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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现在没事?闲着?那我给你说说我的事儿吧。哎哎哎,你别走,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的,我知道你的时间宝贵,我也不是没事可干。我给你倒杯水吧,我们边喝边聊。事情没开始之前,先给你看看这个——
刑事判决书
(1994)X刑初字第17号
公诉机关:XX县人民检察院。
被告人:古月明,男,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出生,汉族,XX省XX县人,犯罪时系XX县双凤镇农技站站长,家住该镇水门村第十五组。因玩忽职守于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五日被刑事拘留,现年十一月十八日逮捕。现押XX县看守所。
XX县人民检察院于一九九五年一月四日以被告人古月明犯玩忽职守罪向本院提起公诉。本院受理后依法组成合议庭,公开开庭审理了本案。XX县人民检察院代检察员XXX出庭支持公诉,古月明到庭参加诉讼。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古月明在任本县双凤镇农技站站长期间,于一九九四年五月,未经县农业主管部门批准,擅自在XX省XX县农业局科技开发公司购进无检疫证、检验证、合格证的假的晚杂优稻种1378公斤,在未经主管部门鉴定下,销售给双凤镇16个村计447户农民播种,造成农户严重减产或无收。案发后,经调查核实,播种面积804.33亩,收割稻谷43705公斤,造成双凤镇447户农户损失二晚稻谷200115公斤,折合人民币204117.3元。据此,公诉机关认为被告古月明的行为构成玩忽职守罪。被告人古月明对其犯罪事实无异议。
经审理查明:被告人古月明任本县双凤镇农技站站长时,于一九九四年五月,未经县农业主管部门批准,擅自在XX县农业局科技开发公司购进无检疫证、检验证、合格证的晚稻种子,共计1378公斤。购种后,又未送本县种子部门进行鉴定,而直接向双凤镇16个村计447户农家销售和播种,造成了种植户严重减产或无收。案发后,经实地调查核实,播种面积804.33亩,收割稻谷仅43705公斤,使双凤镇447户农家损失二晚稻谷200115公斤,折合人民币204117.3元。
上述事实,有证人证言、调查材料、鉴定结论等证据证实,被告人供认不讳,足以认定。
本院认为,被告人古月明身为国家农技人员,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种子管理条例》,擅自调进无检疫证、无检验证、无合格证和无种子标签的稻种,销售给农户播种,致使农户遭受巨大的经济损失,工作极端不负责任,其行为构成玩忽职守罪。公诉机关指控的事实清楚,罪名成立。但被告人古月明在案发后,认罪态度较好。为保障国家机关正常的工作秩序,保护农民的利益,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八十七条、第六十七条、第六十八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古月明犯玩忽职守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直接向XX省XX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的,应交正本一份,副本二份。
审判长:XXX
代审判员:XXX
代审判员:XXX
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一日
书记员:XX
二
读了这纸判决书,你就清楚了我古月明是怎样一个丧失良心的坏蛋,是怎样一个敢冒农民朋友之大不韪的恶棍。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我也没必要再含糊,也没理由再遮遮掩掩。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那个倒霉蛋,那个因犯玩忽职守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缓刑四年的冤大头。当然,在陌生人面前,我绝不承认我是一个罪犯,我还没有傻到那种不打自招的程度,不管怎么说,罪犯始终不是一个什么光荣称号。我不是街头那种下三滥的混混,不可能将蹲监狱标谤成进宫,也不可能拿一进宫二进宫三进宫当资本在狐朋狗友面前炫耀。在陌生人眼里,我是个称职的农艺师,是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基层干部。可问题是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也去不了陌生的地方。我走得最多的是尘土飞扬的泥巴路,打交道最多的是同泥土扯在一起的农民。我的周围不可能有陌生人。我的身边除了老乡还是老乡。
判决我的布告曾张贴在县政府门口的公示栏里,县有线电视台在晚间新闻里还播出过,这些我并没有亲眼看到,都是事后别人告诉我的。我亲眼看见的是那张贴在镇政府门口柱子上的布告,上面有十二个人的名字,我的名字列在第三位。那张布告还贴在了村口的老樟树下,几次从那里经过,我都想将它撕掉,手将伸未伸时我又犹豫了,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周围有很多眼睛盯着我,甚至他们有可能正等着我撕毁那张布告呢。我的罪状会不会因此又多了一条?最后是风和雨帮了我的忙,风侵雨蚀,白底黑字的布告逐渐斑驳,碎裂,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纸屑顽固地粘贴在那里,像是唾沫风干后的印迹。
我生活在水门村,虽然我曾奋斗过的农技站设在小镇上,但丝毫不影响我对一个村庄的热爱。我的爷爷死了,埋在水门村的山坡上。我的爷爷的爷爷死了,也是埋在这里的土地上。我曾听我爷爷说,他的父亲在外乡讨饭,冻死在别人的屋檐下,后来他的尸骨也被村里的好心人寻了回来,葬在我家祖祖辈辈屈身的墓地里。同是一个村庄的人见不得有人死在外面,不然他们良心上会不安,会做恶梦,就好像是他们将死者驱逐在外面了。他们有责任将死者弄回来。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死在外边的人多的是,连一块骨头都没能弄回来的人也多的是。我想我死了,就算我不立遗嘱,我的儿子也会将我埋在这里,埋在祖先的坟墓旁边。这一点我倒是很自信。
同我生活在水门村的,有我七十岁的老娘,她已双目失明,双耳失聪,用她自己的话说,黄土早埋到了她的额头上,只差那么一丁点就没顶了。还有我的老婆,一个叫葵花的女人,她也是这个村庄长大的,同我一起长大的,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我在部队呆了三年,葵花在家等了我三年,这三年里先后有十三个人去过葵花家做亲说媒,可葵花没答应,一直等着我回来。葵花矮墩墩的,胖乎乎的,见谁都是一脸葵花一样的笑。这年月,笑也是很奢侈的东西,不是随便谁都可以给的。可我的女人就是那样,不但给人笑,也会将家里的一些东西随便送给那些手头上不宽裕的左亲右邻。他们拿了我家的东西,从没说过一声谢谢,就像我们是晚辈,应该孝敬他们。昨天拿了,如果今天继续给他们,他们照样会拿,一点也不会推辞,脸不红手不缓,不拿白不拿。我们的东西就是他们孙子的东西。
说心里话,我很讨厌那些贪图小便宜的人,那样的人发不了财,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再说,我*那点微薄的工资和种菜挣点钱也不容易,家里的东西都是我和葵花滴血流汗挣来的,就那么白白地给了他们,怎么想都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可我的女人葵花乐意给,她有了东西送人就像过节一样快乐,她的笑盛开得比葵花还要舒展,还要漂亮。葵花埋怨我说,月明,你怎么越来越像只铁公鸡呵,一点也不像我的老公。我的老公应该是个大方的男人,你看我们有了房子,儿子也上了大学,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邻里乡亲的,给他们一点,就当是积点阴德吧。不是我吝啬,也不是我不开明,良田万顷日食不过三餐,广厦万间夜眠不过八尺,这道理我懂。不过我的厌恶很少表现在我的脸上,我的女人葵花那么开心,就当是花钱替她买了一份快乐吧。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快乐也是要钱来经营的。
葵花的施舍也换来了村人对我的尊重,他们见了我就像见了乡长村长一样笑容满脸,端茶敬烟。我不能不佩服我的女人,正是有了她,我们的邻里关系非常融洽,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谁家做了艾米果,一定会给我家送几个,说是送给我娘。谁家杀了猪,我们也能喝到一碗稀稀淡淡的猪血汤,说是给我儿子的。葵花接受这些的时候常常笑容满脸,谢谢谢谢地说个不停,好像那是一种莫大的恩赐。我却从不言谢,拿一头牛换了一个南瓜,你说还有什么可谢的。我不说谢,可我脸上得笑着,我对自己的虚伪有点恶心,可看着葵花那样子,这虚伪很有必要。就是伪装,也得给葵花伪装出真诚的笑脸来。
左邻右舍送来的艾米果我娘是吃了的,可猪血汤我儿子从来不喝。我儿子说,都什么呀,乱七八糟的,谁希罕呢。葵花说,平儿,你不吃就不吃,嘴巴不要乱说。平儿说,我怎么觉得鲁迅先生笔下圆规的原型在我家呢。平儿就是这么一个个性分明的男孩。他最初就反对我将房子建在水门村,镇上那么好的地方你不要,偏选了这么个旮旯,我回家一趟,还要冤枉地跑上一段泥巴路。平儿是自私了,他冤不冤枉我可不管,他出去了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真冤了也就让他冤去吧。可我娘还得葬在这块土地上,她到了阴间也离不开我中年逝去的父亲。还有我娘我女人葵花的几亩责任田,都在水门村,我搬不走也带不去,好歹还得在田地里为她们刨碗饭吃。我的胞衣也埋在这块土地上呢。年轻人不理会这些,可我不能不理会,我娘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葵花就我这么一个老公。而且,我也就这么一个故乡。
