憾的是,直到祖心禅师去世,山谷也没有悟通困境解脱的“径捷之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的师兄已经知道了他的症结所在。
久之,谒云岩死心新禅师,随众入室。心见,张目问曰:“新长老死,学士死,烧作两堆灰,向甚么处相见?”公无语。心约出曰:“晦堂处参得底,使未著在!”后贬官黔南,道力愈胜,于无思念中,顿明死心所问。报以书曰:“往年尝蒙苦菩提撕,长如醉梦,依稀在光影中。盖疑情不尽,命根不断,故望崖而退耳!谪官在黔南道中,昼卧觉来,忽尔寻思,被天下老和尚瞒了不少,惟有死心道人不肯,乃是第一相为也。”
黄庭坚很久也没有突破盲点,这一天跟众人一起来见他的师兄死心新禅师。死心一见他,就瞪眼质询:“如果我也死了,你也死了,烧作两堆灰,再怎么相见?”这一次,山谷不说话了,他不再用自动思维接应了。死心禅师感叹他在祖心禅师那里悟到的东西让他有了底,使他不再执著于自己的自动思维。正是这个进步,使山谷贬官到贵州南部以后,道力愈发长进,终于顿悟死心所问的究竟是什么啦。于是他写信给死心禅师说:往年我曾经得到高僧苦心提醒,基本是在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好象在光影之中。都是因为我的疑虑之情不尽,人生脚本的根子不断,所以总是一上到悬崖处就退却啦!现在被贬在黔南,白日睡醒,忽然联想到,我居然参不透高僧大德的“悬崖撒手”,只有死心不肯让我至死不悟,是你把我的盲点打穿了呀。”
实际上,祖心禅师曾经说过:“镜像或谓有,揽之不盈手,镜像或谓无,分明如俨图。所以取不得,舍不得,不可得中只么得。”(《五灯会元》卷第十七)人在潜意识的脚本里,都有一个经典镜像。这个镜像你可以说它有,你真去抓它,手心里一点点罢了。这个镜像你也可以说它没有,但它看上去还真让人恐惧。所以你没有办法直接把它取出来,也没有办法不理会它、不把它当回事,不可得里面只好这么去得。祖心禅师悟到只有“悬崖撒手”才能获得自由。
曾经,慧南禅师问祖心禅师:“如是般事便休,汝用许多功夫作么?”祖心禅师道:“不然,但有纤疑在,不到无学,安能七纵八横,天回地转哉!”(《指月录》卷二十六)慧南禅师问,既然如此这般做事就可以,你还用那么多工夫干什么呢?祖心禅师回答,不是这么简单,只要有一丝丝犹疑存在,工夫不到如同没学一样,怎么能在镜像出现的一刻,做出七纵八横的精准工夫,改写人生脚本以至能让天回地转呢!
那么,黄庭坚参透人格盲点之后,展现出什么样的改变,什么样的人生景象呢?
在山谷道人开悟之后,一位师兄灵源惟清赠偈曰:
山谷道人应答曰:
呵呵,从眼睛里找不到瞳人,到龙睛虎眼的人都能拿来当宾客待;从望崖而退到发现那所谓的悬崖,不过是自己鼻子头上一点灰尘;从恐惧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到看到来人没有手,即使携带斧头也令人亲密无所惧,黄庭坚的改变真的是天回地转啊!
山谷道人父亲早亡的,都能做到这般改变从而雄立于时代之颠,我不过两岁被送回祖父母家,又有什么突破成长还做不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