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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会儿，檐下窗前秋意沉酣的日子，他要到老屋的后园走一走。别的时间他不怎么出门，更难得到那座已经荒废了的园子里去，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但他几十年来从不忘这小小的仪式，每当秋深了总要到后园去呆上一阵子，也不干别的，就沿墙根走走看看，然后在那架老秋千旁停下，伸手拂去上面覆盖的落叶，默默地站着，任满头银发在秋风中抖动。

他整个少年时代就在这园子里度过，陪伴他的是邻家的一个女孩，鹅蛋脸庞，眉目清秀，常穿一件红色的小褂，在老屋迎来送往最繁华热闹的年月，他们躲进绿意葱茏、安详静谧的后园，营造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寂寞而甜蜜的光景。

他一次次地将秋千荡起，荡得老高，荡得人心旌摇曳。女孩又害怕又兴奋的尖叫令春天变得无所顾忌，他看见偌大的园子里瞬间腾跃起满眼眩目烂漫的光芒。

“你也来玩吗？”女孩大声招呼他。

他微笑着，伸手在秋千结实的青绳上顺势一推，目送它悠然荡起，高过围墙，高过树丛，高过天空，明亮的光线刺得他眯缝起眼睛。他仰着头，被女孩的快乐深深感染着，因为胆小，又斯文，他自己从不敢坐上去，但他喜欢一次比一次将她送得更远更高，追逐那飞扬的发辫，捕捉那清脆的笑声……

在时光深处的秋千上，女孩的身影腾空，跌落，再腾空，再跌落，像一只红色的轻盈的鸟。她一遍遍笑着问：“你也来玩吗？”这银铃般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记忆里，一直如此，从来如此。

秋千一直在高高地荡。天气转凉的时节，传来她远嫁的消息，他在园子的杂草丛里站了整整一晚，落叶飘零，露水漫漶，湮没了少年的心。

秋千从来不曾停歇。深秋再来的时候，他出门远行，在石桥渡口和她偶遇，她抱着孩子，面容苍白，见了他一笑，却说不出什么话。

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他记得清楚，又记得模糊。

秋千一荡，荡过了山山水水、梦里梦外的六十年——

人生际遇莫不是这样，有多少险要的往事，你却单单藏着那最微不足道的一桩，有多少纠缠的人儿，你却单单惦着那最遥不可及的一个。园子里，秋千剥蚀，土墙倾圮，草木一年年不管不顾地开得落寞而又辛酸，他早已忘记了她的名字和面容，却一再地看见那个红色小褂的身影，听见她的笑声与问话：

“你也来玩吗？”

“我来。”他喃喃自语，带着歉意，仿佛一时贪玩，刚刚独自离开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