可有一点,我后悔没听葵花的,那就是我不该将房子建成三层。葵花说,就我们几个人,用得着建那么高的房子么,有一层就够阔的了。三层高的楼房,外墙还贴了瓷砖,在村子里就是紫禁城了,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树大招风,这房子招没招风我说不上,只是这房子太显摆了。这是我事后的感觉。不过,当时我真就是为了显摆一下我的能耐,毕竟我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拿工资吃国家饭的,光宗耀祖么。古家轮到我头上怎么也该发达了吧。
三
事情好像扯远了,不过,请你耐心一点,听我把话说完。我以前从不这么罗罗嗦嗦的,这毛病其实是我在申诉过程中不知不觉染上的,连我女人葵花也说我越来越婆婆妈妈了,不像一个男人了,以前进进出出屁都不放一个,现在见着一个树茬都要说上好半天。你别介意,我不是说你是树茬,这是我女人葵花打的一个比方。她那就那么点文化,说话永远脱不了泥土味。不过她人挺好的,真的,你要是到我家坐坐,茶烟酒哪一样都少不了招待你的,你还会看到她葵花一样的笑容。
我是1995年2月25日从看守所里放出来的。那天正下着雪,葵花撑着伞在看守所门口守了一上午,快到吃午饭的时候我才被放出来。葵花手上的黑布伞都变成白布伞了。葵花见了我,嘴唇哆嗦着,眼泪嗽嗽地直往雪地上掉。她将一件爆了花的棉袄披在我身上,说,月明,走,我们回家吧。那件棉袄是她爹的,我不明白葵花为什么将他爹的破棉袄拿给我来穿,那会儿我并不知道我家什么都没有了,真正的家徒四壁。我站着没动,葵花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葵花问,月明,你肚子饿了吧?不饿。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走,葵花,我们回家吧。我给你带了吃的呢。葵花说着就扯开了她胸前的衣服,从里面摸出一个塑料包裹,原来是一摞糯米饼。后来,她又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只小酒瓶,那种只能装二两酒的小瓷瓶。我就蹲在雪地里,一口饼一口酒地吃喝起来,饼软软的,带着葵花的体温,酒热辣辣的,一口下去全身都暖和了。这辈子娶了葵花这么一个女人,真是我前生修来的福分哪。
吃了糯米饼喝了酒,我和葵花就走上了回村的路。在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是一个罪犯,怎么有脸见人呐。好在天下雪,路上行人不多,免却了我许多尴尬。进了村,葵花领着我径往丈人家里去。我想想,不对劲呵,我都一个半月没回家了,这一回家怎么就往别人家跑呢。虽说是丈人家,可丈人家也是别人家呀。再说,我是一个被判了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的罪犯,也没脸见老丈人不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这脸是没地方搁啦。葵花好像看出了我的犹豫,死死地箍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挟持我往前走。葵花越是这样,我越不愿走了。我一抖胳膊,挣脱了葵花的束缚,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向了我的紫禁城。葵花只好跟了上来,她就是这样,我走到哪里她就会跟到哪里。
我真不愿再回想我那那幢三层的楼房当时变成了什么样子。房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能搬走的都被搬走了,没有留下一件像样的家具,连个小凳子也没有。大门口的卷闸门被人拆走了,屋后猪舍里圈猪用的木栅栏被人拆走了。二楼的卧室中间有一溜屎,发黑的屎,拉屎的人好像撅着屁股,一边拉一边走,那屎就断断续续地落,遇着墙角又折了回来,折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三楼的铝合金窗也未能幸免,连同玻璃一块被人撬走了。我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外墙上的瓷砖也有撬动过的痕迹,有两个拐角处锉落了好几块,碎裂的瓷片散落在地上,可能是因为弄不了一块完整的,才因此罢了手。墙角填着花岗岩的地方被人挖了一个洞,一块长条形的花岗石露出了半截,也有可能是因为被墙体压住了,才没被挖走。厅堂的中央我曾贴了一张年画在那里,那张年画也被人揭走了。两边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了许多歪歪扭扭的字迹,“打倒投机倒把分子古月明”、“打倒假种贩子古月明”,那些字迹有的是用木炭写的,用手一摸,黑了好大一片。有的是用石头直接刻在墙壁上的,想抹也抹不掉。还有的是用泥巴捏的,弯弯曲曲地占了半边墙。用手一剥,泥巴就嗽嗽地掉,可泥土的颜色却留在墙壁上了,那字迹也就清清楚楚地印在墙壁上。我算是明白了,泥巴也可以用来印刷哩。
我在房子里转来转去的时候,葵花始终在我屁股后面跟着,我不说话,葵花也不说话。后来,我转累了,一屁股蹲在了地上。葵花见状赶忙跑了出去,从屋檐下搬了一块石头进来,放在我的屁股下,我就在石头上坐了下来。我很想去菜地走一走,看看我的大棚菜怎样了。但葵花示意我不要再去了,去了也只能看到满地雪花,房子都这样了,一个塑料棚还能保留完整么。
我没问葵花是谁将我的紫禁城弄成这样了。其实不用问,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除了在农技站买了“双优二号”稻种的乡邻,还能有谁呢。我不问葵花是有另外一层意思,自个的男人成了罪犯,房子又糟蹋成这样了,连田地里的大棚菜都没能躲过劫难。葵花应该比我更伤心,更绝望。我不想去触动她,我不愿看到我女人流泪的样子。一个让自己女人流泪的男人是窝囊的,也是没出息的。我不问葵花,其实是一种变相的逃避。
我不问,葵花倒自个说开了,絮絮叨叨地,仿佛在说给她自己听。大门口的卷闸门是癞头拆走的,三楼的铝合金窗也是他撬走的。牛二搬了一套沙发,牛二力气大,沙发是他一个人用板车拉走的。村头的张炳仁领着他儿子抬了一张席梦思床,张炳仁说他儿子要结婚了,指望着卖了稻子买张床呢,没想到秋后一场空欢喜,不好意思,借你家的床用用啦。张炳仁还说,你家的床有灵气,儿子都考上大学了,我也沾点光,将来有个上大学的孙子么。田老三是最后来我家的,他哪儿也没去,径往猪圈里去了,后来,他拆了一大堆的木栅栏,用绳子缚了,一个人扛走的。田老三临走的时候说,嫂子,这些木料暂时放我那儿吧,你那天要用我仍旧扛回来,保证一根也不少你的。听人说,田老三好像只买了二斤稻种。
我记得我去看守所之前,我答应过赔偿那些买了稻种的农户的。我让葵花将存折拿了出来,将我们所有的积蓄三万多块钱从银行里取出来,交给了镇政府,让政府替我转赔给他们。我说,钱虽然少了点,但现在我只能拿出这么多,我的积蓄全部在这儿。不过,请相信我,我自己种下的苦果,哪怕是做牛做马,我也要一分不差地赔给他们。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会还清的。只是我没想到,我在看守所蹲了一个多月,家里都成这样了。他们受了损失我能理解,可我也要活下去呀,我犯了罪,可我又聋又瞎的老娘没犯罪,我女人葵花没犯罪,她们也要生活呀。我心里头真气呀。
那年冬天,我没去老丈人家过年,一家三口,就守在那幢四面灌风的房子里。平儿回来了,看到家里成了这个样子,一扭身又走了。平儿走的时候说,爸,你不听我的劝告,你是活该。我真是活该呀。我抱了一大堆稻草,在地板上厚厚地铺了一层,大年夜我就睡在稻草上。我女人葵花从她爹那里抱来了一床棉被,盖在我老娘身上。葵花就同我睡在稻草堆里,像条小狗一样,暖暖和和地护着我。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眼睛在黑夜里睁得像个灯笼,眼看着新年从窗户外一点一点亮起来。
四
从看守所出来后的第三天,我才看到那纸完整的判决书。虽说我在法庭上经历了那么多,有关我的结论也早已知道了,可面对白纸黑字的判决,我依然手脚冰冷,牙齿打颤,身子发抖,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那一刻,我真想一头撞死在老樟树上。有了这纸判决书,我彻头彻尾就是一个罪犯了,走到哪里都是罪犯,想逃也逃不掉,想隐瞒也隐瞒不了。对于乡亲,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呐。
我对你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罪犯呐,做梦都没有想到。小时候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我扮演的都是官兵,从来不演强盗的角色。我在部队的表现就像小时候玩游戏一样出色,在配合驻地公安部门的行动中,我曾同一个战友一起抓获了一名通缉犯,还荣立了三等功呢。正是有了这三等功,我转业回乡后才被安置在镇农技站。我上溯祖辈三代,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没一个吃官饭的人,捧铁饭碗的我是第一个。本以为光宗耀祖了,没想到铁饭碗就这么让自己给砸了,砸了饭碗没什么,可我背上了一个罪犯的污名。这是一个永远洗涮不清的污点呐,给祖宗抹了黑。1994年,狗年,别人都说旺旺年,我却是槛儿年呐。一个坎没跨过去,我就成了臭名昭著的罪犯。
