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梁晓声编剧、央视一套热播电视剧《知青》终于收官,看完《知青》电视剧,激励我写下与上海知青交往的一段往事。
赣西北山区重峦叠嶂,著名的杭山双井北宋书法家黄庭坚故里不远处,是秀美婉转的修河,河对岸是绵延葱翠的七里山,七里山脚下,有个村子叫刺窝里,刺窝里前后山岭上野生着许多1米高左右的栀子树,每年五月开花时节,空气里到处飘散着栀子花香,好闻极了。县级公路从刺窝里村口经过,村子交通方便,并不闭塞。
60年代末我13岁小学毕业,在这个村里当农民,每天拿4个工分,应该是这个村里年龄最小工分最少的农民。村里有5个上海知青,2男3女,白栀子是其中女知青之一,村里人不叫她全名白栀子,习惯叫她栀子花,这样称呼她也爱听。白栀子长得灵秀白净,扎两条长辩,露两个酒窝,一双美瞳,一口白牙,一张爱笑的脸,身上总有一股栀子花清香,据说她上海的母亲爱养栀子花而给她起此名,而且她珍藏了一块粉红色的丝质手帕,上面绣了朵洁白的栀子花。
自我加入到农民的行列中,每天跟着社员们出工,刺窝里山村跨过公路不远,走过一个水库下一个山坡,沿修河是一大片肥沃的良田和沙质地,水源充足,宽阔平旷的盆地这里俗称为塅。塅中的水田种着稻子,旱地种着棉花、玉米、油菜、花生等等,刺窝里山村背靠大山,前临沃土,是一个比较富裕的村庄。
生产队每天几十人集体出工到塅里干活,收油菜摘玉米,在歇伙(劳动中途休息)的时候,栀子花就是社员们的开心果,这个有文艺气质的知青,有一副好嗓子和音乐天赋,在社员们的倡议下,她用甜美嘹亮的歌声给大家带来快乐、驱赶疲劳,听得最多的是一些样板戏唱腔,象《北风吹》、《红色娘子军连歌》,也唱《北京的金山上》、《洪湖水浪打浪》等一些红歌,她的歌声,在我少年的心里,荡起过层层涟漪,她那种活泼、成熟、城里人的优雅气质,深深获得我的亲近和好感,在我没有见识过比她唱歌更好听的人生经历里,在没有后来宋祖英、张也这些金嗓子歌唱家出现前,我认为她的歌声就是独一无二的天籁之音。我也是一个从城里来的孩子,随母亲下放到刺窝里山村,小小年纪当农民,与这些知青没什么区别,都是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引下,来到广阔天地干革命练红心,唯一的区别是我从小县城来,知青从大都市上海来,能与白栀子这样来自大都市的知青一起做农民,当时的感觉特别高兴和幸运,觉得劳动是愉快的,风是暖的,天是蓝的,下雨也别有意境。
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全国各地到处在演样板戏,演到了每个山村角落。我们上杭公社高坪大队也组织宣传队在演,白栀子家庭成份好、长相好、嗓子好,自然是女演员的最佳人选,高坪大队排演了两个戏,《红灯记》她演李铁梅,《智取威虎山》她演小常宝,她的演技、扮相、唱腔,深受广大群众的喜爱和好评,高坪大队样板戏演得好的名声,远扬周边大队和周边公社,吸引了很多外来的观众,公社革委会涂主任率一班公社领导,有一晚专程来观摩,其实是来看白栀子的表演,看完大加赞赏。此后,高坪大队样板戏出现连演15个晚上的最高记录,而这15晚上我场场必到,成了白栀子忠实的粉丝,白栀子成了远近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
怀着对白栀子的喜爱和崇拜,我想方设法进大队宣传队,这样更好接近白栀子。大队宣传队导演兼拉京胡的是小学张校长,当过我的班主任,在我的恳求下,同意我进宣传队整理道具、服装、背景或跑个龙套,这样使我有很多机会接触到白栀子。
70年秋,高坪大队宣传队到县里参加全县样板戏汇演,在去县城的拖拉机上,演李玉和的大队民兵连长、家住坪下村老屋的梁正航想坐在白栀子旁边,白栀子有意把我拉在身旁坐下,挨着温软的女性身体,随着拖拉机的颠簸碰撞,我心跳加速,血往头涌,14岁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身体异样和异性的强大磁场,好在他们都认为我是个小弟弟,并没察觉到我的异常。
