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多丘陵,地势凹凹凸凸,四野里荡散开去,如波如浪,无涯无际。猛地旋卷起一处涡坑,坑底平平稳稳,无风无暴,好一块休养生息的桃源之地。有一条河蜿蜿蜒蜒,在隆隆伏伏的丘陵间突没,如一根穿梭的玉带,碧水长东。这河在盆地间将身一扭,抖出一条窈窕的曲线,旮旯处就丰满起来,兔肥草茂,就幸运地偶遇了第一个千里迢迢而来的拓荒者。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这盆地间冒出了第一绺人间烟火,尔后生生灭灭,聚聚散散,不想繁衍了一个茶香火暖鸡鸣犬吠的小镇。十七年之前,我步行四十余里,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并不遥远但很陌生的小镇。我有三年时间将要在小镇上度过,而且远离亲人,其时我才十一岁。也就是生命中必然经过的三年时光,才有机会让我晨曦时在河堤漫步黄昏时徜徉街头。于是,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在心头潜滋暗长,小镇的形象愈来愈清晰而明朗。其实,这小镇只有一条唯一的街道,河当街而过。街面一律用浑圆的鹅卵石铺就,中间隆起,两边下陷,如土畦一般,呈现一弯自然的弧影。即使是下雨天,路面也会洁净如故,不容易出现浊流和积水。临街的建筑都是一个模印,相互对称,几近天衣无缝。所有的楼房均分两层,临街有一堵半人高的土墙,其上皆由木板构建。楼上探出一架廊檐,其上往往悬挂着橙黄的玉米棒子,还有火红的辣椒串。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灰瓦,如鱼鳞一般,椽檐则已伸向街中,罩住青石板铺砌的阶沿。也许是风侵雨蚀的缘故,这厚厚的木板墙早已是一片斑驳,整个街道都已沉浸在同一种古老的境界中,只有街中洁白的鹅卵石在白昼中成为亮丽的一瞥,除此之外,唯有悠悠岁月所赐予的凝重和沧桑,让你的心情沉甸甸的,如秋后的橘柚一般。
当街的都是店铺,为数最多的当推南杂店。南杂店的货物种类不多,其中就有辣子酱、豆豉之类的东西,当然糖果也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我口袋的零钞只能买些这样的东西,既当菜食,同时又解得心馋。我还记得当时小镇上有三样货物往往摆在柜台的最醒目处,一串一串大红纸包装的鞭炮,一小捆一小捆土黄的檀香,一大摞一大摞厚重的纸钱。正是这三件其貌不扬的点缀,那些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场景就简简单单爆炒得沸沸扬扬,让人盈笑,使人悲泪。这是民间最明了而又寓意最深刻的道具,没有人能够逃脱它们热烈的洗礼,就算你飞升天堂或者陷落地狱,它们始终是你最得意而又最了透心愿的超度。欢乐时它们是掌声,悲痛时它们是哭泣。这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也不能拒绝的,因为对生者这是莫大的安慰,对逝者又是衷心的祝福。
小镇上还有唯一的一家药店,坐堂的是个戴眼镜的瘦先生。这不是一个感兴趣的所在,但我分明记得那药架两旁的一幅对联,对联是这样写的:“但愿世间无疾病,哪管架上药生尘。”我总在心里暗暗发笑,完完全全一副假慈假悲的嘴脸。果真,那些装药的坛坛罐罐往往焕然一新,那对联倒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尘埃。后来,偶染过一回病患之后,才理解医家这份真心的祝愿的的确确够惹人崇敬。其实,小镇上贴对联的地方多着呢,过春节时贴春联,娶媳妇时贴喜联,开张大吉时贴商联,亲人千古时贴哀联,什么“之子于归”,什么“乔迁志庆”,什么“进士及第”……有时纸浆未干,另一联早已盖将上来,这对联时时刻刻报道着主人家的喜乐忧伤,让进出小镇的人们喜与之同喜,悲与之同悲。镇中有一口井,井的四周是一人多高的石墙,全用坚硬的花岗岩石料砌成。