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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不做什么。——题记
学 鸟
有一个人喜欢独自云游在生活之外,云游在柴米油盐酱醋之外。村人大都记忆恍惚,好像以前那个人根本不是这样的,大概是他哪根神经出了错。只有几个记性好又善于冷眼旁观的人心知肚明,他的云游开始于三十五岁那年。在此之前,那个人始终早出晚归,两头见月地忙忙碌碌,他家的五亩地被侍弄得油光水亮,收成就像他婆娘隆起的肚子触手可摸。而就在那一年的冬天,他婆娘的肚子瘪了,怀胎十月,一朝分娩,送给他的是第六位千金。他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哭了,就像第六个女儿一样咿咿呀呀地哭出了声。
那个人就张学鸟。他在三十五岁那年的冬天,一个人面对浩瀚水面,静立于水库坝上。那时千山鸟已飞绝,雪花也停止了飘落,只有张学鸟伫立岸边,一根钓竿,一丝银线,独自凭钓一池寒水。他婆娘急需一尾鲫鱼催奶呢。可想而知,那样的季节,鲫鱼肯定不会上钩,而那份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却让张学鸟潸然泪下了。再度桃花水涨的时候,田野上早已失去了张学鸟的踪影,他的锄头锈了犁锈了连镰刀也锈了。那斑斑红锈新鲜而灿烂。他家的牛也因此得了自在,响着鼻,甩着尾,撒着欢,一头牛独占了一片草滩。
张学鸟终于闲散了。他说,他一生只爱三样,喝酒,打铳,钓鱼。他生命的全部仅仅三样,多一样不要,少一样不能。不让他喝酒,除非封了他的喉管;不让他打铳,等于要了他的命;而不让他钓鱼,那他一生真的就这么了结了。说这话时张学鸟脸红脖子粗的,看那样子根本不像玩笑话,再说他父母早逝,他婆娘压根奈何不了他,苦是暗受了,却又只能由着他性子去折腾。
先说张学鸟喝酒吧。他的酒量其实不大,绝对过不了半斤,像武松那般一口气连干十八碗的豪放是不存在的。可张学鸟爱喝酒,走哪都可以看到他端了一个小酒碗,没事时一口一口地抿,话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遇着打铳钓鱼,便一口呛了个底朝天,抹一把嘴就醺醺然走了。因为喝酒,张学鸟出过不少笑话,最经典的笑话却是发生在他自己家。正月里老丈人来了,张学鸟抱了酒壶上楼灌酒,谁知上了楼却不见下楼了。他婆娘爬上楼一看,张学鸟早歪倒在酒坛边,嘴里还含着灌酒的吸管呢。
不过也怪,张学鸟喝了酒钓鱼手感却极好,村中央的那湾浅河看着无鱼,个把钟头,他便钓了五六斤黄丫角,一二两的小鱼全用柳条串着,五六串啦。那黄丫角腮边长了两根横刺,爱在黄昏里出没,一身滑腻,是鱼中的小滑头,张学鸟拿捏起来却异常灵便,从未扎过手。若换了旁人,那死了的黄丫角也会咬人啦,一不小心就扎得手生痛,一扎就会胀痛好几天呢。有了鱼,张学鸟却不急着回家,径往小店里窜,用二串鱼换了酒,坐在店门口慢悠悠地喝。酒是五十度以上的那种火烧酒,浸了金樱子和冰糖,味道有丝丝的甜。张学鸟一边抿着酒,一边同几个闲坐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灯火意兴阑珊了,月也早过了柳梢头,他才歪歪斜斜地回了家。另几串鱼还忘在店里呢,店家替他卖了,先记着,那是他日的酒钱了。
