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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源灭火记
文/三 寓
序
俗话说,三月桃花火。三月,正值桃花盛开的季节,虽草木复苏,开始泛着绿意,然枯黄却未褪尽,漫山遍野的芦茅似一床床金黄的耸毯,将山体裹得严严实实,干枯得沾不得丁点火星。
山里人田地稀少,土地贫瘠,尽管粮食一年吃不到头,山里人还是习惯在山上做文章,在山脚或山腰披荆斩棘,开疆辟土,在茂密的芦茅荡中开辟出一块块“挂壁地”来,种下小麦栽上红薯,也是一年的希望。“挂壁”是形象的说法,因坡度徒,开挖出来的土地就象是披挂在山壁上一样。
蛰伏一冬的老农一如满池复苏的青蛙,再也闲不住蜗居的小屋,三三两两地肩扛锄头带着火种进山了。带火种是为烧荒,烧干净长满田边地堪的蛰伏一冬的茅草。尽管镇村防火宣传抓得紧,火险期间严禁一切野外用火,然要他们改变沿袭了世世代代的烧荒习俗就像要他们丢掉世世代代的母语而改讲英语一样艰难。山火因此而在这桃花盛开的三月频频地发生。
这是每年打火的旺季。镇政府组织了防火突击队,由得力的副职专抓防火,全镇上下也把防火上升到讲政治的高度,作为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来抓。这个赣西北素称森林覆盖达70%的森林大县最近被山火席卷了近半数领土,一座座翠绿的山头变成一个个癞头疤。县里头头一怒之下,摘了几个乡镇主管森林防火的红顶子,一时间搞得人人谈“火”色变,谁都不愿接主管防火的这个烂芋头。
我是这防火突击队中的一员,有次差点被乱蹿的高达几丈的火舌湮失在一个小水沟。因着这点勇猛无畏而与另外两名年轻干部并称“拼命三郎”。
一
这几天干枯得喉咙直冒火。刚刚结束一场“火拼”,回到宿舍,已是晚上十一点。几天来的连续作战,铁打的骨头也筋疲力尽了。洗好澡,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忽听得院子里有喊打火的叫声,我以为是哪个喊着玩的,因为平时我们也爱开些打火的玩笑,翻个身想蒙头大睡。又听得几声。不对,这是主管防火的头在大声喊着,他不会开玩笑,也不会搞恶作剧,准是又发山火了!
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从还未睡热的被窝爬起来,换上刚脱下还沾满火灰汗臭的衣服——这是镇里为每个打火队员配发的迷彩服——无精打采地来到院子里。
“村上来电话,山源发火了。”头发给我一双打火用的白纱手套一边说。
听说是去山源打火,睡意立时全消。山源是全镇最大最边远的村,不但山路险远,而且林木茂密,还有近十万亩生态公益林,一旦着火,几乎是非人力所能扑灭的!