那个同我一起抓获通缉犯的战友叫李铁柱,邻县的,转业后同我一样分配在农业部门工作。那些稻种就是他所在的公司卖给我的。因为这批稻种我先后三次找过李铁柱。第一次去找李铁柱是在五月份,我刚参加县农业局的种子经销会,得知全县二晚种子缺口较大,双凤镇二晚面积11400亩,才分配到种子10800公斤,按每亩二晚种子1.25公斤计算,全镇需要种子14250公斤,下差3400公斤。我同县农业局介绍过的一些种子公司联系,可他们都说没有二晚种子了。我让农技站的同事分头联系,结果也是一无所获。我心里有点慌了,下差几千公斤种子呢,总不能让老百姓的田荒芜着长草吧。后来,是我女人葵花提醒我,你不是说你有个战友在种子公司么,问问他吧,或许就有呢。我怎么就将李铁柱给忘了呢。我赶紧给李铁柱打了一个电话,问他那里有没有二晚种子,他说有一批“双优二号”呢,我说你给我留着呵,就去了他那里。虽说在邻县,相距并不远,但我同李铁柱见面的机会极少,转业后也就见过两三回吧。老战友见了面,免不了要喝两杯,叙叙旧。我清楚地记得那次抓捕通缉犯时的情景,如果当时没有李铁柱在场,我有可能早吃了通缉犯的枪子儿,见我家老祖宗去了。只是没想到,我从老战友那里买回来的稻种却让我成了一个罪犯,有时候我想,我还不如吃了枪子呢,那样我就是一个烈士,一个英雄,而不是一个让人唾弃的罪犯了。
第二次去找李铁柱是在九月上旬,正是二晚抽穗扬花的季节。我听到有些买了“双优二号”的农户说,那稻子长势很好,只是还没抽穗扬花呢。我推了自行车,到几个村子里转了转。没事的时候到村子里转一转,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我喜欢看我经手的种子在别人田里开花结实,一派丰收的景象。我也喜欢别人问我技术上的事情。这其中也许有一份虚荣心在里面吧。我记得一些买了“双优二号”的农户,我想到他们的田里看看。九月的天气,本来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那会儿却是阴雨连绵,气温一下子降了许多,我不得不戴上手套,穿上了毛衣。我一个人走在乡间小道上,冷风冷雨迎面扑来。我没有看到稻子抽穗扬花的喜人景象。那些稻子瘪头瘪脑的,像是寡妇的肚子。这么一看,我心里就慌了,莫不是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是假种子,李铁柱不至于会骗我吧。生死相依的战友,我相信李铁柱。转念一想,万一他受了别人的欺骗呢,说不准还蒙在肚里呢。我去的时候,李铁柱正在住院,我将他从病床上拽了起来,拔了输液器,让他跟我回去,看看他卖给我的那些稻种是多么好的种子。你不让我活了呀。李铁柱嘟囔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我说,李铁柱,看不出你是这么一个昧着良心的家伙,坑人都坑到老战友头上了。李铁柱说,我怎么坑你了?我说,你去看看你的那些金种子吧。李铁柱说,见你的鬼去吧,那批种子有三万多公斤,我们这里那么多人种了,怎就没一个人说有问题?到你那里就成了寡妇肚子,真是活见鬼了。我可不管活不活见鬼,那些稻子瘪着是事实,你三万公斤稻种粒粒丰收同我有什么关系,能改变我那一千多公斤稻种正面临减产甚至绝收的现实么。我铁青了脸,说,李铁柱,我不是同你私人做买卖,别忘了我们是签订了合同的,告诉你们公司那帮混蛋,准备赔偿吧。李铁柱没接我的话,我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争吵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采取补救措施才是第一位的。后来,李铁柱跟随我一起来到了双凤镇,他带来了一千包“920”。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李铁柱同我一起起早摸黑,顶风冒雨,免费给那些种植户喷洒“920”。李铁柱患有腰椎增生,背着喷雾器,他的腰肢负荷更重了,常见他用手捶着腰眼,屁股跟着扭来扭去。
现在想来,1994年我真是撞上了天煞星,倒霉透顶了。那些“920”也没能给我带来转机。到了这个年纪,又碰到这样的事情,我渐渐有了些宿命的意想,也许是命中注定我有此劫难吧。就在喷洒“920”的日子里,有关我卖假种的传言像瘟疫一样蔓延了,听得我头皮发麻,冷汗在脊背上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爬。村子里有人扬言,要是二晚绝收了,就扒了我家的房子。叫骂得最凶的是癞头,说要剥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拆了我的骨头,似乎还不解恨呢,还要刨了我家祖坟,让我的祖宗瞧瞧——他们的子孙是怎样一个昧了良心的孽种。我女人葵花的脸色也晦暗了,看不到了葵花一样的笑容。她蜷缩在房子里,哪儿也不去,好像一走出去就有人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娘。我找不出话来安慰葵花。那段时间,报纸上有关查处假种子坑农的案子好像特别多,国家工商总局公布了十起重大假劣种子、肥料坑农案件,有关责任人都受到了惩处。一件件案子看得我心惊肉跳呵。那些晚上,我没一个晚上能合上眼睛,即使闭上了眼,噩梦立刻就来了,耳边轰响的总是警车嘶鸣的声音。
我并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看着大片的稻子“青风”、“翘穗”、“不勾头”,我的心像有一把刀子在割。我是端了个铁饭碗,可我的女人葵花,还有我又聋又瞎的老娘,我的亲戚朋友,都是*在土里刨食而活着。辛苦大半年,指望着田里有个好收成,谁知却颗粒无收,还有什么比这更悲痛的呢。我让葵花将存折拿了出来,葵花明显不乐意,她说,就算种子有问题,可这责任也不该你一个人担着呀,上头为什么不给我们没问题的种子,你去开会时县里不是布置了让农技站自己补充种子么。你去购买种子时同农技站的人商量过,他们都同意了的,出了事他们就往旁边溜,这农技站又不是你古月明一个人开的杂货铺。可说归说,葵花依然将存折拿了出来。我将钱取出来送到镇政府的时候没想到遇着了癞头他们。癞头他们拉了一条横幅,聚集在镇政府的门口。书记和镇长正站在台阶上,同他们大声说着什么,人群里嗡嗡嘤嘤的,我什么也没听清。癞头他们见我走了过去,不听书记他们说话了,转过身子朝我喊起了口号,“打倒假种子贩子古月明”、“向假种贩子古月明讨还稻谷”。
我忘记了当时我是怎样的心情。听说,后来癞头他们还拉着横幅去了县政府上访,我没有亲见,因为那时候我早呆在了看守所里。不过,公开审判那天,我在法院门口见着了癞头他们,他们扯着一条更宽更长的横幅,列队站在法院门口的两边,向我呼喊着口号。看那阵势,好像我是一个卖国贼,恨不得人人诛之。那场面我是记得的,至死也会记得。
五
假如你问我,癞头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真说不上。我想不起自己哪儿得罪了他。我同癞头是一个村民小组的,都在十五组,近邻呢。在我印象中,癞头好像是一个本分的人,他家孩子多,他女人生了四个女孩,最后才生了一个男孩。人多饭量大,癞头家几乎年年青黄不接,癞头就巴望着村民小组多分几亩地给他。可谁家有地给他呀,自己都少了呢。我记得癞头有一回对我说,月明哥,你都捧了铁饭碗了,吃喝拉撒都有政府养着,那两亩地你还种它干什么呀,你种着有失身份啦,不如给了我吧。我没有答应癞头的要求,就算我给他,可能由我说了算么。癞头想得有点太过聪明了。我能给他么,我是吃喝不愁,可我老娘我女人怎么活。就*我那点工资勉强过活,可我能做房子么,儿子上大学的钱又从哪儿抠呢。
说实话,我是有点经济头脑的。那两亩地我没种稻子,种了菜,都是反季节蔬菜。我在农技站工作,这种菜的技术我慢慢熟络了,收入水涨船高,一年好过一年。刚种菜的时候一点也不顺利,黄瓜比拇指大不了多少,就被人摘了,黄瓜皮吐得满菜地都是。西红柿还没有一个鸡蛋大,也让人摘了去。吃着酸,啃两口,大半个就扔在地沟里。这人摘几个黄瓜西红柿的倒没什么,最可怕的是畜生的糟蹋。癞头常把牛系在我家的菜地旁边,并不系牢了,那牛鼻子一拗,绳子就脱了,牛就到了菜地里。那牛特精,第一次尝到了甜头,就巴望着第二次第三次,我家的菜地几乎成了癞头的牧牛场。一年下来,我菜种钱都差点没收回来,癞头的牛倒膘肥体壮了。
后来,我也学聪明了,在菜地边插了一圈木栅栏,像个城堡一样将菜地圈起来。我女人葵花又请人在菜地边搭了一个草棚,整日里守在那里,那菜地才没受到侵扰。慢慢地,菜地就有了收入。我儿子上大学的钱有了。我家的房子也建起来了。
说到建房,中间同癞头他们还有点纠葛呢。我家的房子建在一处荒坡上,严格来说并不是荒坡,是一处旱地。我故意荒芜了二年没去种它,那里就野草萋萋了。土管所的人实地察看,见是一块荒地,很快就批准了。在批准之前,土管所要我找同一个村民小组的人家签个意见,免得日后有什么纠纷。我说这是很容易的事。我让葵花做了一桌菜,将同一个村民小组的人都请了来,村支书也请了来。一桌子人吆三喝四地吃,酒干了,菜也净了,可临到说正事儿,一个个都不见了人影,有的借口有事脚底抹油先溜了,有的说你先叫别人签吧,别人签了我也签。癞头的话更绝了,你这字我不会签,你一个当干部的,还同我们农民争地呀。你就别做梦了。我傻眼了。我真没想到,我想在自个的土地上建幢房子,怎么就这么难呢。其实,我心里头非常清楚癞头他们的想法,只要我不将房子建在水门村,总有一天,我家的田地肯定不会再种了。分给他们,一家就多了个一分半厘,收获的时候就多了一升半斗。
我建房的想法搁浅了,一搁就是好几年。后来,有人给我出了一个主意。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建房的欲望占胜了我,再说我在自个的土地上建幢房子也不是什么违法的事。我趁着土管所休五一节长假的时间,请了一帮人,紧锣密鼓地破地,奠基,砌墙。墙砌到半人高的时候一夜之间又被人扒平了。我心里头真气呀。可我这气又没地方出。我找不到扒墙的人,即使找到了我又能怎样。我只有防着,后来我同葵花搬了被子睡到了墙根下,才没事。等五一假期结束时我的房子建了一层,土管所的人见了也没说什么,让我交了五千元的罚款了事。我真心感谢那个给我出主意的人,要不是他,我的房子恐怕仍是一块空地呢。当然,我不方便将他的名字说出来,我要说出了他的名字,他不被村里人骂死才怪呢。我只有在心里头默默地感谢他。
村子里的人看着我拿了工资,种菜又赚了钱,向我伸手借钱的人就多了。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十元八元的借,说是手头上不凑巧呀,十元八元,你总不能不给吧,何况是借,又不是叫我白给人家。反正也就十元八元,你不还也无所谓。可借的人多,借的次数也多,加起来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从来就没有人还过我十元八元,也许那些人将借钱的事忘了,十元八元,这样的小数目我有时也记不住。可是,后来,借钱的数额渐渐大了,我觉得事情真不是个滋味。我女人葵花也拧紧了眉头。可有些时候,你还真不好不借,因为别人的确是有困难,总不能有难不帮吧。我不是那样的人,做不得那样绝。可借了张三不借李四,这矛盾就出来了,话也就难听了。什么铁公鸡一毛不拔呀,什么为富不仁呀,你不就是有两个臭钱么,说不定就是从我们身上坑去的。说得我有口难辩呐。
