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预览:
……
注意:阅读本文需要消耗点数632 点和金钱 0 元!!
你确实愿意花费 632 点点数和 0 元金钱!来阅读本文吗?
我愿意 我不愿意
(说明:有效期用户可不受点数限制)
猎鞭 |
作者:樊健军 |
猎人老鳏恨那丑面獠牙的野猪,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恨得肚子里蹦出个声音像野猪中弹后嚎叫不止的时候,他才二十二岁。 其实,老鳏那时候还不能算个猎人,虽说曾跟在老狗那些个浑身散发松脂气味青草气味的猎人身后钻过几回山林,也不过拽着草绳被三五只毛耸如刺的猎狗牵扯着,在草莽中追撵野麂或野兔的时候,示威似的吆喝几声,助过几回阵,壮过几回声势,末了,就扮演挑夫的角色,捡一根杂木棍子或挑或抬着那或多或少的猎物,颠儿颠儿地下得山来。甚至,老鳏在那个年岁之前从来就没摸过那拐棍儿似的鸟铳,酿成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他不想或不敢去拿捏那乌黑发亮的家伙,而是根本逮不着挨近鸟铳的机会,老狗们爱铳如命,就算那个爱沾小便宜的拣了猎物便走也无所谓,只有那杆鸟铳就像是他们身体上一处致命的器官,用心招呼着,老是不离开身。这才是老鳏不曾亲近鸟铳的真正原因。 除了砍柴卖炭锄草刨地当一个本分勤实的山民外,那伙儿老鳏还没有诞生做一个猎人的梦想,尚未鼓胀起狩猎的欲望,对野物追捕猎杀的仇恨来不及迸发出来。甚至,他还恨着那黑得粗鲁的家伙,老是瞅着老狗举起那杆锃亮的鸟铳,眯缝着眼睛,将扳机一扣,那昂着的公鸡头啄火米似的往下一啄,火光一闪,“蓬”的一声响,穿条儿、散弹儿在火药的推送下,一咕脑儿地喷射出去,那云里雾里翻飞的翅膀灌了铅似的往下掉,乱羽纷纷如雨,那生龙活虎的四脚物什往前翻个跟斗,仆倒在地,瘦腿儿横里急速地伸缩几回,眨眼就一动不动了,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么沉默了。 这场景令老鳏心痛。因为他心里藏着些疙疙瘩瘩,这野物好歹算条命,贵也罢贱也罢,人也罢兽也罢,哪个活物不是这八百里幕阜山中的精灵呢?再说它走它的道,你过你的桥,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有时候它糟蹋了一亩半分地的红薯、荞麦什么的,也犯不着赶贼似的追杀它,干嘛那么残忍呢?这话老是憋在老鳏的肚子里,不过他也没那么老实,感觉特别不舒畅的时候,就对着老狗的脊背骨在心底大声嚷嚷一遍。老鳏确实有一丁点儿世故,但他并不善于伪装,这从他粗手粗脚的动作和粗声粗气的语言上不难看出来,他冷眼旁观的神态和近似严肃的表情也说明了这一切,好在老狗正沉浸在自己的猎人英雄主义氛围中,并无闲情逸致去体会这些。 如果说对猎物之死的悲悯而衍生对老狗们的厌恶,乃至憎恨,就是老鳏充当看客和参与猎杀时的全部思想表现,那就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老鳏绝对不会如此简单。老鳏最出色最引人注目的思想火花和惊叹集中在另一方面。他的脑海里不可扼制地升腾起一股快慰的冲动,那是对鸟铳残暴的惊神泣鬼的力量的崇拜。那杆杆黑亮的鸟铳所放射的神秘莫测的光芒,令老鳏一阵阵心动神摇。那种光芒像一件衣衫,笼罩出一种无可破译的朦胧。他的这种对物的参悟慢慢又渗透到人身上来了,老狗端起鸟铳时的沉着和冷静,杀死猎物后的冷酷和麻木,都已经令他着迷,成为他模仿的偶像。