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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世界上第一个女人,最后一个女人将把我重复。 ——题记
回忆一个叫梅子的女孩,绝对是一件偶然的事,就像遭遇她一样猝不及防。她能够在我的途程中出现,而且让我记忆深刻,真有那么几分荒唐和疑惑。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她没有走近我,当然,我也不可能走近她。我和女孩什么关系也没有,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她只是我生活中的一个细节,微乎其微的,容易让人忽视的细节。
遇着女孩是在一条路上。而那条路我是无法拒绝的,因为它牵连着赣西北一个叫王桥的村庄。整整三十五年,我始终没有远离那条道路,没有走出村庄的视野。遭遇女孩因此成了一种必然。我记住她,就像记住路边的一棵树一株草,那样简单,直接,而又不可思议。
那时候,我正蜷缩在穿梭于乡村的汽车里。车子是破旧的,它的外壳斑痕密布,像患了皮肤病的花脸。所有的坐垫都是一种颜色,类似于剃头匠的磨刀布,污垢堆积,难以辨认垫布的质地。我就那样静坐于车厢底部的一角。我的前面则是晃悠不停的脑袋,挤挤挨挨地,很像地窖里的红薯种。脑袋的主人衣衫斑驳,像老房子的外墙一样灰不溜丢。间或有一点二点鲜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爬山虎什么的。因为空间的逼仄,有一股酸臭的闷气凝固在车厢里。即使开了窗,那种味道依然直往鼻孔里钻,渗透肺腑。而我不得不像一个失语者一样一言不发地坐着。因为从祖居的王桥村出发,颠簸到城北车站,我必须在车厢里呆上三个小时,甚至更久。
有一段时间,我的目光总是飘向窗外,在田野上漫游。透过玻璃窗,我有幸目睹了那么多美丽的风景——村庄在飘移,树木在奔跑,山在挪步,水在流淌。这些都是我熟谙的,同王桥村的景象没什么两样。因为熟稔,我的呼吸有过短暂的酣畅。那个女孩就是这种时候出现的,她的背后是一个叫水门的村庄。她从那个村庄里跑出来,没有半点迟疑和停留,毫不犹豫地向我们奔了过来。我注意到她在田野上奔跑的姿态,就像一只麋鹿在跳跃,发丝像柳絮一样飞扬。她压根就像一绺风,直接卷进了车厢。
我第一次遇见女孩的时候正是初冬。窗外的景色开始颓败,一种灰暗的色调布满田野。我的心绪也莫明其妙地随之黯然失色。就在我恍恍惚惚的时候,女孩像只兔子样跳上了车,她的动作敏捷,肢体舒展,看那样子她好像一直潜伏在车门边。而且她的准备是充分的,整个过程像是经过了精心构思,甚至连细节都把握得恰到好处。这似乎是一个蓄意已久的预谋。女孩就那么出现了,她左手扣着栏杆,右手提着一只用黑毛线编织的手袋,整个身子歪歪扭扭地*在车门上。那一瞬间,她似乎很疲惫,也很安静,有一抹暖色的阳光斜斜地挂在她的肩头。而她的目光却是不安分的,像老鼠一样在车厢里钻来穿去,有几分刁钻,也有几分狡黠。似乎还暗含了点别的什么,可惜我看不出也悟不到。
女孩看上去挺干净也挺清丽。瓜子模样的脸,白晰,纯净,像一杯透亮的水。淡雅的眉像柳叶一样紧贴在额头上,飘逸,又有几分灵动。鼻子小巧,像件精致的小瓷器。唇是湿润的,像沼泽地上的水草一样诱人,让人突兀地想起吃草的羊,以及羊吃草时那种贪婪而放肆的声音。我不是羊,无法完成吃草的暇想,只能将目光恋恋不舍地挪离草地。然后,我注目到了一件雪一样纯白的衫子,套在女孩的胴体上,连手臂都被罩住了。衫子是一字领的,那两根锁骨委屈地露在外面,精巧,若隐若现,像朦朦胧胧的谜语。左边肩膀的位置绣了一朵梅,却是蓝色的,鲜活地开着。