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陆续走光了,已是傍晚时分,太阳的余辉斜斜得射进窗棂,本该是温馨浪漫的一天,可我却坐在家政公司的长条椅上,而且已经整整坐了一天了。业主总是挑不中我,原因很简单,我穿的太时髦,皮肤白白,十指尖尖。谁也没有把话说穿,我意识到自己明天必须有所改变。
当我背上我那品牌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的肩包准备离开时,老板的电话响了,“请您马上上来,我们就在特一号楼711办公室,好的谢谢您老太太。”老板满脸堆笑,她这种笑我在这一天中看了无数次,只要是业主打过来的她都是这样的堆笑。
“梅子,不要走,你再等一下,也许这家适合你。”
“不,我想我还是明天再来更容易被人接受些。”我有点颓丧的说,然后我准备走掉,大脑里不断翻着我的黄页,不知该到哪家去掏几件像模像样的衣服来穿。
“哦,是这里,就是这间了,真不容易啊,”这个边絮叨边闯进来的老太太与我撞了个满怀。
“啊!”她睁大了眼:“天那,小花!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奶奶找了你十年了,眼睛都哭瞎了啊!”我摸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拥我入怀,真的有湿漉漉的东西在我的肩上留痕。
我站着,没敢动。这样一个颤颤微微的老太太,她突然扑在你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的时候,你能有什么理由将她从你怀里推出去呢?
老太太止住哭时,太阳似乎已下山了,老板打开了灯,明亮的光有点刺眼。
“我是来应聘的,是的,我想当保姆。”我郑重地跟老太太说。
“你和我家小花几乎一模一样啊,她走了有十年了。”老太太满头银丝,臃肿虚胖,脸色卡白。我判定她有近八十岁的高龄了,因为她是那样苍老而脆弱,气喘吁吁。
“她七十七岁,要请一个保姆,要一个有爱心的保姆。她有心脏病,糖尿病和肾功能不全症。”这时我们才发现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椐介绍是她的孙子。
简短的交谈后她选择了我,我们在合同上签上了字。我扶着她下楼,坐电梯,她是那样开怀的在笑,而我是沉默的。
我被声音极大的铃声振醒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早上五点。我费力的睁开眼,还没顾得翻身下床,老太太,哦我现在必须称呼她萧奶奶,是的萧奶奶已经站在我床前了。
“你该起来了,我三点钟就醒了知道吗?而你却睡得屁是屁酣是酣的。”紧接着,她又催促道:“小花早上是自己起来的,从不让我叫。”
我想说我昨晚才来,你家里乱得像遭抢劫过一般,楼上楼下灰跟着人跑。还有,你家所有的卫生间都那么臭,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恶心气味,所有这些,都是我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改善的。我凌晨三点才躺下,不过没什么我熬夜熬惯了,在此之前我是开歌城的,晚上几乎没睡过什么觉。但我白天必须睡觉。可我跟她说这些干什么呢,能改变做保姆的现状吗?不能。既然不能就不要说了。我起来,穿着我的真丝睡衣,当我准备换衣服时,萧奶奶又催促起来:“咳,我说你还换什么衣服啊,就这件可以了。现在,你去把大院里种的芝麻和菜地里的菜全部浇一遍水,然后回来做早餐。我喝牛奶吃窝头,你吃面条。八点钟开饭,就是这样,去吧!”说完,她扶着木制楼梯慢慢上楼去了。
我还是换了衣服,因为我总不能穿着丝绸睡衣去下地吧,我知道老太太她一定不懂,这件睡衣要她付两个月的工钱给我还买不起呢。我的歌城被豪赌的老公一夜间输掉了,女儿还小我选择做家政是没办法,只要不被人认出就好,只要能窝在谁家里,挣到女儿的饭钱就好。
昨晚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什么也看不清,天一亮才发现这座老别墅四周郁郁葱葱,松涛阵阵,颇有黄山别墅的古风遗韵。两层的老房子四周还分布着许多小间的红瓦房,只是没有门,里面胡乱地堆放着杂物。我来到院子中间的鱼塘边,那池水是循环的,四周长满水草,很有情调,这样的环境令人心旷神怡。鱼塘边上种着几畦菜,有长豆角,黄瓜和空心菜,菜长得真好,黄瓜结满了果实,挂在枝头,翠绿得能滴下水来。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萧奶奶说的那块芝麻地,便四处张望起来。“在前院,从那边饶过去就是了!”萧奶奶的叫声从二楼传来,原来她一直站在窗前看我。
我饶到前院,天那,我几乎要晕过去了,那是好大的一个园子,种满了农作物,西红柿、茄子、辣椒、生菜,然后就是玉米和芝麻。我曾经到一家农科所参观过,估计了一下,这里的地至少也有三亩以上,这个估算在后来与奶奶的谈话中得到证实。
我浇完所有的菜地后浑身被汗水湿透了,脚下是沉重的稀泥,粘在凉鞋上敲也敲不掉。
萧奶奶很满意,吃早餐的时候跟我谈起了她的家,这也正是我感到纳闷的问题。
她是将军的遗孀,将军六年前离开了人世,留给她的是无边的孤独和寂寞。
“您没有儿女吗?小花是谁?”我很好奇。
“和你一样,是个保姆,她很好,很能干,可惜她走了,说是回去看看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孩子没爹没妈啊。”
“只是个保姆吗,我以为是您的孙女呢。”我说。
“小花是老头子老家的远房亲戚,我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孙女看待,有她的日子真快活啊,我不知道什么是烦恼那时候。”
“哦,那她一定是回去了,找过吗。”我有点点吃醋,是的,都是保姆嘛,人家做得是那么好,可我对自己毫无信心。
“找不到了。”萧奶奶眼全圈又红了,我忙收住话头:“奶奶咱们中午吃什么?”
“就一菜一汤吧。我爱吃虎皮青椒,在冰柜里拿半只鸭子炖汤,放点葫子”好了,你的事情还多着呢,我先上楼去了。
我很奇怪她不是寂寞难奈吗,怎么总是心事重重的,又不肯轻易敞开心扉呢。时间,我想让她开心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一)
天下起了雨,是雷阵雨,哗哗的雨声真好听,站在窗前望去,整个院子充满了浪漫的气息。平时闹来闹去的小鸟都躲得无影无踪了,蝉和青蛙也不再歌唱,只有雨声,那样霸道地响着。我沉浸在这美好的雨境里。一时也忘掉了烦恼。
刺耳的铃声又响了,我朝楼上奔去,萧奶奶有心脏病,前一任保姆(是两个)就是在医院伺候她不耐烦走掉的,她们是菜农出身,种了这么多菜,可奶奶对她们并不友好。而我,也许是和她的小花很相似吧,沾小花的光她还对我很友好。
“我的钱,我的钱丢了!”她脸色大变,胸脯上下起伏着:“四千块啊!我的钱怎么就丢了呢?”
我惊呆了,我来了才一天啊,而且我一直在做事,再说我也不知道她的钱放在什么地方啊。
“您再找找,是不是放错了地方?”说实在的我很紧张,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丢了钱我难脱干系。
“没有,我都找好半天了,去去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的,你下去吧!”她很生硬得对我说道。
我奔下楼,泪水夺眶而出,想起我那曾经风光无限的歌城,那时候我活得多么开心啊。还有我八岁的小女儿,她是那么可爱,会唱很多的歌曲,她拿着麦克风一 板一眼的摸样常让人开怀大笑。可是,现在,我变成了一个保姆,每天必须住在别人家里,对女儿只能用想不能用抱的思念着。现在家里丢了钱,我是怀疑对象,我想说四千块只是我原来一天的营业额,我没必要偷。可我现在是保姆,需要钱养家,工钱只有八百块我还得尽心尽力的做,我是有嫌疑的。
过了一会儿,那个自称是萧奶奶孙子的小伙子来了,他实际上是个电工,兼司机,每月不知领多少薪水,我是说在萧奶奶这里不知领多少薪水。他叫小余,很精明的样子。他见我在哭,安慰了我两句就径自上楼去了。我想象着他们在找钱,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还在一起分析钱是怎么被偷走的。越想就越委屈。
中午萧奶奶没有下楼来吃饭,我只好把饭菜端上楼去,劝她想开点。她不理睬我,把身子翻到右边去,给我一个背。我说萧奶奶您是不是怀疑我偷了您的钱啊?她还是不吭声,也不动。我无可奈何地下来,坐在床上哭泣,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跟家政公司联系给萧奶奶换一个人来,反正合同上写的明明白白,业主交三百元钱后,一年内可以无条件换人的。
但是,我走了,她丢钱的事就更加说不清楚了,而且我刚到这家公司注册,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事,公司老板如果也误会我,我以后也许更难上岗了。我哭了会,想起小余来,就拨通了小余的手机。小余很客气,说你打手机很费钱,打内线吧5487。我连忙跑到小会客室拨通了这个号。我说:“小余,能不能告诉我,奶奶是不是怀疑我是个小偷啊?”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小余连忙说“不不不你别瞎想啊,她怀疑她的侄儿媳妇偷的,没怀疑你。”
我满怀狐疑:“怎么又冒出来个什么侄儿媳妇啊?”
