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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麦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有枪。这话不只外人听不到,他的儿子和女儿也听不到,只有他的老婆菜花常听。这话麦根一般不说,一旦说出口,立马就会摩拳擦掌,要动真格的了。有段时间,菜花一听麦根说话,身体就颤栗,酥软,像一抹泥一样瘫在床榻上。她始终弄不明白,男人的身子怎么会像一把枪,总有射不完的子弹呢。
让菜花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麦根说有枪真就有一把枪了。枪是一把短枪,货真价实的盒子炮,枪身有字,弯弯曲曲的字,麦根不识字,可他清楚得很,不管枪身上刻着什么,它都是一把枪,一个取人性命的铁家伙,一个追魂索命的阎罗王。麦根一点也不喜欢这冷冰冰的,没一点人情味的死孱头。
枪是同门师兄山雕子送来的。当年麦根和山雕子跟随前村一个老泥瓦匠学艺,同一张桌子吃了三年饭,同一个草铺睡了三年觉,两个人就睡成了铁兄弟。可山雕子不喜欢做泥瓦匠,只是迫于父亲的压力勉强支应着,整日里蔫不拉叽的,像被霜打了的薯藤叶,捣弄泥巴的日子能有什么盼头呢。师傅不在的时候,山雕子便生龙活虎了,拿砖刀做了鬼头刀,横砍竖劈,在泥地里舞出一团冷生生的银光。山雕子说,麦根,别随老鬼侍候泥巴了,这世道,我们兄弟凭这个肯定能杀出一片天地,还愁没饭吃,没房住?!山雕子的胸口擂得咚咚响,手里的砖刀虎虎生风。麦根没空接山雕子的话头,那会儿他正弓背弯腰收拾瓦片,天色阴沉了,若不及时将瓦片收进草棚里,一场大雨下来,三天的活计就全泡汤了。
出了师门,山雕子便如脱了缰绳的牛,野得没了踪影,一年半载都见不着个人影子。前两年,山雕子的父亲患肺病死了,他回来了一次,之后就完全不见鬼影了。麦根呢,一心埋头干他的泥瓦活,早出晚归,省吃俭用,五六年工夫便挣了三亩水田,加上祖传的两亩水田,三五亩旱地,这日子就像那春天里的麦苗,眼见着丰盛了。后来就有了女人菜花,有了像“我有枪”一样快活的叫喊,再后来便有了儿子黑豆,女儿白豆,这生活更是有滋有味了。
沉醉在小日子里的麦根差不多快要忘记山雕子了。可就在将忘未忘的时候,山雕子出现了,他来找麦根了。麦根记得,那天是女儿白豆五岁的生日,四月初九,是晚上。麦根正好收了一家泥瓦账,五枚银元,一堆铜子儿,全摊在桌子上。菜花她们已经睡了,只有麦根一个人就着一盏桐油灯,数着那堆铜子儿。数到第二十九枚铜子的时候,麦根听到窗户上笃笃地响了两声,声音很轻,像是有谁在用指头叩着窗棂。麦根侧耳凝神,窗外又传来两声细微的叩击。接着,就有一个压着嗓子的声音在叫,麦—根,麦—根。麦根没有辨出山雕子的声音,他的一只手正忙着将那五枚银元拽进口袋里。麦根,麦根。窗外的声音明显急促了。谁呀?麦根实在想象不出谁会这么晚来找他,心里有几丝不快,故意拖长了声音问。我,山—雕—子。我,山—雕—子。那个低低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麦根从木椅上直起身,那五枚银元商的一声贴着衣服往下坠落,麦根用手按了按口袋,直到它们悄无声息了,才端了油灯向门口走去。门刚启了一线缝隙,山雕子就硬挤了进来,灯火一歪扭,差点被扑灭了。麦根忙用手罩住灯火,待到火光安定,山雕子早在那一堆铜子面前落座了。
山雕子从头上摘下那顶破草帽,随手扔在那堆铜子旁边。麦根便看见了山雕子一头猪鬃一样的短发,根根树茬样立着,粗犷而又硬朗。接着,山雕子扯开了他的破衫子,双手朝腰里一抄,两支盒子炮便搁在桌面上了。再一反手,又从后腰抄出一支盒子炮,也搁在桌面上。然后,山雕子定了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麦根,那眼里分明有一团火。麦根不敢接着那团火,以前麦根也不敢接,以前山雕子的眼里也有火,只是不像现在这么炽烈。麦根只好转眼山雕子的脸,可那张脸早脱尽了原有的稚气,像石头一样,有棱有角的,很容易砸伤麦根的目光。麦根只有盯着桌子看,桌子上有一堆还没数完的铜子,还有一顶破草帽,草帽的阴影里半隐半露地躺着三支盒子炮。
麦根以前也见过枪,村子里的黄四爷就有一支枪,一支长枪,枪头上还有寒闪闪的刺刀。黄四爷常一手牵狗,一手搂枪,在村子里闲逛。黄四爷的枪麦根只在远处见过,像这么近距离接触枪,麦根是第一次。虽然麦根叫不上盒子炮,可他清楚那是枪,那是能要人命的枪。麦根不要谁的命,至少现在还不想要谁的命,他同谁也没有深仇大恨,犯不着用枪来解决。麦根同菜花说的“我有枪”,同有这样的枪那是本质上的不同,麦根需要这样的枪干什么。麦根的目光最后只能落在地板上,像老鼠一样钻进桌子底下的阴影里。
女人菜花听出了动静,要从床上爬起来招呼客人。麦根说,你睡吧,没事儿,是前村的,明天要我做瓦呢。麦根的声音有些风摇灯火似的抖。女人重新躺下了。儿子黑豆好像喊了一句梦话,喊的什么麦根没听清。房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油灯在兹兹的燃烧,麦根胸口在咚咚的乱跳。
山雕子说,麦根,跟我走吧。山雕子的声音低低的,满含期待。
麦根说,山雕子,我们能去哪儿?
有这个,我们哪里不能去?!山雕子从桌子上抓起一支盒子炮,在头顶上扬了扬。灯火摇曳着,盒子炮的影子落在土墙上,就像一门巨大的火炮。
山雕子,我不能跟你去呵。
麦根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坚硬,似乎连喉结都不会滚动了。麦根轻轻咳嗽了一声,朝地上唾了一口,结果什么也没唾出来。但经过这一声咳嗽,嗓子眼像是挤开了一丝缝隙,有一股气流冲了出来。
麦根说,山雕子,我真的不能跟你走呀。你看,我有了老婆,有了儿子和女儿,他们都指望我养着呢。我要是走了,谁来养活他们,他们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呢。我不能跟你去的。
桐油灯的火光跳了跳,有了灯花,光线暗淡了许多。麦根还想说,我有田有地,有房子,仓库里装满了粮食,不愁吃不愁穿,一把砖刀,两只瓦桶,三把瓦刮,什么都有了,我还出去闹腾什么呢。麦根侧眼山雕子,山雕子的脸像灯光一样暗淡了许多,往下的话麦根就说不出口了。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呆坐着。灯火兹的一声爆了一下,暗了一点,又兹的一声爆了一下,又暗了一点。
静了老半天,山雕子又重复了一句问话,你真的不愿跟我走?