在二十二岁之前,自始至终老鳏的心髓中有两股绝然不同的思潮绞缠在一起,拼了命似地撕杀着,对野兽的同情和对猎人的憎恨,对死亡的认命和对暴力的崇拜,就是这两种背道而驰的东西在灵魂深处刀来剑往。老鳏摒息收敛起那股莫可名状的冲动,平平淡淡过着日子,却平静地遭遇到另一件恶劣事情的爆发。 从十六岁开始整整六年,老鳏无所事事亦无所作为,在那些庸常的日子里虽然柴米油盐酱醋茶料理得有条不紊,脑子里却浑浑噩噩,中了邪似的,有时荞麦糊似的稀里糊涂。非猎非樵,亦猎亦樵,他一直过着别人认为很自在很随意的生活,忙着时自然累得腰酸背痛,落得空闲就跟在老狗身后游游荡荡。也许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只命运的手掌在其中胡搅蛮缠,老鳏的事总和老狗拉扯不清,他就像一只装着酒的葫芦,别在老狗的腰间晃晃荡荡。如果老狗的腰间孤孤单单只一个葫芦,故事也就单调甚至无任何精彩的情节。而他偏有个与老鳏一般大小的女儿,掌上明珠腰间葫芦般厚护着,在老狗奋勇追赶野物的时候,一雄一雌两只葫芦就绕到他的背后碰撞起来,沟沟壑壑里就迸溅出许多灿烂的火花来。 老鳏和老狗的女儿山丫多次尾随猎队,每次都很从容地掉了队,就像兔子躲进了茅草中音影全无。那鸟铳的声音突然膨胀的时候,他们又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地钻到老狗们的面前。那时老狗们正围着猎物站成一个圆圈,兴奋地察看它的身上有几个涌血的弹孔,揣测有几根穿条穿刺在那儿。他们正在切磋制造死亡的技术和艺术,对老鳏和山丫的迟到谁也没有在意。可是山丫的脸依然不自觉地红得像秋天的野柿子。很多次重复的迟到,并没有使他们能够大胆地为所欲为,只是老鳏觉得体内好像被山丫填满了穿条,随时随地都有子弹喷射出去的那种幻觉。而最有可能令老鳏差一点儿就大有作为的那一次发生在九月。那正是攀山追猎的好时节。撒了绳扣的猎犬汪汪地嚣叫着朝山林扑去,在没有猎物的动静之前,老狗们挎着鸟铳悠闲地在狗们的后面吸着烟,一边说些荤荤素素的事。他们从一个叫“美女献羞”的地方钻进了浩如烟海的山林。(“美女献羞”是幕阜山中一道奇特的景致,三座山峰连袂耸立,就像一个美女脱光了衣服叉开双腿仰卧在那儿,腿间是一线亮丽的流水。那女人的羞处一览无遗,怎么看怎么像。)老鳏看见翘在老狗肩头的鸟铳嘴儿一闪,隐匿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山茶背后。他还听见一颗茶球碰撞在铳杆上溅出的清脆的声音。他知道自己正在放慢脚步,便回过头把眼珠子搁在山丫的胸脯上,那儿有两座结结实实的小山峰勾魂似的勾着他的目光。山丫拿眼睛勾着他说,老鳏,你踩在女人的肚子上了。老鳏发现他俩正站在“美女献羞”的中间,恰好是那个躺着的女人的腹部。他咀嚼出山丫真正想说的可能不是这回事,好像是那么一回事。老鳏就胆大包天地用一种亲热的坏意说出另一句话,山丫,我正躺在你的肚子上呢。他觉得自己不这么说就太对不起她了。山丫却扬起眉来拿话威胁他,老鳏,你有哪个种吗?我爹会拿鸟铳崩了你。那时候老鳏根本不在乎老狗和他的鸟铳了,他感觉自己就是一杆令野兽们闻风丧胆的鸟铳了,里面压满了一串串威力无比的穿条。他正愁找不着可供射杀的猎物。有着这种冲动和雄性思想的老鳏便勇敢地冲上前去,像猎犬捕捉野麂一样,将山丫扑倒在地,威风凛凛地骑在她的肚子上。 那时间老鳏毫无来由地感觉自己正在堕落,整个儿堕落在一场突然而来又充满激情的幸福之中。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一匹灼热的野兽上奔跑着,颠簸着,而且被揉搓着,被磨擦着,被撕咬着。