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茫茫，山野寂寂，您融身这厚厚的黄土，长眠在这青山脚下已一年了，敬爱的父亲。今天是您的周年祭日，我和兄长弟妹们静静地肃立于您的墓前，为您焚纸烧香，为您把盏酹酒。

        有风从山谷淒淒渗出，是在行吟一曲安魂曲么？冥纸，焚化如蝶般随风盘旋。这冥纸在阴间果真是亡人的钱？不是说钱是人的胆么？父亲，我们在为您的天国之旅壮行。酒香，随风飘溢在坟头，这酒可是您生前最爱的嗜好物了，您不是曾在饭桌上刻下“樽中酒不空”么？家中酒有数，腹底量无涯啊父亲，愿您常饮不醉。

        双膝叩地，跪在您的坟前，我默默拭擦墓碑，“邓德济老大人之墓”赫然在目，双眼模糊了，看不清碑刻的其他文字，而被泪水打湿的记忆却是那么清晰。您常常告诫我们，做人要以仁德为本。您有两兄弟，兄名仁济，您为德济，祖父是想你们兄弟以仁德兼济天下呢？如今，这仁德当不会随您兄弟远去而撒落尘埃。

        斟满一樽酒，深深三叩头，父亲，儿子为您把盏相酹。

        您出生在一个也算殷实的药商之家。祖父的严格呵护，您自己的刻苦聪慧，年少的您便名满乡里。八、九岁上就能吟对挥毫，十二岁小学毕业考试，您夺得乡试第二。您渴望能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然命运多舛，正当您志满意发时，祖父撒手西去，家境从此落寞。十六岁，您远走他乡谋生，过早地踏上了危机四伏、艰难坎坷的人生苦旅。二十岁，您和我妈有了我哥。后来，我们兄妹六个先后来到这世上。养育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您风里雨里，竭精耗神，衣带渐宽，无怨无悔，一腔心血，滋润您不绝的尘缘。待众儿女成长，您早已被岁月的艰辛刻划得伤痕累累。

        天下父母，谁不望子成龙，可我们没有带给您金榜题名的喜悦，也没有给您带来衣锦还乡的荣耀。每每，我会因此感到失落和不安。知子莫若父呵，您嘱咐我把三国演义的开篇词写成条幅。“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花开花枯，新陈代谢，农夫坎坎伐檀，绅士款款提袍，屈原行吟泽畔，楚王作乐凤池，项羽自刎乌江，刘邦国葬汉陵，千里赤壁，樯橹灰飞烟灭，帝王将相与凡夫走卒同赴封神台。生命走到尽头，都是一种悲剧性结尾。您同时让我明白，不能因为生命的脆弱和无常而抑制生命之恋，抛弃理想之图。望南山的欢娱，走西口的牵挂，掉头东去的豪迈，应该在我们的生命的日程里交替进行。殊途同归的人生长短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生命的品味······

        父亲，在我的所有记忆里，找不到您对苦、对难、对累、对痛的诉说，即使是在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刻；即使是被病魔折磨生命垂危之际，您仍是笑面以对。您以您的坚韧和刚毅，您以一去不回的生命远行，为众儿女刻下一块风雨不蚀的碑文。

        一樽洒黄土，芬芳生死隔绝的漫长日子哟，我的父亲，我无法想象，您是怎样踏过死亡之旅的千山万水，当死神向您召手领您通向天国的路上，您是怎样把风华无限的人间顾盼，又是怎样把妻儿子女留连？您在天国的景况怎样？是蓝天如洗，白云缱绻？是烟雾蒙蒙，细雨霏霏？还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您将怎样在那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背负人间的沉重，停泊下那颗鲜活的心，继续书写您对妻儿子女的拳拳爱意？

        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次，而唯只一次，才使我们把生命看得如此珍贵，才使我们对失去生命如此痛惜，可又有谁知道您现在的感受？登高山才知天之阔，临深渊才知地之厚，是不是只有失去了生命，才能真正懂得生命的轻重？才能知道拥有它是多么的幸福，而失去它又是多么的痛苦？或者恰恰相反？

        父亲，在这苍天厚土、青山绿水中，您隆起一堆黄土，凝固成一道永恒的风景。这就是您在尘世所有亲人心中的位置，这就是这个世界留给您的位置。您没有功载史册，也不会名垂竹帛，一介布衣，一个平平凡凡的男儿，但您仍然不朽，您不绝如缕的情缘如这山常青，水长流，您汩汩的热血，将永远奔流在您子子孙孙的血脉里。

        酒祭英灵，泪湿坟土，父亲，是您给了我们的生命，大恩何能言谢。可这些生命从牙牙学语起就没叫过您一声爸爸。算命的说您命硬，会克子孙，只能叫您名字。多么荒唐的人间悲剧。站在您的坟头，我们兄妹六个齐声从心底发出深情呼唤：爸—爸……

        关山重重，回声绵绵……

        爸爸，愿您常来入梦，解我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