但没有退路,不能不去,这是责任,更是政治,而且还必须赶在县里领导到达之前赶到火灾现场,这是惯例,更是经验。
租来的防火宣传车这几天跟着东征西战,也像累趴了似的停在院子里。办公室文书在往车上搬运矿泉水方便面之类的必备粮草。
防火队员都到齐了,鱼贯而上,爬进早已发动的“突突”地喘着粗气的昌河,一头扎进漆黑的天幕。车子也像是未睡醒似的,在高低不平的公路上左摇右摆地颠簸,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昏黄的车灯有气无力地东瞟西射,如潜水员头上的探照灯,在幽暗的海底吃力地晃动。
二
车子拐入山源村的路段。这是一条村民自发修建的简易的村级公路,沆洼崎岖的山路狭窄得只能免强容纳车子通行。傍边就是深不可测的山涧,哗哗的流水声增添了夜的寂静与不可捉摸。
车子不时撞上冒出路面的石块,“哐”的一声往侧一颠,满箱里的人被甩到一边,发出一阵尖叫,惊出一身冷汗。有几处地段司机不得不停下,卸空了车箱,似乎是防着事故发生时将牺牲降低到最小。车子憋足了劲,缓缓地如甲虫般爬过一沟一壑。到了“安全”地带,我们又鱼贯而上,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了司机。一路打趣着,只有世界上拥有最好的胆量和车技的司机才配走这一段山路。
左摇右摆的颠了个多小时,车子终于抛矛。这是公路的终点,但距山源村部还有五里路。我们的脚步声和晃动的手电光惊动了路边人家的看门狗,撕声裂肺的犬吠此起彼伏,在山里来回震荡。
走到村部时,已是凌晨1点了。
村部原本是一座破庙,略经粉刷和整理,就成了村里的办公场所。这里面住着原村支书一家,用木板间出一间房,开了个杂货店,他老婆在这里卖些烟酒等日用品,维持着生计。他有三个小孩读书,经济压力大,去年把杂货店抵租给了人家,他老婆带着初中刚毕业的大女儿外出打工去了。原村支书是个老高中生,在村干部中算是有学识的了,因他妻哥要竞选当村长,他为回避就主动辞了“官”。也有的说是村里太穷,欠债太多,无法开展村里工作也随妻女外出打工了。
村部里面黑灯瞎火。
再过去一点就是村里会计的家,他老婆开了村里最大的一家南杂店,生意很好,属于村里的富裕户,两年前靠肩挑马驮的建起了村里第一幢两层的宽敞砖房。
敲响她家的店门,灯亮了,门开了,蹿出一匹大黑狗来。似乎闻着了熟人的气味,在我们脚下摇着尾巴打着转。因她家宽敞富足,是我们每次下村工作的落脚点,与她家的狗也就自然混熟了。
“他上午就进源了,还没回来。本来以为晚上火会熄的,可能一时熄不了。”会计老婆打着哈欠,招呼我们进屋。
按以往经验,山火都不易过夜。随着夜里温度的下降,夜露上升,火会自然的熄灭。因此村里干部直到晚上知道一时难以扑灭才迟迟的告知镇里。镇里有规定,发了山火的村是要扣村干部的奖金的。
我们没有进屋,站在门外向她了解火的有关情况。“火点在大界尖,进去还有三十里。”
大界尖我去过。2000年人口普查时,跟着村干部爬山涉水,凡有人居住的山脚山腰山顶,必有涉足,不能遗漏。回去之后,酸痛的双腿过了几个星期才算勉强恢复,早已领教了这里的山高路险,因此听说是在大界尖时,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头在这里驻村,又是主管领导,虽这是个烂芋头,但丢了“顶子”也是件政治大事,不敢怠慢。一招手,领着我们继续赶路,向着大界尖进发。
天黑得闷人。山上不时有一些鸟兽的怪叫声从头顶落下来。一路骂着哪个天杀的纵火者,逮着定要出口恶气,巴不得要把他五马分尸。
穿行在沉闷的谷底,有些昏头转向。好在同行中有个善讲乡间野史趣事的行家,我们都称他“博士”,一路讲着一些乡野粗俗的笑话,成了我们前行的精神动力。随着大伙的一路笑声,我们来到了“鹰嘴岩”。