“哦,你来之前奶奶的侄儿媳妇一直在帮她,有半个月,但我怀疑她自己是用掉了这笔钱,忘了。因为信封里还有两千多块呢,如果偷的话,小偷不会抽掉四千留下两千,还不连纸袋子一起偷了,反正四千也是偷两千也是偷六千也是拿。你说对吗?再说奶奶是有这个毛病,喜欢疑神疑鬼的,有时候她连我都怀疑。她每次叫我开车,我回来都要把钥匙交到她手上,要不她就怀疑我把她的车开出去办私事了。你想想我能把车开出去吗,我一个月才七百多块工资,万一撞了,我赔得起吗?但她一打电话我就得立即赶来,我走过来要走二十分钟,我宁愿走得远,也不开她的车。”
显然小余也有很多的委屈,可他忍着,忍得一点都看不出来痕迹,总是在人前笑呵呵的,我很佩服他。
萧奶奶还是没吃中午饭,我隔着纱窗看见她睡着了,呼吸均匀,就蹑手蹑脚地进去想把饭菜端下来。我刚端起托盘,萧奶奶就坐起来了,一脸愠怒:“我又忘了插纱门了。就是我睡着了小偷趁机偷走了我的钱。以后我纱门没插你不要进来。”
我呆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是说“好的”还是争辩几句以示清白。
“你还不快下去?”萧奶奶显然很生气。
我在厨房里收拾这些剩菜剩饭,心里翻江蹈海的。原来当个保姆这么受气,几百块钱好难挣啊。于是就回忆起自己过去的保姆,细细的回忆着我们相处的六年时光,好象很容易就过来了哦,再想想我也曾经吼过她哦,她也没像我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家当时还是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呢。想着想着,又有一个念头涌上来了,我不能一辈子当保姆,我还得想办法自己做一份事业,这样憋闷地活着早晚要得癌症的。于是我想,用一年的时间来做保姆,再苦再难都要挺过去,然后重操旧业,先买一台音响开一家小歌厅看发展再说。有了这个动力,我的泪就慢慢干了,刚才那种委屈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强烈了。
吃完晚饭,雨又开始下,这意味着明天不用浇菜地了。过去我很怕下雨,下雨天生意不好做。可是现在,我觉得这雨声很亲切,好像知道我心事一样哗哗地下着。我边洗碗边朝窗外望,远处那一片芝麻地里的苗苗长大了些,只是还有几块地里没出苗,萧奶奶昨天告诉我说那可能是地没浇透,土是干的,小鸟站得住,就把芝麻种子偷吃了。
萧奶奶洗澡时情绪稳定多了,她脱光衣服,下到浴盆里,我发现她的皮肤洁白光滑,和我奶奶当年的皮肤完全不一样。小时候,我喜欢睡在奶奶身边,奶奶那时还没有萧奶奶这么老,可她的皮肤是像皱纹纸一样的,胳膊上的皮松松垮垮的,用手托着这垮下来的皮肉好颤抖又好象很凉爽的感觉。我的奶奶身体很棒,七十多岁时还能挑起一桶水来的,不像萧奶奶这么多病。边想着自己的奶奶边给萧奶奶洗背,浴花上的沐浴露搓起了泡泡,我拿浴花轻轻地擦她的背。她洗舒服了,问我:“梅子,我后背脏吗?”
“不,一点都不,很嫩的皮肤。”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透出些许笑意,很得意。
“不过奶奶您不能每天像这样擦沐浴露,糖尿病会皮肤瘙痒的。”
她看看我,又继续洗前面:“你怎么知道的啊?”
“我姥姥死于糖尿病。”我几乎脱口而出,但我把这话咽回去了,她听了会悲观的,我想。
“哦,我看了些书,知道的。”
“你说的对,但我洗惯了,反正是痒的,就让它痒好了。”
“奶奶,这里怎么有个疤呢?”
“哎,别动,那里面装着心脏起搏器呢!”
我忙不迭的抽回了手,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好象摸着了定时炸弹。
“奶奶老了,没用了,什么都得求人啊,还不如自杀了算了!”
我赶紧接话:“您自杀了谁发我工钱啊,您这不是敲我饭碗吗?”
她乐了,使劲拽着水龙头站起身,说:“你扶着我点,”然后抬起左脚自己用毛巾擦,而且令我想不到的是她还开了句玩笑:“看,我这叫金鸡独立!”一句话把我也逗乐了,气氛立即变得融洽起来。
天下着雨,电视里播放的是新闻台,萧奶奶就爱看这个台。我很敏感地说我下去看电视吧?其实我每次进她的卧室都不自在,她居然还告诉我她的钱就是锁在那个老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丢的。我不愿呆在这个充满了是非的房间里,可她说:“就在这里看吧,你下去我寂寞的慌。”
好不容易熬到十点,电视节目已经循环播放了两遍,好枯燥。这时电话响了,萧奶奶接了:“昂,是啊,你帮我交了没有啊?啊?还没有啊?磨磨蹭蹭的,就交一千五,对。好、好、好。”
电话挂了,她孩子气的说:“叫我女儿帮我交一千五百块钱党费。”
“您女儿在哪里啊?”我问
“她在广州呢。”她眼中充满了欣喜:“刚才来电话说,女婿升中将了。”她笑的摸样特像个孩子。
“中将?那不也是将军了?哇,您家出了两个将军了啊!”我不无赞叹。
“两个将军顶个屁呀,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小的贪官,家里富浴才是真的,你看我这家,什么都是旧的破的,四千块钱还被人偷了,那可是这个月的保姆费和生活费呀!”
我不爱听了,又不好顶撞她,就站起来说我下去睡了,说完就出去了。走到楼梯口,我折回来:“奶奶,您别忘了起来插上纱门哦。”
(二)
早上送牛奶的真早,五点钟就送来了。我打把伞将牛奶取回来,开始榨果汁。我昨天发现这台榨汁机躺在储藏室的角落里,就悄悄把它拿出来洗干净了。头天睡觉前,我洗了西红柿、黄瓜、苦瓜、苹果和胡罗卜,一早它们都滤干了。榨汁机的轰鸣声很大,萧奶奶从楼上下来了,说;“好久没喝果汁了,原来的保姆太懒,又笨,总弄不好,就没喝了。这果汁里维生素可丰富了!”我说是啊还继续榨,萧奶奶这儿摸摸,那儿看看,百无聊赖,又上楼去了。电视声很大,在厨房都能听见。
我打了个哈欠,又禁不住想起了我的店。那时我天天过夜生活,从早上一直睡到下午才起来吃早餐。这样的生活我认为是正常的,现在时间倒过来了,早上五点必须起来,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受刑。外面空气清新得很,我又跑出去摘了点青椒和西红柿,这是用来做午餐的。做完这些,我开始做卫生,做得很仔细,反正时间还早,不知这么早叫我起来干什么,好烦呐。要是能睡到七点也行啊。
昨晚睡不着,给女儿打电话。小丫头在电话那头说:“妈妈,我在家可乖了,还画了一张画给你,就是不告诉你画的啥,等你回来才能看呢!”我很开心也很惭愧,就说:“好的,妈妈一周回家一趟,你记住日子哦,妈妈要赚钱啊,要不你拿什么来读书呢?”女儿以为我还在开店,要求我买一大堆好东西给她,我一一答应了。管它呢,离现实远点好啊,要是我天天想着我是多么落魄,早该疯了。
我困啊,好困好困,恨不得不洗碗就上床去睡午觉。终于睡了个香香的午觉起来,感觉浑身都是劲了。
下午小余来了,陪萧奶奶打纸牌,打的是变色龙,他们一边打萧奶奶一边唠叨:“梅子啊,你也来学着点啊,小余不在的时候你好陪奶奶玩啊。你听见了吗?奶奶老了,玩牌可以健脑的,免得我得了老年痴呆你不好照顾啊!”我于是假腥腥的坐在旁边学,其实这玩意我八百年前就会玩了。
第二天小余来的时候我正和萧奶奶打变色龙,我一边打一边嚷:“我变黑桃”“我变,恩,变方片”“我变——”我不断的在变,觉得很好玩,萧奶奶手忙脚乱的玩着,看见小余就像见到了救星,非要跟小余玩,我正好可以偷会懒,因为我根本不喜欢玩牌。
晚上洗完澡,短信来了,我以为是那个叫一帆风顺的网友发的,一看,只有一行字:“以后跟奶奶打牌不要赢,奶奶输了不高兴小余”我偷偷乐,废话,我输了还不高兴呢!过了一会,给小余回信:“知道了,谢谢提醒”
好景不长,雨歇住了脚,天又晴了。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的开始。
“梅子啊,天晴了,别窝在家里,后院不是还有块地吗?就是土豆地旁边那块地啊,对了,今天你把土豆也刨了吧,把土豆地也给翻了。”萧奶奶轻描淡写地说。