后来,村头的水库让人承包了,不能再去钓鱼了,就是钓着了,也得掏钱买。水库的鱼肥而傻,吃钓极快,可越肥越傻越不划算。张学鸟只能谋他张学鸟的法子,他用铁钩子钩了猪肝,晚间围着水库下钩子,常常会钩着三两只探头探脑的脚鱼,扔在地上,鼓着小眼睛,傻乎乎地爬。张学鸟还会钓黄鳝,也是在池塘边下那种细细的直钩,寻着鳝洞就往里插。有一回竟然钓着一条杯子粗细的鳝,拽出来像条蛇,浑身还长了绿毛呢,将村人吓得直咂舌。拣脚鱼蛋,张学鸟眼就更尖了,他沿着河岸走,怀里揣个小酒瓶,不时掏出来咕噜一口,一咂嘴,跳下河,在河对岸的沙滩上硬是扒出了四五个脚鱼蛋,托在掌心,像小巧的白卵石一样眩人眼目。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就那几枚白卵石还孵出了几只小脚鱼呢。
要说打铳,还真没拣脚鱼蛋这么顺当。张学鸟使的铳是杆短铳,只有米把长,乌黑的管子,扛在肩上像根烧火棍。又没有猎狗,即使有,他也不会养,养女儿也烦着呢,哪有闲功夫养狗。钓脚鱼得来的几个碎钱,要么喝了酒,要么买了火药。家里的日常开支全*女人磨豆腐卖,豆渣喂猪过年才有了肉。张学鸟只管逍遥他自个的逍遥日子。遇着月朗星稀的夜晚,一个人扛了鸟铳,猫着脚步潜入山林。有时会有一只麂,有时是几只兔子,有时霉运,在山林里白转了一晚上。撞在枪口上多的是野猪,青面獠牙的,块头也沉,打一只能得几个钱,女人和那六个女儿也能吃几块肉。有了下酒菜,张学鸟的酒喝得越发有滋味了,有时还会揣块熟肉在怀里,在避静处就着月色咕上几口酒。不过,打第一只野猪的时候,张学鸟连猪毛也没捞到一根。那时他还不懂得打野猪的诀窍,瞄着猪屁眼放了一铳,谁知那野物中了弹跑得比什么都快,等他沿着血迹寻过去,早让人拾着褪了毛开了膛分了肉,只剩一摊暗红的血迹和满地猪毛。张学鸟猪屁也没得到一个。后来,张学鸟就精了。再撞着野猪时便瞄准头部放它一铳,铳膛里还多压了几根穿条,那野猪也就跑不了几步了。
这打铳张学鸟还有绝活呢。他会学鸟叫,口一撮声音就婉转,什么鸟的叫声都有了,布谷鸟,斑鸠,猫头鹰,学什么鸟像什么鸟。用空的白果核模仿野鸡叫就更绝了,咯咯咯,谷谷谷,公鸡和母鸡的叫声都不一样呢。他的嘴一张,鸟就受了迷惑,翩翩地来了。而他的鸟铳里早填了一把散弹,一扣扳机,蓬的一声,半空里羽毛乱飞,那鸟儿便一只只坠了地。他还会用一种叫剥壳青的植物杆仿效野猪嚎,用小竹管吠出红毛野狗的求援声。村人说,张学鸟这名字好呀,学鸟就是学习鸟儿么,嘴巴当然像鸟叫一样贼了。这活儿还真该是张学鸟干的,换了谁也不会有他干得那么贼精。张学鸟的闲散似乎成了他的荣耀了。
寡 嘴
村子里推独轮车就算寡嘴杀青。寡嘴身架骨像牛,屁股像石磨,两只胳膊像两只铁抓手,用村人的话说,寡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铁骨人。八百斤重的石灰码在独轮车上,寡嘴脖子上吊根皮带,两手攥牢了车把手,背一沉,四五十度的陡坡,他一口气也能推去上百米。还不歪不扭,不抖不颤,脸不红气不喘,像个没事人一样。若在平地,往他沉稳的背上放杯水,那水也不溢不漾,就好像握在手间,没个颠荡。寡嘴耍独轮车,就像老铁匠抡铁锤,若没两下硬功夫一锤就碎了。
寡嘴十八岁开始推独轮车,一推就是大半辈子了。那时生产队挑石灰,别人一担百来斤,寡嘴一车五百,一个人挣了五个人的工分。不过,那多挣的几个工分也值不了什么,日子就像少了油润的锅,干熬着。日子虽说干巴,可寡嘴年轻,生活在他看来就像那崭新的独轮车,总是一个劲地朝前冲,没有丝毫停意。而生活似乎也没有怠慢他,该给他的快乐,该给他的幸福,全都载在那独轮车上了。
那婆娘就是寡嘴用独轮车推回来的。进村那天,一村的男人眼睁得比牛卵子还圆鼓。那婆娘少有的妖呵,圆的脸,弯的眉,最是那一头发丝,天然地弯曲着,像水波一样在肩膀上浪漫。娶这么一个婆娘,寡嘴才花了二块钱。二块钱,不过一个汉子二十天的工分值,就能娶回一个婆娘,而且是那么妖的一个婆娘,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寡嘴是走了桃花运,这天底下的美事全让他给撞着了。