老鳏在激烈的运动中迅速尖锐起来。那野兽的健壮,以及散发出来的山花状沁人的香味和温热而柔软的胴体,不断逗引着他颤抖地操起了从来没有拿捏过的鸟铳,穿条儿在铳身内骚动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呼啸着急射而去。在亢奋中,老鳏清楚地捕捉到了一声短促的呻吟,声音好像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肯定是山丫的声音。也许就是这个声音惹的祸,随之不远处爆裂起一声巨响,像个炸雷般异常突然。紧接着一声哀嚎,一只髭毛倒竖的野猪从他们藏身的土坎上方滚跌下来,猝不及防,那野物暴起的长牙正好戳在老鳏光着的屁股上,狠狠地撬出两个血淋淋的洞来。老鳏的身子好像断成了两截,那上一截的脑袋已是晕晕乎乎,而下一截不知道游离到哪儿去了。他发现自己突然变得软弱无力,像是谁把推送穿条的火药全都剔除掉了,失去力量的穿条在铳身内恍恍惚惚。老鳏非常强烈地想控制那些从身体内游走的东西,但不论怎样努力都已经是徒劳,就好像铳嘴上的硝烟慢慢地飘散了,无影无踪。软绵绵的老鳏不再尖锐了,不再硬朗了,像一摊颜色颓旧的野猪血瘫抹在泥地里。 老鳏人生第一次最重要的进攻在山丫的尖叫声中失败了,这成了他一生中永远无法颠覆的失败,但任何人都不会甘心于失败的,老鳏自然也不例外。老鳏拯救自己的决心毅然决然,极像一个溺水的人,越是在激流中越是不停地挣扎。老鳏是一个善于捕捉时机的人,在山林中,在荞麦地沟里,在茅草丛中,甚至在山丫紧闭的闺房内,他一次次幸福地行走在一个女人的肚子上。老鳏焕发的热情完全可以从频繁的挣扎中看出来,这一切似乎又是徒劳的无可救药的。当他再次俯瞰山丫诱人的胴体的时候,屁股上那两块被野猪凿出来的疤痕就隐隐疼痛起来,像是烙印在他身上的恶毒的符咒。他仿佛看到那两块伤疤泛出灰白的颜色,就像那头死猪的眼睛一般在背后惊惧而绝望地瞪着他。他完全被那双惊惧而绝望的眼睛罩住了,怎么也甩脱不掉,他感觉到身体有些部位开始冷却。他信心百倍的努力最后只换得一个令人沮丧的结局,巨大的失望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围困着他。他不惜一切来凝聚一种新生的力量,凝结一种可以产生无穷冲撞力的火药般的东西。可是,那些东西根本不听他的使唤,就像口渴的时候用手捧水一样,它们也像水从指缝间溜得无影无踪。老鳏注视着那些极力想挽留的东西,化做鱼儿一尾一尾地游走了,化做暮春的花朵一瓣一瓣地飘落了,化做秋天的翅膀一羽一羽地飞走了。最后老鳏只剩下一个庞大的空洞的躯壳,像一尊没有赋予精神的石雕,那个躯壳茕茕孑立在黑暗中嚎啕大哭,哭声就像石雕轰然倒塌的声音。 黑暗中老鳏醉得死过了一回,仅仅因为山丫的一句话,山丫双手捂着脸从指缝间迸出个声音说,老鳏,你给我滚远点!你是个没用的男人!你不是个男人!山丫的声音里裹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一团女人的烈焰。老鳏想,骂得好,谁叫你老鳏不像个男人呢。大年夜的猪头该斩该 ,活该!老鳏以为山丫骂得有理,该骂得再理直气壮些。山丫骂着的时候,老鳏就裹紧了衣服像刺猬样蜷缩了身体,蔫头蔫脑,一副软鸟相。山丫骂累了时,老鳏就闩了门一个人猴在土房里喝酒,很快就喝成了一头死猪模样,三天三夜被酒气埋着醒不来。第三天半夜里老狗在他的木格窗前朝天鸣了一声空铳,火药绽放满窗子的光亮,像撒了一天的星点。老鳏震醒了,在火光中鼓着一对血红的眼,瞪得老狗有些发怵。 老鳏却突然从床头爬了起来,跪倒在地,咚咚咚,朝老狗磕了三个响头。