我拿着锄头去翻土豆地,先要刨出土豆来,我抡起锄头,一锄头下去,锄头把就掉了。我气恼得把它扔了,用铁锹来挖,凉鞋踩在铁锹上都变形了才挖出来一两个小土豆。这块地板结了,头上太阳又晒,汗水很快就湿透了衣衫。我笨手笨脚地挖了两个小时,总算是挖了一大桶土豆,有些土豆被我挖破了,龇着个大口子,好难看,我把这些破了口的土豆埋在下面,上面的土豆看起来又大又新鲜,我这一招使我想到菜贩子了,他们平时一定都这么干。我们开歌厅的时候上的水果拼盘还不是把好看的那面放在重要的客人面前吗。
只挖了土豆地就又该做晚饭了,萧奶奶看着那一桶土豆,问:“就这么点啊?”我的手磨起了个泡,洗洁精揽在手心好疼,我没吱声,心里痛苦得想家,想我的店,想我的电脑。我不知道我这双手将来会为每月那八百元而变得面目全非会非成什么样子,鼻子情不自禁地就酸了。我那双凉鞋是名牌,我配棕色短裙才穿的也报销了。我洗碗故意把水放得很大声,否则我吸鼻涕的声音一定会暴露无遗。
第二天的下午,又是艳阳高照,应该说是烈日当空。我又奉命去翻那两块地,这两块地也不算小,有两分地吧我想。我麻木地做着,心里剧烈的斗争着,这种菜农的生活我还要不要继续是我必须要考虑的问题。要照这样下去,我简直就是保姆加菜农了。我找了双破手套戴着,手稍微强一点了,可是很快,脚就打泡了,脚背被磨起了个泡,这个泡很快又破了,流着透明的水,汗浸在上面钻心的疼。这时心里有两个声音在说话,一个声音说:“坚持啊,坚持!”另一个声音说:“放弃吧,你不行啊,放弃也是一种美丽。”就是这两种想法互相斗争着,我坚持了下来。抬头望望天,太阳还是火辣辣的,我带着顶破草帽,穿着萧奶奶给我找的一件旧布衫,简直就是个农民。我在这时居然还幽默得想我那没见过面的网友,要是我选择这时间、这地点、这环境、这个狼狈的摸样和他见面会不会吓晕他哦。
晚上我多做了一碗饭,吃得很饱,萧奶奶跟我说话我就像聋了一样,真的我不是装的是只看见她的嘴在那里一张一张的像条频死的鱼而我已经失去了听力,我想我还要不要继续坚持,这就是我所想的,我不想当菜农,不想。如果是种花,恩,我想我会喜欢的。我小时候在我家院子里种了许多的花,姹紫嫣红的美丽极了。那时候奶奶还在,我们每天晚上都在园子里赏花,我是那样欢畅,在花丛中跳跃,我美好的童年就是在花海里度过的。
“萧奶奶,我们种点花吧?”我试探着问。我想她会答应的,我这两天真的快累死了呀。她应该觉得我的建议不错。可是她想都没想就否决了我:“还是先顾着肚子吧。”
“可是,我们种的菜根本吃不了啊,你看,都老了,豆角都能当种子了还吃不到它头上去呢,还有——”
“你就不能安分点吗?”“我种了二十多年菜了,就是这样过来的,习惯了。洗完澡陪我打牌啊,我现在发现我的牌技越来越高了,你已经是我手下败将了,你不想赢我一回吗?”
晚上一直打到十点半,就这么假装没有牌变色,让给她赢,她笑嘻嘻的赢了一盘又一盘而我感到像在嚼蜡。
“明天是个大晴天,你的任务还很艰巨哦,小鬼!”
“什么任务啊?”我神经兮兮的望着她,屏住呼吸,什么厄运又来了,不会又翻地吧,我已经受不了了。
“你翻好的那两块地晒得差不多了,你明天给它们浇上大粪,记住,舀粪之前先搅一搅,别稀古浪当的。然后再翻一遍地,我就可以撒种子了。”
我晕,我晕,我晕晕晕!大粪?不会吧?但千真万确,是浇大粪。
想起小时候种花都是奶奶和妈妈把地整理好我才撒种子的,怎么报应来的这么快呢?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起来后就到那个茅房去看了看,坑里积满了大粪,可能很久才积到这么多的,很熏人的味道,绿头苍蝇嘤嘤嗡嗡缠着你飞,赶也赶不开,池子里有很多蛆,互相拱来拱去的,好恶心。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浇粪,因为我希望能拿到八百元工资,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何况我已经奋斗了十天了,快了。
我找了个旧枕巾绑在嘴上,翻箱倒柜找雨靴怎么找也没找到,就找到一双凉拖鞋,将就了。我简直就像赴死的英雄一样来掏大粪了。茅房里有个粪舀子,把有点弯,但舀粪的舀子看起来不错,好深,能舀很多粪的。我一下子把粪瓢捣下去,溅起的大粪弄得我诨身都是,还好,嘴里没有。我舀起一瓢粪往桶里装,可能是方向搞反了,粪全撒出来了,我慌忙躲开,可是还是有很多粪流到了脚上,甚至流到了我破皮的伤口上了。我疼得下意识的蹲下去,想擦掉伤口上的粪水,可我的手触到了一个软棉棉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蛆在我脚上爬。我惊叫,丢下一切往外跑,跑到鱼塘边去洗脚,鞋又掉到塘里去了,伸手去捞鞋,脚下一滑,人也差点下去游泳了。八百块,就这样折磨着我的肉体我的神经,我要崩溃了。
(三)
小余来接萧奶奶上街,萧奶奶要去买些排骨炖汤。他们回来时,小余把他手里提的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让我猜是什么。我猜了半天都没猜出来,他笑着说:“笨,这是猪肝,是萧奶奶专门买给你吃的。”
“为什么?”我蹊跷得问,真的,我不相信他的话。
“萧奶奶喜欢你贝。”他眼里含笑。“奶奶说你身体弱,要你补补血。”
这时萧奶奶来了,笑呵呵的说:“梅子啊,最近你很辛苦,萧奶奶买点猪肝你吃,这玩意腥,我可不吃。”
“谢谢萧奶奶!”我心里乐开了花。我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猪肝了。
小余在家里吃的饭,就加了个刀拍黄瓜,不过我炖的鸡汤冒着氤氲的香气,早就让他俩垂涎欲滴了。我们很热烈的讨论着一部大家都看过的电视剧的剧情,满手都是黄油地在那里打着手势,气氛轻松愉快,就像一家人一样。
晚上八点,萧奶奶在打完最后一局变色龙之后,放我下楼了。
这已经是不变的规矩,楼下那部电脑我现在有权力玩了,每天八点到十点,它是属于我的。
一个现代人,离开电脑简直就像在坐牢。而我现在只是个保姆能够拥有一台电脑,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
我开机后总要等上七八分钟,因为显示器是模糊的,房间太潮湿了,而且这台电脑显然很久没人玩了,除了我和小余以外。有时候小余休息,就来上上网,吃点好的。
我最近认识了个新网友,他的网名叫无怨无悔,我们很聊得来,他从不像别人那样一上来就要开视频,也不像别人那样一听说我是个保姆就放弃与我交流。
“哈楼!”他在叫我。
“我刚来,对不起啊,显示器有问题。”
“你说过N遍了,我会等你的。”
“你今天累不?”
“不累,习惯了,奶奶今天给我买了猪肝,我很感动。”
“我也喜欢吃猪肝,你让一半给我吃好吗?呵呵。”
“谗猫,给,吃吧!”我在表情拦里点击了一下,把一堆冒着热气的大便发给了他。
“不吃,还是留着你自己慢慢享用吧!”
“别客气啊,你又不是国家干部那廉洁做什么呢?”
“还是你自己吃吧。”他好像生气了,我也不理他,继续逗他:“废话,这是给你吃的吗?”
“那你说是给我干什么的啊?”显然他心存侥幸。
“是给你把玩的啊!”好半天他好象才反应过来:
“不要!坚决不要,你自己玩吧!”
“要不,你找张纸把它包起来带回去给你的老婆吃好吗?”
“我还没老婆呢。好,我包起来,留着我将来娶媳妇时给她。”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开怀大笑,这家伙真傻,居然这也接受。“这可是黄金万两啊!”他还是很兴奋的样子。
“你最近种的啥?”他问我。我告诉他有一畦小白菜,还把生菜移栽了。他发了个大拇指,我发了个笑脸。
我离婚了,老公赌博,输掉了歌城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反正是网络,谁也不见谁,我还告诉了他我第一次浇大粪的惨状,他总是鼓励我加油。
“你相信网络吗?”
“我相信,没有网络我简直没法活。”
“你也太夸张了吧?没发明电脑时好象就有你了呀,你喝西北风长大的?”
