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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地形属于盆地,外人进村又叫“上岭”,必须沿着曲折蜿蜒的山道爬上山顶,再下到山脚,再一次地盘旋到另一座峰顶,便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孤村沉睡在四面环山的沟底。 倒也自在,村庄冬暖夏凉,乡亲们和睦相处,互尊互爱,从古到今过着桃花源般和平祥尽的生活。 西北角,一道回折而下的小流瀑布汇成一道小溪,将小小的村庄一分为二,根据户落的多少分“大屋堂”和“小屋”之别。 奶奶所在的就是大屋堂。 大屋堂的主要建筑是一栋“上五下五”式的老屋。中国的建筑先祖把对称美作为建筑美之本,“上五下五”正是据此设计和命名的。正中是一个阔大的厅堂,正前方供着历代祖宗的灵位,左右各有两重房子,靠着大堂过去,依次是正房,敖房,一排五间,即“上五”又叫“上陈”。与之相对应的,“下陈”只是地势略底。两陈之间相距两丈左右的距离,上堂与下堂之间用整齐的大石台阶连着,石阶两侧,即上下两间正房之间是两口天井,这里是露天的。在两口天井的两侧,即上下两间敖房之间有一间独立的房子,命名为“厅”,在其四面全有走道。 ——这就是一个村庄的正屋。凡是村里的大事喜事都会在这里操办,因为在这里才能显示事件的隆重和盛大。 正屋周围的建筑,凡是与正屋有着接触点,按照村规对称下来的房屋统一叫“横屋”或“横屋堂”。 奶奶所在的就是横屋。 正因为奶奶的屋子与正屋的敖房共一壁却自成一家,并没有厅堂,故而不叫横屋堂。 那是一栋两层的小木楼,高高的顶部早已被烟火熏得墨黑,经过长年累月的历炼,摸上去竟然光滑如漆。只有那扇露出木质原色的门及未曾粉饰的红砖墙壁一如我童年中般新鲜和真切。 推开大门,再推开一重矮门,便是厨房兼会客房。漆暗的东北角立着一把没有扶手的笨重的固定木楼梯,由此可以通上楼上的三间屋子——粮仓,奶奶的卧房,还有一间很大的杂物间。 横屋是那栋房子的总称,但里面还是各有各的分工和唤法的。 厨房很大,很宽,因为同时还有会客的使命而造得很高,只是四壁未曾做过粉饰,断不了的炊烟柴火将它得漆黑,使得屋内很是阴暗。不平的地面处处露着疙瘩,像是一屋一层的鳞片,常常一张桌子总找不到最佳位置放置。小时候曾经有着帮奶奶粉上水泥的梦想,但是一如那红色的砖墙没有粉饰一样,奶奶已安于这样的家居。土质的地面常年冒着润湿的潮气。 一炉、一灶,这是伙房人家必不可少的。 奶奶的厨房进门左角取一平方左右的范围,在中端就地挖下一尺来深的土坑,四周砌上坚固的石头,然后齐墙封出两道中间留空的矮墙,从屋顶横上悬下一根用筒做成的“千通”——这就是火炉。东北角的楼梯下,一只老馒头般的土灶齐腰高,有两口灶眼,可以同时烧水和煮饭。 在火炉两堵矮墙形成的“品”字形上方,是用于堆放木柴的。炉火燃起,热气便自下而上,使柴木干燥易燃。 火炉是冬天才用的炉具。当“千通”挂着的锅下燃起柴火,火热散向四周,来客便围炉而坐,便于取暖。 火炉周围有两个相对明显的位子,一个是主妇——也就是奶奶固定的位子,另一个是火炉角。 西北角是火炉的所在,西墙与火炉矮墙之间所形成的角落便是火炉角,另一个火炉角摆着厨柜,旁边就是奶奶固定的位子。 我想到了我的童年,这个火炉角便始终贯穿着我居乡的童年时代。就在火炉角的后墙,挂着一只铜色的水烟筒,爷爷每次从山上回来,总要坐下来揉一点烟丝放进烟筒嘴,用香头一点,嘴巴一吸,啪嗒啪嗒里面直咕嘟作响,嘴上则烟雾缭绕。