不是不愿,是不能。
那好吧,我不勉强你。
山雕子直起了身,从桌子上抓起两支盒子炮,朝腰里一插,破草帽又罩着了猪鬃样的寸头。这个,给你留下。山雕子将第三支盒子炮塞进了麦根怀里,麦根嘴上说不要,可双手依然将盒子炮搂住了。山雕子的手在麦根肩头轻轻拍了一掌,说,若是哪天想去,就上太平岭,兴许能找着我。这个你要给保管好,它可是我的命根子哟。麦根说,我不要,我现在就还给你。你看我有三只手吗?你留着吧,也许有用得着的时候。我一个手艺人,又不是砖刀或者瓦刮,用它干什么呀。那你就当是替我保存吧,要的时候我会来取。麦根还是将盒子炮推到了山雕子怀里。山雕子没接他递过来的盒子炮,他的双手搭住麦根双肩,将麦根紧紧地抱了一回。山雕子附在麦根耳边说,记住,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起我来过,就是你老婆也别说。说完,山雕子一拧身,眨眼间便遁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只留下麦根一个人站在摇曳的灯火里。麦根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用说,那肯定是山雕子留下的。
二
山雕子轻悄悄地来了,又轻悄悄地走了。麦根想,该送他两枚银元呢,也许山雕子真就用得着。可等他追到门边,山雕子早不见了影子,只有夜色像窑灰一般的黑,山野里静寂无声。麦根立在门口,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山雕子不曾来过,谁也不曾来过。可摸一摸怀里,硬梆梆的,那是一支枪,要命地压在胸口上。枪是山雕子给的,里面还有十颗子弹,金子一样的子弹。这证明山雕子的的确确来过,还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件物证。
麦根将手伸进了怀里,他想掏出那支枪来仔细瞧瞧。他的手刚触到枪,就亡命似的从怀里逃了出来,枪是冰冷的,比冻着的泥巴还冷,寒骨的冷。麦根的指头叫枪蜇了一口,胸口也叫枪蜇了一口。枪一边挤压着他的身体,令他喘不过气来,一边又拼命往下坠,好像要钻进他的肚子里。这阴险的枪,似乎闻着了身体的气味,闻着了肉的气味,血的气味。
这嗜血如命的家伙,若嗅着了血肉的气味还能干什么好事。麦根的身体一激灵,打了一个尿颤,他的尿意汹涌了。他掏出另一支枪,那支对着菜花的枪,让它暂时瞄准无边无垠的夜空。可奇怪得很,这支一向让他无比骄傲的枪,一滴尿也射不出来了,它像个逃兵一样毫无斗志,直往他的裤裆里退缩。看来,今晚同菜花干不了“我有枪”的活计了。
都是叫这鬼东西给害的。麦根从怀里掏出枪,像捏着块烂瓦片一样,真想将它扔在石头上,碎了它。可枪却笑了,它说,你摔呀,有种的你就摔呀。一点惧意也没有,好像它生来就是让麦根来砸碎的。麦根气恼了,一扬手,将它掼在了地上。枪落地的声音很笃实,就像一块砖头落在地上一样,声音响过也就响过了,一点余音也没有。麦根在泥地上蹲了下来,这狗日的山雕子,你玩枪也就罢了,还送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给我。明天就上太平岭,将这讨厌的家伙还给山雕子。可今晚呢,就让这家伙躺在地上,冻它一晚?麦根叹口气,双手在黑暗里摸索了一会,将枪重新揣回了怀里。
在将枪藏在哪儿的问题上,麦根煞是费了一番心思。藏到仓房里呢,菜花经常拿东西,难保不被她发觉。塞到柴垛里,也不行,哪天不用柴草呢。还是放到砖瓦堆里吧,可一想到家里的那两个小家伙,这念头也就断了。麦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枪依然揣在怀里,冷冰冰的,硬梆梆的,像块砖头一样往下沉。菜花不会去,孩子又去不了,哪儿有这样的地方呢?转来想去,麦根就记着了屋顶下的那个墙洞,常有老鼠在那里进进出出,几次想用砖头堵了,可结果不知怎的没堵上,也许临时又忙别的事儿了,慢慢就忘了,那墙洞仍像一张豁嘴样敞着。麦根轻手轻脚地搬了梯子,*墙立着,又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墙是夹墙,上半部分原本就是空心的。麦根将枪从豁口里放进去,枪口朝下,枪把儿卡在砖块上,枪就不会掉进墙内。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麦根一脚踏了空,整个人顺着梯子滑了下来,手掌心火辣辣地痛,摸一摸,掌心黏黏乎乎的,像是出了血。撤了梯子,将手掌凑到灯火下一看,两只手掌像被猫爪抓了一样,沟沟壑壑的,全是一缕一缕的血痕。
一晚上,麦根都没有睡熟,梦一个个乘虚而入。麦根先是梦见枪不见了,他翻箱倒柜地寻找,柴垛里,米缸里,瓦片堆里,哪儿都找遍了,屋子里一片狼籍,就是找不见枪了。菜花问他找什么,麦根说,命根子不见了,我在找命根子。菜花又问,谁的命根子。山雕子的命根子。山雕子的命根子?是——枪,一把短枪。枪?什么枪?菜花的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这话怎么能对菜花说呢,麦根陡然从失口的懊悔中醒了过来,第一个梦结束了。第二个梦是从枪的掉落开始的。只见它顺着墙洞,像块砖头一样飞快地往下坠落,麦根的手越伸越长,可无论手伸得多么长,离枪把总差那么一点点。墙洞黑不见底,麦根的耳边风声呼啸,手和枪的距离渐渐拉长了,是那种缓慢的拉长,一分一厘的,慢慢就有了鞭长莫及的距离,力不从心的感觉像杂草一样在麦根的体内丛生。枪,最终完全沉入了烂泥一样的黑暗中,无声无息,波澜不惊,连一朵泥花也没有。麦根绝望了。他挥锄砸开墙脚,在砖头的缝隙里找寻那支枪。砖一块块地碎裂了,尘土飞扬,老鼠在惊慌逃窜,可枪依然见不着影子。墙失重了,砖头瓦片像雨点一样砸了下来,有的直接落在麦根的额头上。有血顺着额头往下滴。麦根管不了这些,他要接着寻找,不找到那支枪绝不罢休。一块砖头干脆砸在锄头上,它的木柄当即断成了两截,麦根就扔下锄头,双手当锄,狠命地刨开砖瓦,继续他的寻找。又有一块砖头阴险地砸在他的脚弯里,麦根一踉跄,单腿跪在了地上。麦根的双手还在扒拉着砖瓦。后来是更狠毒的一根木梁,沉重地降落在麦根的脊背上,将他击倒在地。之后,更多的砖头瓦片一拥而上,将他彻底掩埋了。
麦根清醒的时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风烟散尽了。麦根的胸口隐隐在痛,是那种笨拙的硌痛,不是很尖锐,好像有什么顶在那里。用手一摸,麦根便触摸到了一个冰冷的铁管子,是一支枪,枪管硬生生地撞在胸口上。麦根从混沌中睁开眼睛,看见儿子黑豆双手握着山雕子的那支短枪,鼓着一双调皮的眼睛瞪着他。麦根突然想到了那十颗黄金般的子弹。麦根说,黑豆,快把枪放下,枪里有子弹。黑豆歪了歪脑袋,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枪,最终不可救药的响了。有点像黄四爷打野猪的枪声,沉闷,而又枯涩。那一刹那,麦根感觉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穿越了他的身体,有液体不可扼制地喷涌而出。麦根的身体渐渐冷却了。
鸡叫第三次的时候,麦根结束了第三个梦,从儿子黑豆恐怖的枪声中惊醒了过来。麦根全身被冷汗浇透了,衣衫紧贴在肉体上,一种黏黏稠稠的冷像水一样渗入了体内。这该死的枪。麦根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声。明天,不,就是今天,一定要将枪还给山雕子。
可让麦根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出门,一拨找枪的人就进了村子。那伙人来得疯。他们牵着狗,端着枪,挨家挨户地搜索,整个村子被搅得鸡飞狗跳的。刚开始那些土狗还在忠于职守的叫唤,可几声枪响之后,狗们死的死,逃的逃,一只也不剩了,只有他们牵来的大狼狗在叫嚣。他们先是在屋子外面搜查,村口的草垛,村后的薯窖,烧砖瓦的窑洞,只要有人迹的地方,只要他们认为可疑的地方,一寸土地都没有放过。所有的人都被堵在各自的屋子里,谁也不能走动。没人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麦根也被困在自家的屋子里。他想跑出去,带着枪偷偷地跑出去,可他哪儿也去不了。他家的门口站着一个持枪的人。他感觉到他们应该是来找枪的。这要命的枪。菜花似乎吓傻了,呆在屋子里一动不动,黑豆和白豆还没醒,根本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只有麦根的心是悬着的,他在那个墙洞下面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墙洞还是平常的那个墙洞,一点变化也没有,也没有让人疑心的蛛丝马迹。偷偷瞥一眼持枪的人,那人的目光就像是两粒尖锐的子弹,冷冷地,无声无息地直射过来。麦根的心被子弹击中了,呼吸骤然终止了。有阳光浮起来,在麦根的眼前洒下一片血红。