准确一点说,那婆娘并不是寡嘴花二块钱娶回来的,而是他赢回来的。那二块钱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丈人的一块遮羞布。那时,寡嘴去山沟里替人运木头,走沟溜壑,一帮人干得挺热火。那婆娘的父亲有心开玩笑,三言两语就激起了寡嘴的情绪,就赌么,一车八百斤的木料,三米宽丈余深的沟壑,一块半尺宽的木方搭了桥,寡嘴若掉到沟里,一个月的工钱就没了。寡嘴问,若过了桥呢。婆娘的父亲说,你有那个能耐么。若过了桥,就把你女儿垫给寡嘴。旁的人笑嘻嘻抢了话。那婆娘寡嘴早就见过了,心里头正有说不出的喜欢,被旁的人歪打正着了。寡嘴红了脸,却又往木方上踏踏实实地踩了一趟,才握紧了车把,一压腰,将独轮车推上了桥。那婆娘似乎暗地里也欢喜着寡嘴呢,车过了独木桥,她却一脸绯红地溜了。婆娘的父亲是赔了女儿又折兵,那一个月的工钱也没赖下寡嘴的,二块钱的聘礼只是桌面上的一个假样儿。后来,村人都晓得了事儿的始末,有人话就酸了,难怪狗日的一车不推八百斤,就是一千斤也值了。旁的人笑,呵呵,换了你狗日的,恐怕骨头早软了,一千斤?怕是一百斤都推不了。呵呵
那婆娘也着实让人怜惜着啦,才两年功夫,就替寡嘴生了两个带把的娃儿,那娃儿一个个硬朗得很,就像是寡嘴的两个模印儿。俗话说,好事不过三,过三就变了味,那第三个娃是女的,一张脸不像寡嘴也不像婆娘,竟然同村里的民兵连长一般模样,也是一个活印子。那婆娘替别人抱了窝,可孵出的雏鸡儿还得寡嘴养着,这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就寡嘴知道。可寡嘴没什么话,仅在酒醉后同人慨叹过一回,讨婆娘真不能太妖了,人一妖,就像家里藏了宝贝,贼就惦记着,不弄到手贼就不死心啦。从此,寡嘴就同婆娘分床睡了,这一分就是大半辈子,至今也没合过床。
寡嘴会喝酒了,也会抽烟了,还学会了说空话。寡嘴说,去去去,到我家喝酒去,狗肉烩萝卜,老母鸡炖汤。别的人乘兴来了,寡嘴的酒坛却是空的,别说狗,连狗毛也见不着一根。鸡是有,可婆娘舍不得,来的人只有败兴而归了。久而久之,寡嘴就得了这么一个绰号。寡嘴也不在意,任由旁人叫着,有酒喝时不管谁的酒都要醉上一回。醉过了,醒来了,寡嘴仍旧推着他的独轮车,一个人出了门,只把一个宽厚的背影扔在身后的那双眼睛里,像水波一样晃晃悠悠地荡。
村人说,寡嘴的独轮车是越耍越骠悍了。
寡嘴似乎也没别的心思了,一心只扑在车上。他的车本来就扎壮,车架子都是上了年纪的檀木做的,就像他自个的筋骨一般,甩起来浑身都是劲。奇怪的是,车载的重量却渐渐地少了,一车也就三四百斤。旁人只当寡嘴蓄了力气,其实不呢,那是寡嘴怜悯着车轱辘。做寡嘴的车那真是受累了。寡嘴说,车也想图个轻松么。没事的时候,寡嘴就将车推到河边,细手细脚地清洗一遍,然后放在阶基上,扯块帆布盖了。寡嘴又说,车也想图个妖忸图个舒适么。寡嘴真的是将车当了人。村人都觉着寡嘴疯疯癫癫了,也许是因为他臂弯里的那点温柔没地方撒了,藏着掖着难受呢。村人唏嘘地叹了声气。
再往后来,那独轮车渐渐派不上用场了。一条机耕道从寡嘴门前的场地上扯了过去,那么宽的场地也就够两辆中四轮并排着滑过去。寡嘴得了闲,或早或晚,总是一个人默坐在路边,看那满载了沙石的中四轮突突突地颠来跑去,喷出好长一串烟雾。寡嘴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看来看去,心中就有了些感触。寡嘴说,还是一个轮子好呀,人能走的地方车就能过,哪像现在的汽车,那么宽的路,好好的一块水田都占去大半边了,浪费呀。说这话的时候,寡嘴身后唿的响了一声,那独轮车的胎不知怎的就泄了气,瘪头瘪脑地歪在那里。寡嘴再要说话,可一张嘴,像有什么从嘴里掉了出来,笃的一声落在地上。寡嘴捡起来一看,是一颗黑黄的牙。寡嘴老了,他的牙就像车梁一样说掉就掉了,一点也不顾及他的面子。