好奇之下,我曾偷偷摘下来把玩,用力一吸,竟吸出一嘴又浊又苦的烟水。以后就再也不敢玩了。 奶奶始终安详自如地坐在那个多年不变的位置上。沿着矮墙过去依次是荼几——石板做的,笨重而古老;茶厨,矮矮的,放碗筷用的;水缸,高高的,口小肚大;一排炉罐圈,放锅罐用的,再过去就是那把与地面成60度角的大楼梯了。 一日三顿,奶奶只需坐在这个位置上,身子不动转动着双手就可以完成。客人来了,她也只需要从茶厨上提起开水瓶,从质的茶几上拿出茶碗就能够完成待客的任务。 小的时候,我便时常呆呆地坐在火炉角,呆呆地望着奶奶面带微笑地完成这一切。晚上,在山上劳动了一天的爷爷也回到家。爷爷和奶奶是同年出生的,都七八十岁了,但身体仍很硬朗,没病没痛,整天上山干活。他专注地望着火红的灶膛,不时用火钳夹出一块硕大的碳头,用冷水浇灭,然后放入质茶几下的碳库里。 爷爷还有一套,每晚临睡时,便寻几颗硕大的碳粒趁热埋进炉灰内,第二天一早起来,碳粒还是亮的,就不用再劈火柴生火了。 我忽然想到了,火炉和那个位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禁锢了奶奶和许许多多同奶奶一样的农村女人的一生。而今,那曾经禁锢了我的童年的火炉角又开始禁锢不惑之龄的爷爷。 灶是在冬季以外或是特殊的情况下才启用的,一般不用。 口子朝南的土灶靠着窗子,灶的对面是一只大木柜,邻着木柜是一张很古板笨重的饭桌,再过去就是一排木椅,一直排到门口。 整个厨房呈长方形。 每当有客人一起用餐,便将笨重的饭桌搬到中间,靠墙的椅子绕桌排开。 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很模糊的童年往事:天暗下来了,我就站在这个屋子的中央,长时间不停地哭着要去找母亲。那时候,母亲和父亲都在十多里外的小镇上做小生意。奶奶显然是烦了,一把把我提到门外:好,你回去,你回去。一直坐着不动的爷爷腾地站起身来,把我抱进门来放在身边,也不管我的哭闹,阴着脸一言不发…… 我不记得了这件事的开头,更不记得了它的结尾,只是脑子里一直有一个这样模糊的记忆,我也没有问过爷爷奶奶,也许他们早已忘了吧。
沿着很陡、被烟得墨黑却光滑如漆又没有扶手的梯子上楼,我总是小心翼翼。 一个宽敞的杂物间就在厨房的上空,堆放着各个时节生产用的农具。粮仓的地面是泥土的,底下由粗壮的木材搭成,然后覆上一层厚厚的泥土。奶奶的卧室一直以来对我有着一种神密感,黑黑的,我从未长久地逗留过那里。 奶奶的卧室与粮仓连成一套。 事实上,奶奶还有着专门的粮仓的,这个相通的并不是常用的粮仓,我之所以一而再地把它说成粮仓,是因为这里存放着米呀面呀腊肉等日常要用的食物。事实上,这算得上是我童年时代的书房。 一只未漆的小衣柜至今仍一如以往地立在墙角,并没有放什么衣物,倒成了我儿时存放书笔与玩具的书厨。 这间屋子除了上楼入口和与奶奶的卧室相通的两扇门外,还有一扇厚重的大木门,打开大门,由三根粗圆的木材架起的小木桥通向长满参天古树、鸟语花香的屋背。站在门口,每天早晨都能迎来一个东升的太阳。 容我做一段小插叙。 小时候的我很野,也很疯,玩起来那是成天不落屋的。跟着小伙伴们在这巴掌大的乡间小道上东奔西窜,角角落落,没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每顿吃饭的时候,奶奶总要四下扯开嗓子呼喊不已我才会迟迟出现。 