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诸多村庄标志性的事物中,麦秸垛算是一个比较突出的中国式的乡村特色吧!每年黄河滩里滩外打麦连天后,给我印象最深是村庄里到处耸立着崭新的戴着泥帽子的麦秸垛。
房前屋后,路边沟旁,场园的包围处,遍布着高高低低的麦秸垛。麦秸垛的随处坐落的横七竖八的,没有什么秩序性,但并不影响它垛的形状的规则性。在村里,垛麦秸垛也是一门手艺,麦秸垛一定要垛的不偏不斜、不倒不歪、不漏不霉。方者上大下小,四四方方;圆者似新鲜的鸡腿蘑菇。麦秸剁剁好后,再用淤泥拌上麦糠和成泥,给麦秸剁戴上一个泥帽子,这样麦秸垛就不再惧怕风吹雨打了。戴着泥帽子的麦秸垛远远望过去孔武伟岸,威严的犹如一尊丰收的保护神。垛的好的麦秸垛,三五载后,秸杆清亮如新;垛的差的,下场透雨,三五月后,麦秸垛上坍下霉,糟蹋的面目全非。
当双抢过后,家家户户耸立起来的麦秸垛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评论的谈资:“瞧人家蛤蚂嘴做事就是干净,麦秸垛垛得发面卷子一样”“看这麦秸垛,撅*凹腰的,一看就随它的主人气死牛”接着四面爆发起一阵善意的嘲笑声。没有劳力搭手的寡妇人家自不用说,作为当家人的劳力假如连麦秸垛都垛不好时,会被村里人背地里戳着脊梁骨笑话,麦秸垛垛的歪歪扭扭的根本不像劳力干的活,失去了血性。有劳力为争面子,自己垛不好,请人垛也要垛的像模像样。“买麻花不吃,要的就是那个劲”。
六月里时序的风刮过之后,过滤走麦余、麦糠等一些浮躁的东西,留下的是麦子,麦秸垛和累断的一截衩齿。麦田空荡荡的,村子里闲着的空地上便散落着一堆堆的麦秸垛。刚垛好的麦秸垛,带着熟香的暖黄,香喷喷的,黄灿灿的,像着了色的棉花糖,让太阳暖暖地晒上几天,柔柔的、淡淡的、甜甜的清香,不用风捎带,就沿着大街小巷泛滥成灾。麦秸的清香有着绵甜净爽的味道,用新鲜麦秸蒸馒头,就好比用青草喂牛,散出的是雪白雪白的乳香。
你试想一下,在村里村外站着门神一样站着一个个天庭饱满的麦秸垛,显得多么富足殷实。麦秸垛那种温馨和恬静,是庄稼人溢于言表的童话。麦秸垛是六月里站起来,在六月的头版头条刊登出这个村子青黄不接的日子结束的宣言。
麦秸垛很像一个个粮囤的缩影,它也是村子里当年丰欠盈余的晴雨表,关联着老人们脸上笑容,也影响着儿女婚姻的去向。村里相亲有个说法,就是“一看粮仓,二看麦秸垛”。粮仓海海满忙的,麦秸垛个头大,姑娘嫁过来日子才过的舒坦。哪个村子的麦秸垛小了,那年媒人来这个村子给小伙子提亲的就少。如果谁家的麦秸垛个头比较大,那么这个冬天,一家人都是塌实的,男人也大可笑眯眯的袖了手去赶集散心。黄河中下游的农村主食是以小麦为主,一年中大抵是吃小麦做的馒头、饼子、面条。因此小麦的收成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把入灶的麦秸,第一口新蒸的馒头,是一街的香,一村的醇呀。
新初的麦子碾压下来后,心细的女人会想着用麦秸给家人填一个新枕头,软软的新麦秸透着麦子的清香,直到下一个麦季后再用新鲜的麦秸来置换。
时隔多年,还依然记起村里的麦秸垛带给我们的童年时光,和那打着赤脚穿着补丁衣裳的少年时光。盼望着盼望着放学后,我们便相约着在村后的麦秸垛下集合,穿开裆裤露小雀雀的,背书包上小学的,扎羊角辫打蝴蝶结的,银亮口水清水鼻涕流成一线的,全乐得鼻子都蹋了,一窝蜂地聚起来。捉迷藏、挤瞎油、撞单拐、滑坡、钻洞、推推扯扯,吵吵闹闹。玩的疯了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炊烟都盛开很久了,忘记了月上中天,视娘的叫喊声为耳旁风,最后被各家的娘一个个吆喝着揪住耳朵拽回家,喧闹的麦秸垛才会有片刻的岑寂。
秋天的麦秸垛变得不再金黄,被过路的风消磨掉了尖锐的楞角。孩子把注意力转向硕果累累的田野。麻雀在庄稼地里调皮累了,便在麦秸垛上稍息片刻,蹦跳着,吵闹着上飞下蹿。有耍累了就歪起小脑袋衔上了两根麦秸杆飞去垫窝了,对上眼的一公一母麻雀不忘在麦秸垛里交头碰啄、风花雪月。村里的猪才不屑于麻雀的贪恋爱情,十足的懒汉模样泼:迈着碎步匆匆赶来,肥硕的身子贴在麦秸垛上蹭蹭痒,舒服的哼哼唧唧,又四蹄朝天地打几个滚儿。蹭够了滚累了,临走不忘用长鼻子把麦秸垛拱得一地麦秸,才卷着小尾巴又呆头呆脑地惦记四嫂家菜园里的青菜了。偶尔会有一挂外村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牛车停靠在麦秸垛旁小息,老牛安静地卧在秸秆垛跟下,懒懒地翻卷着舌头嚼草。浑水摸鱼的母鸡领着一群黄绒绒的鸡雏怯生生地挨近老牛,兴奋的叽叽喳喳地起老牛嘴里漏下来的麦粒。旁边一对狗正一门心思地交欢,把爱情摆在阳光下,一点也不含蓄,尾接着尾,哼哼唧唧,和善的面部少了平时的狰狞可恐。
经过一个秋季的风吹雨打,冬季的麦秸垛显得瘦弱起来。劳碌了一辈子的老人把麦秸垛成了晒太阳的天堂。别着烟油斑驳的烟袋锅凑到一块吞云吐雾,谈古论今。话说到心坎上了,用青筋暴露的老手,捂着最豁牙露齿地笑。也有话头稀的,火车头棉帽子砍着眼皮,只靠着麦秸垛草垛袖着手,香香地沉睡过去,连调皮的孩子把拐杖抽去也察觉不了。
父亲垛麦秸垛是,我人小抡不动杈,也够不到麦秸垛的顶端。我就站在麦秸垛顶上扮演堆垒的角色。父亲端起一杈杈的麦秸向上扔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不断升高,高过了以前我站在地上的高度,我看到了以前没看到过的景色。随时间的延缓,麦秸垛抽象成一个符号,一个大众化的标志,假如当成象征物,可以不加雕饰,敷衍成文的。多年来,我随着季节的更替,是在麦秸垛的气息交替中一岁岁长大的。
随着机械化程度春雨般在乡村的渗透,把小麦拦腰截断的联合收割机,造成麦秸的回收困难。很多人图省事就把麦秸拢成堆,直接烧毁。作为村庄的一大特色,麦秸垛也会慢慢消失。
麦秸垛,这朴素的拒绝芬芳的花朵,你骨子里珍藏的原本是一首火热的情歌。麦秸垛,大地干瘪的乳房,在哺育了村庄单瘦的冬天之后,又将我缺钙的思念,奶得巍巍蕤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