全县样板戏汇演,高坪大队宣传队所演《红灯记》大获成功,获三等奖,县革委会主任上台亲自颁奖。演出完的当天晚上,宣传队全体成员在政府招待所里,欢歌笑语,把酒共贺,群情激奋,久久难眠,白栀子躲过梁正航偷偷拉着我,到县城的河边散步,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是我的地盘,每个地方都留下过我童年的记忆,那晚荡漾着秋风,有个大我5岁美丽的姐姐陪伴,我兴奋异常,我们有着城里共同生活的经历和话题,非常聊的来,凉爽的夜晚,我热情的介绍着南山崖的来历,修河浮桥的往昔,马家洲的故事,说着我小时候一些开心事。白栀子也向我介绍着大上海的的繁华和她在上海曾经的生活,让我知道南京路上的霓虹灯,黄浦江边外滩上的有轨电车,大世界娱乐城里的哈哈镜,动物园里长颈鹿和斑马,为我打开了一扇外面世界新奇窗口,让我对白栀子有了深度了解,这个夜晚我俩都很开心。后来我知道,梁正航在大街上找白栀子找了一大圈没找到,白栀子自参加宣传队,梁正航喜欢她,一直在追她。
在县城的第二天上午,我建议白栀子去《东方红》照相馆照像留念,她接受了我的建议,穿了白的确良紧身衬衣,散开扎着的大辫子,披着有些自然卷的长发,在那个有着湖北口音的胖师傅耐心引导启发下,照了一张很有女人味的照片,并且留在照相馆的橱窗里当了很久的样像。
我们走出照相馆,一起到对面的新华书店,她买了几本样板戏有彩页的剧本,送了一本给我,至今我保留着。
白栀子身体好、性格好、其他都好,但有一种什么病每个月要发作1---2天,极有规律。有一次上午迎着朝阳去上工的路上,本好好的,看见她突然捂着肚子痛得倒在地上,满头大汗,被一个壮实的女社员背回了宿舍,没叫赤脚医生没上公社卫生院,第二天又阳光灿烂的去出工,这件事一直让我很纳闷。
71年春有一天,白栀子要我陪她去河对面的杨虎塅看病,这是我非常愿意的事,那里有一位出名的章姓老中医,与她走在油菜花盛开的田间地头,让我感觉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当农民也不错,行走在花从中,有花一样的人相伴,修地球也浪漫。到杨虎塅要坐渡船过修河,下船上岸,牵着白栀子主动伸过来的小手,这只手柔软似无骨,艰苦的农活,让它的表面变得略显粗糙,这种奇妙的手感,即使十几二十年后我经常去舞厅跳交谊舞,握过很多不同女人的手,当年的那种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牵着白栀子下船,象牵着仙女在下凡,我真想牵着这位仙女的手永不放开。在杨虎塅很快就找到了老中医,问诊时白栀子要我避开,看完病陪她到杭口镇上老街上抓了些中药回来,白栀子是什么病,直到多年以后,我有了一定的生理知识,才知道她是痛经。
72年夏,我父亲落实政策平反,我和母亲、妹妹又回到县城,在办理回城手续时,我跟父亲说想放弃回城,我父亲莫名其妙,痛骂我一顿:“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当农民当傻了!”。其实,我就是想在刺窝里山村天天能看见白栀子,虽然我知道与她在一起是绝对不不可能的,是我年少单相思,当时确实这样想过为她留下来。假如我因各种因素一直在刺窝里山村生活,白栀子也该有她应有的人生轨迹,刺窝里山村只是她一个人生驿站和过渡点,我们的轨迹一定重合不在一起。假如我一直不能离开刺窝里山村,今天也不会有这样的文字组织和表达能力来描述这一段精彩往事,也许,在刺窝里山村,我在外地大城市做农民工的儿女偶尔回家看望我这个半老头,在谷烧酒刺激的兴奋下,会向他们讲述我少年时曾喜欢过一个上海女知青,不管他们信不信。