麦根来不及再想什么,搜查的大队人马很快就占领了他的屋子。领头的是一个络腮胡子,一对牛眼,血红的。他腰里挂着短枪,从外形看,那枪同山雕子的枪没什么区别。络腮胡子甩甩手,让麦根他们贴着墙站在一边。两个孩子被持枪的人从床上拽起来,小眼睛里满是惊恐不安,黑豆死死地抠住麦根的手,白豆一个劲地往菜花怀里钻。菜花一脸挟带死灰的白。睁大你们的狗眼,给我搜仔细点。络腮胡子说。屋子里眨眼间就尘土飞扬了。 那些持枪的人翻箱的翻箱,倒柜的倒柜,一个也没闲着。米缸的盖子被一脚踢飞了,半缸米被枪咀上的刺刀扎了个遍;麦根睡的床铺被掀翻了,垫铺的稻草被挑得满地都是。床底下的一只瓦坛子被抱了出来,放在房中央,一个持枪的人正要用手去掏,旁边的人却蹬出一脚,坛子倾倒在地,有银元和铜子兮兮商商滚了出来。见了银元和铜子,那些人先是一怔,眼睛像苍蝇一样全落在坛子上。其中一个偷偷用脚压住了一枚滚到脚边的银元,另一个紧跟着仿效,假装弯腰找东西,将另一枚银元塞进了靴子里。其他人见状,全都扔了手头上的活计,像饿狗一样扑向了坛子,四五只手同时扣住了坛子口,你抢我夺地争了两个来回,突然砰的一声,坛子碎了,争抢的人一个个四大八*地摔倒在地,银元和铜子仿佛受了惊吓,兮兮商商四处乱窜。络腮胡朝天放了一枪,房顶被子弹穿了一个洞,碎裂的瓦片直往下落,有几块正巧落在络腮胡子的肩头。他奶奶的,抢死呀,要是找不到枪,老子要了你们的狗命。络腮胡骂骂咧咧地将枪插回了腰间。
争抢眨眼就结束了,满地的银元和铜子一个也不剩了,全都进了持枪人的腰包。搜查很快也有了结果,在仓房里翻弄了半天的人两手空空地下了梯子,茅厕里一堆草木灰被翻了个底朝天,搜查的人也是一无所获。他们沮丧地聚在屋子里,像一只只待宰的鹅,等待络腮胡发话。络腮胡正欲拔腿往外走的时候,那只一直闷声不响的狼狗却吠叫了起来,它竖起两只前爪,咧开嘴,直往那堵藏了枪的墙上扑击。它锋利的爪子竟将砖头上的泥沙刨得窸窸窣窣掉。一个持枪的人很快将梯子搬了过来。屋子里突然死寂一片,几个持枪的人不知不觉地潜到了麦根的身后。麦根一脸死灰,垂着头,不敢往墙上看。他的胸脯急剧起伏,心脏在咕咚咕咚叫,它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迸出来了。就在梯子*着墙的瞬间,一只老鼠从墙洞里逃了出来,三蹦两跳,转眼就不见了。那狗最后咆哮了一声,也停止了叫嚣。他奶奶的,撤。
三
搜查过后,黄四爷以他保长的身份召集村民开了一个会,村里所有的爷们都去了,麦根也不例外。黄四爷像往常一样扛着枪,在老樟树下踱来踱去。黄四爷说,老少爷们,都给我听好了,谁要是藏了枪,趁早交出来,大家都是邻里乡亲的,千万别连累了他人。谁要是发现了枪,可以告诉我,也可以告诉他们。说到这,黄四爷反手指了一下持枪人的背影,接着说,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了枪,交给我,一百块大洋,黄某人绝对说一不二。
听到黄四爷许诺一百块大洋,麦根发现很多人的眼睛都直了,眼里有了绿莹莹的光,要知道他们有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那么多银元。麦根想,这枪是不能再藏在家里了,得赶紧想办法还给山雕子,这狗日的害死人呐。从老樟树下返回,麦根特意绕道去了村西,那里有山雕子的三间破草房。先前门上落了锁,这一回却洞开了,想必是叫持枪的人砸开的,那锁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墙角里结满了蜘蛛网,地上满是杂乱的脚印。还有几件破烂,一张三条腿的椅子,一只散了箍的木桶,半边锅盖,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在屋子里逗了一圈,根本看不出山雕子回来过的痕迹,麦根不敢多逗留,赶忙从后门走了。后来,很多个晚上,麦根守候在三间草房旁边,可一次也没有逮到山雕子。这样的家,山雕子还会回来么。
回到家,黑豆和白豆都不在,只有菜花一个人坐在床边嘤嘤泣泣地哭。那么多银元呐,都叫那些挨枪子的抢了去,女人能不心痛么。多少日子的起早摸黑,省吃俭用,转眼就成了空,麦根心里头也十分不是滋味,可不是滋味又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有枪,麦根也许会同他们拼了,拼一个是一个,拼两个赚一个。可问题是那么多的人,那么多条枪,你一个人拼得了多少?况且现在是真有一支枪,而且枪里还有十颗子弹,可麦根没法理直气壮地将它掏出来。假如没有枪呢,麦根也许会同他们理论一番,银元能不能要回来还得看他们乐意不乐意。这有枪和没枪又有什么区别呢。这狗日的枪。就当是退财免灾吧,前村的孙铁匠不明不白地叫他们的狗咬了一口,腿肚子都去了大半个,我们呢,都还好,平平安安的,钱去了,还可以再赚呗。若是命丢了,就算钱再多又有什么用。麦根只有狠下心来安慰女人。
听麦根这么一说,女人虽说心有不甘,可还是止住了哭声,麦根的心思又回到了枪上。他们有了第一次搜查,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一次侥幸过了关,那第二次、第三次呢,还能这么幸运。麦根想。这枪是个瘟神,是个祸害。麦根借口堵老鼠洞,偷偷将枪从墙洞里取了出来,放在他的工具箱里,上面用砖刀瓦刮遮盖了。麦根要上太平岭去,他要找到山雕子,将这瘟神还给他。有可能,他还想山雕子赔他一坛子银元。正欲出门的时候,儿子黑豆跌跌撞撞地从外面扑了进来。黑豆嚷嚷着,爹爹,我要枪,爹爹,我要枪。麦根脸一沉,说,好端端的,要什么枪。黑麦他们都有枪,你帮我削一把嘛。黑豆死死地纠住了麦根的裤管。麦根拉长了脸,*开五指,在黑豆屁股上狠命地扇了一巴掌,黑豆哇的一声哭了。麦根不再理会哭泣的黑豆,也没同女人招呼,一个人背上箱子出了门。
太平岭在太平镇的北面,去太平岭要经过太平镇,去太平镇又要经过一座桥。麦根的脚步在离桥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麦根远远看见,桥头驻守了许多持枪的人,他们在一个一个地搜查过往的行人。这枪是过不了桥了,麦根只有自己过去,找到山雕子后再折回来取枪。麦根假装肚子痛,一头钻入了路旁的麦地,将枪藏在了一处石坎下。过桥的时候,那些持枪的人搜查得特别仔细,箱子里的东西全部被倒了出来,一件件地摊在地上,就差没掰开了看。从镇子另一头出去,箱子又让一伙持枪的人翻了个底朝天,也许是因为没搜着什么,一个持枪的人恨恨地在箱子上砸了一枪托,有一块木板咔嚓一声断了。麦根瞪了一眼那个持枪的人,那人察觉了麦根的眼色,又朝麦根举起了枪托。幸好另一个持枪的人阻住了,朝麦根丢了个眼色,喝斥一声,还不快滚。麦根背起箱子近乎逃命似的出了太平镇。
原想经过两次搜查,该太平无事了,可没想到在进太平岭的路口,麦根再次被阻住了,那里又有许多持枪的人在搜查盘问行人。麦根的箱子被他们抢了去,掼在了地上。箱子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一把砖刀,几片瓦刮子,一件遮泥挡水的破围裙,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搜查的人也许是嫌箱子碍事了,飞起一脚,将它踢向了远处。那箱子刚挨了一枪托,现在又受到这么一番折腾,在泥地上翻了几个滚,最后撞在一处石头上,蓬的一声散了架,只剩下几块碎板子撂在那儿。麦根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可不想另一个人的短枪却瞄上了他,那人先是用枪头戳了戳自己头顶上的帽子,然后才慢悠悠地转过枪口对准麦根。麦根的眼睛恰好正对着黑幽幽的枪口,那里仿佛是一个无底深渊,它毫不留情地吞噬了麦根所有的目光。麦根的身体无法自控地抖了起来。那人问麦根,干,干什么的?话是结结巴巴的,可眼光却比枪口还要煞辣几分。泥瓦匠。麦根回答说。去,去太平岭,干,干什么?做泥瓦。太平岭人屋顶上盖,盖的都是杉树皮,谁,谁家要做泥瓦,八,八成是投奔太平岭的。长官,我确实是去太平岭做泥瓦的。麦根辩解说,接下来,麦根说出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以前他做过活的人家。你,你小子滑头,蒙,蒙不了我,带,带走。结巴手一挥,过来几个持长枪的人,用绳子绑了麦根的双手,系在路边一棵树上。之后,结巴瞧见哪个路过的不顺眼,就一挥手,让手下人绑了,临到傍晚的时候,绳子上已经绑了十多人,像个泥鳅串一样赤溜溜的串在那里。