“鹰嘴岩”是此途凶险的必经之处,突兀的岩石酷似向下弯钩的鹰嘴而得名。尺余宽的石级从“鹰嘴”上一擦而过。几年前曾有位卖炭的村民经过此处时失足落下悬崖。而且人口普查那年我曾亲眼目睹一匹驮货的马经过时,被突出的崖石连货带马蹭下山涧。幸好牵着马缰的主人及时放手,才避免连马带人摔下的惨剧。
头在这里驻了三年村,自然深知此处的凶险。招呼大家坐下来歇了一会儿,把带来的“粮草” 从我肩上卸下,化整为零,每人拿一点,解除了我“不堪重负”的窘境。多余的就塞在一个不显眼的岩缝,好返回时再带走。
忽明忽暗的手电光晃动在尺余宽的石阶上。脚下的悬崖绝壁被夜伪装得密不透缝,偶有光束射下悬崖,也了无踪迹,不过这样也就少了白天的心惊肉跳。亦步亦趋地扶着岩壁,走过了“鹰嘴”,一抹额角,居然渗出不少汗珠。
三
记不清转过多少个山头,走过多少座木桥,拖着一身疲惫,我们来到一处宽阔的地方。头说,这是辉家的屋子。辉是原来村里的副支书,而今“下岗”在家,不过与镇里也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头说到辉家休整一下,填充一下饿瘪的肚子,我们已整整赶了近三个小时的路了。
敲开辉家的门,辉满脸堆笑地出现在门口,挨个与我们握手寒喧,把我们引进屋,一面又吆喝着女人起床烧水泡茶给“领导”喝。
一群人东倒西歪地坐满了一屋子。
山里人不习惯用开水瓶,要开水就在吊壶上即时现烧。吊壶是山里特有的,不用炉灶,一根竹棍,上头悬在屋梁上,底端装一个特制的可上下推动的铁钩,山里叫“推动钩”,煮饭就钩上罐,炒菜就挂上锅,烧水就吊上壶,真可谓一钩多用。山里人不吝啬柴火,一到冬天,“推动钩”下柴火不灭。这也是山里人特殊的越冬取暖方式。
辉的女人踏着拖鞋从房里出来,与我们打了个招呼,进了厨房,从柴堆上抽出几根干木料,往吊壶底下一架,拿过竹子做的吹火筒对着炭火一吹,火苗就噌地舔到了满身乌黑的吊壶底。不一会,冒着热气的滚烫的开水就送了上来。
大伙忙着用开水泡面吃,不一会,满屋子就飘着方便面的香气。
突然,从门外撞进一个人来,他就是被村民选上不久的村长、原村支书的妻哥斤。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莽汉,住在另一个白云飘绕的山头。他说他傍晚时才得到音讯,晚饭没吃就下山来,因手电不足,半路走错了一条槎道,走了半天才折回。他拿过一把小凳子,一屁股坐下去,却连人和凳一起坐翻在地。因他个头比较高大,本就有些破损的凳子被他坐成几块碎片,引得满屋哄堂大笑,来不及咽下的方便面也被吐得老远。
头丢给他一包方便面。开水还没浸透他就大口“呼噜呼噜”地吃起来。看得出他比我们还饿。
有人在问及下面的行程,得到的回答是还只走了一半。
从头到脚凉透了。的确,门外寒气袭人,三月的山里晚上是凉透的,睡着还需盖上厚厚的棉被。
有了辉和斤的带路,寂静的夜里又有了断续的说笑声。我们象在一个无底的黑洞中艰难地穿行,两边高耸的山似乎触手可及,黑压压的使人透不过气来。谁也想象不出这是怎样的一支开赴火场的战士,在这样一个深山里的凉透了的凌晨。
在这样令人压抑的黑洞里又折腾了个多小时,隐隐的可以看见远远的山尖透出一线徘红。辉说那是山火发出的光。大伙一阵兴奋,终于赶到火场了,或者说终于有了火的音讯了。懵懵撞撞地在黑暗里急行了几个小时,在这样沉寂而又透凉的夜晚,我们甚至怀疑是否有这样一场森林大火发生。
“别看就在前面,还远着啦。”斤象是在众人头上泼了一勺冷水,“还要个多小时才能到火点。”
我们才真正地体味到什么叫作可望而不可即的滋味了。
红色的天空越来越浓。
转过一个山头,突然眼前一亮。红的白的火苗借着风势迅速漫延,噼哩啪啦地传来阵阵枝桠的暴裂声。
天空一片血红。