嘴长在他们身上,只能由他们说着去。我一不偷二不抢,在农技站不沾不贪,*了那点工资,加上种菜挣点钱,这都是我本分的钱,我心安理得。我种菜的技术也没有藏着掖着,谁想学我谁都教,谁来问我谁都说,没什么好隐瞒的。可奇怪的很,到我地里摘菜的人有的是,向我借钱的人也有的是,就是从来没有人向我讨教过种菜这活儿。我真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六
你看我,现在喜欢多话了吧。你不会像我女人葵花一样说我婆婆妈妈吧?唉,这都是申诉时惹的毛病,想改都改不过来了。刚才说哪了,哦,对了,我说去找了李铁柱三次,只说了两次吧。我现在就来说第三次去找李铁柱的事儿。
第三次去找李铁柱,我是怀着满腔愤怒讨债去的。如果不是他卖给我一千多公斤那样的稻种,我怎么会成为一个罪犯呢。我赔光了所有的积蓄,家也弄得不像个家了。这笔帐我要同李铁柱好好算算,看他怎么来赔偿我。狗日的李铁柱,我真想揍他一顿,剐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看他怎么敢再去祸害别人。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一腔怒火失去了发泄的对象,李铁柱不在种子公司了,他也在看守所里呆着呢。找到他家里去,他老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指着我说,都是你害的,要不我老公怎么会去看守所那种鬼地方。有你这么个战友,我老公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我被李铁柱的老婆骂得摸不着后脑勺了。等她平静下来,我才了解到,李铁柱因为卖给我的种子出了问题而受到牵连,被当地检察机关逮捕了。那三万公斤稻种是李铁柱负责从一个育种基地购买的,我这边出了问题,李铁柱又能逃脱干系么。李铁柱的老婆还说,好好的种子,我们这里种了屁事没有,到你那里就颗粒无收了。你真是一个扫帚星,谁碰着你谁倒霉呐。
听李铁柱的老婆这么一说,我倒乐了,狗日的李铁柱,你也有今天,你是活该,自作自受。谁叫你坑人,坑人就是坑自己。让你也享受享受做罪犯的滋味。我,李铁柱,我们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我幸灾乐祸地在心里笑了。但转而一想,我又有点不安了,他那边三万公斤种子什么事也没有,唯独给我的一千多公斤种子出了问题,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吧。我心里存了疑虑,但那会儿李铁柱关在看守所里,他的事还没有判决,我见不着他。我只有等他出来了再说。想来想去,我觉得李铁柱的老婆说得一点没错,李铁柱是个倒霉的人,他倒霉在于不该有我这么一个老战友。我们一起抓捕通缉犯的时候,李铁柱差点替我挨上了一枪。当罪犯的手伸向枪支的时候,我俩几乎同时扑了上去,子弹从李铁柱的胯下穿了出去,在他的裤裆上开了好大一扇窗户,幸好没伤着筋骨。也许这霉运像瘟疫一样可以传染,由我传染给了他,让他跟着吃了苦头,受了冤屈,这事情还真说不清呢。
不过,仅凭李铁柱和他老婆的几句话,就让我完全相信李铁柱他屁事都没有,这也是不可能的事。不错,我和李铁柱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可现在我们分开了这么多年,难保李铁柱就不会变质。再好的种子过了二年三年,也有腐烂变质的呢,就是金子,也会被岁月磨损掉,何况是人。也许我不应该去怀疑一个老战友,可事实却让我没法去解释,也没法去相信。心里头藏了这个疙瘩,我总想将它解开来。接下来的两天,我就逗留在那里,独自到当地的农业部门了解一些情况,同时根据李铁柱老婆提供的地址,到一些村子走了走。我听到的情况跟李铁柱老婆说的没两样,李铁柱所在公司的稻种什么问题都没有,至少我没有听到任何负面的说法。
我抱着一团怒火去找李铁柱,结果怀了一腔疑虑回来。原本我准备向李铁柱所在的公司提出索赔,但李铁柱尚在看守所,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李铁柱来个落井下石。就算李铁柱不是我的战友,我现在这么做,这招儿也太损了点,反正事情都这样了,等李铁柱出来了再说也不晚。回家后我在稻草堆里闷了两天,第三天上午,我还蜷缩在稻草里的时候,李铁柱来了。李铁柱铁青着脸,像抓捕通缉犯一样扑到了我的面前,一手扣住我的衣领,将我从稻草堆里提了起来,另一只手狠命地在我脸上扇了一掌。我被他一掌扇晕了,等我清醒过来时才发觉嘴角咸咸的,有血流了出来,半边脸都肿了。而李铁柱呢,双手抱着头,猴在地上嘤嘤地哭。我女人葵花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一张脸比墙壁还要白。那是我第一次听李铁柱哭泣,五尺高的汉子,哭起来倒像个婴儿,听得我心里直发酸。
我没有劝阻李铁柱,一直让他尽情地哭着。好半天,李铁柱才平静下来,停止了哭泣。他用手背擦干了眼泪,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他的眼睛烂红一片。这一次,李铁柱带来了“双优二号”的检疫证、检验证和合格证,还有一纸质检部门的鉴定书。同时,李铁柱还带来了有关他的刑事判决书,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两个立功受奖的老战友,现在成了两个罪犯,这其中的滋味也就只有我和李铁柱能辨得出来。李铁柱说,古董,请相信我,我用人格担保,那批“双优二号”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李铁柱叫我古董真的令我很感动,在部队的时候他一直这么叫我,可现在他给我带来这些证书有什么用呢,能证明我买的那些种子没有问题?鬼才会相信啦。你有证书,为什么不早给我,如果早给了我,那我的判决书上就少了一条罪状。
李铁柱仿佛看出了我内心的不满。他说,古董,那批稻种就这么一套证书,给了你,我就没有了。我现在来找你,是想同你分析一下,看看哪儿出了问题。你说你冤枉,我比你还冤枉呢。我真糊涂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老战友的人格,还是该相信法院的判决。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莫非这“双优二号”在双凤镇真就成了“枳”了?后来,我总算明白了,不管是橘还是枳,它现在都让我成为了一个罪犯,而且我的老战友也因它而成了罪犯。我不能洗涮掉罪犯的污名,那我的战友也永远是一个罪犯。我一个人的冤屈变成了两个人的冤屈,我没理由让别人也跟着我含冤受屈,即使他不是我的战友,我的良心也会因此而不安。为了李铁柱,也为了我自己,我必须上诉。
七
不怕你小看我,也许在你的眼里,我和李铁柱的冤屈根本算不了什么,同那些遭受损失的农户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们的冤屈是个别的,他们的冤屈才是普遍的,值得同情和关注的。他们的冤屈因我而起。可我们的冤屈也是冤屈呀。有些事情并不一定完全就是我们的过错。我这么说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混账话。
我真有必要向你说明一下“双优二号”是怎样一种稻子。那是一个生育期较长的水稻品种,其全生育期,作中稻或一晚栽培150-156天,作二晚栽培142-145天,应在6月上旬芒种前后播种,还应高度稀播或实行两段育秧,在7月15日前后插完秧,才能满足生育期,避过寒露风。
你说我那么多种子不买,偏就选择了这么一个孬种,吃了回扣吧?听清楚了,我吃了回扣我是王八糕子。长这么大,我还不知道回扣是什么滋味。去李铁柱那里购买稻种的旅差费都是农技站报销的,那批种子农技站也一分钱没赚。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购进“双优二号”。那会儿我想,“双优二号”又不是假种子,不过生育期长一点,提前播种不就解决问题了。那时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而“橘”为什么会变成“枳”呢?不外乎土壤、气候和栽培技术的原因吧。“双优二号”在双凤镇之所以成为了“枳”,有二个重要原因引起了我和李铁柱的注意,一个原因是种植户推迟了播种期,生育时间不够理所当然会减产;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寒露风的影响。寒露风对地处山区的双凤镇来说是一种灾难性天气,是二晚水稻的气候杀手。常在九月寒露晚稻抽穗前后出现,给晚稻结实以致命性的打击,常导致二晚大面积不孕而减产,是晚稻高产的重要障碍。目前只有预防措施,而无治疗办法。
也许你会说,这是我和李铁柱为了开脱自己的罪行,牵强附会找来的理由。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找一个有经验的农艺师验证一下,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假话,看看我古月明是不是一个彻底丧失良心的坏蛋。不过,当时我和李铁柱的发现也只是一种科学上的推理,还没有找到有力的证据来印证它,但我们从中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后来,我在县气象局查找了1994年的有关气象资料,证明了我们的推理是正确的。根据县气象局的观测,1994年9月上旬10天,每天的平均气温都在25摄氏度以上,旬平均温度26.08摄氏度,有利于晚稻生长发育,而自9月11日突然降至20.1摄氏度后天气一直在20摄氏度以下,只有14日、15日、19日、20达21.1—21.8度,中旬平均气温只有20.1摄氏度。9月11日—13日连续三天日平均气温只有19.96摄氏度,已经达到寒露风的标准,比常年提早了半个月,致使水稻花粉不育,出现大面积“青风”、“翘穗”、“不勾头”。而双凤镇地处幕阜山北部,气温要比气象局在县城观测到的气温低2—3摄氏度,九月中旬正是“双优二号”最怕冷的阶段,对低温十分敏感,只要有一天的气温在20摄氏度以下,就会造成稻穗不结实而发生空壳。
