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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识得砖是方正的,是在土窑之后;我留意瓦是青色的,是在土窑之后;我梦想方砖青瓦的房子,也是在土窑之后。而现在,同样是在土窑之后,我怀想那砖那瓦那土窑,怀想它们背后那份无法忘却的温暖和疼痛。
就在那个秋阳烂漫的日子,村里来了两个做砖瓦的艺匠。端茶,递酒,敬烟,吃些炒米和蚕豆,三言两语谈妥了工钱。那两个艺匠便挎了木头箱子,跟随祖父他们往野地走,察看那造砖瓦的场地和窑址。场地是一块空置的稻田,那儿的土壤厚实,细腻。祖父他们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他们熟稔泥土的品质胜过自己的肌肉和骨头。揭去表层被脚印和根系踩熟的黑泥后,果真露出软绵绵的新泥,田野里便铺满了得意的笑声。我也装模作样地嗅了嗅那新泥,还真有一股清新的芬芳呢。土窑定在离场地不远的土坎边,上边是种着茄子辣椒的菜地,下边是稻田的尾部。那儿顺风,火势畅,烧窑就不怕火旺哩。
接下来,祖父他们分成两帮,一帮在场地上掘土浇水和泥,那头休闲的老黄牛也被牵了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转圈儿。另一帮则在土坎上开了个门洞,似乎要从那里进入泥土的世界。那是土窑的入口,新土像水一样被泼溅出来,堆成山样。泥熟了,艺匠便用弓切了泥,用粗壮的胳膊扬起泥团,摔在那砖架里,再用弓将赘泥一削,散了架,那砖就活脱出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飘逸,让那些在泥地里摸爬滚打一生的庄稼汉呆了眼,豁了嘴,半日里兀立傻笑。
可令祖父他们意外的是新泥糯性不够,做瓦常断坯。祖父他们扛了锄头漫山遍野转,终于寻着了红土。像木匠刨木头一样慢慢悠悠地刨了土,经粗糙的双手搓碎,再用筛米的竹筛过滤,土末就像荞麦粉一般细碎了。熟透的红土筑成墙,用弓薄薄地切层坯,抹在桶圈上,用抹子轻巧地抹去,显出如镜的泥面来,桶圈一旋,切了赘泥,落在地上,小心地收了桶圈,便竖出一圈泥城来,待泥稍干了,合了泥城,就是四片瓦了。做瓦不像造砖那样豪放,却也令祖父他们百看不厌,甚至跃跃欲试。他们性子急,瓦没做成功,却溅了一身的泥点和满脸的喜悦。
场地里整日笑语飘扬,间或有一两声骚野的山歌如鸟翅般鹊起,那撩人的回响就像涟漪一般荡散开去。那些砖仿佛从泥土里跳了出来,齐刷刷地站在地垄上。砖分两种,梯形的砌窑顶,矩形的砌墙。那梯形的铺在地上,就像一道虹;那矩形的则被叠成木格窗的样子,置身砖壕就有了家的感觉。那些和泥土打交道的人,不知不觉漾起了温馨的海市蜃楼般的遐想。在秋阳的映照下,那些砖块慢慢坚硬起来,现出银白的颜色来。那瓦呢,红通通的,极像邻家女孩的脸,禁不住翘起触摸的邪念。干燥的砖瓦很快被祖父他们搬进土窑,封了窑顶,覆了土,土窑就像戴了一顶厚毡帽。就在它隆起的第一瞬间,我突然发现,那秋阳中的土窑绝不是我熟知的泥土的样子。它似乎比我印迹中的泥土温暖,博大,就像一个母体的子宫。
火是在夕阳中燃起来的。鲜活的火苗从燥烈的柴草上窜起来,在风的推动下,向土窑的胸部呼啸而去。炫目的火光将田野映出一角金黄。烟雾从窑顶腾起,在半空里化成砖的形状,瓦的形状,房子的形状。再往天深处飘去,同云朵融为一体,堆砌成金碧辉煌的宫殿。而在土窑的内部,那些砖瓦在火的涅槃里红光透亮,筑起另一座琼楼玉宇。祖父他们的脑袋便凑在窑门口,啧啧啧地惊叹,痴痴痴地幻想。
那个秋天,祖父勉强烧了半窑的砖瓦。砖瓦从窑里取出来,青白的颜色,在明朗的秋阳里,呈现某种古瓷的质地。后来,父亲瘸着双腿砍了两垛窑柴,同村邻换了半窑砖瓦,凑合一整窑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砍窑柴的时候,有一回被一窝吊脚野蜂蜇了脸,眼睛肿得只剩一线缝隙,但父亲仍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那垛窑柴。砖瓦最后被墙在那间局仄的土房里,占据了半个房间。瞅着青青白白的砖瓦,心底不觉涌出高堂华屋的梦想,口爽舌快,手脚更于勤勉。当年冬,家里两亩白术恰卖了个好价钱,祖父更是喜上眉梢,晨昏之际不停地在村子周围转悠,暗自选择宅基地。但是,事情并没有按照我的推理发展。祖父决定,用全部积蓄高价购买白术种,想拥有更大的收获。这一回,他做出了一生中惟一一次错误的抉择。第二年,白术贱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也难怪祖父,那年代的农人有谁能预知市场的风险呢。抚摸那些砖瓦,祖父不禁潸然泪下,那种悲哀抑郁自然无以言表。时隔不久,祖父突发疾患,在床榻上僵卧三天后悄然离开人世。又过一年,夏雨如注,土屋坍塌,那些新瓦损毁大半,只从残椽断瓦中挖出些砖块。倘然祖父知道了这种结局,该不知如何疼痛,也许只有让泥土来吸收这份痛了。
而就在这短短的两三年间,村邻们的新房雨后春笋般崛了起来。站在别人的屋檐下,我注目那空闲的土窑,心中的况味自是不可言说。那土窑的顶部不知被哪个村邻栽了蔸南瓜,在灿烂的夏日里,那花一片金黄。就是这些毫不相干的花儿,竟然模糊了我的视觉和记忆,多年以后,我想到土窑的时候,那里总是一片金黄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