石墙的表面粗糙不平,有一种明显斜行的沟沟壑壑,那是工匠遗留的斧凿的痕迹。北面的墙上镶嵌着一块青色的板石,在风雨的剥蚀下,字迹早已漫漶不清,根本无法辨认。可这又是小镇唯一有文字记载的古建筑,当时的构建者可能没有想到连刻在石头上的名字也会腐朽,渐渐销蚀于流动的风中。倒是青苔旺盛起来,已经接近字迹的边缘,不久,那沟壑处也会是一片盎然的青色。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条曲曲折折的河,浅浅深深,不徐不捷地流泻着。流过昨天,流过今天,明天绿波仍旧东流。而能够滞留下来的只有一堆一堆淤积岸边的黄沙,松松软软,可有可无地在水中半遮半掩,让人徒生一种人间长恨水长东的感慨和叹息。这是河流在小镇上滋生的另一种风景,正是因为河水的滋润和养育,小镇上的生灵才会生生不息无以穷尽,所以对于河的所作所为人们永远不厌不恼,始终怀抱着无言的感激以及如微笑一般展开的宽容。
小镇上还有许多新鲜或者迂腐的故事,不是我能全知的。比如从来就没有听说过那里有贞节牌坊的遗迹,更不要说尚还保存完好的标本,但我听到了一个并非丑陋的爱情故事,甚至目睹了主人公的形象。那时有一个五十多岁并且独身的女人,在街中开着一间杂货铺。女人的容貌有些土气,脸黑而多痣,个矮体胖,我每次在街中遛步时,见她总是用右手夹着烟,在那狭小的柜台后来回走动着。但她有一脸很开朗的笑容,那些黑痣反而成了笑容上的一种缀饰。正是因了这笑容,小店里的生意才很兴旺。而街尾偏偏多了一个卖肉的屠户,整日里油光满面,总爱上女人那里沽酒,顺便还捎着点腰花蹄子什么的。故事就这样自然地展开了,而且是在十几年之前,男人和女人好像并没有逾越那道亘古的栅栏。后来,那男人患了不治之症,长睡在从女人那里沽来的酒中。出殡那天,女人一身缟素,为男人第一次也是最一后次擦干净了身子,并且去那片古坟地里接连送了三夜的火烛,那三个夜晚烛光摇曳如月,鞭炮声彻夜不眠。再后来,女人不卖酒了,她把那一串一串大红纸包装的鞭炮,一小捆一小捆土黄的檀香,一大摞一大摞厚重的纸钱摆在前面的柜台上,她的全部货物就仅仅三样。
我的三年时光是在离小镇半里地的校园中度过的,这所学校建于1934年,由一个从日本归的留学生筹资建造,是小镇里唯一的文化景观了。校舍整个结构是一个“日”字形,刚开始时学校开设了修身、国语、外语、物理、化学等十几门课程,内容相当丰富,大概是借鉴当时日本的教育模式吧。但我不理解的是这幢建筑带着明显的崇洋媚外的痕迹,怎么能够躲过历次兵燹而侥幸于世呢?也许是因为有着一个“仁义中学”的美名,也许是因为当时小镇的人们庇护。最后,这幢建筑还是被拆毁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崭新的教学大楼。这才是必然的发展趋势。
如今,小镇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闹市的喧嚣搅乱了往日的平静,小镇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不断地拓宽,延伸,成为四村八乡的交汇点,如日般璀璨。但纵观小镇的发展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它没有诞生过一个著名的人物,却像名人一样久久流传而芳馨依旧;它没有像一首名诗或一篇名文那样有着显赫一时的文化聚焦,却像一个孕育文化的圣地一样真实永存。这是我们所不能预料的,也许还有许多原因无从猜测。忽记起游览滕王阁时见到的一幅竹刻楹联:“人非有品不能贫,事若可传都合德”。看来,小镇永存在于合德,当然,合德不一定要出名。小镇原本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但在江南这样的小镇委实太多,无论走在哪里都随时可见,又何必劳神费思去记住它的名字呢?而且不管你记住或者忘却,小镇依然是小镇,不会因为我未说出它的名字而变成别的什么。
——还是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