可惜我不善于猜谜,只有顺着雪地往前走。在雪地的中央,我遇着了雪山,高耸而又孤傲的雪山,像波涛一样将我覆盖。我从重轭之下逃脱出来,之后就是无边的雪原,平坦,放纵,像月色一样将我包围。我终于看到了女孩的那条牛仔裤,蓝色的水洗布,像天空一样明朗,干脆,老远就闻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女孩彻头彻尾就是一只狐,一只刚从窑炉里走出来的青瓷狐。狐的光芒恍恍惚惚,狐的光芒朦朦胧胧。很多人都自愿失陷在那狐光雪色里。他们的目光迷恋在女孩脸上,仿佛那里是一片鲜花怒放的草原,芬芳飘浮,惹人沉醉。沉闷的车厢里突然有了一种轻松的平静,我的心也像是受了感染,有股难以言说的温柔蠕蠕而动。但这平静是暂时的,很快就被女孩自己划得支离破碎。她依然立在车门口,不过那两束不安分的目光像是突然苏醒了,像蝴蝶一样朝某个方向忽闪忽闪地飞了。我顺着蝴蝶飞翔的方向搜索到的是一个背影,黑而密的头发,铁黑的西装,肩膀厚而宽。那肯定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我能看到的仅仅这些,除此之外,我再也感觉不到什么。女孩朝着那个方向嫣然一笑,那笑容极像一朵恣肆的向日葵,灿烂,怒放而美丽。那只黑色手袋仿佛受了鼓舞,也像蝴蝶一样飞了起来。随之,女孩雀跃着跳进了车厢深处。女孩的方向就是蝴蝶飞翔的方向。
肯定有许多人目睹了女孩灿烂的笑容。我发现,女孩穿越过道的时候,很多眼睛都盯在女孩的背影上,连司机都回过头来挤眉弄眼。盘踞在引擎盖上的那个男孩一脸坏笑,赤裸而又嚣张,甚至他还撮着嘴射出了一声尖锐的口哨。有几个男人在跟着笑,神色却很暧昧。从他们的笑里,我似乎窥视到了什么,但又无法确定。我始终冷眼旁观着。
女孩终于在那个背影旁边立住了,她和背影之间是另一个瘦削的背影。女孩俯下身子,在那个瘦削的背影耳边轻轻说了声什么,那背影立刻让了座,同那个坏笑的男孩挤到一块去了。车厢里突然爆起哄堂大笑。我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我只注意到女孩在笑声里落下了身子,她同那个黑西装的背影坐在了一块儿。女孩落座的时候,那个背影一动不动,只侧过头瞥了女孩一眼。就在这短暂的一瞥中,我看到了背影的半张脸,他鼻头高隆,棱角分明,阳刚的味道写在每根苍劲的线条上,同女孩的瓜子脸很是般配。在满车厢的人群中,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唯独瞧见了这张脸,真有些让人嫉妒。我还看见女孩接着背影目光的时候,脸竟然红了,像喷洒了一抹阳光似的酡颜。也许生命中的许多邂逅都是如此完成。
车厢里的哄笑渐渐沉寂了。前面那个坏笑的男孩却沙哑着嗓音嚎起了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男孩唱着歌,目光始终围着女孩转,一缕似笑非笑的笑意翘在嘴角上。男孩总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让人捉摸不透。男孩的歌声一响,车厢里又乱哄哄地嘈杂起来,那些挤眉弄眼的暧昧眼色围着女孩上下翻飞,像是群蝇乱舞。女孩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偏了头,细声细气地同那背影说着什么。女孩的脸上也是眉飞色舞,但却是另一种生动,一种心花怒放的生动。就像蜻蜓舞动在晨风里,阳光洒落在花蕾上。女孩的声音很低,几乎是贴着背影的耳朵说话。我压根听不清女孩在说什么,只从偶然的角度目睹了一叶花瓣,目睹了从内心抽苔而出的美丽。