唤 驴
村子里没有驴,一个男人却叫了个唤驴的名字,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而怪事都是有记忆的,比如谁家的狗长了两只角,谁家的羊肚子上多撑了一条腿,这些村里人都记得特别清楚,茶余饭后免不了要咀嚼一番,有时间还会像老牛一样慢慢反刍。现在,唤驴早已死了,而因为反刍,他比一般人在别人记忆里多存活了一些年月。
唤驴这名字很有些创意。村子里多的是牛呵狗呵猫呵,若叫了唤牛唤狗唤猫,那就俗了,丑陋了,唯独唤驴这名字富有乡村的雅趣,让人琢磨。唤牛,就哞哞哞地叫;唤狗,就呦呦呦地喊;唤猫,就喵喵喵地诱。唯独唤驴让村人犯了糊涂,不知该用怎样的声音,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这取名字的人脑瓜就是灵醒,肯定见多识广哦。
唤驴是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光棍。他好像永远穿着黑衣服,那种宽大而空荡,辨不清款式的服装,似乎从来不曾换洗过。他的样子很像一只年迈的蝙蝠,在黄昏的风里,行动迟缓而又摇曳。他似乎一点也不惧怕时光的流逝和黑夜的来临。村人骂人磨蹭,就说,别像唤驴呵,初一进刀,十五都不出血。胸口上插一刀,十五天都没有血流出来,他的躯体是不是一块石头,早就干涸了?村人似乎也太夸张了。唤驴应该有过一个女人,那女人生下一个痴痴呆呆的儿子后就死去了。女人是唤驴生命里的昙花,有过一现,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或许本来就是错合的姻缘。后来,唤驴再也没有过女人,连野女人也没有过。唤驴的心因此而淡了。拿眼这么一个男人,他的从容,笃定,不只是简单的个人修养问题,而是无可奈何的简洁和空白,还有麻木。
村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喊一声唤驴,他们故意拿捏着叫声,唤——驴——那声音就像牛缰绳,绷得老长。似乎他们正在呼唤一只走失的家畜。而唤驴呢,往往听不见别人的喊叫,依旧埋着头,像一朵落山的阴云一样,在村子里飘移。或者像一个被风吹雨打的柴垛,蒙着那种腐败的黑色静立道路中间。村人的声音越发悠长了,辽远了,飘飘荡荡,萦来绕去,唤——驴——整个村子便被同一种声响浸泡,就像晚炊时的鸡鸣犬吠。
也许唤驴是聋了,这些生活里的声音,他都听而不闻,耳根清静着呢,可他的嘴唇嗫嚅着,却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唤驴似乎有他自己独创的语言,有他假想的说话对象。有时候,唤驴像蝙蝠那样在路上飘着,可谁也猜不透他到底要去哪儿,要去干什么。唤驴家没有牛要牵出来吃草,也没有猪要食鸡要喂羊要圈栏。可唤驴就是一刻也不空闲,整天在田野里飘来荡去。水田唤驴倒是有一块,在机耕道的旁边,一亩五分的块头,足够阔了。可唤驴没犁没耙,也不会犁不会耙,要犁要耙的时候都是左邻右舍帮着犁耙的。唤驴也不会育秧,他只能撮些谷种撒在别人田里,由别人替他育着。不过,有一道工序始终由他自己完成,村里没人帮过他,那就是插秧。