回到县城我重续学业,读完初中,读高中,这期间我一直通过各种渠道在关注白栀子,我走后,她被安排到高坪小学当民办老师,教语文和音乐,在梁正航强烈的攻势下,白栀子的防线终于攻破,终于放弃了回上海的愿望,与梁正航结了婚。据说,为追白栀子,梁正航做了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打动了白栀子。梁正航知道白栀子喜欢栀子花,在白栀子她们女知青宿舍前后,移栽很多翠绿的栀子树,每年5月,女知青宿舍周围白色栀子花烂漫绽放,馨香飘进了白栀子的心里,滋润了她的爱情。其实梁正航在当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帅哥,阳光正直,脸上轮廓分明,初中毕业,素质不错,演样板戏与栀子花搭配默契,只是白栀子怕在这里结了婚,永远也回不了上海,所以前些年她一直纠结着躲避梁正航,怕上船容易下船难。白栀子扎根农村,知青与农民结合的典型事迹,省市县三级政府进行过隆重宣传报道,此后不久,白栀子调入公社小学,转为公办老师入了党,梁正航调入公社武装部。
白栀子与梁正航结婚后,我与白栀子渐渐少了联系,但她的一些情况,我也会有一些渠道进行了解,毕竟她和梁正航两个人的文化差异,社会背景和价值观念不同,生活习惯也难以融合,两个人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特别是孩子1岁半时,因误诊而夭折,在丧子的悲伤下他们相互埋怨,鸿沟越来越深,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那时,知青政策有了改变,上海知青已经大批回城,她有了强烈回家心愿,有了告别青春伤痕的心迹,有了绝别知青生涯的期望。
82年秋,我参加商业工作后,还没脱离学徒身份,有一天接到白栀子托刺窝里山村我母亲的亲戚带给我一封信,告诉我,她和梁正航已和平离婚,她已经办好了回上海顶退母亲工作的手续,回上海途经县城想和我见一面,因为我是她好朋友,我给她回了信,并且帮她订好去九江的汽车票,她准备到九江坐轮船回上海。
数日后晚上,在红岩旅社客房里,两个刺窝里山村的人喜相逢,我看见白栀子剪去了长发,看见她失去了往日活泼开朗的神情,疲惫的脸上青春已逝,美丽的栀子花长久少了雨露、营养滋润出现憔悴,身上有些楚楚动人忧郁。我这个曾经的少年,已是一个完全成熟的青年,有了能力用自己温暖的胸膛,融化坚固的寒冰,有信心带着自己喜爱的天使,踏上结实坚韧的海岸。那晚,青春幻想近在咫尺,我却没了挽留的机会。
望着这个让我由少年急向青春冲锋的女人,望着这个曾经启蒙我认识性魅力的女人,望着梦里深情仰望过多少回的花神,栀子花清香还在,那种诱人的气息还在。此刻,我不知何处来的勇气,从身后用力猛烈的抱住了她,她浑身一颤身花容失真,没作任何反抗、躲闪和拒绝,空气似乎凝固,过了半响,我平息了急喘的粗气,她轻轻叹息,轻柔的掰开我的手,象慈母一样,含泪娇嗔劝慰说:“小鱼,傻弟弟,你的心思我懂,放手,好吗?”其实我也没有进一步打算,仅此一抱了却今生最后心愿,我不会伤害她,也不会伤害自己,我没有能力没有资格长久抱紧她,我松开了手。我想,这个亲爱的姐姐,明天一别,将永远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虽恋恋不舍万分心痛,但我无法阻止无法相随,她是一条鱼,要游向更宽阔的大海。从此,这朵美丽的栀子花由于水土不服,将回归到真正适合她生长的土壤,回归到她母亲熟悉的怀抱。那晚,我从心里真诚祝愿她,14年知青劫波渡尽,栀子花开暗香永留!
白栀子轰轰烈烈而来,清冷失落而归,14年红色知青岁月,用宝贵青春买单,白栀子的遭遇,是数千万知青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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