你已经读了有关我的刑事判决书,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摆在你面前,那就是法院在判决我的罪行时忽略了寒露风的客观事实。人不勾头是坚强,而稻子不勾头,对我来说就是犯罪了。有时我也会想,如果1994年不遇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寒露风,或者寒露风虽然很早就降临了,而我并没有去外地购买稻种,我有可能成为一个罪犯吗?可惜的是法律面前来不了任何假设,它只看重事实,事实上我已经成为了一名罪犯。而我这个假设,在四年之后,也就是1998年,被另一场寒露风佐证了。那场寒露风波及的地方更宽,几乎全县的每个乡镇都受到了影响。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一封灾情报告,报告中说,全县受灾人口11万,二晚受灾面积7860公顷,成灾面积3870公顷,损失八成以上的绝收面积2106公顷,造成直接经济损失2150万元。而1998年的农技人员比我幸运得多,他们并没有一个人因为寒露风而成为罪犯。
而且我并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可以这么说,哪怕是面对一株蔬菜,我也是极端负责的。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我购买的稻种没有问题,但我所做的努力你是知道的,我也不想再重复了。如果我再罗嗦,你肯定会厌烦。你是聪明的,因为你清楚任何一个罪犯都不会承认他自己是有罪的,除非那个罪犯的神经有问题。这些也许让你听得很枯燥很乏味,你甚至不想再听下去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有谁愿意听一个罪犯的叨唠呢。我是有罪的,在没有找到证明我无罪的证据之前。如果铁定的事实告诉我是一个罪犯,我肯定会俯首谢罪的,因为无论怎么开脱,我始终无法欺骗自己的良心。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所讲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物都是真实的,可信的,包括罪与非罪。
八
再给你看一纸通知书吧。
关于解除古月明聘用干部的通知
县农业局:
你局《关于解除古月明聘用制干部的请示》收悉。
经查实,古月明于一九九四年五月,未经县农业主管部门批准,擅自在XX县农业局科技开发公司购进无检疫证、检验证、合格证的假杂优稻种1378公斤,直接向双凤镇16个村计447户农家销售,造成这些农户损失稻谷200115公斤,折合人民币204117.3元。1995年2月25日XX县人民法院以玩忽职守罪,判处古月明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鉴于上述情况,经我局研究,报经县政府1995年2月28日常务会议批准,解除古月明聘用干部,自1995年3月起停发聘用干部工资。
XX县人事劳动局
1995年1月28日
一夜之间,我的铁饭碗就碎了,我又恢复到去当兵前的样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个。而且我是个没有一寸土地的农民,现有的那两亩责任田是我老娘和我女人葵花的。我只能*经营她们的土地来养活她们和我自己。在这一点上,李铁柱要比我幸运得多,虽然他也成了一个罪犯,可李铁柱是一个拿工资的罪犯,无论刮风下雨,打雷落雪,无论寒露风,洪涝灾害,李铁柱都衣食无忧。我真有些嫉妒李铁柱,成了罪犯还能那样逍遥。
从1995年3月1日开始,我就必须下地,扛着锄头,牵着牛,在田地和房子之间劳碌奔波。我想我是活该。谁也用不着同情我。虽然在此之前我也下地,但在菜地里我只负责技术指导,怎么下种,怎么施肥,动动嘴皮子,根本用不着我动手,重一点的农活都是我女人葵花抢着干的。葵花心痛我,说,你一个干部,干这些脏活有辱斯文,去,帮我提壶茶来。想一想,我都让我女人惯坏了。
正月里,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我没脸面去见我的亲友,我就下地啦。那时候我的心情是沮丧的,也是晦暗的。我走在去田野的小路上,这同过去我去村子里察看是多么不同。我埋着头,走我自己的路。我听见有个声音对我说,哟,古干部,体验生活呢。你说我怎么回答呢,我就那么勾着头过去了,甚至我都没辨出说话的人是谁。这日子过得可真窝囊。那会儿,我铁了心,一定要上诉,不过结果如何。
经过一个冬天,我家的菜地荒芜了,原来搭建的大棚不见了,地上随处可见烂菜叶,还有碎裂的塑料,冷风一吹就窸窸窣窣地响。地上满是零乱的脚印,密密匝匝的,好像是经过了千军万马的战场,只剩下几根树的断茬立在菜地中央,那是大棚的柱子。我选择了一个背风的角落,开始锄地了。那哪是锄地呀,简直就是打扫战场。整整五天,我哪儿都没去,就守在那块菜地里。地,很快整好了。我的手掌也磨起了好多血泡,有的比蚕豆还要大。我在田坎边找了一个荆刺,将血泡挑破了,我的手掌积满了淡淡的血液。每挑破一个血泡,都伴有丝丝的痛。我将手掌印在泥土上,那里便有了一个血红的手掌印,我就这么擦干净了手掌上的血液。我在田埂上坐了下来。我想抽支烟,可我的口袋里没有香烟了,而且我已经有好几天没烟抽了。望着平平整整的土地我又发了愁,买菜种的钱呢,买肥料的钱呢,我当时是双手握肉,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掏不出来了。葵花看出了我的窘相,偷偷溜回去,向我那老丈人借了点钱,仅够买点菜种。老丈人手头也很拮据,平常都指望我们接济呢,没想到他引以为豪的女婿落泊得比他还要寒酸。我甚至可以想象到,老丈人一边窸窸窣窣地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一边不住地叹气。他缺了几颗牙,叹气的时候便有了嘶嘶的响声。
我得好好活着。我想。我种好了菜,然后就去寻找上诉的证据,我总不能饿着肚子去奔走。我厚着脸皮去了农技站的一个同事家,他是出纳,1995年1月份的工资我还没领。我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喝酒,几个人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出纳招呼我坐下来,我没坐,我说,我来领二月份的工资。出纳听了我的话,脸色好像有点变化,对,脸色变阴了。出纳说,你过两天再来领吧,我得同站长打个招呼。我身上带着那纸解聘书呢,当即摸了出来,可出纳没接我的解聘书,他有些不悦地说,老古,你的情况我知道呢,但这事要同站长打个招呼,我做不了主,这你也是知道的。原来我认准出纳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什么事都不会擅做主张,可我领工资也要同站长打招呼,我觉得很不是滋味,可不是滋味又有什么办法。我没脸再说下去,扭身走了,出纳叫我喝酒我装作没听见。后来,我跑了四次,第一次是出纳忘了对新上任的站长说,第二次是新上任的站长没表态,第三次是站长表态了可出纳手头上没现金,直到第四次我才领到最后一个月工资。我拿着那三百多块钱的时候,我的内心在流泪。一个男人呐,什么事都不能犯,什么错也不能出,出错了犯事了,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你是罪犯呐。
大棚终于搭起来了,菜地也绿油油的了。我的心情也好了些,我该思考我那个案子了。谁知,这种好心情根本维持不了几天又坏了。大棚里蓬勃的绿色让村子里的人眼馋了,总有人绕着我的菜地转圈子。有的说讨几棵菜秧,有的说摘把空心菜尝个鲜。最可恶的是癞头,他大大咧咧地闯进了大棚里,出来时抱了一大捆的青菜,我拿眼觑着他,可他一瞪眼,恶声恶气地说,你瞪着我干什么,摘你几根青菜就心痛了?你欠我们的多着呢,你卖了那么多假种子给我们,从我们身上坑了多少钱,你那房子从哪来的,那都是我们的血汗钱。我吃你几根青菜,那是我瞧得起你。妈的,你一个假种贩子还想张狂啊。看癞头那样子,就差没剥我的皮,抽我的筋呢。
我家的菜地成了村子里公共的菜园了,你说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你叫我别激动,我能激动什么呀,我同癞头那样的人说得清么。你放心,我说的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有激动也都过去了,陈年旧事呵。我的身体状况不怎么好,血压有点偏高,我犯得着激动么。经过了这么多,我也麻木了。我没事的。你放心。
九
李铁柱在我这里没呆二天就回去了,我家里吃没吃的,住没住的,他再呆下去,我们就得去乞讨了。事情都这样了,就算他赖在我家里不走,也不能改变他是一个罪犯的现实。李铁柱临走的时候说,古董,你可要想法子上诉呵,不然这顶破帽子我要戴一辈子了,你积点德行行好吧。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气,好像他是不是罪犯就在我手头上攥着,我要他是他就是,要他不是他就不是。倒过来一想,我也理解了他的无奈。
寒露风的证据我是找到了。可种植户推迟播种期,导致“双优二号”生育时间不够造成减产的证据我尚未找到。我记得当初我印刷了一份“双优二号”栽培要点的宣传单,可农技站一张也找不到了。447户农户,应该有447份宣传单,总该有一家有的吧。我自己安慰着自己。