晚上麦根他们被押回了太平镇,关在一个破旧的祠堂里,门口立了好几个荷枪的人。麦根进去之前,祠堂内就已经关押了好多人,有几个麦根熟悉的,他们都是邻近村子里的庄稼汉。麦根的双手一直被反绑在身后,他想撒泡尿,可就是没法拉开裤子,只好死憋着。麦根他们被关了三天三夜,没吃没喝的,那些关押他们的人好像将他们忘了。这期间有几个麦根不认识的人被拉了出去,就再也没有送回来。麦根他们被放出来是第三天的傍晚,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从祠堂里出来,麦根的身体软绵绵的,头也晕晕的,脚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一点也不着力。走一步,歇三步,好不容易出了镇子。要是没这枪,自己会遭这份罪?那一坛子银元会让他们抢了去?这枪真是个瘟神呐,谁沾上谁倒霉。麦根一边走一边想。他不想要那枪了,想让它葬在麦地里,锈在那儿,烂在那儿,别让它再出来祸害人。可过了桥,近了麦地,麦根心里又犹豫了,那可是山雕子的命根子呢。麦根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了。
枪,最终还是让麦根取了回来,快近家的时候,他顺手将它丢在了草丛里。进了屋子,女人菜花先是没答理他,脸色有几分阴沉,她好像在生麦根的气。麦根记起,自个出门时只记着找山雕子,连女人都没打声招呼,三天三夜,不见个人影,女人心里肯定十分牵挂。自打女人嫁给他,这样不打招呼出门麦根是头一回,难怪她生气呢。这女人什么都好,就这一点不好,有点事就喜欢生闷气,谁也不答理。麦根没法向她解释,叹口气,自己去了灶房,想弄点吃的。菜花见麦根一声不吭,一副软面条的样子,赶忙跟了进去。
吃了饭,麦根的身体渐渐活泛了起来,气力又上来了。女人打了洗澡水,将麦根换洗的衣服叠放在凳子上,然后招呼麦根洗澡。麦根嘴上答应了,身子却不动,心里正念想着山雕子的那支枪,它还躺在草丛里呢。麦根真不知该怎么处理它才是。麦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连洗澡水都凉了。麦根胡乱地擦了一把身子,穿了衣服,呆坐在凳子上。这该死的枪。麦根有点怨自己,为什么要取回来呢,就让它埋在麦地里,一了百了,什么事都没了。麦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寻了一个坛子,装了枪,乘着夜色将它埋到了自家麦地旁边。麦地上方是片山坡,枪就埋在山坡下。山坡上是黄四爷的麦地,不过已租给村里的水二种了多年。枪埋在自个熟悉的地方,心里终归踏实一点,不担心被人发觉,山雕子若是回来取枪,挖出来给他就是了。那一晚,麦根睡了一个安稳觉,一个呼噜到天亮。
四
村子里被那些持枪的人一搅和,鸡飞狗跳了好些日子,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像黄昏里的蝙蝠一样乱飞乱撞。村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似乎末日就要到了。大老爷们没事尽量不外出,女人也不串门磨嘴皮子,就连那些贪玩的孩子也不去野地蹦跶了,他们都守在各自的屋子里,像老鼠一样窝着。大队人马的搜查没有再发生,而隔个三天五天,七天八天,总会有三两个持枪的人到村子里转悠,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似乎要在村子捕捉出什么骚味来。他们每来一次,村子里就会丢失一点什么,一只鸡,一只鸭,或者就是一只羊,一只小猪崽。麦根家就丢失了一只鸡,一只正下蛋的母鸡,菜花为此又心痛了许多天。
有人暗暗地诅咒那些持枪的人,巴不得他们都死绝了,村子也就安宁了。也有人心怀叵测地老是往别人墙根下溜,贼头贼脑地,在黑暗里窥视着,他们是惦记着黄四爷的那一百块大洋的赏金呢。麦根心里七上八下的,总也不踏实,特别是见着那些持枪的人,每见一回,他的心口就刀扎似的痛一回,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刚开始的时候,麦根几乎每天都要去麦地里跑一回,到埋藏枪支的地方细心地察看一遍。那里的伪装做得非常细致,同没埋枪支根本没什么两样,看不出任何破绽,可麦根心里仍旧担心别人会瞅出蛛丝马迹。麦子一天比一天成熟了,麦穗儿先是青色的,慢慢就有了绿豆黄,转眼就要金黄了。这麦子熟了,总不能不割吧,要是麦子没了,外围的掩护也就没了,那枪还安全么。麦根的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他有一种预感,这枪迟早要在他手头上出事的。这枪若是出了事,麦根还能有命么,说不定还会扯上山雕子。麦根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女人和孩子们想一想,还得为山雕子想一想,毕竟山雕子是他的铁兄弟。麦根不能昧了良心,不能干出卖自己兄弟的事。这枪一刻也不能搁在麦根手里头了,必须还给山雕子,山雕子的命根子只能由山雕子自己掌握,至少麦根管不了。
麦根请村后的木匠重新订做了一只工具箱,还有瓦桶和瓦刮子。趁着麦收前的空闲,他思谋着再去一次太平岭,一定要找到山雕子,让他将枪拿回去。麦根想妥了,只要山雕子将枪拿走,他什么话也不会说,那一坛子银元的事绝不会提半个字,更别说那三天三夜受的苦遭的罪。过太平镇,穿老虎岩,进太平岭,这一回麦根走的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就到达了目的地。可太平岭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上岭下岭穿梭迂回就是百余里,还不算周围绵延不绝的幕阜群山,要找个人谈何容易。麦根先去了熟识的张老汉家,他家在一个三岔路口,无论从哪个方向深入太平岭,都得从张老汉家门口过。以前麦根每回路过,都会在张老汉家歇一歇,聊一聊,喝杯茶再进山。张老汉以为麦根又是进山来寻活计的,皱了皱眉头,说,黄师傅呀,你来得可不是时候,这季节雨水多,一顿雨下来,再好的活计也泡汤了,谁还会做瓦呢。麦根说,我不是来做瓦的,我是来找人的。找人?找谁呀?找我兄弟。你兄弟丢了?是丢了,他七八年都没回去。你兄弟叫什么名字?麦根想了想,还是将山雕子的名字说出来了。山雕子?没听说过。他在家叫山雕子,在这也许不叫这名字。麦根说。连名字都不知道,上哪找去?这八百里幕阜山,那座山不连着山,那道岭又不挨着岭。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听张老汉这么一说,麦根心里没谱了,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山雕子呢。让张老汉帮忙吧,说不定会给他老人家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那样岂不是害了人家?麦根说,谢谢老伯了,我自己进山找去吧。去吧去吧,自己的兄弟自己找着,心里踏实,这兵荒马乱的,七八年不见,祸福难料哦。
麦根重新背起箱子上了路,走了不到半里路,没想到张老汉喘急喘急地追了上来。他一边追一边喊,黄师傅,等一等,黄师傅,等一等。张老汉是一路小跑着追上来的。张老汉说,黄师傅,这年月进山找人的不只你一个,什么样的人都有,你呀快开眼睛缓开口,不是信得过的人家不要乱张嘴,莫怪我老汉说得不吉利,别兄弟没找着,反将自己的性命搭上了,那样不值。我看你是个实诚人,特意提醒你几句。
对于张老汉善意的提醒,麦根心里头挺感激的。仔细一琢磨,张老汉的话似乎暗藏了什么,具体是什么呢,麦根一时也悟不透,可叫他就这么折回去,麦根绝不甘心。麦根想,一定要找到山雕子,将枪当面还给他。麦根又独自向太平岭的纵深处进发了。
山沟里人烟少,有时半天都遇不上几户人家,麦根熟悉的就更少了。麦根大部分时间都奔走在路上。这山沟里的天气鬼得很,看着晴空白日,转瞬又昏天黑地,大雨滂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麦根只有在树底下藏身,或者*在石坎下躲一躲。山沟里的雨急,山坡上又留不住雨水,沟底的一涓细流,半个时辰不到就成了一条怒吼的江河了。而且很容易形成泥石流,有时半边山坡都塌了。那一天,麦根也是藏在石坎下,就有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麦根躲闪不及,石头砸中了脚后跟,血流了一地。麦根就这么干一身湿一身,扭扭拐拐地,在深山老林里转了七八天。
麦根去的第二户人家是李三家。当年替李三几兄弟做瓦时,麦根就一直吃住在他家里,饭没少吃,酒也没少喝。李三开始也像张老汉一样,以为麦根是来寻活计的。李三说,黄师傅,你的活儿真不错,你看我这屋子,一点冷雨漏滴也没有。你这回来了,我一定替你介绍几户人家。麦根说,我不是来做瓦的,我是来找我兄弟的。你兄弟?也在太平岭?麦根说是。李三又问,他是木匠?麦根说不是。是走山打猎的?不是。挖草药的?也不是。那他跑到这山里来干什么?李三一脸的迷惑。麦根说,我也不知道,有可能也是走山打猎的吧。连你兄弟干什么,你这当哥的也不知道,你也够糊涂的了。不过走山打猎的我认识不少,那你兄弟叫什么来着?山雕子。山雕子?李三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还捏着指头数了一遍,最后却摇了摇头,说,不认识,没听说过这个人。要不我替你问问我兄弟?李三见麦根满脸的失望,心里好像有点帮不上忙的愧疚。还是别问了吧,问了你兄弟也不一定知道。不打紧的,说不定他们知道呢。可最后李三回答麦根的仍旧是这么几个字,他们也没听说过。