“我是说现在,没有网络就觉得没法活了。”
他给我讲他农村的老家,他童年的快乐和忧伤,他的家很穷,他每个月把工资都寄回去,身上只留下十元钱。我惊呆的看着显示器上那个十元,它是那么假,假到叫人无法相信。他说,不是骗人的,他家现在还在看十寸的黑白电视机。
我说:“我晕,你家真的那么穷啊?那我家还算强的喽,比较起来。”他说:“是啊,你好歹也是在城里长大的,生活条件比农村强百倍了,别悲观啊,比你不如的人大有人在。”
“那我再有钱了就去你家看看扶扶贫好吧?”
“不用了,我们自己会努力摆脱贫困的,谢谢!”
我们就这样有时候乱开玩笑,有时候又很认真,无话不谈。时间很快就到了,他总是很自觉的先下线,我想他一定是个很守时的人。
我已经锁好所有的门窗而且检查了一遍后才上床睡觉。我睡不着,拿着本旧杂志胡乱翻看,想早点有睡意。这时,我听见门响,很显然是关大门的声音,我连忙爬起来,冲出去,果然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往走廊深处走。
“站住,你干什么?你怎么进来的?”我厉声问道,浑身都是胆,一个怕字都没有,我是个胆大的女人,我想都没想过怕。
他真的站住了,回过头来,看见我气势汹汹的样子,笑出了声:“难怪说你像小花呢,是真像啊,你是新来的,叫梅子对吧?”我缓和了口气,既然人家能知道你的名字,那肯定不是坏人啦。于是我客气的说:“请问您是——”
他笑道:“我是大伯,怎么奶奶没介绍过家里有个大伯吗?”
“大伯?奶奶从没有提过啊”我脑子里飞快的转着,想着怎么处理。奶奶不知睡着没有,要不要去叫醒她问清楚。那个自称大伯的男人拿钥匙打开了小会客室旁那间房门,我断定他就是大伯了。你想想,一个人,他有大院门钥匙,有开家门的钥匙,还有开房门的钥匙,还知道你是谁,知道小花是谁,那他一定就是大伯了。
我任由他去,回房继续看书,但心里老是犯嘀咕,觉得还是问问奶奶比较好。于是我放下书,上楼,我想奶奶已经睡着了吧。我看见奶奶房间还亮着灯,就隔着纱门往里面看,怎么没看见奶奶睡在床上,我吃惊得喊:“萧奶奶,萧奶奶 ”,想不到她老人家从门后面冒出来了,手里还拿着沓钞票,显然她在数钱。我想,她也许经常半夜三更起来数钱吧,怎么像个守财奴似的?
“叫什么,有什么事?”她刚意识到钱还在手上,连忙把手背到身后,就像个小学生被老师发现做小动作的第一反应一样。
“大伯回来了。”我兴奋的说。
“哦,他回来不会过夜的,你等一会儿再睡,再检查一遍门。你可不要理他啊,他有神经病啊。”
神经病?怎么可能呢?是句口头禅吧,那么清醒的一个人。
我说声“好”就下来了,看起来大伯和奶奶关系不怎么样啊。我继续看书,果然不一会,大伯来敲我的门了。我起来打开门,问:“怎么,大伯您这么快就走啊?”他站在那里不动,眼睛直勾勾的,挺吓人。神经病,难道他真的是个神经病吗?我有点寒毛倒竖了。
他五十岁的样子,我想可能超过五十岁了,头发稀疏,眼睑浮肿。他看了我一会儿,有两分钟吧也就,说:”梅子我走了,你记得检查门啊!”我点点了头,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神经病好象不是的,他很清醒的嘛,那他干嘛像神经病一样看我呀,我又不是漂亮MM。何况他也那么一把年纪了,我一头雾水。
(四)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萧奶奶就问我:“昨天大伯没敲你门吧?”
“奇怪,她怎么知道大伯敲我的门了?”我觉得这个家很神秘,也很冷漠。
“大伯敲门叫我起来锁门。”我回答。
“以后晚上别给他开门,我说过他有神经病,听见没有?”
我说“好的,我知道了。”就跑出去种芝麻苗了。因为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雷阵雨,移栽芝麻苗好成活,省下浇水的麻烦,那么大一片芝麻地,浇一遍都要浇死人的。
我现在俨然一个菜农了,锄头把被小余修好了,我先刨了一块地,然后把出得密的芝麻苗挖起来,再移栽到刨好的那块地里去。我就默默的种着,心里想着今天就半个月了,可以回家看女儿了。我这么黑,女儿还能认出我吗?我一休两天,谁来照顾萧奶奶呢?我又想。就这样想着想着已经栽好一大片了。
今天是我的第一个休息日,我盘算着给孩子买些什么,需要多少钱。想想人家无怨无悔身上只有十元钱却要过一个月,当然他是包吃住的,我想我也应该节约一点,但我又很疼女儿,心里矛盾重重的。
“我也来帮你栽!”不知什么时候小余来的,他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开始帮我栽芝麻苗。我说你今天怎么不上班啊?他笑着说,他和别人调班上,他今天有点私事。我们俩一边聊天一边栽芝麻苗,进展就更快了,
萧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到院子里来了,她又开始罗嗦,简直就像蚊子在你而边翁翁。这棵栽密了,那棵栽稀了,这个苗没带土会死的,还有别把大苗移栽了,不好活啊。我烦死了,又不好发作,就说:“萧奶奶您进去吧我马上种完了就回去做早餐。再说,您还没打胰岛素呢,可别跟那天一样给忘了哦。”她今天好听话,一下子就哄住了,乖乖的回去了。
“我来浇水。你累不,累了就歇会儿。”小余很老练的拿着水管浇那些新栽的芝麻苗,不时回头冲我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使人想起高露洁广告。他看人的目光总是那样温和,一如春天的暖阳。
“小余,我今天要休息,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那我开车送你吧?”他浇的很仔细,每一棵苗都浇到了,鞋上粘满了泥。
“那怎么好呢?奶奶不让你开出去的,万一出点啥事,就不好交代了,我看还是算了吧!”
“谁说的?我说什么啊?小余要送就让他送贝,把奶奶说得像个母夜杈似的?!”萧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听见我说她故意装得很生气。
“正好小余来了,今天小余就在家照顾奶奶一天吧,小余,好不好?”奶奶说。
小余把车停在我家院子里,他很好奇地打量着我的家,实际上是我父母家,我的房子早就被老公卖了,直到离婚我才知道,他赌性太大,如果不果断离开,恐怕他连我和孩子都会卖掉。我们做生意这些年,除了买了房子,就没有什么存款,他总是说跟别人合伙做生意,结果钱都赌输了。幸亏我还有个好娘家,爸爸妈妈很疼我。
我家也住在部队干休所,房子和院子都和萧奶奶家很像,就是小一些,因为我爸爸只是大校,当然,大校也不是个小军衔。这使小余很震惊,他没说我也看得出来。我的女儿嫣然扑过来,她是那么可爱,妈妈给她梳起了羊角辫,一甩一甩地,很好看。
“嫣然,这是小余叔叔。”
于是小嫣然叫声叔叔好,把小余乐得屁颠屁颠的。我家院子里开满了鲜花,大都是我种的,小余很吃惊地在花海里徜徉,发自内心地笑着,逗着嫣然玩。爸爸妈妈已经准备了午餐,糖醋排骨的香味传的满房间都是。我的家,好温暖,好温暖。
小余说:“奶奶在家没饭吃,我得赶紧回去。你的家真好,我都舍不得走了。”他向我父母道别,但嫣然非要缠着他玩,我不得不把嫣然抱起来,这么大的女孩抱着真费劲。
小余那天做了一天饭,我没有休息两天,只一天就赶回去了,我知道小余那份工作也来之不易,耽误两天说不定把饭碗都敲了。
我回来带了一些花苗和花种,我妈妈还让我给萧奶奶带了一箱牛奶。
萧奶奶听见我拉门铃,喜出望外,小余几乎是一溜小跑下来开院门。他看见我提着一箱牛奶,就接过去,朝楼上晃,萧奶奶已经站在她最爱站的那个位子,被我叫做了望哨的窗户边向我招着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才一天呀,哎呀,倒像是过了一年似的。好啊,好啊。”她笑咪咪的看着小余把牛奶一盒一盒放到冰箱里,一边询问我家里的情况,我就说家里挺好的,别担心,我怕奶奶吃不下小余做的饭啊,就早点回来了。小余笑呵呵的说:“你也是该早点回来,要不奶奶就饿瘦了,我也饿瘦了!”
“小余你也学会油嘴滑舌的了啊,怎么一天不见你开朗多了。”我说。
小余看看我,还想开玩笑,被奶奶打断了。
“小余啊,你解放了,快回去吧,奶奶这下不求你了。”
“好啊,奶奶您过河拆桥,我不走,赖在您这里,我还要喝排骨汤呢,梅子炖的排骨汤没治了。”小余的顽皮逗得奶奶哈哈大笑。
但小余还是走了,我知道他其实心急如焚了。
走到门口,他喊:“梅子,梅子,”我连忙跑去,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他一边从外面锁门一边悄声对我说:“梅子你晚上别给大伯开门啊,有什么话就让他站在外边说,听见没?”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回答说好的。小余还是不放心,又叮嘱道:“别希里马哈的,我说的话听进去没有?”我连连点头,他又问:“你咋不问为什么?”