唤驴插秧的时候,村子里就像过年一般快乐。机耕道上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全来了,那一亩五分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唤驴拎了一土箕秧苗,那秧苗压根没洗净,根系上粘满了稀泥,一土箕还抵不上别人一把秧。唤驴在众目睽睽下入了水,从一个远离机耕道的角落开始了他的插秧生涯。他将土箕拖在身边,从第一茬秧苗入泥开始,每插一茬他都要往左右看上几眼,发觉哪里有个空档就朝哪插上一茬。第一排五茬,第二排可能就是七茬或八茬了,像蚕啃桑叶一样,缺边烂缘的。插好的秧苗不成横也不成竖,歪歪扭扭地,在田间走出许多之字形,中间还漏着光,一小块一小块空着,像个瘌痢头。这种补钉式的插秧法让人忍俊不禁,整个田野笑声连绵。后来,有人扛了一架滚车,在稻田里横竖地推滚了几次,划出一个个方格,让唤驴印着方格插。可唤驴插不了一丈远,很快又扭起了秧歌,左拐右突,依旧满稻田扭着之字。笑声越发雷动了。
秧苗就这么插下去了。而耘禾呢,唤驴的方式也是与众不同,他双脚像抟泥一样,不断在空隙里跳来踩去。满田的水很快浊了。另天水澄了,田泥上的脚印也是歪歪扭扭的,左一串右一串,像田螺爬过一般。有的地方仍是旧泥,什么痕迹也没有,水草依然生动如初。而对于收获,唤驴的心情比村子里任何一个人都要急切。谷穗绿豆黄的时候,唤驴就吊了布袋子下田了,他专挑那些饱满的谷粒,一穗一穗地捋下来。唤驴的一双手既抵了镰刀,又当了打谷机。别人开镰时,唤驴的谷穗也捋净了,只剩下满田的稻草。唤驴为什么要捋谷子,村人的解释是唤驴家当时断炊了。
有了新米,唤驴做饭也挺特别的。那时候,南瓜未黄,村人多拌了豆荚做豆荚饭。唤驴未种豆荚,却摘了青辣椒,同新米混一块煮了一锅。既省了油盐,又省了炒菜的功夫。其实呢,唤驴也没钱买油盐,功夫倒是有,可唤驴的功夫没人要,闲着也是干闲着,像陈年的柴垛一样在一边晾着。后来,村人将唤驴的活法概括成三句话,挺经典的,一直流传到现在。村人说,你像唤驴哦,插秧扭秧歌,饭菜煮一锅,割禾用手捋。那是骂人蠢笨啦。这说法居然传到了外村,外村都拿了这话取笑本村的人。本村的人恼了,却又没奈何,唤驴不是活得好好的么,谁能拿他怎样。
唤驴终究没能活着跨世纪。他死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村子里有人盖新房,请了他挖陶土,那是唤驴唯一一次卖功夫,所以干得挺卖力。歇息的时候,唤驴坐在土坎下,那陶土崩塌下来将他砸个正着,没等挖出来就断了气。后来,那村人赔了唤驴的痴呆儿子二万块,才了事。唤驴如果不被陶土砸死,活到现在肯定是个农村低保户。
九泉哑巴
村里有很多哑巴,有哑巴老脚也有哑巴婆俚,有哑巴姑俚也有哑巴崽俚。哑巴大多命不长,能活到四十岁就是老脚婆俚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么,这也怨不得谁。哑巴大都是没名字的,不是不想替他们取名字,而是取了名字没什么用处,十哑九聋,叫了名字也听不见,还有必要费那个脑筋么。这也是各人的命,哑巴们也怨不得谁。
这里要说的哑巴是九泉哑巴。九泉是他爹的名字,用在哑巴的前面,也是村里的一种习惯。比如有水哑巴,东汤瞎子,美玉拐子,等等,村人都这么叫。九泉哑巴是村里所有哑巴中唯一身强体健的一个,块头壮,消耗多,吃饭便成了问题。一餐三大碗,一天九大碗,他家的粮食都被他吃了个底朝天,往往青黄不济。可哑巴又不会做事,挑水劈柴还可以,扶犁掌耙,哑巴的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他爹养不起这个闲人,可又不能明着将哑巴往外赶。哑巴似乎也很知趣,并不死呆在家,大数时候就在村子里游荡,看哪家水缸浅了,就寻了水桶往井边跑,缸满了不说,连两个水桶也贮满了。主人家欢喜了,哑巴也讨着了吃食。家境好一点的人家,有时还会扔给哑巴一两件破衣烂衫,所以哑巴不愁衣穿,只是补丁特别多,像花蝴蝶一般,颜色也很杂陈。