麦根前前后后到过十七户人家。他熟悉的也就这一些。从他们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同李三的大同小异,没有人见过三雕子,甚至他们根本不知道有山雕子这个人。太平岭是一片海,山雕子不过是一根针,麦根捞不着这根针。有几户人家麦根压根没提及找人的事,去了也是白去,做瓦时那些人家就没给麦根留下什么好印象。张老汉的话始终像一团冰冻的泥土搁在他心头上。可他还是不折不挠地去了,麦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钻到那些人家去。麦根的脚后跟虽然敷了草药,但经受不起整天的奔走,草鞋上常常沾满了血迹。他的步子一歪一扭的,那模样极像一只伤了脚踝的鸭子,每走一步,都有一股断筋剔骨的痛楚沿着脚管往心里钻。麦根坚持走完了最后一户熟悉的人家。他的前面再也无路可走了,麦根不得不终止了他的找寻。
从山沟里出来,麦根又回到了张老汉家。他的脚后跟开始化脓了,麦根再也无法往回走了,他不得不在张老汉家住了下来。这一住又是七八天。张老汉请了一个土郎中,替麦根清洗了伤口,换了些草药。张老汉说,黄师傅,兄弟没找着不打紧,后来日子长着呢,要是脚废了,那一生就残疾了。可麦根止不住在心里暗暗地叹气。离家这么久了,山雕子没找着,那麦地的枪也不知怎样了。麦根心急火燎的,他的右眼皮上像趴着蚂蚱,一天到晚蹦跶个不停,麦根预感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待伤口稍微好一点,麦根坚决拒绝了张老汉的挽留,他不能再住下去了。麦根一个人一扭一拐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出了太平镇,过了桥,麦根并不往家里走,而是直接去了麦地。半个月不见,眼前的麦地让麦根倒吸了一口凉气。麦地上方的大半个山坡都塌方了,黄四爷的麦地全滑下了山坡,将麦根的麦地完全覆盖了。原本茂盛的麦子不见了踪影,只有零零星星的麦穗,东一支西一支,在黄土和乱石里挣扎。麦根的预感成了事实。麦根的身子迅速萎了下去,就好像一束被塌方掩埋的麦子一样,瘫软在泥地里。
五
麦根病倒了。刚开始,他的身体软不溜丢的,浑身上下像着了火一样,烫得伸不了手。女人菜花请来郎中,给麦根切了脉,开了几剂中药,还服用了几个土方子,麦根的病情才被控制住,身体却消瘦得非常厉害,脸上的肉像被刀刮了去,身子骨比瓦片还薄,几乎没人样了。这一来,就苦了菜花,每天煎汤熬药,递茶送水,还要端屎倒尿。女人菜花的眼窝黑了,身体也日见单薄。都是那枪害的,枪真是个瘟神呐。
麦根在草铺上躺了半个多月,他的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女人菜花又宰了几只鸡,炖了汤,给麦根滋补身体。两个孩子眼馋了,吵着要吃鸡,女人狠狠心才将鸡头和鸡爪子给了他们。菜花自己却是什么也没吃,连鸡骨头也没啃一根。
麦根下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清理麦地。挖石头,挑杂土,麦根一个人翻滚在泥地里。菜花心痛他的身体,劝他悠着点,反正麦子早没了,那地整出来暂时也没什么用场。麦根说,谁说没用,种红薯呀,挖了红薯,接下来还可以种麦子呢。菜花没话了,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从嫁给他的那一天开始,麦根哪天不在拼死累活地干,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菜花从麦根手里抢过了锄头,跟在麦根的屁股后面忙开了。其实,麦根现在心里想的哪里是种红薯呢。如果要是没有地底下那支枪,也许麦根会这么想。
麦根起早摸黑地干了三天,边缘的那畦麦地已经干净了。可再往里挖的时候,山坡上又有浮土泻下来,再次将清空的麦地掩埋了。清了埋,埋了又清,这一忙活又是半个多月。麦根慢慢接近原来的地坎了。继续往深里挖的时候,水二也来清理麦地了。水二在坡上一忙碌,那土块就掉得越发欢了,麦根清出来的地又被掩埋了。麦根说,水二,你暂时不弄行不行?水二说,我租了这片地,我不弄我吃什么。两人就这么铆上了。水二在坡上整地,麦根就只能在坡下歇着。麦根一动锄头,水二整好的地又垮掉了。麦根和水二的拉锯战打了四五天,说不上谁胜谁负,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几天的工夫都白费了。后来,黄四爷牵着狗,扛着枪,不知怎么转悠到麦地来了。黄四爷说,麦根,你挖金子呀。他的狗扯开长长的嘴巴,溜出长长的舌头,在一旁心怀叵测地盯着麦根。麦根的腿肚子莫名地有些冷。麦根说,整地呢,叫雨毁得不成样子了。黄四爷说,麦根,这地你不能再挖了,你若再挖,我的地就没了。可是,四爷,我的地还在底下压着呢。你的地压着又不是我压的,只要不毁坏我的地,你爱怎么挖就怎么挖,你看着办吧。黄四爷将枪从肩膀上卸了下来,双手端着,眯了眼,瞄准了麦根身后的一块石头。黄四爷一扣扳机,砰的一声响,那石头四分五裂了,有一小块砸在麦根的腿肚子上,生生地痛。
三五畦麦地没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无非就是少了三五斗麦子。多了这三五斗麦子,麦根不会因它而富,少了它也不会穷得揭不开锅。可问题是那要命的枪,还压在地底下,麦根若不将它挖出来,万一山雕子回来问及呢,麦根没法交待。枪,对于麦根来说是个累赘,可在山雕子那边,却是他的命根子。不管当初山雕子将枪交给他是什么用意,可人家将命根子都给了你,足见山雕子对麦根的信任了,麦根就这么不负责任么。
枪,肯定得挖出来。麦根估摸了埋枪的位置,想趁晚间的时候打个地洞进去,只要拿到了枪,那几畦地就算让黄四爷霸了去,他也无所谓了。小心翼翼弄了一个晚上,地洞挖了不到半人深,山坡上又倒下墙似的一堵,要不是麦根退得快,差点就活埋了。这洞是不能再挖了,再挖,麦根真要给枪陪葬了。麦根跌坐在泥地上,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老鼠,从地缝里钻进去,将枪拽出来。
就在麦根束手无策的时候,太平岭的张老汉突然摸到了麦根家。张老汉替麦根送来了山雕子的消息。张老汉说,黄师傅呀,真没想到你有山雕子这么个兄弟,他真是条汉子呢。麦根问,他在哪儿?他就在太平岭呀,前些日子我还见过他。麦根一时语塞了,自己在太平岭找了那么久,找得那么苦,可山雕子的影子也没见着,甚至连有关他的一点音信也没捞着,想不到自己一回来,山雕子就出现了。麦根在心里真有点恼恨山雕子,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我兄弟,他还好么。好,他好着呢。你兄弟还托我转几句话给你,你兄弟说,要是你想去他那儿,叫你安顿了家人后就去我那里等着。要是不想去呢,他也不勉强,不过他给你的东西,你要保管好,他需要的时候自己会来取。老伯,我能不能将东西给你,请你转交我兄弟呢。黄师傅,你兄弟可没让我转交啊,你兄弟的东西,你最好亲手交给他。瞅见张老汉一脸为难的表情,麦根也就不好强求,再说这东西能转交么,真要转交,他还不放心,这可是山雕子的命根子呢。老伯,那就请你转告我兄弟,他那儿我是不去了,你叫他放心,他的东西我收藏得好好的,他什么时候想要就叫他什么时候来拿。
张老汉走了,麦根的心却浮了起来,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枪明明埋在地底下,取不出来了,可自己还说收藏得好好的。麦根很后悔自己说出这样的话。麦根觉得自己很虚伪,他是那么讨厌枪,憎恨枪,可就凭张老汉一句话,你兄弟真是条汉子,麦根就飘飘然了,摸不着自己的后脑勺了?如果山雕子真的回来取枪,麦根拿什么还给他呢。也许明天,或者后天,说不定山雕子就回来了,就算他明天后天不回,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难道就一句话来打发山雕子,枪在地底下,你山雕子想要就自己去挖?扪心自问,这不是麦根的做法。麦根承诺过的事情,哪怕是要用命来换,麦根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麦根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了。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件事,挖枪,可枪是那么容易挖出来的么。麦根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三天三夜,结果什么法子也没想到。如果山坡上的地是麦根的,那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麦根想怎么挖就怎么挖,想什么时候挖就什么时候挖。现在,也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黄四爷的地买下来。麦根估摸了一下,黄四爷的那块地顶多也就值个三五十块银元。要不是被那些持枪的人抢了一坛子银元,买那么一块地,那是绰绰有余了。不过,三五十块,麦根相信自己东拼西凑还是能凑足的。