“哦,为什么啊?”我这才问。
“他昨天晚上回来了,回来就找你,半夜还不走,我——”哦,:“小心眼,”我骂了小余一句,他不吭声了,恼火的望着我。
“好了,别疑神疑鬼的,你那紧张干嘛?”
小余脸刷的就红了,我也觉得脸上发烧,是说的不恰当,我连忙说:“知道知道,你快去上班吧!”扭头就回来了,想想我刚才那话真是太不恰当了。
我偷偷栽下了从家里带来的花苗,然后祷告半天好让它快快长大。
我给萧奶奶洗澡时,萧奶奶在浴盆里泡着,说,梅子,奶奶给你唱支歌听吧?
我说好啊,但您别使劲啊,小心心脏受不了。
她唱了一段《小放牛》,满有底韵的,一边唱她还做着手势,翘着兰花指,很专业的,我说:“奶奶您唱的真好,您年轻时是文工团的吧?”
她说:“是啊,那时候我参军时才八岁,人家不要我,说我太小了,我说别看我小,我会唱歌,还会跳舞呢!他们不信,我就一板一眼的唱了这段小放牛,结果大家都鼓掌,我就当兵了。后来呀,就成了个名演员了。”
“那再后来呢?”我好奇得问。
“后来,我就嫁给你爷爷了贝。那时候可艰苦了,我生你大伯时,就参加这会那会的,总是坐在地上,那可真凉啊,现在什么病都来了不是?其实我们家是大地主,我爸爸妈妈都参加革命很早,把我们兄妹俩都送去当兵,家里的财产分给了穷人。”
“哦,那您家可是彻底的革命家庭啊。”
“可不是,后来我们还成了反革命,遭罪啊!”
说着话已经洗完了,我扶她回卧室,她还是滔滔不绝的讲她的革命史,她看起来精神不错,很开心的样子。我们就聊到了她的孩子们。
“我就两个孩子,其他的都没养大。可是,我革命了一辈子,钱也没多少,孩子也不回来看我,变成了一个孤老太太,指望保姆和司机给我温暖。”
她说的挺伤感,我安慰她说:“金钱是身外之物,奶奶您现在钱够花就行了,别老想钱,您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只要健康快乐就行了。”
“现在又不是毛泽东时代,没钱人家谁理你呀。你看见的,我家除了你和小余,还有谁来,哦,还有胡医生偶尔来,原来我老头活着,谁不巴结我们啊,连保姆都老老实实的。”
“奶奶,我不老实吗?”我在给她揉她的右腿,肿了。
“不是,你很好,奶奶没说你,可你来之前,我换了很多保姆了,真是个头疼的事,一个个拈轻怕重,多做一点事就要加钱,过年一走就是半个月,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过团圆年了,都是我一个人过,我一把年纪了还偷偷哭了很多次啊。”
“那大伯和大姨呢,都不回来过年吗?”
“你大伯就住在附近,十分钟就能回来,可他不回来,他因为婚姻的问题怨恨我。大姨说太远,就寄点钱,给我打个电话就算尽了孝道了。所以我常常想,干脆自杀了算了,这样活着真受罪呀。”
她在哽咽,我想想萧奶奶的确够辛酸的,其实现在很多空巢老人都像萧奶奶这样无奈,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知道他们的苦和愁。
我们正聊着,大伯回来了,萧奶奶问:“怎么又回来了?”
“我和马兰闹崩了,没地方去,不回来咋办。”大伯看着我好象是跟我说话而不是跟奶奶。
“那你回你公司去嘛,别老是半夜三更才回来,怪吓人的。”
“我回来拿点东西,今天就住在家里。梅子,你下去帮我把房间收拾一下。”
“梅子是我请来的,不做份外的事,你要住在家里我不反对,但你别使唤梅子。”奶奶声音有点激动。
大伯看看奶奶,又看看我,无可奈何的下楼去了,我开始着急了,我要玩电脑,可电脑就在小会客室,而大伯的房间又在会客室旁边。
我今天破例没有上网。早早睡下,虽然睡不着,但可以想许多事。我正想着我的嫣然今天在麦当劳里那么开心的吃薯条,就情不自禁的笑了。
“笃笃笃”我知道是大伯敲门,想起小余说的话,就大声说:“大伯,您有什么事?”
“梅子,你开门啊,我房间的东西不见了!”
(五)
早上我还是五点钟起来的。大伯真能折腾人,他说有一个重要文件丢了,害我找了大半夜。大伯在开公司,很有钱,就是老找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这是他昨天晚上我们找东西时他对我说的。我没问他为什么,我觉得他那么大的年纪了这样也是必然的。
昏昏沉沉爬起来,我偷偷看看我栽的花,很给面子哦,都挺起腰杆了。我正聚精会神看那几片叶子,考虑什么时候给它们剪枝,突然门响,我以为是送牛奶的,没抬头,谁想到是小余来了。我赶紧给他开了门。
“这么早啊?今天有事?没听奶奶说啊?”我一连串问了几个问题,小余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家里没出什么事吧?是不是大伯回来了?”
“是啊,大伯昨天在家睡的,现在还没起来呢。你怎么了?家里挺好的别担心,看你,神经兮兮的。”
小余没说话,也没进家,就问我有什么活要干的吗?我说正好,咱俩把那块莴苣地给毁了吧。说完我们就一起去拿工具。小余说:“我干就行了,不用你,你呆着,看我怎么干的。”我也没争辩,不知道他在发哪门子神经。
“我从今天起搬过来住,政委已经同意了。”我说你没毛病吧上班跑那么远,伙食费又要交一道划得来?再说萧奶奶还没同意呢。”
“奶奶早就让我搬过来了,我没搬,现在搬正好。”
“怎么正好啊?”
“正好来了个做饭香的。我缺油水,看我瘦的。”说完他把自己的胳膊伸过来给我看,我说:“像头大像的腿,还瘦!”
他冲过来要打我,我一溜烟跑了,一边跑一边喊:“萧奶奶救命啊,小余打我!”小余就吓的撤退了。
他真的搬过来了,奶奶叫他住在我房间对面,那间房里有两张床,都空着,那是奶奶留着大姨回家来用的,可是从没有人回来住过。
大伯早上起来,看我煮了小米粥,很高兴地喝了两碗。小余说:“大伯,您公司最近不忙啊?”
大伯笑笑没吱声。
萧奶奶看了大伯一眼,说:“赚钱嘛,就好好赚,我这老婆子现在有梅子和小余照顾,你就不必再操这个心了。”
大伯走后,小余也上班去了,我问萧奶奶:“您不是整天盼着大伯他们回来看您吗?怎么老把大伯往外推呢?”
“要是真诚的就好了,可惜不是。”
“您怎么说大伯不真诚呢?我看大伯挺好的,还给您买了这么多的补品。”我指着那一堆高级补品说。
“梅子啊,你不知道,大伯他很恨奶奶,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的伤口根本没有愈合的可能了。”萧奶奶叹着气说。
“奶奶,您和大伯究竟为什么闹得那么僵啊?母子连心嘛,没有解不开的疙瘩撒”洗碗水哗哗响,我拧小点,好让萧奶奶听得更清楚点。
“这就不好说了,梅子你还年轻,又挺单纯,有些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你大伯他离了两次婚知道吗?”
“这有什么呢?离婚又不见得是他一个人的错。”我纠正道。
“问题是他第一次婚姻失败他认为是我和你爷爷造成的,心里特别恨我们。”
“那时候,你爷爷的部下给他介绍了两个女朋友,他自己选了一个,没多久就结婚了。结婚当晚,他发现媳妇不是处女,就像疯了一样回来砸东西,他觉得这个世界连父母都欺骗他,我们其实也不了解这个女孩,何况不是处女也不要紧的我认为,只要她善良贤惠就行,谁没有个过去呢?”没想到萧奶奶满开明的嘛。
“后来,他又结婚了,我们再也不敢管他的闲事了,结果他又说他老婆偷人了,还卷跑了他的财产,而且最要命的是他硬说他的儿子也是别人的种。”
我无言。扑风捉影的事吧。
“他又回来闹,说就是我们不管他才造成这样的结局。我们只好任他去,他从第一次新婚之夜发生了不愉快就不回家,有时在路上遇见我们就假装没看见。幸好我们有退休金,要指望他养活还不早上街要饭去了?”
“后来他又开始酗酒,慢慢就变得有又轻浮又颓废,我们也没办法,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永远都不能原谅他。”
“什么事?这么大的仇恨?”我很诧异,怎么一个将军的家里竟然这样的不平静。
奶奶没说,我也没好问。
晚饭过后,我想上网,小余说,你陪奶奶说会儿话,我玩会电脑行吗?我说好。心里惦记着无怨无悔,又不好意思跟小余抢着玩。到了十一点,大伯又回来了,他今天连房门都没打开,就直接敲我的门。
我问:“大伯,您有事吗?”他说,没事,就是想跟你聊聊。
“我已经睡了,明天再说好吗?”