就在我神思恍惚的时候,女孩不知不觉挽着了背影的胳膊,那朵蓝色的梅花紧贴在了背影身上。女孩似乎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眼睛,那背影却不自在了,看那神情好像只是嗯嗯哦哦地敷衍着女孩。背影似乎还抖动了一下胳膊,想把它从女孩怀抱中抽出来,但结果只是徒劳,胳膊被女孩死死抱住了。没奈何,背影也就一动不动了。女孩仿佛受到了怂恿,整个头部都压在了背影肩膀上,就像亲昵的情侣一样。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或者即将成为一对情侣,这份亲近和温暖也就见怪不怪了。然而,女孩似乎还不满足现状,她的另一只手又从背影的前面摸索过去,背影被她满满地搂入了怀抱。车厢里的哄笑又暴涨了起来。我也觉得那女孩的动作不可理喻,近乎放荡。那背影再也承受不了这许多的笑谑,奋力站了起来,想挣脱女孩的拥抱。背影直起腰身的时候,女孩也随之站了起来,她的双手始终没有脱离背影的腰间,像藤条一样紧紧缠绕着一棵参天大树。
因为女孩的重量,背影站得摇摇晃晃的,就像风中的一根槐树枝。背影不得不用手按住了女孩肩头的那朵梅花,使劲往外推搡着女孩,终于脱出了女孩的怀抱。一个高高大大的背影眨眼就站到过道上了。车厢里的笑声忽然消散了,车厢仿佛成了剧场,背影和女孩伫立在舞台的中央,似乎他们正在演出一幕精彩的话剧。所有的目光都被他们深深吸引,那里的表演波澜起伏,扣人心弦。男主角在说,停车停车,我要下车。他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像所有缱绻的电影结尾那样,女主角像鸟翼一样张开双臂,朝男主角飞了过去,那朵梅花也随同她勇往直前,在局仄的空间里划出一弯漂亮的弧线。女孩的双臂锁住了背影的颈脖,她的唇很快印在了他的脸上,像桃花一样布满了男人的脸谱。背影终于恼怒了,猛然一抖,像抖落一件衣服一样女孩被抖落在车厢里。也许是背影觉得脸庞湿润,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那唇印的红立刻洇了一整脸。背影满脸绯红地逃离了车厢。
女孩跌落在地的声响被汽车的噪音覆盖。女孩怔住了,一脸苍白地坐在地板上,她的目光有过片刻的凝滞和空白。仅仅是一刹那,女孩立刻醒了过来,尖叫了一声,就尾随着背影跳下了车。女孩义无反顾地追逐背影去了。好像放映电影出现断片一样,车厢里陡然变得失落而空寂,所有的乘客似乎感染了失语症,一个个痴痴呆呆,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们的缄默让我无言以对。好半晌,售票员才缓缓拉拢了车门,司机重新启动了汽车,那个女孩连同背影彻底被关在了车门外。车厢里的人们像是长舒了一口气,各式各样的议论像酸臭的汗味一样遍布整个车厢。
之后不久,我在返回王桥村的旅途中又一次遭遇了那个女孩。女孩也在返回她最初出发的水门村。一样冷漠的车厢,沉闷,单调,无聊得乏味。就像我的魂灵在路上漂流一样,我的目光始终在田野上漫游。那里一片空旷,泥土裸露,树木光着膀子,还有一两片未落尽的叶子在风里招摇。车停*在一个叫马坳的小镇上,女孩郁郁寡欢地上了车,双手抱膝坐在引擎盖上,神情是那么落寞,暗淡。同她一起上车的还有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的目光始终罩在女孩身上。那天女孩穿了一身的黑,只有脖子上那条红纱巾是鲜亮的,像虹一样飘逸在那里。女孩不说话,也没有体会男人的眼光,只顾埋着头,蜷缩着身子。而男人似乎决意要挑起话端,男人说,梅子,你的男人又丢了?男人脸上多了一层阴翳的笑。那个叫梅子的女孩没答话,只抬头瞥了男人一眼,又埋下了头,似乎没听清男人在说什么。她的目光空洞无物,满车厢的人似乎都未进入她的视角。男人却一点也不觉着尴尬,接着说,梅子,男人丢了不要紧,接着追呀,这车上多的是男人。女孩终于抬起了头,她的眼里有一种晶亮的光明在闪烁,分明是泪。
