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天雪地的村庄一直收敛着斑斓的梦,除了黄河般单调萧条的肤色,几乎没有富裕和强烈的色泽。只有每逢村庄里的女儿出嫁或儿子娶亲的喜庆,当女孩子披上红嫁衣的那一刻,天使便坠落凡间,才为村子最为寡淡的季节,平添一抹动人的嫣红。
冬日黄河滩上的乡野大都平和宁静,房檐上瑟缩着身子的鸟雀在觅食着瓦当缝隙里干枯的藓类。这时,远方白光光的土路上一阵爆竹清脆地漂来,整个屁股大的村子便像火候到了一定程度的开水沸腾起来。在向阳处的墙角起来晒暖的老人也颤巍巍地站起腰身,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跑着;几个劳力也争先恐后地一边飞奔一边说着荤味很浓的笑话;穿着开裆裤子的孩子们手舞足蹈地在拥挤的人群里下扁食。
在新人结婚之前,双方的亲家一般不会直接会面,而是由媒人当传话筒,及时准确传达双方意愿。从定婚的日期、时辰到与此相关的嫁妆等琐事,都在媒人的辛勤奔波之间达成协议,所以男女双方的都会高看媒人一眼。其实订婚仪式很简单,见过面的男女双方同意之后,大概相隔一天,男方便到女方家里送订金,顺便散发喜糖,双方初步约定结婚日期。定婚的主题不怪乎有两个内容:一是婚期的约定,二是商议操办结婚喜庆的内容。
女方的父母怕起波澜,男方的父母想早抱孙子。婚约一旦完毕,距结婚的日子就屈指可数。由一根红线相牵的情侣感觉日子的美好而亮丽,小小的村子也被越来越浓厚的喜庆气氛笼罩着。喜庆的日子就像秋季黄熟的庄稼,不紧不慢地沿着时序的脉络到来了。
结婚前几天,喜庆的糖火烧是少不了包的。糖火烧与花糕一样,都是与年关并驾齐驱的物种。除了订婚结婚生子等喜庆的节日,平时难觅它的踪迹。包糖火烧先把面发酵好,再着手准备用的红糖、香油、芝麻、花生仁等佐料。包糖火烧之前,先把面团和好,再用扎把长的短擀面杖把面团擀成薄薄的火烧皮,在挑陷,包好,一个火烧坯子就应运而生。现在是火烧的雏形,用火烧模扣过的才叫火烧。把包有陷的火烧坯子放进火烧模中,细细按踏实,在翻过来在木桌上轻轻一磕碰,一个精致玲珑的糖火烧就应声蒂落。糖火烧生的不能吃,在锅里蒸熟后,村里村外便弥漫着糖火烧绵甜清爽的气息。拾锅前,手巧的妇女又用筷子头蘸朱砂红轻点在糖火烧上,一个个糖火烧便如顶着红盖头的新娘犹抱琵琶半遮面。
喜庆的糖火烧样式繁多,大小不一,煞是好看。糖火烧顶端上点着红点,代表新娘“包好”,火烧模印在糖火烧上细长叶的兰草等植物繁茂种性寓意着子孙万代兴旺、延续无穷。与糖火烧一起演绎喜庆氛围的还有枣子、花生、桂圆、荔枝放成一堆,取“枣生桂枝”的谐音“早生贵子”之意,预示新婚后有良好的结晶,生育子女传宗接代。除了作为压嫁妆和压柜角外,作为甜蜜的喜庆礼物分享给左邻右舍。
结婚前,待嫁的新娘自然要仔仔细细地装扮一番,毕竟婚嫁也是一生中最为波澜壮阔也最铭心刻骨的一段岁月,少不了用胭脂和大红的衣物来点缀。对镜贴花黄,镜子里,真明实亮地映出新娘楚楚动人的样子。新娘在化妆师的精心修饰下,原本白皙清丽的脸搽上了粉后,嫣红的脸蛋如泊了一朵朝霞。眉描了,唇涂了口红。发髻也很听话地盘好了,巍峨矗立。焕然一新的新娘俏生生的脸蛋,显得成熟而娇艳。
新娘一切就绪了,只等迎亲队伍的到来。被红红的盖头映红脸庞的新娘,在憧憬着未来的日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长大了,就要离开生养自己的父母,离开把自己出落的花一样的村落。黄河中下游讲究“姑不娶,姨不送,姐姐要了妹妹的命。”姑姑是不能接亲的,姨姨和姐姐都不能送亲。
新娘在婚期的前十几天就开始“饿嫁”,逐渐缩减饮食。到最后三天,连水也极少喝了,只不过用来湿湿嘴唇。饿嫁一来表示女儿离家的伤心,二来可以减免新陈代谢的繁琐。假如刚迈进男家门槛的新娘当着客人进厕所,有进门就上厕所不存财的说法,会被婆婆瞧不起。