他显然又喝醉了,用拳头使劲捶我的门,我只好起来给他开门,这时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小余发的短信:“千万别开门!”
我就不理大伯,任由他敲,这时萧奶奶和小余都出来了,他们在外面闹腾了一阵,大伯“咚”的一声拍门走了。
我开门一看,奶奶脸色很不正常,就赶紧和小余一起把她扶到卧室里,给她吃了点药,半步也不敢离开的陪着,直到天亮萧奶奶才缓过来。她歉意得说:“梅子,一夜都没睡啊?”
我说:“奶奶您好了就好,我好紧张,没敢睡。”
“我早跟你说过他有神经病,你不信,看,神经病吧?
我说他喝醉了,酒后无德。其实是真让人烦,老敲我的门,魂都吓得掉,幸亏小余搬过来了,我觉得小余好伟大,像有先见之明似的。
第二天我上网,发现无怨无悔没在线,给我留了言,他出差了,还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反正无怨无悔也不在线,我就又让给小余玩了。他高兴坏了,说你怎么不玩啊?我说我网友不在线。
“你就一个网友吗?”
“不啊,有是有,我玩的好的就一个。”
小余乐得笑开了花,钻进会客室就不出来了,我就上楼去陪萧奶奶打永远赢不了的变色龙。
今晚大伯没回来闹。
可是第二天晚上,大伯很早就回来了,我正在洗澡,没听见他开门,穿着睡衣,我一边擦头发上的水一边往卧室走,突然,一个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了我,一身酒气。我下意识的想到是大伯,就想大声叫小余,可是我的嘴被他的大手捂得紧紧的,他使劲把我往走廊那头拖,我又踢又踹的,可一点都不起作用。我心想完了,小余在电脑边上就不知道世界还存在了,小余,我此时感觉最需要的人就是他,他在我身边对我是那么重要。
我被无声地拖到了大伯的卧室里,他用脚踹上了门,我还没来得急反抗他已经占了上风,当他放开手时我已经被他压得喘不上气,他喃喃着:“小花,小花”不顾一切的撕扯我的睡衣,我使出浑身的劲大声喊:“小余——”
我听见小余在外面捶门,紧接着是斧头在劈锁,最后大伯走了,我衣不蔽体的扑进小余怀里,紧紧的搂住他,哭的很凄惨很委屈很长很长时间。
(六)
我收拾了衣服,准备离开。小余站在我旁边看着我一件件清衣服,半天才说:“非走不可吗?”
我点点头,眼泪就没干过,眼睛哭得像个桃子。
“可是,你不心疼奶奶吗?”
“我叫公司派个好点的阿姨来。”
“奶奶不会留你的,她只会说,走吧,你们都走吧,我相信我一定能过得更好。每一个保姆走时她都是这样说的。”
我被这句话震住了。其实奶奶很孤独,但她又是个很要强的老人,回想起这一段时间,每一天我都是过得那么开心,奶奶整个人也变得开朗了,如果不是大伯这么无礼,我想我会一直幸福的陪在萧奶奶身边,再也不去做什么生意了,就过这种田园生活,简约的生活,远离尘嚣,远离物欲横流的世界,生活在室外桃园,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可是,我怕,我晚上做恶梦。”
“你回去了会做更多恶梦的。心理的创伤需要时间来抚平。”
“你不要怕,奶奶已经叫我把里里外外的锁全换了,以后大伯进不来了。”
“大伯他是不是跟小花之间有什么关系啊,他昨天喊着小花的名字。”我告诉小余。小余并不惊奇,淡淡的说:“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怎么从来不告诉我呢?”我觉得我有点激忿。
“他婚姻老触礁,后来爱上了小花,有一天,他把小花强*了。”
“你怎么知道的?后来呢?”我简直要窒息了。
“后来,小花自杀了,她死了。我们都知道,这个大院里没人不知道,就瞒着奶奶一个人的。”
“哦,”我平静了很多。“小花死了十年了,奶奶一直不知道呀。奶奶那天跟我聊天,还说将来见到小花,还是跟小花生活在一起,就像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一样 。对了,我觉得奶奶是知道的,只是她不说。”
“那么她是说将来她到了天堂,就可以跟小花一起生活了,是这个意思吧,我想是的。”
“奶奶身体很不好,我们别离开她,好吗?”小余就像在求我。
“你为什么对奶奶这么好?”
“我不知道,我从没对哪个老人这么好过。我想,奶奶身体这么差,也不会有大把的时间留给她了。”
我叹气,也许小余说的对,奶奶是个可怜的孤独的老太太,好不容易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就在一夜间一切又要从头来过,她还能够从头来过几次呢?可是,我还是好怕,我觉得老是跟小余说我怕,小余一定很失望。
“那么,我休息一天好吗?你顶我一天。”
“你想家了?”他说好的,去跟奶奶说吧,可千万别不回来啊。”
我跟萧奶奶告假一天,萧奶奶照例叫小余开车送我。到了我家门口,小余说:“别哭啊,别让爸爸妈妈为你操心啊。”我的泪就止不住又泛滥开了。他手足无措的用他的手指为我划去那大滴大滴的泪珠,总也划不干。这时妈妈从院里走出来了,手里提着菜篮子,哼着她最爱的“茉莉花”。突然看见我和小余在车里,小余好象跟我好亲热的样子,楞住了。
我连忙下车,接过妈妈手里的篮子,眼角的泪痕依稀可见。小余也很慌乱,叫了声阿姨好就把车开跑了,像只被猎人追杀的兔子。
晚上,嫣然熟睡了,爸爸还在书房里练书法,我悄悄摸进**的卧室。妈妈显然还没有睡着,我摸到她身边,躺下,叫了一声“妈妈”就哽咽了。妈妈把我搂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抚摩着我的头发。她的手细腻光滑,比现在我的手还要细嫩,好半天,她才开口。
“受了什么委屈?宝贝,说给妈妈听听。
我说:”没有,就是不想干了。”
“呦,你个鬼丫头,上次回来可不是这样说的哦,还记得不?你说要做一个天使,就要默默的奉献爱。怎么这么快就不做天使了?”
“我,我想换一家去做天使。”
“孩子,做天使就要坚持,否则你就不会成为天使。如果有什么障碍,就要去克服它。萧奶奶对你不好吗?”
我说好,就像亲奶奶一样。妈妈脸部的轮廓在微弱的光下显得很淡定。她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我小时候的一张照片,那时候的我幸福的笑脸在这微弱的光下依然清晰可鉴。我还看见我身上背着的那对洁白的翅膀,那是摄影师为我设计的造型,一个可爱的小天使。这么多年,妈妈一直把这个小天使安放在床头柜上,我在网上取的名字也叫天使的翅膀。可是,我想,天使有时候也会折断翅膀的。就不做声,听着妈妈细细的呼吸声,就更加不想再回去了。
“梅子,你是不是跟小余闹不愉快了?他欺负你了是吗?”
“不,没有,妈妈。他很好,没有欺负我。”
“那么你们恋爱了?”
“不,不,没有,怎么会呢,他比我小六岁呢,是个小孩子。”但我想起那晚救我的小余和我抱在怀里的小余,他根本就像我的大哥哥一样,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记得你小时候吗,有一次你生了场大病,你看见你旁边那个小姐姐死去了。就对妈妈说,将来长大了就做个天使,专门拯救那些可怜的病人。我为你自豪孩子。萧奶奶家是很苦,种菜种的怕了吧?其实你在萧奶奶家做保姆是很委屈你,开始我是反对你去的,但我觉得你一直做得不错,身体也锻炼的好多了,人也不那么浮躁了。妈妈觉得这苦吃的是划算的,你想想如果当初你和嫣然他爸不辞职去开歌厅,不是那么大把的钞票的诱惑,嫣然也许还有个温暖完整的家,可是你们就是不听劝,这不都是欲望带来的恶果吗?有时间我也去看看萧奶奶,她已经使我的女儿变得生活规律而且平实健康起来了。”
我静静的听着**的絮语,心境开阔了很多。
“你是个天使,就应该飞到需要你的人身边去,”
我想可能很多人都不会理解我的妈妈,让一个大校的女儿去做保姆,而且干那么多的粗活。现在我知道,**的爱是那么含蓄,她希望她的女儿不是为金钱而活着,而是为爱,为爱而活着才是快乐的。
第二天我回来时是笑盈盈的摸样,这使萧奶奶很宽慰。小余炖的鸭子汤,还不错,我喝了两碗,故意说我辞职算了。看见他俩紧张的样子,又说:“有人炖汤超过了我,我还不自觉走人,厚着脸皮吃白饭啊?萧奶奶用筷子头抽我:“叫你胡说,明明知道我心脏不好。”于是笑声荡漾,满室磬香。
我栽下的那两棵花苗已经打苞了,我知道它们憋不住要开了。洗完澡,我说:“萧奶奶咱们到院子里去转转吧。”
奶奶说:“不去,我最害怕蚊子叮了。”我不干,一定要她去院子里看看,我拽着她的手使劲摇,奶奶说好好好,就去转转,谁让梅子这么娇气呢!