麦根将买地的想法说给了菜花听,谁知菜花一点也不赞成。菜花说,家里一文钱也没了,拿什么去买地。黄四爷的那块地又不是什么风水地,你看水二种的那些麦子,比癞头的头发还稀呢,买它有什么用,还不是花冤枉钱。菜花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说的也都是事实,那的确是一块寡瘦寡瘦的薄地,若在平常时候,麦根绝不会扔那冤枉钱。麦根不可能同女人说枪的事,他只能另找理由来说服女人。麦根说,黄四爷的地是不好,可他的地压着我们的地,我们的地整不了。水二会干什么,只会偷懒,再好的麦地到他手头上也糟蹋了。要是换了我来种,嘿嘿,你就敞开屋来装麦子吧。只要你点个头,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来凑。菜花见麦根执意要买地,知道阻拦也没用,这男人认定要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菜花说,这家产都是你挣的,你不心痛我心痛什么,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一个女人家也帮不了你多少。听这话,菜花的气头还盛着啦,可现在麦根管不了她,他必须尽快将地买下来,女人的气过一段时间自然烟消云散了。
邻近有几户人家还欠着窑瓦钱,麦根从柜子里找出账本,一一核对了,然后才去那些人家收账。可进了门,麦根却不好意思说收账,原本商定了秋后才来结账的,左拐右绕,好不容易才将来意委婉地表达出来,可人家为难了,几家人东拼西借,勉强凑了一些现钱给麦根。一天转下来,也就十几个银元,离三十个,还差了一大半。麦根只有去借了。他默想了一些自己熟络的人,在心里筛了一遍,最后挑选了木匠和铁匠,还有几个家境相对较好的人家。跑完这一圈,麦根手头上多了十来个银元。想一想,还有什么法子筹到钱呢。麦根想起了栏圈里的那头猪。要卖猪,菜花的眼泪像水一样涌了出来。女人不说话,也不同麦根争吵,只是一个劲地流泪。猪是女人一口一口喂养大的,原想养到年底杀了过年,可现在麦根中途就要卖了它,女人心里怎么受得了?那几天,菜花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麦根去放猪时女人扛了猪屎扒,红着眼立在栏圈边。麦根的手刚触到栅栏,女人的猪屎扒就砸了下来,要不是麦根的手缩得快,手背就砸了个中着。
这女人是狠了心了。麦根想,该不该将枪的事告诉她呢。麦根张了张嘴,话最后还是没说出来。麦根不担心女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会去黄四爷那里领取一百块大洋的赏金。菜花是爱钱,可要她拿这种钱,打死她也不会,自己的女人,麦根太了解她了。麦根之所以不告诉她,是因为他不想让女人为此担惊受怕。女人赌气是一时的,过几天不就没事了。猪后来没有卖。菜花也扔了猪屎扒,扯起衣角擦了眼泪,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旧衣服,双手一抖,两枚银元落在了地上,兮兮商商的,直往麦根脚边滚。那是女人的私房钱。
麦根是半上午去找黄四爷的。虽然同在一个村子,但黄四爷的院落麦根去得极少,第一次去是替黄四爷砌个灶台,另一次去是黄四爷让他捐些钱给祠堂,印象中好像没有第三次了。黄四爷也不喜欢别人去他家,他的门口拴着狗,只要有人走近,那狗就兴奋了,大张着嘴,一副想吃肉的样子。那狗是他儿子从武汉弄来的,用黄四爷的话说,家兴出恶犬,合该他黄四爷要发达了。
麦根去的那会儿,黄四爷正立在柏树下,端了枪,瞄着围墙上的一个靶子。听黄四爷的长工说,练枪法的时候黄四爷最恼恨有人打扰。麦根便悄悄地在远处停住了脚步。麦根的身子尚未站稳,黄四爷的枪口突然掉过来,直楞楞地指在麦根的脑门上。麦根的脸刹那白了,胸口有一股锥心的冷,好像被枪刺扎着了一般。四爷,是我,麦根。麦根慌乱地摆动双手。哦,是麦根,我当是谁吃了豹子胆呢。黄四爷收了枪,抬抬手,示意麦根过去。麦根近了前,还没来得及说话,黄四爷倒说开了。黄四爷说,麦根,你的手艺不赖,要好好爱惜呀。那是四爷看得起,四爷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吩咐一声就是。我也没什么需要摆弄的,你瞧瞧我这院子,就是再过三代,也用不着添置什么。那是那是,四爷好福分。麦根呐,你从来不进四爷的院子,有什么要四爷帮忙的吗?我,我哪敢劳烦四爷呀。麦根呐,别见外,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都是自家人,你别客气,有什么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四爷,您坡上那麦地卖不?哦,麦根又想买地呀,看来四爷是小瞧麦根了,前些日子听说你犒劳保安团一坛子大洋呐,有这回事?没,没有,四爷别听人瞎说。麦根呐,你有钱犒劳保安团,那是你麦根的本事,我也不好多说。不过四爷这地呢,如果是别的人来买,四爷还真不愿卖,四爷还没落到要卖地过日子的份上。四爷,您别误会,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四爷成全我,我那几畦地正好同四爷的地连在一块。行,那四爷不扯这个,都是爷们,爽快一点,你麦根想买,四爷就卖给你,一百块大洋,少一个子儿也不行,想必你也知道我四爷的脾气,我四爷说话从来说一不二。你什么时候给钱,什么时候地就是你的了。
麦根傻眼了。原以为三五十块银元就能了事,没想到黄四爷一张嘴就是一百块。现在,一百块银元,对于麦根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麦根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累死累活地干上三年五载,也许能积下这个数。而三五年后,那枪即使挖出来了,也许早锈成了一块铁疙瘩,还能当枪使么。四爷,您知道我赚几个钱不容易,这价钱能不能少点儿?麦根试探着问黄四爷。麦根,不是我不仗义,这年月谁他*的容易呵,你看我操持这么大的一个家,柴米油盐,哪一样少得了?哪一样不是洛阳纸贵?连一条狗一天都要吃一斤肉。那是那是,四爷家大业大,不容易啊。麦根陪着小心讪笑着。你带了钱没有?黄四爷问麦根。麦根摇了摇头。那等你付钱时再说吧。黄四爷说完又端起枪,练他的枪法去了。
六
从黄四爷的院子里出来,麦根一直在咀嚼黄四爷的话,听他的话音,似乎要不了一百块银元,可不用一百块又得多少呢,七十,八十,还是九十?而不管七十八十还是九十,这地暂时买不成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赚钱,赚钱。麦根盘算着,凭自己的手艺,可以多接几宗活计,再请两个人帮忙,狠命地干上六七个月,满不了一百,也能挣个二三十吧。捺下的,如果黄四爷愿意,暂时欠着,他不愿,就将那几亩水田的地契押在他那儿,要知道那可是几亩上等的水田,买时就花了一百多块银元呢。这中间如果山雕子回来了,麦根就说,自己正谋算着过一段日子随他出去呢。想到要拿话来蒙自个兄弟,麦根的胸口隐隐约约地觉着痛,麦根可是从来没蒙过人呐。
回到家,麦根收拾了砖刀,瓦刮,瓦桶,同女人菜花招呼了一声,然后背上箱子出了门。麦根去招揽活计了。麦根绕着邻近几个村子转了一大圈,其中有认识麦根的,知道他是个挺不错的瓦匠,就在村邻面前宣扬他了,说他的瓦如何如何细腻,一个窑的瓦没一片透水的。有几家听了就心动了,只是上半年雨水多,担心坏了瓦坯。麦根说,这不打紧的,瓦坯干了都码在草棚里,淋不到雨。如果还不放心,只管认成瓦,瓦坯坏了算我的。那几户人家见麦根这么说,脸上有些挂不住,就点头应允了。这一圈转下来,麦根接了五宗活,五个窑的砖瓦,十五万片瓦。麦根叫上了两个邻居,选地,扎棚,定窑址,挖土,和泥,活儿干得有条不紊。这两个邻居以前帮过麦根的忙,知道如何配合麦根,挖窑,撬土,和泥,收瓦,这些活全由他们摆弄,麦根一门心思刮瓦坯。这砖瓦窑的活都是重活,少不了人帮忙的,熟手做起来就省了许多心,麦根得空也会指点指点他们。原本一天也就几百片瓦坯,可现在麦根算计一天一千片,白天不够,晚上加班,一个月一个窑火。两个邻居见麦根玩命似的干,都劝他歇会儿,赚不了的钱过不了的年,别把身子累垮了。身子骨要是垮了,钱再多又能有什么用。麦根笑笑,说,不打紧,以前同师傅一起时做得还要多呢。