老鳏冲着老狗说,认我做个徒弟吧,我想打铳,想得快要命呢。老狗不解地问,活得不自在么?怎瞅中我这营生?老鳏咬牙切齿地说,我恨呢。老鳏的仇恨让老狗有些莫名其妙,恨么事?恨的多呢,恨野猪,恨鸟铳,也恨自己。我是打骨子里恨呢,就算挨了铳子儿,也解不了这恨的。老鳏这么说着的时候心里头一边暗暗地骂,狗骨头。老狗好像蒙了一脸很厚的雾水,摸不着后脑勺的神态,他伸出手在老鳏的额头上按了按,烫手得很,以为他在说些混话。老狗便转过身,把鸟铳搁在肩头上,一甩手走了,只撂下一句话,你恨,你就扛不起它。 十月里猎队从棋盘石拐入山林的那一刻,老鳏扛着一根短铳呼哧呼哧地撵上了老狗,那杆鸟铳是老鳏卖了一堆五六十担的柴垛从一个老猎户的崽俚手中买的,只有三尺来长,通身暗黑,像敛着无数沧桑无处诉说的那种废旧的颜色。那次老狗他们非常幸运地追踪上了一群野猪,像有五、六只,大概是一个小家庭吧,可翻过几座山头之后,才发现只剩下一行蹄印了。在抵近悬崖的时候,也许老狗觉得受了欺骗而顿生愤怒,举铳对着那只走投无路的野猪扣下了扳机,子弹从它的前腿部位射进去,斜着往上窜,穿过身体之后在岩石上碰撞出星星点点的火花。那只野猪呲牙咧嘴地倒下了。迟到的老鳏将铳口顶在它的肚子上开了火,着弹的地方立刻绽开了一朵血红的花,那鸟铳的后挫力非常之大,猛地拧动身子向后撞过来,磕在他的嘴角上,差一点掉了两颗牙齿,可老鳏丝毫不觉得痛,俯视着这朵自己亲手制造的花朵,心里头止不住涌起一阵快意。因为靠得近,野猪的皮毛有一大块烧焦了,空气中夹杂着浓郁的火药味和烧灼皮毛的焦臭味。老鳏觉得这滋味跟山丫的体香一样沁人肺腑。 那回他们猎获的是只公猪。老鳏虽说扛了回鸟铳,可还没有担任猎队的主角,只能同另外一个跑腿的伙计用绳子绑了野猪的四肢,将它四脚朝天地串在杆子上,抬着下了山。老鳏默不作声地走在后头,那死物尖着的屁股正好顶在他的膝盖上,叫他很不舒服,而那该死的野猪鞭偏又醒目的竖在眼皮底下,像个鸟铳状翘起来瞄准那伙计的后脑勺。老鳏就想笑,可又笑不出声来。老狗戏谑地说,别小看这野猪鞭,它神着哩。吃得九十九条野猪鞭,六十岁的鸡巴翘上天,挑得石臼,枪得柴垛,尖过铁纤,硬朗着呢。就有人坏笑地问,老狗儿,你怕是吃了九百九十九条吧?怎就霜打的苗儿般软乎着?老狗可不是省油的灯盏,这荤荤素素的话噎不死他,倒激起他昂扬的斗志,只听他回击道,我这玩艺儿绝呢,比你那破铳杆还挺还冲,要不将你那婆娘弄给我试试,你一旁睁着眼瞧瞧我的威风,钻空子学两招,回家叫你那婆娘服服贴贴,背地里少偷个汉子。老狗一脸的下流相,那坏笑的人捡不着便宜,在哄堂大笑中紧闭了嘴巴。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鳏默不作声,别人嘻笑着时他也不笑。他睃着老狗得意的样子,在心里头说,老狗,牛个啥,有种就X个鸡巴来,不就弄条沟沟么。脑子里有什么飘飘悠悠地乱转,不由自主地就转到了山丫身上,老鳏忽然就冒出很多怒气,无处发作,只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用鸟铳盯着老狗的脊背,老狗的背影在他的眼睛里只剩铳嘴那么大。他又在心里头说,老狗,你就是缩得像粒芝麻,我照样崩了你。老鳏恨老狗就像他恨鸟铳恨野猪一般。不过,老鳏并没有被恨冲昏了头脑,老狗的那些话全被他收集进了耳朵,甚至他在想着,那野猪鞭真有老狗说的那般神?后来,老狗的那番话果真成了野猪特别是公猪的催命符,这是谁也不曾预料的。 遇着雨天不便出去的时候,老鳏用木炭在土墙上画了一幅画,画的左边是一个猎人装束的人,半跪着腿,侧着身子,双手端着根鸟铳。鸟铳前端不远处是只猪样的动物,撒了四腿没命似地逃,肚皮上却吊了一根木棍状的物件,又圆又长,直抵着地。