我们转着看了看菜,长势良好。我故意带奶奶走到我种着两棵花的那块菜地边,那是一块苋菜地,地里留着苋菜种,奶奶看见了那两棵花,已经长得和苋菜种子一般高了,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拔那苗,嘴里嘟哝着:“这是什么呀,杂草怎么长的比菜种还高了。”我连忙拽住她,心想,快开呀你们!快开呀你们!只一瞬间,那一个个苞苞“唰”的一齐开了,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把萧奶奶弄得楞住了:“这是什么?好香好香,啊,它们怎么一下就开了,哈哈,还把我给吓了一跳。梅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哈哈笑弯了腰:“您喜欢吗?喜欢就好,这是夜来香,每天晚上七点准时开花。美吧?这在我们家玩了好多年了,您还是第一次看见吧?明天还是七点,咱们还来看花开好不好?”
(七)
小余每天都按时回来,这使这个大房子充满了家的感觉。
我说:“小余,你今天把电脑让给我玩玩行吗?”
他说:“怎么,想聊天啊?跟奶奶聊撒,奶奶怪寂寞的。”我噘着嘴不高兴,他连忙说:“好好好,你玩你玩,我跟奶奶打牌去,比这还好玩些,”他咚咚咚地上楼去了。
我迫不急待地打开电脑,上了QQ一看,无怨无悔还没在线,又给我留了言,并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给他发短信。我回房去给他发了条短信,半天他才回。
“我好象爱上了一个人,怎么办?”
“是吗?你确信你爱上他了吗?”
“我想是的。可是他很小,比我小六岁,这是多么不可逾越的障碍啊。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说的那个人不不会是我吧?”
“鬼才爱你,你比我大。”
“可我的资料是假的。我属猪,你呢?”
我一算,还真是小我六岁,但我不相信,网上认识的,不可认真。
“呵呵,我的资料也是假的,我跟你说真的,你给俺拿个主意吧,大哥!”
“那你跟他说啊。就说我爱你,不就完了。”我觉得无怨无悔也没辄,他又发过来一条:“我也很爱你,爱得无怨无悔。”
我突然觉得这个网友很不真实,没见过面却说爱不爱的,就停止了,自己躺在床上烙饼,小余从楼上下来,我听见他在厨房里折腾,也懒得理他,过了一会儿,他喊:“梅子,吃宵夜吗?”
“你自己吃吧,我睡了。”
“你睡得着吗?我睡不着。”
“我睡得着啊,你吃了也睡吧。”他听我这么说,就没声音了。我哪里睡得着,一些生活上的细节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闪现着,一会是小余的笑脸,一会是小余说:“奶奶不会留你的,她只会说都走吧,我相信我会生活得更好。”一会儿又闪现出他用手为我擦眼泪时那痛惜的眼神。折腾了一夜,天亮才睡着,所以早上起来眼袋就出来了。
“梅子,你是不是失眠了?”我正在把我种下去的花苗分株,聚精会神的,小余不知怎么也跑出来了,他每天这时候都出去跑步的。
“没有。”我不理他。
“那你眼睛有黑眼圈了呢!”
“我没抬头你就能看见我的黑眼圈啊?你倒成了孙悟空呢!”我撇他一眼,心里想着无怨无悔的话:“就说我爱你,不就完了。”这话怎么能说得出口呢?真是没辄。
“梅子,你种的是啥?”
“花,别告诉奶奶,开了给她个惊喜,我发现她现在喜欢上鲜花了,慢慢的,我要把这里变成个花园,那才美呢!”
小余就跑去拿工具帮我,我们一边栽花苗一边聊天。
“梅子,你喜欢哪个歌星?”
“我喜欢周杰伦,喜欢他的青花瓷。你呢?”我问小余。
“我喜欢王菲。”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王菲吗?”
“不知道。”
“因为她的女儿叫嫣然啊!”我惊诧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
“还有,她和李亚朋的姐弟恋真让我羡慕。”
我不接话,不知道怎么说,又怕小余看透了我的心理,就默默的干活。小余还想说什么,突然他电话响了,这么早。小余接了,可能信号不太好,费劲的说了半天,好象是哪里电瓶烧了吧,他急匆匆的走了。
奶奶站在楼上喊:“梅子,那小白菜地要分苗了,都挤得长不大了,你干脆把它们分了吧。”
我说好。就开始刨那一大片空地,然后一棵棵移栽。
奶奶又喊:“今天晚上有雨,你干脆把这些苗都栽了吧,我来做早餐。”
我暗笑,那就让奶奶做一顿早餐吧,反正果汁已经榨出来了,就是热点牛奶,蒸点包子。
“奶奶,小余可能不回来吃饭,少做点!”
于是我不慌不忙的栽白菜苗,一直栽到肚子提意见了,萧奶奶也没喊我吃早餐,就又栽了一些。
估计饭也差不多了,可萧奶奶还是没有喊我回家吃饭。我回头一望,好远啊,我栽的白菜苗像排队般整齐,一直延伸到院子尽头。
又过了会,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自己跑回来了,我一边洗凉鞋一边叫:“萧奶奶,饭做好没有啊,我快饿死了啊!”没人理我,我又喊:“萧奶奶,您打了胰岛素没啊,不按时吃饭是不行的哦!”还是每人搭理我。我洗干净了,往厨房走,突然看见一双脚,是睡着的一双脚。不好,出事了。我连忙冲进厨房,只见萧奶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吓昏了头,使劲掐她人中,不起作用。“冷静、冷静!”我一遍遍提醒自己。心里就没那么慌了。“会不会是低血糖昏迷啊?”我想起我妈妈曾经低血糖昏迷过,就手忙脚乱地跑去化了一碗白糖水给她灌进去了。
只一会工夫,萧奶奶就醒了。她醒过来时我正手忙脚乱地给小余打电话,这小子怎么关机了,急得我直冒汗。
“梅子!”萧奶奶喊我的声音很微弱。我忙扶起她的头,“叫医生来,快,我心脏——”我说好的。就打胡医生办公室电话,很快,救护车就来了,直到萧奶奶被那么多穿着军装的人抬上了车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上都是水,也才意识到萧奶奶平时是多么的孤单啊,除了小余和我没人来,这么大的一栋房子,将军活着时一定是人来人往的。
萧奶奶住院了,原来她忘了打完胰岛素就不用再吃降糖药了,她吃多了药。看来她大脑真的不好使了,昏迷引起心衰,她一直躺在急救室里,插着氧气管,打着点滴。我隔着玻璃看她,她是那样脆弱,像一片叶子在风中盘旋落下来时那么平静地躺在那里。
“萧奶奶会死吗?”我恐怖地问自己,我怕,怕她再也醒不了了,因为我还刚刚看见她开心的摸样,我刚刚知道当小花的滋味到底有多美妙。
(八)
小余赶来时就我一个人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发愣,其他人都到医生办公室去了。小余一出现,我立即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拐弯处又打又骂又踹的:“你关什么机啊你,你想把我急死啊你,你什么高级司机啊动不动你就关机,我今天都快吓死了你知道吗你!”打了他,自己反而哭得要死,这之前就想等他来了好好揍他一顿,没想到要哭。小余不还手,本来打的就不疼可能。他连忙讨饶:“好了好了梅子,我错了行吧,我没电了,哎呀,手机没电了。你别哭啊,别哭啊,看别人不笑话你!别哭,啊。”他伸手不断的抹我脸上的泪珠,就像他反过来成了我大哥似的。
跟小余扯完皮,我一边骂他猪一边往急救室那走,小余乖乖跟着,跟得很紧,像三岁小孩跟妈妈怕跟丢了一样。当他看见萧奶奶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悄无声息的样子时,他眼圈也红起来。
“医生怎么说?”小余看起来也很怕。
“说心衰,心跳每分钟二十次。”
“那怎么办?会不会——”我知道他后面要说的那个字是死,但我没接腔。
小余像个猴子一样在那里踱来踱去,问我:“给大伯打电话没有?”
我说:“我不知道大伯的号。”一说话眼泪就不争气的要掉,像水做的,真没用,我想。
小余赶快拨大伯的电话,没一会儿大伯就赶来了,还有一个女的,看起来还年轻,比大伯小不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伯母,没敢叫。大伯很沉着,说,你们都不要怕,奶奶会挺过来的,上次病得比这严重多了都抢救过来了。
好象大伯的话挺安慰人,也许是他来了我们的责任就小多了,心里轻松许多。
大伯和那女的到医生办公室去了,小余假装胳膊疼,非让我看青了没有,我知道没青,也不看,就说:“活该!”他故意龇牙咧嘴的:“看不出来,心挺狠呐。”
我背过身去偷偷捂住嘴笑,这时我发现肚子饿了,咕噜咕噜的叫。
“饿了是吧?我听见你肚子在抗议。这样吧,我出去给你整点吃的来。”
没一会工夫,我就吃上了炒粉,放了辣椒的,我很喜欢吃,小余那碗没辣椒,他笨,吃辣的就要喝凉水。
“哎,听说你今天早上又掏大粪了,是真的吗?”小余嘴里还在嚼粉,我恶心的要吐了,就放下碗大声的吼道:“还让不让人吃东西啦!”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有什么,你看,我又没说什么,吃吃吃,别听不得,我没出来时还不是经常挑粪,有时候就在地头吃饭,连手都不洗,身体不是一样棒棒的!”