遇着有人家婚丧嫁娶,那就是哑巴的节日。挑水,劈柴,哑巴干得满头是汗,嘴也笑得合不上了,见了谁都翘着大拇指,一个劲地夸。特别是在厨房的那般婆娘面前,哑巴一改往日的那种暧昧动作,大拇指就像打鸣的公鸡一样,树得老高。哑巴乖巧了,婆娘们的脸上也笑开了花。哑巴拍马屁的收获全在一个大碗里,那是堆了尖的一满碗菜,肉团子还特别多。嘿嘿,哑巴坐在柴堆上吃得嘴角都流油了。吃着吃着,哑巴竟吃出了经验,再遇着喜事的时候,他就在口袋里藏了一个塑料袋,吃不完的就装在袋子里,然后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了慢慢吃。
东吃一餐,西食一顿,哑巴的吃食就这么解决了,可有一样没解决的是,哑巴除了不会说话,其他的比一般男人还要壮实。哑巴的欲望就像夏天傍晚的白鱼儿一样,在水面下蠢蠢欲动,甚至还不时蹦出水面,惊起一簇簇暧昧的水花。有一段时间,哑巴几乎成了婆娘们的尾巴,婆娘们往哪走,哑巴就朝哪追。哑巴说不出话,可他的眼睛好使,像蚊子一样直往婆娘们的肉里盯。婆娘们被盯得不自在了,眼睛瞪住哑巴,指头往自个脸上划,那是羞耻哑巴啦。哑巴自知丢了脸面,灰溜溜地走了。婆娘面前沾不着便宜,哑巴转而去追那些年轻的姑娘,哑巴过处,姑娘们就像惊飞的鸭子,满村子呱呱叫着。哑巴得意极了,一边追,一边还用手做着猥亵的动作,姑娘们更是羞红了脸,恨不能寻了地缝钻进去。后来,姑娘们寻着了整治哑巴的法子,她们三五成群,拾了碎石,或挖了稀泥,一起向哑巴投过去。哑巴在乱石或稀泥中,顾得头顾不上*,哇哇哇地乱嚎一气,像狗一样落荒而逃。
其实那个猥亵动作并不是九泉哑巴的独创,后来却成为了经典,在哑巴中流传开了。九泉哑巴让村里那几个荒唐的男人教坏了。男人们还教会了哑巴更阴损的一招,那就是脱裤子。眼看姑娘们过来了,哑巴冷不防从暗处跳出来,撕拉一声,突然露出黑不溜丢的胯裆。胆小的当场就吓蒙了,胆大的也是双手掩面而逃。后来,还是一个泼辣的婆娘治了他,她瞅着哑巴褪下裤子的空隙,扯了根杉树条,狠狠地抽在哑巴屁股上,哑巴的两瓣光*被抽得满是血点。哑巴挨了刺,再也不敢使那下流的招了。
哑巴依然在村子里飘来荡去,东家挑水,西家劈柴,有时还会帮着挑谷担薯。哑巴似乎乖了,可乖巧的哑巴却扯出了一件绯闻,像暗河一样在村子里流淌。哑巴同一个女人粘乎上了,那女人比哑巴大了许多,她男人不仅个头瘦小,而且弱不禁风。哑巴先是挑水劈柴,后来在女人的调教下,很快会砍柴了,一天一个来回,还得装两口袋饭菜在山上吃。倘若饭菜里没有肉,或者荷包蛋,哑巴就不愿出门了。女人在巷子里摆了一张竹床,哑巴就睡在竹床上。这一睡差不多二十年。女人老了,她的孩子也都成了年,一个哑巴就这么暧昧不清地混在家里,不只是面子上难为情,还隐藏了许多棘手的尾巴。何况哑巴年岁也大了,这生活的轮子眼看就要转不动了。有一日,女人的儿子拆了哑巴的竹床,将他的破衣烂衫全扔了出去。女人说不了什么,也许是无话可说吧,只是暗地里流泪。
哑巴的父亲九泉早死了,他的兄弟也都成了家,哑巴突然无家可归了。哑巴搂着那些烂衫子哭了,他的哭声就是哇哇哇的嚎啕,像是一个人救命的呼喊。哭过了,喊过了,哑巴不知从哪寻了一把菜刀,一刀一刀在自个头上砍,血将头发都染红了,还染红了那张皱巴巴的脸。哑巴疯了。女人的心不安了,她不顾儿子的反对,将哑巴的那些破衣烂衫拾了回去,还寻了几块木板,重新搭了个床铺。哑巴又住到了女人家里,只是他的病再也没有好过,动不动就拿东西往自个头上砸,常常血流满脸,头顶一堆暗红的痂。
后来,在一个暗夜里,哑巴从石桥上失足落了水,就那么溺死在桥下,直到尸首浮出了水面才有人发现。因为安葬,女人的儿子同哑巴的兄弟发生了争吵,最后在村委会的协调下,两边凑了点零碎钱,买了具薄木官板,草草埋葬了才了事。现在,哑巴的坟堆早崩塌了,那里已是野草葳蕤。还长了树,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歪脖子树,孤零零地歪扭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