这一回,车厢里没有了那种玩味的笑,静静的,只有汽车奔走的嗡嗡声在耳边萦绕。在沉默中,女孩似乎渐渐活泛起来,她轻轻哼起了一首歌谣,其实根本听不清歌词,只有一种缓慢的曲调在车厢里缓慢地流。梅子,你这歌不好听。那男人又说话了,他的嘴一动脸上就有了那种阴翳的笑。男人说,我唱个歌给你听吧。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男人的声音像破败的锣鼓一样响着,我听出了那是山沟沟里闹洞房时唱的十八摸。令男人意外的是,没有一个人体会他的唱词,很多人的眼睛都挪向了窗外,窗外依然是空无一人的田野。那男人不知低咕了一声什么,然后就哑了声,只有那个叫梅子的姑娘依旧缓缓哼唱着一支叫不出名字的歌。女孩的忧伤似乎全都漂染在这漫无边际的歌声里。
接下来的日子,我曾多次遇到那个叫梅子的女孩,目睹一些重复的场景和情节,那朵蓝色的梅花始终飘逸地挂在她的肩膀上。我慢慢知道了一些有关她的事情。当然,我并非有意探寻她的秘密,我也不是一个喜欢挖掘别人隐私的人,我所知道的都是偶尔听到的。我将那些片断连缀在一起,女孩的过去就渐渐浮现了。这个像狐一样柔媚的女孩子就出生在那个叫水门的村庄,女孩出生的时候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所以落了个奶名叫梅子,后来也就一直这么叫着。梅子生下来就爱哭,然而奇怪的是,只要一落入男人的怀抱,她马上就安静了,甚至会媚声媚色地笑。稍大一点,就喜欢和男孩子一块玩。长大了,就满村子地追逐着男孩,村子里的男人们都知道她这个怪毛病,一个个从她视野里消失殆尽了。追不到村里的男人,女孩就沿着道路出了村,上了车,在车上继续追逐她的梦想。听说女孩在车上追逐的第一个男人就在那个叫马坳的小镇上追丢了。女孩多次去到那个小镇上寻找,然而那个男人是永远不见了。她家人拿她没办法,只得将她锁在房间,谁知她趁着吃饭的机会一溜烟跑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回家。女孩逃出家门后曾寄身在一个桥洞里,有人趁着黑夜钻过桥洞,还弄大了女孩的肚子。结果又没找着那个惹祸的男人。女孩堕了胎,依然在路上漂浮着追逐男人。
再后来,我去了南方,暂时远离了那个村庄。二年后,我结束了南方的漂泊。我重新踏上了那条通往王桥村的道路,只是我再也没有遇着那个女孩,她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仔细回想起来,我和女孩有过那么多的相遇,可她从来没有走近过我半步。关于女孩的事情,我也就知道这么多。如果你偶尔从那条路上经过,你会发现,我依然那么落寞地坐在沉闷的车厢里。窗外的风景没有什么变化。汽车就像一只小船一样在田野上漂流着,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抹浮萍。而那个叫梅子的女孩呢,就像一片掉在漩涡里的树叶,她的漩涡就在水门和马坳之间。后来,我遇着一个老中医,聊天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说到那个女孩身上去了。老中医说,那是花痴,真要有了男人,那病就不治而愈了。那个叫梅子的女孩有没有像老中医说的那样走出漩涡,这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