我还没吃多少,听他这么一说,就好象真的不恶心了,于是又开始吃粉。
小余吃饭老爱吧唧嘴,很响亮的声音,特别影响食欲。平时在家吃饭我有好几次想说他来着,今天正好没人,就说:“你以后吃饭别吧唧嘴好吗?”
“吧唧嘴?什么叫吧唧?”我学了他一遍,他把嘴闭着吃,就没声音了。我香香的吃起来。
“梅子,我不在的时候,我是说我不在你身边你是不是挺,恩,挺无助的?”小余突然问。
“是啊,有点。”我老老实实的回答他。
“我说你来做家政,却干那么多的农活,心里不觉得委屈吗?”
“恩,我好几次差点就走了。”
“那你怎么没走呢?连我都猜到你肯定受不了早晚会走掉的。”
“我妈妈不让我走。”
“再说,我孩子等着我养呢,我不干咋办呢?”粉已经风卷残云地进了我的肚子,很满足。
“那你老公是干什么的?”小余好奇的样子像个嚼舌头的妇女。我懒得理他,我不想别人知道我离婚了,为什么,什么什么的解释,像个怨妇似的诉苦。我站起来,把餐盒扔进垃圾桶,然后浑身找纸巾,小余递过来一包,我一看,还是“九洲大酒店”的,就笑他:“哪拣的?”
“什么叫拣啊,我去吃饭人家给的!”
“你怎么跑那吃饭去了,挺有钱啊?”我想起我过去经常去那里吃早茶。
“跟刘司令员一块去的,可大了,下回有机会我带你去好不好?”我说我不去,家里的饭最香。小余说那倒是。
我们正聊着,大伯他们出来了,大伯说:“医生说现在稳定了,你们不要慌,该吃饭吃饭,小余可以先回去,你还要上班,梅子留下来照顾奶奶。病房医生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医生会叫你的。我们还有事,挺忙的就先走了。”
大伯和那个女的笃笃笃地走了,好象这是件很小很小的事跟他们关系不大似的。望着他们离去的影子,我们互相望了一眼。
“你一个人怎么行呢?吃饭也成问题啊。还有,晚上又不能睡,上次奶奶住院是请的两个保姆换班人家还累跑了。”
“你先回去吧,那个变压器修好了?现在还好,奶奶有医生护士照看着呢,没多少事的,等奶奶出了急救室我们再想办法。”
小余也走了。我一个人又坐在子椅上等待,不时去玻璃窗前看看,护士小姐说我现在也可以回去了,明天早上再来。我想了想,家在何方我都搞不清楚了,回哪里去啊,还是留下来吧。
等到晚上八点,我实在困极了,就在椅子上打盹,这时来了个护士,她让我到二号病房去睡,我到那间病房一看,布置得像家一样,高干病房现在条件真好,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小余晚上很晚来了,我正好醒了,他说:“睡的真香啊,看你睡着的样子真像个天使。”
“人家天使根本不睡觉的好不好?”
“为什么不睡觉?”
“她睡着了,怎么救病人和穷人啊?”
“哦,原来天使是不睡觉的。我好土啊!是吧。”
我们一起又去看看萧奶奶,她还是睡着,护士说不要紧,让我们休息。
“我们都睡在病房里吧。”小余说。
“那怎么睡呀?”
“你睡里边这张床,我睡外面这张不就行了?”
“那不太好吧?”
“怎么,怕我吃了你呀?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
“我辞职了。”我听了张大了嘴。
“你睡着的时候我和政委来过,专家说,奶奶可能要做个大的手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出院的。”
“啊?奶奶怎么了?”有一种不祥笼罩着我。
“是膀胱有问题,可能是膀胱癌。”小余说。
“那以后你没工作了怎么生活啊?”我焦急的问。
“你养活我贝!”看他一脸认真,我想了想,说:“好,我们每人每月各拿四百块钱好了。”
小余说,就这么定了。拉勾。于是我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俩心情都很沉痛,谁也笑不出来。
不是因为钱。
(九)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匆忙,我和小余换班,偶尔大伯也来,但从没有值过夜班,不到两个月,我们都有点支持不下去了,因为奶奶马上要进行手术,又必须挺着。
萧奶奶精神还不错,就是身上插的管子多了。
今天是我值夜班,萧奶奶还和我一起唱了一段越剧《红楼梦》哭灵那段,我不大会唱,但知道词,萧奶奶就唱:“林妹妹,我来迟了,我来迟了!金玉良缘将我骗——”唱到高处,唱不上去了。我俩哈哈大笑。我说奶奶您小心管子啊。她突然问我:“梅子,你知道我卧室里藏着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吗?”我说不知道啊。
奶奶神秘的说:“在放钱那个抽屉里,有你爷爷的一半骨灰。我将来死了,和他的骨灰和在一起,撒到广州的虎门。许多革命老人都是这样做的,这样好吗?”
我说:“奶奶您别想多了,医生说这只是个小手术,什么死啊活的,别瞎琢磨。”
她说,奶奶一辈子没什么奢望,老了就觉得钱是好玩意,看,这是大姨他们寄来的,一万块,人到现在还没来,他们就忙成这样啊?老妈死了,咽气了,才会回来哭一鼻子,可是钱这东西我现在不稀罕了,我觉得你和小余在我身边我就塌实,心里头亮堂。”
“梅子,你知道人死了是不是真的会变成鬼啊?”
“奶奶,人是不会死的,那个死掉的只是人的肉体,而人的灵魂是要进天堂的。天堂非常美好,无忧、无虑,到处鲜花盛开,天堂门口有长着翅膀的天使,她是仁慈的,会带您到您该去的地方,就像活着一样。”
“是吗,那我会进入天堂吗?”
我说,只要灵魂是纯净的,就会进入天堂的。
奶奶好象不是很怕死,她很安详,也很配合医生。
第二天,手术就要进行了,小余到十一点准时送饭来了。他每天开着车一趟趟往家里跑,拿各种生活用品,还做三个人的饭,他告诉我菜地都荒了,看起来家里已经没有生气了。我很辛酸。
奶奶开刀进行得很顺利,我和小余都松了口气。小余瘦了,眼圈深馅,好象老了好几岁。我们再没开过玩笑,那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快乐。
我那天回家,看到满院萧瑟,苍凉荒野,杂草丛生,就像剜心一样。我找出上次从家里带来的郁金香的茎,像土豆一样的块状根茎。就早早起来把他们都种在了后院,祷告半天,希望它们快快长大。
几乎是大半年时间我们都是这样奔忙,照顾病人需要的耐心和细致我们都做得很好,奶奶似乎觉得这病来得好,看世界看得更开了,人也很乐观,好象换了个人似的。有一天,下雪了,我回去拿小余的羽绒服,看见小鸟们都在雪地里觅食,就喂了一些小米给它们。看见奶奶房间那么脏,干脆清扫一下,于是我把所有的柜子都移开,仔细打扫。灰积了很厚,在床空里,我看见一个小手巾包着什么,打开一看,有四千块钱。
这一定就是我来的那天萧奶奶丢的四千块了。
我回到病房,故意逗奶奶:“奶奶我捡到个宝贝您看!登登登登!”
奶奶惊喜的看着那个手巾包,想起来了:“哪里找到的?我丢在哪里了?”
“老财迷,您把它们塞在床空里了!”
“哈哈,明天加餐,咱们庆祝庆祝,这可是意外之财,险些用来买阴币了。”
奶奶好了,能走路了,而且不要人扶。
出院那天,医生护士都来送她,说她命大,有这么孝顺的孙子孙女。我没解释,反正他们已经误会了那么久。左等小余不来,右等还不来。我就打他手机,欠费了。可我们在等他的车啊。奶奶说:“梅子,我这里还有个老号,是原来公家没给他配手机时他用的,不知道他还开着没。于是奶奶翻了半天通讯录,终于翻到了:“13671256694”我按着键,通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手机上反应出无怨无悔的名字。我再拨,还是的,在这一瞬,我终于明白了,小余就是无怨无悔,无怨无悔就是小余。我幸福的脸都红了,小余也在这时冲进了病房。他也明白了一切,幸福的笑着,他的笑很感染人。
我们三个人搀扶着走进大院,满目萧瑟,奶奶不禁伤感起来。当我们上楼,她习惯地站在了望哨望外面时,她喊叫起来:“你们快来看呀,天堂在这里!”
我们冲到窗前一看,满院子的郁金香和万寿菊竟相开放,璀璨夺目,眼前是花的海洋,像天堂一样美丽。
(完)
编辑:徐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