记得有一次,奶奶找急了,喉咙也喊哑了,终于怒了,找来了一条竹鞭一边赶着我回家一边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鞭子终究没有落下来,而我却开始耍赖了,死也不肯吃饭,到后来还是奶奶对我好话说尽,还给我煮了我最喜欢吃的油盐饭我才吃了。 奶奶的饭是很依时的,除了正常的一日三餐,还常日备有热的食物,让我随时都可以解馋或者填肚子。 我是如此的疯。终于有一天,奶奶告诉我我应该写字了。于是打开厚重的木门,阴黑的粮仓顿时大亮。一把大椅当书桌,先是一笔一划地手把手教我写一二三,学会了以后,奶奶就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写。先是用圆珠笔写,后来又要我改用毛笔。写到“圆”字时,我先写了一个“口”,再在里面加个“员”。上了五年级的表哥连声叫错,说“口”都“封”了,“员”怎么还写得进去?看着我同表哥在争,奶奶说:飞进去。我连忙捡起来说——飞进去。 奶奶的卧室只有北墙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四墙都是黑色的,所以整个屋内很暗。就在奶奶卧房的顶上还有一小块木楼面,我对那间房子的神密感最初正源于此。在我的记忆中,奶奶家从未养过猫狗一类的动物,而我曾经竟看见三只猫儿一字排开在那道横梁上…… 随着年龄和胆量的增大,我渐渐敢一个人进入奶奶的卧室,还敢一个人点着灯爬上那昏暗漆黑而神密的顶层。我才知道,上面竟然是一个知识的宝库,成箩成箱的旧书堆在角落,有的被老鼠咬烂,有的生了蛀虫…… 除了横屋外,奶奶还在正屋占有一“厅”一“室”。“厅”成了爷爷的柴房,“室”处在下陈,又叫“下房”,是一间客房。 在我上学后,每年的大假,爷爷总是到到镇上来接我回去小住。那时,客房便成了我的卧室兼书房。 下房有一张宽大的木床、一只小荼厨、一只碗厨,还有一张老式的书桌摆在床头,另外,在大木床的底下还有一口冬天用来储藏薯种的地窖。 在我的印象里,下房的布置与生俱来就是一成不变的。在我的入住期间曾试着改变陈设,但要未就是转眼工夫就不知被谁恢复了原样,要未就是一开始就被奶奶骂住了。 儿时有许多的好奇和冒险的冲动。面对那口地窖,总有说不尽的兴趣,曾经,我关了门窗一个人点盏灯爬下去玩,甚至还想在里面铺上地板,学从前的那些地下党员在里面学习、睡觉。现在想来真悬,幸亏那地窖并不是很深。 我在前面说过厨房禁锢了奶奶过去的日子,尽管而今山外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我可以断言,厨房仍将禁锢奶奶的后半生。 当然,我亲眼看见的被火炉和土灶所禁锢的并不仅仅只有奶奶,住在正屋上陈左正房的细香嫂和右正房的娥婆不也一样。 细香嫂和娥婆都是很白很胖的女人,她们同奶奶一样,在她们的男人上山后坐在火炉旁边做好家务,她们的男人从外面带回来粮食和柴火,她们只要侍候好她们的男人,她们不要外出,也没有什么粗活要干,所以她们都很白很胖。 细香嫂和娥婆都是热心肠的人,娥婆除了这一点还很乐观,会不时地来两段《红灯记》,她还抽烟,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就常常会不失时机地从她手里接过一种名叫“古玩”的纤长的黑色香烟吸上一口,甜丝丝的。 奶奶就不胖了,与细香嫂和娥婆相比,除了一副古道热肠,她只会唠叨个不休。 除了偶尔走走亲戚,这些女人们一般是不随便离开自己的家门的,除了晚上一起坐在大堂里摇着蒲扇拉拉家常。 