我设计了一份调查表格,将购种数量、购种时间、播种时间以及有无栽培说明书等内容都设计进去了。我想根据表格来调查也许会顺利一些。我拿着表格先去了张炳仁家。那会儿刚好吃过午饭,张炳仁正坐在他家的厅堂里剔牙,他翘着二郎腿,眯缝着眼,一脸的满足。也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张炳仁突然睁大了眼睛,那神情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我向他笑了笑,可张炳仁依然那么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他的双手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了,身子骨将藤椅塞得满满的,好像担心我来抢走它似的。我说,炳仁兄,我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我尽可能把话说得温柔一点。没想到适得其反,我的话越软和,张炳仁的脸色越狐疑,他问,什么事,你说吧。我说,去年你在农技站买了几斤二晚种子?张炳仁说,八斤。是公斤还是市斤?你卖的,你说公斤还是市斤?什么时候买的?阴历四月底。你看过“双优二号”的宣传资料么?我的话音未落,张炳仁突然恼怒了起来,说,你是笑我没读过书?你读了几句书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一样是卖假种子,坑害邻里乡亲的,我张炳仁是没读过书,可我不会坑人!我说,炳仁兄,你是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你不是这意思,那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问你买种时拿了宣传资料没有。没有,有也让我揩屁股了。那你是什么时候播种的?这一回,张炳仁几乎是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手指差点戳到了我的鼻子,说,我种了几十年的田,还用得着你来教我?你一个假种贩子想拿我来开心?!我再怎么解释,也无法平息他的愤怒,我几乎是被张炳仁扫出了他的家门。
过了两天,我又去了牛二家。牛二是个黑脸汉子,牛高马大,说话嗡声嗡气。我比牛二要矮了半个脑袋,在我面前,牛二有种居高临下的身体优势。我同牛二说话得仰着脸,好像我特别看重他的脸色。而牛二的脸一年到头都是黑乎乎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牛二对我的到来不像张炳仁那么敏感,好像无动于衷,他依然埋头干着手头上的活计。他的屁股下是我曾无数次坐过的沙发,沙发是弹簧的,被牛二压得咯吱咯吱响,就像有一群老鼠在叫唤。我的胸口挺憋闷的,好像牛二就坐在我的胸脯上,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静了静,才问出一句话。我问,牛二兄,你去年在农技站买了几斤二晚种子?五斤吧。牛二连头都没抬一下,话倒快捷地蹦了出来。你是什么时候去购种的?五月吧。那你拿了“双优二号”的栽培说明书没有?这一回,牛二扬起了脑袋,他鼓着一对牛眼瞪着我,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想把沙发拉回去就拉回去,你这破沙发我不希罕,你赔我钱得啦。我说,牛二兄,我不是来拉沙发的。你不是来拉沙发,那你罗嗦罗嗦干什么。你没见我在做事么,你不烦,我还烦着呢。牛二说话的时候,他家的狗不停地在我身后转来转去,我回头一看,那狗的嘴巴长长的阔阔的,两根獠牙白森森地戳着,同它的主人一样一脸愤怒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冒冷汗,我几乎是逃亡一样离开了他的家。
我想呵,只要他给我那张宣传单,我情愿让他家的狗咬一口,哪怕是咬个半死,只要留我一口气,我还要上诉呢,我总不能背着一个罪名死去,那样到阴间里我还是一个罪犯,说不定阎王爷还要给我脚镣手铐呢。我又从名单中找出几户熟悉一点的农户,不是本村的,上他们家一问,有的说没见过,有的说见是见过可能早揩屁股了。不就一张纸么,你找它有什么用。其中有一家,在我印象中是个很热情的人家,没想到他突然变了脸色,指着我的鼻子说,你那些假种子就差没害死我,你还有脸来找什么破纸,就算有,我拿去揩屁股也不会给你,你做梦吧你。
后来,我换了一个法子,叫我女人葵花到村子里那些买了稻种的人家去寻找,葵花的笑脸好,也许人家念个情,说不定就给了她呢。可我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葵花很快就红着两个眼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我问葵花到底怎么了,葵花什么也不肯说,只说你就别费心去找了,罪犯就罪犯吧,田里的蔬菜认得你是罪犯,它就不长了?葵花肯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正在气头上,我也只好暂时不问了。过了两天,葵花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我从她嘴里了解到,当她寻问宣传单时那些买了稻种的人一脸警觉,说,你们要那张破纸干什么,想翻案了?葵花说不是。不是?那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想把赔我们的钱退回去,想猪八戒倒打一耙?你们赚昧心钱赚疯了不是?还有更难听的,葵花不愿往下说了,我也就不再问了,我不想我的女人再伤心一次呵。
十一
没过两天,村子里有关我要翻案的消息迅速传开了。癞头他们又活跃起来了,事后有人告诉我,癞头请人写了一封信,信中罗列了我在双凤镇和水门村的种种罪状,这样的人不被判刑天理难容,法院对我的判决顺应民心,合乎民意,信的结尾是一串歪歪扭扭的名字,还有鲜红的手印。后来,癞头他们一批人又去了县民政局上访,说双凤镇的农民让假种贩子古月明害苦了,十有九家断炊,要求发放救灾救济款,帮助他们度过春荒。据说他们还去了法院,向法院赠送了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
那些日子我怎么也睡不安稳。晚上,有人往我家里扔石头,石头从窗子里飞进来,像子弹一样撞在楼板上咕咚咕咚响,有几次差点就砸在我老娘的头上了。我不得不找来一些木板挡在窗口,原本敞亮的房间被遮蔽得暗暗的,像个老鼠洞。石头砸在木板上,响声就更大了,反倒将扔石头的人吓了一大跳。他们不扔石头了,改成向我家的墙壁糊稀泥,一团团的稀泥摔在墙壁上,斑斑驳驳的,像张布满雀斑的脸。也许他们觉得摔泥巴不过瘾,后来就换成了牛屎,满墙的牛屎,满屋子腐败的青草气息。我女人葵花顾不得脏,用铲子将牛屎小心地铲了下来,我说,留着吧,他们给我们送肥料来了。我女人辛酸地笑了,泪水在她眼眶里波动。
他们是恨我了,深深地恨我了。他们的恨我能理解,就像我自己遭遇的委屈一样,心里憋着难受呀。可我不能因为他们恨,我就放弃我的找寻。我是铁了心要找到那些证据的,虽然不一定能证明我无罪,但只要有一分希望我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就算踏破了门槛,磨穿了鞋底,磕破了脑袋,我也要找到那些证据。我可以忍受饥饿,忍受一辈子的贫穷,但我不能一辈子背着一个罪犯的污名啊。
这么一想,我就去了县法院。我直接找院长。院长正在开会,我就在他办公室门口蹲着。院长开完会回了办公室,可又有人跟进去了,我继续蹲着,等进去的人都走了,我才进去。院长问我,老古,你又是为了案子的事?院长说话很温和,一点也没有法院院长的架子。我说,是。你案子的事情不简单呐。我说,不简单其实很简单。院长说,哦,怎么简单呢?我说,我是冤枉的,我那些种子不是假种子。冤不冤枉不是你自己说了算,得由法律说话;是不是假种子也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得有证据呀。我说,我有证据。那到时候你将证据亮出来吧。我说,判决书上写的“未经县农业主管部门批准”不符合事实,我购进种子是参加全县种子经销会后,县农业局的领导在会上布置的。那你让县农业局出示证据吧。
县农业局是我曾经的婆家。我被判刑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农业局。我是一个罪犯,一个替农业局抹了黑的人,还好意思进去么。可有些事情厚着脸皮也得做呀,此时不厚着脸皮,那一辈子都得厚着脸皮过活了。另外,我也想,如果我的案子能改判,对农业局也是好事呀,一个单位的领导总不至于希望自己的干部永远是罪犯吧。几个月没去,没想到原来的局长已经退休了,现在的局长是原来的副局长。我去的时候局长正在会客,我便在办公室等着。等了一个上午,局长仍旧忙着。在下午临下班的时候,我终于见着了局长。局长很年轻,属于年轻气盛的那种。他的办公椅比待客的沙发高了一大截,坐在沙发上看他,我心里有种看牛二的感觉。古月明,你昏呐,怎么能拿牛二同局长相比呢。我暗暗地将自己骂了一句。
我同局长的谈话很简单,没说两句就止住了。我将刑事判决书递给局长看,局长没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说,局长,这“未经县农业主管部门批准”不符合事实吧,我记得那天的会议还是你主持的呢。不错,是我主持的,但你去李铁柱那里购种向县农业局报告了吗?我说,没有报告,因为当时会上已经布置了。可布置了你也应该向局里报告呀。还有,以前的种子农技站都不需要送去质检的。以前的种子都是县种子公司调拨下去的,已经检查过了,当然不需要重复检查。
我哑口无言了。的确,局长的话不无道理。局长看我一脸黯然,又反过来安慰我,老古,你的事局里几位领导都很重视,能说上话的地方一定会替你说话。但有些事情不能凭个人感情用事,得由法律说话。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地方,我会关照办公室的同志。今后你个人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来找局里,毕竟你在农技站工作了这么长时间。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说什么呢。
十二
