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 朱贵平
父亲离开我们快九年了.岁月的推移,抚不平丧父的伤痛;世事的变迁,抹不去对老父的思念.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时刻在我的脑海浮现.
我的父亲,一个典型.标本式的中国老农民.他毕生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劳作.足迹所至,最远处就是修水县城.父亲只念过半年私塾,生前没留下片纸只字,连个记工员也没当过.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他一生与世无争,平平淡淡,忠厚老实,别无他求.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这个独生子身上.用毕生的心血垒积起如山的父爱.
母亲三十六岁才生下我这根独苗.父亲中年得子,喜不自胜.在这之前,一家人省吃俭用,积攒了几十块银元,准备带崽.谁知甲申年夏天,日本鬼子向湖南进犯,路过水源.父亲匆匆把银元埋在门坎底下,举家和乡亲们逃往山里躲兵.那知被宿营的鬼子兵用探雷器发现,盗掘一空.待从山里回得家来,面对门坎下一堆泥土,夫妇俩抱头痛哭了一场.从此再也不提了带崽的事.也就在这一次,有个国民党逃兵,被日本鬼子打死在三泉源我家的一块水田里.时值盛夏,尸体高度腐败.,臭气冲天.父亲和祖父备了棺木,香纸,郑重其事地将其安葬.并刻了一块"古人墓"的墓碑,立在坟头.尔后,每年清明和七月半,还不忘祭扫.丙戌年春,已届中年的母亲,顺利生下了我.乡亲们都说退财折灾,积善有报.无形中给我的出生,抹上了一层传奇的色彩.
也许是高龄生育的原因,我生下来就十分瘦小,体弱多病,又缺奶水.父亲忙里忙外,不时抱着我走东家.串西家的讨奶吃.稍大后,一到晚上,我便啼哭不止.吵得要父母通宵摇抱.当时,按迷信说法,是得了"夜哭症".父亲听从别人指点,用握惯了锄头的粗手,提着毛笔,歪歪斜斜地在几张毛边纸上写下:"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句,一觉睡到大天光."几行字,张贴在村口路边,不时祈祷张望,折腾得瘦了一身肉.
刚开始伊呀学语.算命先生说我八字硬,不能叫父亲为"爹爹".于是改口教我叫父亲为:"伯伯",从此,伯伯成了父亲.爹爹的代名词.在我的心中又多了一层含义.
小时候,我顽皮好动,很不安份.好不容易刚会走路.一次不小心,我跄踉一跤,摔倒在犁铧上,上嘴唇被割开半寸宽的裂口.当时,大家慌成一团,找不到医师和止血药.父亲急中生智,从风车内抓了一把灰末,糊在伤口上,才止住血。一连几个通宵,父母彻夜看护。后来脱了几次壳,忙了几个月,才算痊愈.只是,至今还留下一道疤痕.四岁时,跟着大孩子在磨房捉迷藏,一跤摔在门框上,右眼角划下一道裂口,又留下一处伤疤.五岁时,上树捉知了,摔下地来,将左手跌断.光这几件事,就操碎了父母的心。每次出事,母亲总是在疼爰中厉声责骂.可父亲却总是摸着我的脑袋,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因为有父亲护着,我依然固我,照样顽皮.
虽然个头小,但我却喜欢和大孩子们玩,甚至仿效大人的举动.刚解放时,看见一队队的解放军战士,扛的扛枪,骑的骑马.我便用扁担当枪,用椅子当马.满屋里乱窜.这样还不过瘾.看见儿童团员都有童子棍,我人没棍高,也吵着要.父亲只好将锄头柄改成童子棍.还特地在棍的两头各挖了一个方孔,孔内穿上四个穿眼钱<铜钱>.并将棍两端漆上红.黑两色.有了这根漂亮的童子棍,我在大孩子们面前,显得格外神气.