有点不忍心看着故乡的这般“发展”,善良的六兰婶、细花姑,一个个都在缓缓中平静地走被禁锢的圈子。 只是一向憨直大方的六梅婶,自从住进了她那栋全村第一栋钢筋混凝土小洋房后,似乎变得有些不可一世起来了。但是比起我那两个刁钻的大妈起来,她的傲慢也黯然失色。 奶奶曾经有过两个男人,生过五个孩子,全是男的,这在农村是很值得骄傲的。 我的第一个爷爷是我亲眼看着他老死的,是寿终正寝,但临死前仍然双手挣扎,似乎仍很留恋这世界。 但早在这之前,他就同奶奶分开了,我父亲并不是他生的,他不是我的亲爷爷。 这个爷爷生前就住在他的亲生儿子义西叔家。义西叔是个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典型农民,有一手好的木工手艺。她的那个刁钻的女人,我的非亲大妈一时一刻忘不了折磨他的老头子,让他下地干活,同一个炉灶里各做各的饭,造好了新房子非等老头子死了才搬进去住。为人又圆滑,在人面前会把话说得一套又一套。来了客人,明知你不吃的菜偏要多做几样。记得老头子死的时候,直系还是非直系亲属都在哭,而她居然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后来还是奶奶把她找出来,叫她也来哭的。先是一副极不情愿,痛恨奶奶找她出来的神色,见了众亲戚,立刻就做出悲痛的哭态。那表情真实之极…… 这个爷爷还有一个儿子离开了故乡,但时常在逢年过节的日子里携妻带子回来走走,看看他爸,然后来到奶奶家。从他们的憨厚里,看不出一丝义西叔的女人的狡锆。 我的亲爷爷有三个儿子,我的父亲,义北叔与义南叔。义北叔最大,父亲次,义南叔最小。 爷爷的三个儿子中数义南叔有出息,读书出来的,现在是吃皇粮的,在某医院当院长,还在县城有一套大房子;父亲也早年离开了故乡,十几年来在商海摸爬滚打,也算混出了个人样;只有义北叔还在故乡,却也和她的女人一道表里不一地做人。 说尽了废话,再把话题回溯到奶奶的横屋, 在我所能看到的范围内,爷爷奶奶曾经活力充沛,而且我知道了在我看不见的过去年代,爷爷奶奶都是很活跃的政治青年,任过很多职,为故乡的建设出过不少汗。 而今,奶奶已经花白了两鬓,爷爷干活时也有些力不从心,曾经有一次打柴时翻下了一道沟涯。而爷爷却是有福不享闲不住的人,从不愿到山外镇上我家里多住一天,他们过惯了劳作的生活,离开了大山和土地不劳作反而浑身酸痛。 被厨房的炉灶禁锢了一生的奶奶仍然一如既往地坐在火炉旁,却再也没有以往那般自如地坐立行走,来了几个客人就应付不过来,直唤头痛。上下楼梯,她必须用手臂蹭在墙壁上一步一步擦下来,她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力气教我写字,喊我回来吃饭…… 爷爷依然出没在山里地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来便累得在火炉角一坐不起,慢慢地摘下挂在后墙的水烟筒……
由于种种原因,我不再像小时候那么频繁地回老家了,偶尔回去,也是来去匆匆,所以总珍惜机会,不再疯跑而是陪着爷爷奶奶说说话。 我爬上那曾经古木参天、鸟语花香,堪称我的儿童乐园的屋背,一片枯腐之感给我一阵阵失落。我望着那架着小木桥的奶奶的土楼,一道梁下竟然惨然裂开着一道宽宽的裂缝。我惊慌地跑去告诉爷爷奶奶,爷爷泰然自若地往水烟筒里装着他亲手栽种出来的烟丝,奶奶说: 很早就是这样的了。 19990712成 20030707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