两个窑火做下来,麦根的身体消瘦了不少,抱泥条时两排肋骨像搓衣板一样勒了出来,可他的精神依旧像窑火一样,旺得很。两个帮衬的邻居仿佛受到了感染,一样起早摸黑,伴着麦根,让麦根很受感动。紧锣密鼓的,第三个窑火也开工了。谁知在这节骨眼上,麦根的女儿白豆病了,菜花捎信来让麦根回去一趟。麦根赶紧回了,可一看白豆的病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有点发烧,像是感冒了。麦根有些责怪女人大惊小怪,小孩感冒是常有的事,用个土方子不就没事了。麦根便挖了些草根,煎了些汤水让女人喂给白豆喝,自己连夜回了瓦窑。过了两天,邻居家的女人突然慌慌张张跑了来,让麦根马上回去,他女儿病重了。麦根一听慌了神,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就往回跑,老远便听到菜花在嘤嘤嗡嗡地哭。进了门,只见女儿白豆躺在菜花怀里,嘴巴闭着,眼睛也闭着,脸上却红彤彤的,像着了火一般。麦根从女人手里抢了孩子,转身就往太平镇上跑。那会儿镇上有了西医,白豆在诊所里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折腾了好几天,才捡了条命回来。最后一算药费,麦根吓了一跳,两个窑火的工钱所剩无几了。不过,让麦根最为痛心的事还在后头,白豆的耳朵聋了,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麦根的胸口像枪刺扎着了一样痛。他看见水二在山坡上整理那块麦地,水二一锄一锄朝深里挖,渐渐接近了埋枪的地坎。麦根感觉自己的胸脯变成了一面鼓,水二的锄头落下去,他的胸口就嘭的响一声,水二的锄头落得快,胸口的响声也来得快。后来,麦根听到了沉闷的一声巨响,水二的锄头碰碎藏枪的坛子了。水二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迅速弯下腰,抱起瓦坛,像抱着个金元宝一样,没命地往黄四爷家狂奔。麦根从床铺上蹦了起来,他想去追水二,可水二眨眼就不见了。之后,黄四爷端了明晃晃的枪刺,领着那一帮持枪的人,直往他家冲了来。麦根又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几天后,麦根闷声不响地回了瓦窑。麦根依然像以前一样玩命似的干着,瓦桶的溜溜地转得像只陀螺,瓦刮子也窸窸窣窣的,扇得像风一样飞快。两个邻居都清楚麦根女儿的病,想说几句安慰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瓦棚里一时沉默了。就在第三个窑火快结束的时候,黄四爷派了水二来找麦根,让他去一趟黄家大院。麦根以为是商量买地的事,紧追着水二的脚后跟去了黄四爷家。这一回,黄四爷对麦根很客气,让人端了茶,还递了烟。烟不是普通的黄烟,而是那种白白的,细细的纸烟。麦根从来没抽过那样的纸烟,双手接了,放在鼻子底下闻闻,有一股诱人的香。黄四爷说,麦根呐,最近的生意还好吧?托四爷的福,还算过得去。麦根呐,你做一个窑火要多久?一个月吧。那一个窑火能挣多少?四五块钱吧。麦根呐,你是个好瓦匠,可做窑火挣的都是累死累命的钱,又能挣得了多少?四爷我呢,最近想去一趟武汉,看看我儿子,顺便捎点货回来。水二也去,可四爷还少了一个人,我看你实诚,又是自家人,这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四爷想带了你去。四爷别的不敢说,绝对保管你比做窑火挣的多。你好好想想,要是愿意去呢,就回我句话。
去武汉六七百里的路程,这一往一返少说也得半个月。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时间,而是黄四爷要离开村子了,麦根有了挖枪的绝好机会。只要将枪弄出来,麦根才不管黄四爷会怎样对他呢。他不想错过了这个机会。麦根到麦地里逗了一圈,估摸了一下,看半个月能否接近埋枪的地儿。上回也是半个多月,可才挖了那么一点点。麦根估计,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要想将枪挖出来,就算晚上不睡,半个月也远远不够。可挖枪这活又不能叫人帮忙,甚至还不能让人看出你是在挖什么重要的东西。麦根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只有随黄四爷去武汉了,也许真像黄四爷说的那样,他不会亏待他,而且麦根有了接近黄四爷的机会,说不定他一高兴,少个十块八块的,那麦根就可少做两个窑火了。
说白了,随黄四爷去武汉,其实就是替他抬轿。所幸抬的是一顶小轿,并不重,可黄四爷的身体不轻,压在麦根肩膀上就有份量了。出太平镇,往西走,过黄龙山,抵麦市,麦根他们就进入湖北地界了。往前走就是通城县城。再往前走呢,麦根就分不清楚哪是哪了。轿子只能按着黄四爷指的路径走。黄四爷办的不是急事,麦根他们走得也很从容,走一走,歇一歇,一天也就六七十里路。可慢慢走着,走着,路上的行人渐渐就少了。问一问旁人,有知道情况的说,前面驻扎有部队,听说要开战了。麦根他们再不敢往前走了。可黄四爷说,你们放心,有我在,没事儿,只管往前走,我儿子在武汉的军队当差,都是自己人,他们能将老子怎么样。麦根他们便壮了胆子往前走。
走了不到半天路,麦根他们就在一条河流边被一伙持枪的人卡住了。他们喝斥麦根赶快放下轿子,不然就开枪了。轿子没落稳,黄四爷便被一个歪戴着军帽的人揪了出来,那人扣住他的衣领,顺手朝前一拽,黄四爷一个趔趄,栽倒在麦根的脊背上,要不是麦根挡着,黄四爷早摔了个狗吃屎。去哪?干什么的?旁边一个腰佩短枪的人喝问道。黄四爷朝那人拱了拱手,说,长官,误会了,都是自家人,我儿子在武汉,也是在部队里做事。他*的,谁跟你是自家人,老子不认识什么龟儿子,老子最恨那些王八糕子,老子在前方卖命,他们躲在城里泡女人。他*的,你再罗嗦,老子一枪崩了你。那人真就拔出枪,朝天放了一枪。黄四爷的身子像中了枪子似的猛然一抖,嘴巴也哆嗦了,脸上没了一丝血色。听到枪声,又有几个持枪的人跑了过来,团团将他们围住了。枪刺上的寒光像针尖一样,一根一根地扎得麦根生痛,麦根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黄四爷抖抖缩缩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摞银元,低眉垂首地托在掌心里。长官,一点小意思,给兄弟们喝酒吧。黄四爷的声音像风打树叶一样,颤颤抖抖的,说完又拍了拍衣袋,补充一句,我身上也只有这么多。那佩枪的人绕着黄四爷转了一圈,一只手从黄四爷的掌心里抓起银元,另一只手挥舞着短枪,说,带走。
麦根他们被持枪的人押到了河堤一侧。那里早就有很多人光着膀子在挖壕沟,有的在砌着暗堡,还有炮楼。吩咐给麦根他们的任务是砌一处暗堡,三天内必须完工。他们留下了一个持枪的人监督他们。麦根挖土,水二搬石头,黄四爷和泥。三个人谁也不能停歇,动作稍微慢了一点,枪托就落到了背上。这可苦了黄四爷,打小就没摸过锄头把,和了半天泥,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掌上也磨起了好几个血泡。正想蹲下来喘口气,没想屁股上早挨了一脚,那一脚的分量重,踢得黄四爷一个趔趄,栽倒在他自己和的稀泥里。好半天,黄四爷才抬起脸,脸上早糊了厚厚的一层泥,分不清五官了,只有眼睛那儿开着。那人见黄四爷半晌没起身,又扬起了枪托。麦根和水二赶忙跳了过去,将黄四爷扶了起来。麦根说,长官,您高抬贵手,让他歇会儿吧,不然要出人命了。少罗嗦,快点干活。那人又朝麦根扬起了枪托。麦根说,长官,您看他的样子,像干活的人吗?您就让他歇会吧,他的活我替他干,保证误不了事。少废话,要是耽误了时间,老子毙了你们。
三天后的黄昏,麦根他们的暗堡完工了。麦根以为他们该放他们走了,谁知另天上午持枪的人又将他们押到了另一个地方。交给他们的任务是挖壕沟。两米宽,一人深的壕沟,上面还要压上木板,木板上盖满草皮。这一回监工用的是皮鞭,一鞭子抽下来,脊背上就会绽开几条血口子,好几天都会火辣辣的痛。麦根就挨了一皮鞭。鞭子从肩头开始着肉,一直顺着脊背往下走,鞭梢贴到了腰眼上。麦根连衣服都不能穿了,那鞭痕一触到衣物,就针扎一样的痛。晚上麦根只能趴着睡。水二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黄四爷就更惨了,他几乎每天都挨了鞭子。有几天早上,黄四爷像狗一样蜷缩在泥地上,怎么都爬不起来了。麦根以为黄四爷就那么死了。后来,又是监工的皮鞭唤醒了他。