四
在斤和辉的引领下,我们开始沿着“之”形的陡峭的山路往上爬。因久未人走,早已寻不着原来的路。我们只能像山野的雉鸡一样,低着头弓着腰屈着腿从茂密的茅草底下钻过去,硬生生趟出一条通向火点的巷道。翻越一个个老山界似的“雷公岩”,终于到达了个一个平缓的地带。
这里是一处较大的屋场,挨挨挤挤地住了几户人家。犬吠过后,就是村民热情的招呼声。火点处有许多人在扑火,火势看来小了许多。
村干部闻讯从火场下来,像当年陕北的刘志丹迎接疲惫不堪的长征队伍一样,热切而激动。总算盼来了组织的力量,总算盼来了政府的援兵,尽管这是一支早已筋疲力尽、已无战斗力的队伍,他们仍是很高兴,深受鼓舞。他们并不希望我们真的能像他们一样冲锋陷阵,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种认可与鼓励。
在火光的映照下,一脸灰黑的新上任不久的村支书伸出沾满火灰的双手,又迅速的缩回去,在衣服上擦了擦。“领导们辛苦了,快进屋坐,这么远的山路真亏你们走的。”村会计也跟在身后,笑呵呵地把我们让进屋。一时间,让坐的,敬烟的,上茶的,好不热闹。
头向村支书问起火的情况。“组织了几十劳力上山,火势现已经基本控制住了,就差屋后竹林里的这个火点,这里茅草少,好打。”头商量着我们大家是否一齐上火线,趁火势较小一举把火扑灭,不留后患。村支书忙接茬:“不劳领导们辛苦了,这点火不要紧,我们很快就可以打熄。你们走了这么远,也累了,就在这休息。”于是,村支书和会计又张罗了一批人,斤和辉也跟着一起,钻进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的灌木丛。
我们本想一起上山的,从来没有过到了火点而不上火场的先例。我们虽有些尴尬,但还是抵挡不住满身酸痛和一晚没合眼的瞌睡,全然不顾村民家里有些脏乱的被子,东两个西两个地和衣倒在床上,“呼呼”地打起鼾来,似乎从没睡过如此舒服的床。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院子里聚满了扑灭了火陆续从山上下来的村民,叽哩刮啦兴奋地在谈论扑火的经过。
不一会,村支书就走进来,喊我们吃饭了。
我们一个个打着哈欠,似乎远没睡够。头推醒还在睡梦中的另外几个,说吃了饭好早点下山。
山里特有的丰盛摆满了三大桌,像过节一样,村干部张罗着我们入席。似乎为了庆功,主人拿出过年酿制的水酒,香醇醇的。村民们逐个的来敬我们的酒,特别是那个因烧地边茅草而失火的老头,一个劲地陪不是,说他该死,不该去烧,他说他本是很小心的,是风把火吹到了山上。他说他愿跟我们去镇里,是打是骂是坐牢全由政府处置,他只有这把老骨头,罚不起款。
我们虽满脸怒容,遇上这酸老头也无奈。吃完饭只好带上他,回镇里复命。
五
赶回镇里,已近中午。人已筋疲力尽,全无力气地拖着疲倦的双腿,爬下散了架似的昌河车。
县里的火灾调查组早就在镇里恭侯多时了。
头耳语了几句,支开维维喏喏的老头,向县里调查组汇报去了。
县里头头听说火是从省界那边漫延过来的,而且到火点要爬六七个小时的山路,也就放弃到现场调查。并当场表扬了我们的干部扑火迅速及时,不畏劳苦,精神可嘉。吃过丰盛的午餐,也回县复命去了。
村干部说老头家里穷得叮当响,罚款是无望的了。头叫过老头,告诉他,看在老头的份上,牢也不用坐,款也不罚了,回去后,要打一个礼拜的锣,到全村义务防火宣传。
老头回过神来,鸡啄米似的对头千感万谢。不知是因害怕还是激动而颤拌的双腿就要往下跪。头把他拉起来,把他打发出了镇政府的院子。
六
而我,也终于顾不了满身灰尘和臭汗,倒在床上,可以放心地睡他个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