就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一个叫老根头的人来到了我家,如果不是他的到来,我真怀疑自己有可能要放弃找寻了。老根头为我送来了那纸宣传单。我从他手里接过宣传单时的那种感动没法用话来形容。粉红色的纸张,透着一股久违的温馨,有种让我想流泪的酸楚。我从口袋里摸出仅剩的几块钱,让葵花去村头买酒,那一刻我真想同老根头喝个一醉方休。老根头没多说话,见葵花要去买酒,一手揪住了她的袖子,强行将葵花拦住了。老根头说,古站长,我不喝酒,这纸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听说你在找我就送来了。老根头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但他有一个挺特别的嗜好,只要是有字的纸张落到了他手头上,他都会仔细地收藏着。没事的时候,老根头就让正在读小学的孙子将纸页上的字念给他听。有关“双优二号”的栽培要点,就是他孙子念给他听的。别人的稻子颗粒无收的时候,老根头的二晚每亩收获了四百公斤。老根头是个村民小组长,他们组上几户人家都是按照老根头说的要求来栽培的,收成最坏的每亩也有二百五十公斤。毫无疑问,老根头为我送来了一个最重要的证据,那就是我购进的那批稻种不是假种子,虽然它没有检疫证、检验证和合格证,不是金种子,但它是真种子,不存在质量问题。老根头就是证明人,老根头那个村民小组的人都是见证人。我想,老根头真是老天爷有意安排来助我一臂之力的。
老根头的到来还让我记起了另外一件事,农技站有三亩试验田,一半栽种了“金优64”,另一半栽种的就是“双优二号”。也许当时我是急昏了头,彻底忘记了试验田的存在。我到农技站一问,那一亩半“双优二号”收获了五百多公斤稻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老根头。后来,我到老根头那里寻找那些证人的时候去过他的家,他给我看了几木箱的废报纸和破烂书籍,甚至还有散乱的纸页。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这些废旧的玩艺被他始终当宝贝一样藏着。我问他收藏这些有什么用,老根头没回答我,这个腼腆的庄稼汉嘿嘿地笑了,一脸的傻样。
其实在我寻找证据的过程中,还有一个人的事情值得对你说说。那个人就是田老三,就是将我家猪圈里的木栅栏拆走的那个人。一个晚上,田老三一个人来到了我家,他扛着那捆木栅栏,直接进入了我家的厅堂。卷闸门被癞头撬走后,我家的门一直敞着,谁想进来谁都可以进来。有时候厅堂中央会有一泡新鲜的猪屎或者牛屎,肯定是谁家的猪或者牛来过。我就当它们为我送肥料来了。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拿走的都拿走了,也就用不着再装门了,那会儿我也没有装门的闲钱。
田老三一直将木栅栏扛进了后院的猪圈里,然后才出来跟我说话。刚开始我以为他像癞头一样是来找我麻烦的,正思虑着该怎么来对付他。不过我心里也很坦然,你再怎么找我麻烦,我是彻底的无产者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有什么顾虑的呢。俗话说,穿皮鞋的怕穿草鞋的,穿草鞋的怕打赤脚的,我现在是什么也不怕了。不怕你笑话,我当时真是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子。但仔细一想,我又觉得不对劲,如果田老三是来找麻烦的,那他还用得着将木栅栏扛回来么。我的猜测没错,田老三的确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来向我道歉的。
田老三说,老古呵,有些话我想了很久,到今天才想明白,特意来向你说明一下,向你道个歉,我要不说,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
田老三说,老古呵,我一辈子没冤枉过谁,可我冤枉你了,我的稻种不是在你这里买的。我是在老鼠嘴那里买的,我贪图便宜呵,他卖的稻种比农技站卖的要便宜一块多钱,谁想到他*的老鼠嘴不是人,他卖的全是假种子。老古呵,说出来不怕你恨我,我当时还在心里骂你昧着良心赚钱呢。我是活该。可我不能冤枉你呀。我原想老鼠嘴赔我呀,可他那样子,仰卧着一个光鸡巴,仆倒在地一个空屎窟,他拿什么赔我呀。我真想一刀把他给剁了。
老鼠嘴是怎样的人我早有耳闻,水门村的光棍流子一个。也许只有田老三这种贪小便宜的人才会相信他。可转念一想,那么多人相信我古月明了,可我古月明卖出去的稻种又同老鼠嘴卖的有什么区别呢,一样让他们蒙受了那么大的损失。我心里头真有点不是滋味。
田老三说,老古呵,我不能拿你的东西,该赔我的人是老鼠嘴。我以前是犯糊涂了,听癞头他们一说,你是国家干部,老鼠嘴没东西赔,可你有钱赔呀。我就昧了良心,说种子在你这买的。这是你赔我的一百块钱,我今天带来了,还给你。
我心里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田老三递过来的钱。看着田老三激动的样子,我说,田老三,事情都过去了,钱我也不要了,木头你也扛回去吧,有你这话我就够了。没想到田老三见我这么一说,咚隆一声朝我跪下了。田老三说,老古呵,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没脸见人了。我慌忙将田老三从地上拉了起来,田老三见我去拉他,趁机将那一百块钱塞到了我手里。我握着那一百块钱,真像握着一团炭火,掌心真烫呵。
后来,我从田老三嘴里了解到,从老鼠嘴那里买稻种的人不只田老三一个人,水门村有三五个,别的村也有,加起来有十多个吧。我依照田老三提供的名单,一一找过那些人,可他们没一个人承认在老鼠嘴那里买过稻种,都说是在我这里买的。他们甚至追问,是哪个没良心的冤枉他们在老鼠嘴那里买过稻种。当然,我不可能将田老三说出来,不可能将田老三给卖了。
而村子里有关我上诉的传言更猛烈了。有的说我给法院送了礼,法院要给我翻案了。有的说我原来赔偿的钱要退回去,要是没钱退的,家里有猪的拿猪来抵帐,有牛的拿牛来抵帐,没猪没牛的,就是拆屋也要退回去。真不知在他们眼里,我古月明成了怎样一个人,说得我都像鬼子进村了。
村子里又有人进进出出了。癞头他们组织了一批人,专门去县里有关部门上访,他们先后去了法院,农业局,民政局,还有县政府信访办。这期间,我也去了一次县法院,法院的人答复我,你的案子暂时不可能有什么改变,你看看,几乎每天都有人来上访,你的案子激起了多大的民愤啊。我无法阻止他们去上访,腿长在他们身上,嘴长在他们身上,就是他们的爹娘也管不了。我问法院的人,他们一天不停止上访,那我的案子永远就没机会了。法院的人回答说,话不能这么说,他们来上访同你的案子是有密切关联的。你不要激动,你的案子牵涉面广,事情复杂,法院也要考虑方方面面的情况,你就耐心点吧。是的,我只有耐心等着了。其实,我不耐心等着又有什么办法呢。
从县城返回的那天晚上,我家挡在窗口的木板又打雷一样轰响了。那响声大得连我老娘都察觉动静了。她双手扶着墙壁,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要往外走。 葵花赶紧跑过去搀扶她,婆媳俩*在墙壁上站了好一阵,等外面没动静了,我娘才睡去。第二天早上,我在窗口下发现好大一堆石块,像个小山丘一样堆积在那里。墙壁上的瓷板也被砸烂了许多。我女人葵花一个人捂着脸,坐在井边轻轻啜泣。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水井里不知落进去了什么,提起来的水竟然臭不可闻,水面漂浮着许多不可名状的秽物。
十三
我是一个罪犯,我承受的这些也许算不了什么。不管怎么说,那些稻种都是因为我才进入双凤镇的。如果没有我古月明,也许双凤镇的农民在1994年那场寒露风中不会遭受那么惨痛的损失。他们对我的恨,我能理解;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行为,不管是蓄意的,还是恶意的,我都能原谅。而我无法面对的是我的老娘。我爹中年早逝,我娘一把屎一把尿地将我拉扯大。而在她晚年的时间,该享受儿子孝敬的幸福的时候,却让她同我一起遭遇了这场寒露风,特别是在她弥留之际,那种惊恐不安的生活一直困扰着她。每逢想起这些,我心里头就特别难受。我是一个不孝的孽子呵。
刚开始,我娘并没有察觉家庭的变故,沙发被搬走了她不知道,我骑的自行车被推走了她不知道,到后来,床也被搬走了,家里空荡荡的了。我娘同我们一起睡到了楼板上。那时候,她肯定猜测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脸上始终很平静,从没问过我们什么。我在她睡的房间铺垫了厚厚的稻草。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发现她正呆呆地坐在稻草堆上,深陷的眼窝积满了浑浊的泪。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尖扎了一样刺刺地痛。我娘的床铺原来在*近窗口的位置,石头飞进来的时候,我将她的床铺挪到了房间的另一侧,那儿远离窗户,而且有墙挡着,石头伤不到她。娘也没有发现石头,她看不见也听不到。而且我女人葵花及时将石头收拾干净了。令我想象不到的是,后来,葵花在翻晒稻草的时候,竟然从稻草堆里发现了一串石头,它们紧贴着墙壁,一个挨着一个,排了好长一串。葵花没有动那些石头,而是原模原样地让它们藏在那里,只在石头上加厚了稻草。半夜里,我娘就抱了那些石头坐在稻草堆里嘤嘤地哭泣,她的哭声细小,孱弱,在那样寂静的夜晚,我和葵花还是清晰地听到了。
我娘就是在石头袭击我家的日子里病倒的。她先是一声不吭地躺在稻草堆里,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我女人葵花想方设法弄了些爽口的食物,喂给她吃,可她没一点胃口,每次都吃不下几粒米。她的身体慢慢干瘦了下去,最后就像一把稻草一样干枯了。我记得,我捧起她入殓的时候她比一把稻草重不了多少。从生病到去世,我娘只同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孩子,将那些石头砌在我的坟上。那些石头全被她弄了出来,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她的枕头边,很像一棺石头冢。
也许你认为这没什么,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就是活一百岁一千岁终究免不了一死。这是生命的悲哀。事实上让我深为痛苦的也不全是我娘的病逝,而是她丧事的办理。在水门村,哪家老人去世了,后事都是近邻帮忙料理的。原以为我娘病逝了,也会像其他人家一样有人来帮忙的,没想到连个鬼影都不见。后来,我不得不到邻近的镇子请了一班专门替人料理丧事的人来。我女人葵花到娘家找来了她的兄弟。一家人办丧事,还得请老丈人家的亲戚来操办,我的脸面丧失殆尽了。