黄四爷的伤口开始化脓了,麦根的身子也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样,几乎支撑不住了。再这么干下去,肯定得丧命。工地上每天都有人倒下去,倒下去了,就再也不见爬起来。麦根想,跑吧,跑吧,跑过了枪子就捡了一条命。半夜里,麦根小声附在黄四爷耳边说,四爷,我们跑吧。跑?你能跑得过他们的枪子?不跑就只有死路了。黑暗里,黄四爷轻轻叹了口气,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硬条子,塞在麦根手里,把这个给他们,求他们放了我们吧。这是什么?麦根问。金条。四爷,你傻呀,给他们也是白给,他们能放我们吗?别做梦了。麦根将金条塞回了黄四爷手中。黄四爷不死心,趁早上出去的时候,瞄准了那个腰佩短枪的人,再次拿出了那根金条,恳求说,长官,放我们走吧。见了金条,那佩枪的人眼睛骤然缩小了,两粒绿豆一样的光芒直刺刺地扎在黄四爷的手心。黄四爷说,长官,放我们走吧。那人根本没理会黄四爷的恳求,他正忙活着将金条塞进自己的裤袋。他一边塞金条,一边吹着口哨,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金条落进了裤袋,口哨声也结束了,那人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身。黄四爷赶紧扯住了那人的衣袖。那佩枪的人一抖衣袖,像甩落一块泥土一样甩掉了黄四爷的手,说,老不死的,你找死呀,我愿放你走,可你得问问它答应不答应。那人从腰间掏出手枪,顶在了黄四爷的脑门上。又是该死的枪。
只有逃跑了。下半夜,麦根一个人溜出了草棚,他先一步出来察看情况,没事再招呼大家一起走。逃跑的路线是白天选定的,棚垛后面是一片庄稼地,过了庄稼地就是一个小山包,山包上长满了树,进了树林就成功了。可麦根出棚才几步远,就被一个持枪的人发觉了,那人喝问麦根,干什么?麦根说,肚子痛。**的,拉完了赶快回来,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那人拉了一下枪栓,将子弹推上了膛。麦根的腿当即就软了,尿液贴着裤子直往下淌。第一个晚上的逃跑就这么泡汤了。第二个晚上换了水二出去,水二就没麦根那么幸运了,肩膀上挨了一枪托,胳膊差点脱臼了。第三个晚上,轮到了黄四爷出去,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出去了。正在犹豫的时候,附近的军营里突然响起了爆炸声,还有密集的枪声。那几个看守草棚的持枪人眨眼不见了。草棚里的民工趁着混乱一窝蜂地往外跑。麦根他们也混杂在人堆里,舍了命似的狂奔。黄四爷跑了几步就不行了,被人一挤,栽倒在地,几只脚早从他背上过去了。麦根和水二慌忙折了回来,一个人扯住黄四爷的一条胳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三个人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咬着逃命的队伍在黑暗里乱奔乱撞。
枪炮声渐渐远了,稀疏了,可麦根他们还是不敢停下脚步。疯跑了一夜,最后在一片荒山野岭止住了脚步。三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了。麦根和水二一松手,黄四爷就像一抹泥一样瘫软在地上。三个人在树林里躺了大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
武汉是不可能再去了。麦根他们只有往回走。黄四爷的脚崴了,落不了地。水二便寻了两根木棍,麦根扯了些藤条,做了一副担架,抬着黄四爷走。三个人半讨半乞地,六七天后才回了太平镇。快进村的时候,黄四爷说话了,他说,麦根,你不是想买那块地吗?五十块,四爷只要五十块就卖给你。又转脸对水二说,水二,你也别急,那地卖给了麦根,四爷换过另外一块好地给你种。如果不是黄四爷说到买地,麦根差不多忘了那麦地的事,忘了那支枪,那支要命的枪。要是没有那支枪多好。要是这世界上没有枪,那该有多好。麦根说,四爷,不说买地的事,现在不说,回家养好伤再说吧。说着,说着,麦根的眼泪莫明其妙地涌了出来,淌得满脸都是。
七
枪是两个月后挖出来的。伤好后,黄四爷果然没有食言,那块地五十块银元卖给了麦根,麦根给了三十块现钱,下差的二十块立了字据,年底付清。麦根拿到地契的第二天就开始挖枪了。麦根挖得很吃力,手头上的力气似乎在挖壕沟时用尽了,老半天才挖了盆大的一个坑。原以为一个月能弄完,可最后挖了一个半月,麦根才找到装枪的坛子,坛子没破,好端端地坐在土里。揭开坛子,枪也在,没损没锈,依然是山雕子刚拿来时的模样。
晚上,麦根窝了枪,一个人偷偷溜到了后山沟里。麦根寻了一个土坎,并在土坎下挖了一个洞。他取出枪,按照山雕子教的方法,打开枪的保险。然后将枪口塞进洞里,扣响了扳机。枪立即就炸了,比半空的一声惊雷还响,麦根的耳朵好像被震飞了一般,只剩下一片嗡嗡声。麦根长长舒了一口气,没事,枪是好的,依然是个眨眼能要人命的铁家伙。麦根用手在洞里摸索了一阵,他想找到那个弹壳,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后来,麦根又偷偷地将枪窝回了家,趁菜花不注意,用一个木盒子装了,砌到了空心墙里。
经过军营里的那一番折腾,麦根的身体很久都没法复原,他的身体消瘦得非常厉害,胸口还莫明其妙地痛,揪心的痛。麦根就携了这一身的痛回了瓦窑,又同那两个邻居一起造砖刮瓦了。还欠着黄四爷二十块银元,不做窑火年底拿什么给他呢。除了做窑火,麦根在心里还默默期待着山雕子早点回来,枪藏在家里始终是不安全的,可不藏在家里又能藏哪儿呢。麦根不敢再将枪藏在外面了。麦根为它吃了够多的苦头,差点连命都丢了。麦根必须尽快把枪还给山雕子。一个窑火完工了,山雕子没回来。第二个窑火熄火了,山雕子还没回来。麦根的心一天比一天焦躁,这山雕子真是个鬼样,见不着影子,也听不到回音,你自己不能回来也可以差个人报个信吧,就张老汉来了一次,那也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麦根坐不住了。他背起箱子,借口去招揽活计,一个人又去了太平岭。他想到张老汉那里看看,有可能的话,想让张老汉转几句话给山雕子,让他尽快将枪拿回去。可没想到,张老汉却不见了,他家的房子都被火烧了,只剩下几堵断壁残墙在那里。听附近的人家说,两个月前张老汉就被太平镇上的人抓走了,再也没回来,估计是死在太平镇了,他家的房子是保安团放火烧的。
回到瓦窑,麦根的身体更瘦了,精神也更萎了,干活的速度远不如以前,慢吞吞的,大半天都做不了几十片瓦。常常一个人坐在瓦棚里,一句话也不说,烟却一袋接一袋地死抽。半年后,麦根又去了太平岭,到那些熟悉的人家重新走了一遍,接下了两个窑火,做了三个多月才完工。本以为能打听到山雕子的消息,结果什么也没有听到。一年后,麦根再次去了太平岭,这一次的时间更长,呆了五个月,干活的速度更慢了,五个月才做了两个窑火。依然一无所获,没有山雕子的任何消息,山雕子像是彻底失踪了。麦根两手空空的回来了,连砖刀瓦桶都扔在了太平岭。
从太平岭回来后,麦根就卧床不起了。他的胸口像中了枪似的痛,一痛身体就屈曲了,像冻死的蛇一样伸展不开。菜花请了郎中,中药吃了一大堆,麦根的病却不见一点起色,身体瘦得几乎不成人形了。他干瞪着两个眼,没日没夜地盯着墙头看。墙头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菜花以为他中邪了,又请了神汉烧纸画符,也不管一点用,麦根依旧瞪着两只眼,死盯着墙头。麦根后来死于一个暴雨如注的晚上,他咯过两摊血后就再也没动静了。只是他的两只眼睛到死也没闭上,始终盯着墙头在看。
若干年后,太平镇发生了一次战斗,进太平镇的那座桥被炸断了,枪炮声响了一天一夜,后来才彻底停歇了。从此,太平镇上再也看不到持枪的人了。这个战争时期喧嚣一时的小镇很快沉寂了。麦根的儿子黑豆也成人了,他继承了他父亲麦根的手艺,成了一名泥瓦匠,走村串户,替人烧砖做瓦。他的生意一点也不比麦根差。
秋后的某一天,黑豆正要去瓦棚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一男一女,男的黑豆不认识,女的也很陌生。男的问黑豆,黄麦根师傅在吗?黑豆说,黄麦根师傅不在,黄师傅在。女的听黑豆这么回答,噗哧一声笑了。那黄麦根师傅在哪呢?男的又问。他去世好些年了。男的叹口气,不说话了。女的看了男的一眼,转身就要走。你们找他有什么事?我是黄麦根的儿子黄黑豆。你父亲不一定告诉你了。说说看,也许我知道。是这样的,当年我们有一个同志寄存了一样东西在你父亲处,因为当时环境险恶,一直没来取。后来那个同志牺牲了,牺牲前他将这一情况报告了组织。现在我们正在筹建烈士纪念馆,想收集烈士的遗物作为纪念。那个烈士是不是叫山雕子?他在家时好像是叫这名字。那就错不了,我爹临终时曾嘱咐我,说有一样东西藏在我家的夹墙里,让我交给一个叫山雕子的人。那是一样什么东西呢?女人菜花问。娘,我也没看过,爹不让看,还不让我告诉你。那男人笑了笑,说,等你取出来不就知道了。
黑豆很快搬来了梯子,爬上了房梁。在*近房梁的上方,黑豆撬去几块砖,一只木头盒子便在墙缝里露了脸。黑豆将盒子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盒子托在手头上,像一截砖头一样沉。黑豆将盒子交给了男人,还给了男人一把砖刀。男人用黑豆的砖刀撬开了那只盒子,黑豆终于瞅见了,藏在盒子里的是一支枪。那个叫菜花的女人也瞅见了,藏在盒子里的,原来是一支黑魆魆的短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