即将踏上婚车的新娘会拥抱着母亲,肩头抽搐地哭泣。新娘的哭嫁,也许是世界上所有的哭泣中,最忧伤、最幸福的。不哭的话会被别人笑话,说这妮子不疼娘,只想着出嫁。有当娘的怕外人说女儿不懂事,暗中拧得女儿哭。送亲的娘家人和接亲的夫家人也会因新娘的哭嫁而感染的黯然伤神,他们会用贴心的话来安慰离别的新娘,并且适时地提醒她日上三杆了,该上婚车了。于是,新娘在伴娘的搀扶下,迈进婚车,在母亲涟涟的泪水中,在亲人的祝福中启程,挥别土生土长的村庄,踏上人生的另一段旅途。新郎在远方的村庄中急切地等待着。新娘在远离村庄和靠近爱情的过程中,逐渐由离别的忧伤转变为相会的羞涩。她的心里矛盾和幸福交织缠绵。
随新娘的嫁妆一起上路的还有男家抱大美鸡的男孩,新娘家也会给男孩子再配一只荣花母鸡随嫁妆带回夫家,借以讨个男女皆(鸡)大欢喜。夫家来抬嫁妆的宾客,捆“鸳鸯戏水”大缎被子的绳子都染成喜庆的红色,盆架、彩电、冰箱、洗衣机、自行车等嫁妆上均系着红头绳。花花绿绿的结婚用品都浸染了这种美好的愿望,新娘的大红“鸳鸯戏水”的缎被都寄寓着父母对出嫁女儿的祝愿与希冀。抬盒子的要对着妆奁单一一清点陪嫁的物品,也是娘家炫耀的资本。
婚嫁的队伍遇村点燃鞭炮,遇到小孩要撒播喜糖。有调皮的小孩子挺着肚子唱:“新媳妇,新又新,两个奶子重半斤。”调皮的童谣,是对新媳妇的赞美,借孩子的口,唱出了人们审美标准和对性的向往。
路上炸响的庆典的鞭炮被东北风断断续续地送进村里,一支迎亲的队伍拉着嫁妆像一条彩色的小溪,从正东老学校旁蜿蜒流向村庄。和曛的冬阳竭尽全力将傍晌午最亮丽的一抹艳红照射向村庄,村前的黄河大堤,村后的白桦林,村东的老油坊,村西的麦田全被太阳镀上了一层流金,亮色中透着暖意。迎亲的队伍临近村庄了,炮竹声变得越发清脆激越。
张贴着窗花的男家门前挤满了村里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主事的劳力都忙忙碌碌,脸上都挂着笑容。不知村里哪一个乡亲高声喊了一句:新娘子到了,快放鞭炮,燎轿。一时间,鞭炮齐鸣,逼近响声直刺耳廓,紧接着批红挂绿的婚车缓慢停下来了。用高粱穗捆扎的火把点燃了,围着婚车划个圆圈。
轿门打开了,两个伴娘手脚麻利地迎上去,一人扶新娘的一只胳膊,动作柔软地扶新娘下轿。头顶红盖头的新娘步履摇摇摆摆,迈着碎步,脸上掬着羞涩的笑容,全靠伴娘搀扶着行走。穿过张贴着喜联的大门,拐进打扫的清清爽爽的院落,稍后被引领到八仙桌前停止。
八仙桌摆在正房门前,对面的墙上贴着“结婚典礼”的红纸黑字。八仙桌上点燃着两支红烛,放一只盛放着五谷的四方斗,五谷上直立插着一杆秤,秤钩上吊着红线系着的红包,另插一把笤帚,一面镜子,一棵用红头绳拴着的葱,斗旁放红布包裹的拜盒。
在拜天地时,房顶上早已站着手里端着盘子,盛有麸子、花生、棉仔、红枣、糖火烧等,一把一把地撒在新娘的头上,叫撒火烧。撒时,大人孩子都乱做一团,挣抢着糖火烧、红枣等,都说吃了结婚的糖火烧不掉牙的。孩子把火烧塞到嘴里,慢慢咀嚼着村里的喜庆带给自己真切绵甜的记忆。有调皮的孩子用糖火烧砸新娘,做新娘的脾气都出奇的好,一般都不发火。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对拜后。伴娘负责把新娘领到洞房里,新郎在年轻人的簇拥打闹中,用秤杆挑去新娘头上的红盖头,挂在帐子上。这样新娘的脸颊就娇媚地暴露在喜庆的阳光下了。
一身鲜红装束的新娘子和和火焰一样的红盖头,立即点燃整个村庄的冬季带来的寂寞和张扬,也只有在乡亲们喷着景阳岗酒气的面颊上和大件子肉平铺的盘子底上,骚动的村庄和婚床上的新人才能和黄河滩上惊蛰中的野草在等待春风把他们唤醒一样,感受一次活着的冲动和生命的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