如果事情就这么顺利地了结了,我心里也许会安宁一些。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出殡的队伍竟然就在我家门口被癞头一伙人拦住了。他们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扬着铁铲,将出殡的道路挡得严严实实的。我带着哭腔请求他们让开道路,就差没下跪,可癞头他们没一个正眼瞧我的,一个个铁青着脸,钉死在路中间。这一僵持就是老半天。来看热闹的人挤满了道路,可就是没一个替我说话的人。后来,是五爷,一个年近九十的老人出了面,五爷说,你们把路让开吧,谁不是娘生爷养的,谁家没有父母,你们别把事做绝了。癞头说,五爷,您说的话我们不敢不听,可他娘是罪有应得,生了这么个孽子,还想葬在水门的土地上,没门,谁说了也没用。五爷气得浑身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五爷才用嘶哑的嗓音喊叫了起来,你们这帮石头缝里迸出来的畜生,我把我的穴位让给她总可以了吧。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癞头他们在五爷的叫喊声中让开了道路。我扑通一声朝五爷跪下了。我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等我抬起头,五爷已经走了,他的身影早让人群淹没了。我娘最后埋葬在五爷的穴位上。
从那以后,我就沉默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哪儿都没去,老老实实呆在村子里侍弄菜地。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村子里好像也平静了,再没人朝我家扔石头了。这期间,李铁柱来找过我好几回,催问事情办得怎样了。我说我认了。李铁柱说,你说得轻巧,你认了,那我怎么办,我也跟你一样也认了?我没话回答他。李铁柱一生气就回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来找我,想必他也认了。
五年里,我始终安安稳稳地守着菜地过日子。那段时间,我的家是平静的,没人朝我家的窗子扔石头,也没人朝井里倒粪便。我的菜地长年绿油油的。我慢慢有了些积蓄。我重新安装了卷闸门,窗子也装上了铝合金。我女人葵花也恢复了以前的笑脸。
1998年,一场寒露风又侵袭了双凤镇。
1999年,在即将跨世纪的前夕,我的案子终于开庭了。最后的判决都在这纸刑事判决书上写着,也给你看看吧。
刑事判决书
(1999)X刑再字第25号
原公诉机关XX县人民检察院。
原审被告古月明,男,现年53岁,汉族,XX省XX县人,原系XX县双凤镇农技站站长,家住该镇水门村第十五组。
XX县人民检察院指控原审被告古月明犯玩忽职守罪一案,本院于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一日作出(1995)X刑初字第17号刑事判决,认定被告古月明犯玩忽职守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判决发生法律效力后,被告古月明不服原判,以原判认定事实不清,适应法律不当为由提出申诉。本院依法另行组成合议庭,公开开庭审理了本案,XX县人民检察院检察员XXX当庭履行职务。原审被告古月明到庭参加诉讼,现已审理终结。
原审认定,原审被告古月明身为国家农技人员,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种子管理条例》,擅自调进无检疫证、无检验证、无合格证和无种子标签的稻种,销售给农户播种,致使农户遭受巨大的经济损失,工作极端不负责任,其行为构成玩忽职守罪。判处被告人古月明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判决生效后,原审被告人不服,以原判认定事实不清,所造成重大损失不是因种子无“三证”,而是因一九九四年秋季严重的寒露风,种植户未按技术要求栽培,播种过迟,且销售种子数量不符等原因造成,而提出申诉,要求宣告无罪,并提供了相应的证据。XX县人民检察院在再审辩护意见中提出,原审被告所提供相应证据属实,但不影响对原审被告人构成玩忽职守罪的定性,其理由是:原审被告擅自主张购进无检疫证、无检验证、无合格证和无种子标签的稻种销售给农户,且该种子又未送检,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种子管理条例》有关规定。后经鉴定原审被告人所购种子属生育期较长,不应推广。且原审被告人当时已预测天气较为寒冷,并普遍喷了1—2克“920”,但仍无效,以期严重过失责任造成了农户重大经济损失,故原审被告人提出申诉理由不能成立。
经再审理查明:原审被告人古月明任本县双凤镇农技站站长时,未经主管部门的批准,于一九九四年五月间,虽征得本站其他农技员的同意,仍主张购买XX县农业局科技开发公司的无检疫证、无检验证、无合格证的晚稻种子,共计1378公斤。购种后,又未送本县种子部门进行鉴定,而直接向双凤镇16个村计447户农家销售,其中他人私自销售173公斤。根据当年气象资料证实,一九九四年九月十一日开始,我县受冷空气影响,气温急剧下降,至九月十八日已达重度寒露风标准,造成了种植户严重减产或无收。案发后,经实地调查核实,播种面积804.33亩,收割稻谷仅43705公斤,使双凤镇447户农家损失二晚稻谷200115公斤,折合人民币204117.30元,减去他人私自销售173公斤种子在内的损失,实际所造成经济损失182413.37元。
上述事实,有证人证言、调查材料、鉴定结论等证据证实,足以认定。
本院认为,原审被告人古月明身为国家农技人员及农技站负责人,虽征得本站其他农技员的同意,仍主张购进无检疫证、无检验证、无合格证,且生育期较长,不宜推广的晚稻种子,又不送有关部门检验,而销售给农户,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种子管理条例》有关规定,加上寒露风的侵袭,致使农户遭受严重经济损失。其行为已构成玩忽职守罪。原审被告人以种植户未按要求栽培及播种过迟提供不了确实证据本院不予采纳。鉴于寒露风的侵袭是造成损失的一个重要原因,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204条、第206条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397条之规定并经审判委员会
讨论决定:
撤消本院(1995)X刑初字第17号刑事判决。
原审被告古月明犯玩忽职守罪,免于刑事处罚。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直接向XX省XX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的,应交正本一份,副本二份。
审判长:XXX
审判员:XXX
审判员:XXX
一九九九年八月一十五日
书记员:XXX
这就是我——古月明,一个犯了玩忽职守罪的罪犯的最后判决。
五年后,我握着这纸判决书再去找李铁柱的时候,他已下岗了,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摆了一个夜市摊,煮水饺,炒田螺,烤牛肉,忙得不亦乐乎。也许是烟熏火燎的缘故,李铁柱一张脸黑黑的,全然没有了过去的那份白净。我告诉他,我改判了。李铁柱懵懂着双眼,不知我在说什么。我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改判了。李铁柱什么话也没说,只在我肩膀上擂了一拳,那一拳的力量好大,将我擂得一个趔趄,差点就栽倒在水泥地上了。后来我们就喝酒,下酒菜就是水饺,田螺,牛肉,一直喝到天色大亮,他婆娘将摊子都收拾好了,我们才酩酊而回。
令我想不到的是,我还没有从李铁柱那里返回水门村,有关我翻案的消息早在村里传开了。我女人葵花将电话打到了李铁柱家,电话里葵花带着哭腔对我说,你赶紧回来吧,那案子的事你就别再折腾了,只要有饭吃有衣穿,管你是不是罪犯。我预感到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葵花不会这么说话的。我一激灵,酒就醒了一大半。
就在一夜之间,我家的窗子玻璃全碎了,没有留下一块完好的。我女人葵花被一块飞进来的石头砸伤额头,在医院里缝了七针。创口愈合后,额头上留下了一条蚯蚓一样的疤痕。那片菜地的样子更惨,几乎看不到一片完整的菜叶了。辣椒刚开始挂果,就被锄头捣成了稀泥;茄子呢,被践踏成了蕃茄酱。丝瓜的藤条被断成一截一截的,散乱地丢在泥地里。而泥土呢,完全被翻转了过来,上面满是零乱的脚印。大人的脚印,小孩子的脚印,都深深地失陷在泥土里,可见践踏时力量是多么巨大。还有灰烬,大棚的木柱和周围的木栅燃料的灰烬,在菜地中间积了好大一堆,风一吹,灰烬就飘飘扬扬,迷糊着人的眼睛。
我将事情报告了镇派出所,派出所长带了二个民警来察看现场,还拍了照。他们在村子里调查了三天,结果什么也没查到。村子里的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派出所长临走的时候对我说,老古,这件事你自己值得好好反思一下,多在自己身上找找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里头的情况不简单呐,就算这次找到了肇事者,难保今后不会出现类似的事情。老古,你要三思呀。民警们撤走的当晚,又有石头从窗子里飞进来,落在楼板上咕咚咕咚响。
再后来,镇农技站的人捎来了话,告之我的工作恢复了,通知我去站里上班。我没有去。我想我哪儿也不去了。哪方水土不养人呢。我生命中剩下的那些日子,就守在水门村,守着那两亩菜地,守着我的女人葵花,度过此生吧。我什么念头也没有了。能够平静度过余生就是我最大的幸运,此外,别无所求了。你相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