父亲虽然粗手粗脚,可他做出来的玩具却很别致.他能用报纸.牛皮纸叠成各色各样的帽子.衣服.小船;用嫩棕叶做成蛇.鸟.箩筐;用花纸和竹篾做成小风车.每逢年节,灯笼是少不了的,而且花样年年翻新.方的.园的.五角星.六角形的,多姿多彩.惹得伙伴们羡慕不已.土改时,分胜利果实,其他人都争着抢农具.家俱.衣被等大件物品.唯独父亲别的都不要,只挑了一只玻璃瓶,一面货郎鼓.人家说他傻,他也不回话.只是憨厚地笑笑.当别人抬的抬,挑的挑往家里送东西时.父亲已早早地把两件小玩具交到了我手上,脸上堆满了笑容.从此,我经常一手提着装有小鱼的玻璃瓶,一手摇着货郎鼓,到处蹦跳.就这样,我在欢蹦乱跳中度着无忧无虑的童年
转眼快满六岁了.那些比我大的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我也吵着要去.母亲坚决不允.呵斥说:"屁股也不会擦,上什么学堂!"我只好求助父亲.最终,还是父亲暗中请来学校朱校长当说客.才说服母亲.入学前的几个晚上,父亲拼命加班打棕绳.很快打了一大捆.随后专门跑了一转湖南平江长寿街.卖了棕绳,买来一刀毛边纸和书包.笔.墨等文具.上学的头天晚上,父亲精心地用毛边纸装订了十多个印模本,小心弈弈地放进我的新书包里.就这样,我插班进入了乌沙丘小学.那时候,读初小只有语攵.算术两本书.课程很少,书包也很轻,更没有什么课外作业.放学后,信马游缰,我又和伙伴们疯玩去了.父亲见此,担心我误了功课.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晚上甚至不许外出.他仅凭半年私塾的底子,教我读<三字经>.<增广贤文>.有时,还教我读<波罗密多心经>.现在想来,我的一点古文基础比同龄人要好,真应该感谢父亲.
五五年秋天,我转入大桥读高小.头一次出远门,一家人牵肠挂肚.父亲亲自送我到学校.拉着班主任朱南辉老师的手,再三嘱托.直到朱老师答应带我睡,才恋恋不舍的离去.以后,父亲和祖父还不时来看望.有两次,大桥供销社请父亲打棕绳,呆了近两个月.每到星期五,父亲总要在食堂备一餐好菜饭等我.
五七年秋,我考入县城修水中学.父亲照例挑着行李送我.我家离县城有一百二十华里,中途要在马坳住一宿.记得那天傍晚,我们一行拖着疲瘸的脚步,来到马坳旅社.当听到住一晚要五毛钱时,父亲有些不舍.只登了一个铺.当天晚上,我们父子俩挤在一张狭小的木板床上,两个人都没有睡好.另天下午;赶到县诚.办好了入学手续,父亲在卢禧老师家吃过晚饭后,来寝室告诉我:"我去城门口,找十年前,当轿夫抬炳农先生来修水时住过的那家旅社住".说完,匆匆走了.另天早上,我在黄土岭城门口找到那家旅社.进门后,发现父亲正在店内磨豆腐,弯腰曲背,累得满头大汗.我正惊异.父亲把我垃到一边,悄悄对我说:"睡不着,帮他们磨豆腐,赚了一夜住宿费和一个早餐."我听了,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流出来了.旁边的店主,知道我们是父子后,一个劲夸父亲老实勤快.原来,父亲昨晚住店后,一向不善言谈的他,和店主谈及当年入住经历.当得知店内一伙计临时外出,没人磨豆腐时,便自告奋勇帮忙.报酬是免一晚住宿费,外加一个早餐.于是,父亲只睡了半宿.半夜三更就起来推磨,一直干到现在.可是,只有我知道,父亲走了一百多里路,已是两个晚上没睡好觉呀!他还没有那种舍已助人的崇高境界,图的是节省几块钱.
父亲就是这样,把全部的精力和心血花在我身上,唯独不顾他自已.在父亲的呵护和期盼中,我读完了高中.我深知,这十二年的读书岁月,耗尽了父亲的多少辛劳!
尔后,我参加了工作,结婚. 生子.原以为可以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谁知,随着第三个孩子的出生.一大家子的重担,仍然还压在他的头上.父亲起早摸黑,不停地耕作.不同的是,此时,他又把希望寄托在三个可爱的小孙子身上了.
时光流驶,岁月悠悠.我们慢慢地长大了,可父亲却很快地老了:四十多岁聋了耳:五十多岁秃了顶:六十多岁驼了背......
八五年冬,我们将年过七旬的双亲接来县城居住.一家人终于团聚.其时,我的三个小孩都在中学读书,家庭负担很重.父亲虽然年老多病,但总闲不住.时常帮着打水.扫地.倒垃圾.后来,干脆到北门山砍柴.开荒.种菜.在屋后养猪.有一年,还在西门坑租了七分田种白术.院子里的邻居见了,都打趣说,我们家有个好男保姆.
九五年春,母亲不幸病故.父亲受到巨大的打击.从此,再不外出,整天呆坐不语.后来终于患上老年痴呆症.经常嚷着躲反.躲兵,成天痛骂挨户团.日本鬼子.可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过脾气.他那呆滞无神的目光中,总是流露着无限的慈爱.
父亲在与疾病博斗了五个年头后,我们一家十多口人,围坐在他的身旁迎来了新世纪春天.
二零零零年的一个冬夜,月黑风寒.父亲象一盏耗尽了油的枯灯,在一家人的悲戚声中,慢慢地闭上了双眼.走完了他人生八十九岁的历裎.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哀思和如山的父爱!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十日于浔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