这长条形的东西显然画得很夸张,很奇特,耗费了老鳏不少想象。老鳏搬了个木凳子坐到那幅画前,像画上的人物那样双手平端着那杆擦拭得闪亮的鸟铳,眯缝着眼一动不动地瞄着那野猪,有时移过铳嘴直指着那个猎装的人。老鳏一个人在心里狂呼乱叫,老狗,你快看哪,我打中了,是头公猪呢。老狗在阴阴地笑,像嘲讽。老鳏受不得这笑声,就挪动鸟铳瞄着老狗,低沉着嗓音说,老狗,我要像打野猪样用鸟铳毙了你。就扣动了扳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铳子儿在土墙上打出几个深窝窝和斑斑点点的坑。 雨住的时候,老狗缠了绑腿扎了腰带扛了鸟铳来找老鳏,没见着人,却从窗户里瞥见了那画,以及墙壁上密布的坑坑洼洼。那杆鸟铳静静地悬在老式木床的横梁上,亮得有些打眼。老狗的鼻翼扇了扇,像是要从土屋内溢出的硝烟气味中嗅出什么,猎队的人都说老狗真的很像他的名字,鼻子狗样灵敏得异常。老狗似乎真的闻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样子走了。后来,他吩咐猎队的人进山时不要再惊动了老鳏。有人问为什么,老狗说我闻到了一种仇恨的气味,还有死亡的味道。从此,老鳏买来的那杆尘封多年的鸟铳再次孤独了。 其实,老鳏并不害怕孤独,山里本来人就不很多,住得又稀散,见山的时候多,逢人的时候少。这些日子老鳏一直端着鸟铳,神情专注地练习瞄准,眼法日益精进。踅摸不着老狗,傍晚时分他独自挎着鸟铳蹑手蹑足地进了山,趁着月亮尚未露脸,在一片红薯地边的草丛中潜伏了下来。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很凑效,加之他弹无虚发,非常走运地打中了一头百十斤重的野猪,是头公猪。他将野猪清理了,单留下二斤精肉二颗长牙和那根野猪鞭,牙齿很白很尖锐,那肉红的东西不很长,可能因为很年轻。他用钉子将牙齿钻了孔,用一根野杜麻绳串在颈脖上;二斤精肉送给了山外那个戴老花镜的郎中,他要证实老狗的话是不是真的。老花镜隔着柜台盯了他老半天,后来转身在挤挤挨挨的抽屉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塞给老鳏一个纸包一脸暧昧地笑着说,拌了这药熬汤喝,临出门时又补充道,打了野猪还来。 从药店回家老鳏心情出奇地好,他把那物件小心翼翼地洗净了,用一个崭新的瓦罐装着,倒了药加了水生了炭火,细细慢慢地煨。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别人做的。守着药罐的时候,他紧挨着那画的左边用木炭添了只与前面那只一般模样的活物,只是在悬着的长条形的东西上横切了一杠,像是不经意的打了个X。慢慢地,那瓦罐就升腾起一股复杂的香气,像是肉熟的味道草腐的味道鱼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这些气味烟雾样在房间里袅娜地飘动着,其中有一股特别难耐的味道很容易让人产生呕吐的感觉,老鳏愉悦地把它吸纳了。最重要的是他把那瓦罐里的汤汁连同残渣败物全部消灭干净了。他捂着肚子仰躺在被褥上,不想运动,也不敢运动,生怕那些融入体内的物质眨眼就会化成汗液溜走了,想堵也堵不住。老鳏发现下身的那个部位热了起来,后来就向整个身体漫延,生命便获得了一次重复的热度。他在温热的兴奋中开始做梦,梦见山丫踩着细碎的步子像只野麂般款款而来,露珠样晶亮的眸子忽闪忽闪,那裸露的胴体像一朵初次绽放的在风中颤动的野百合。老鳏拼命想集中自己的力量,可无论怎样努力也聚集不到关键部位,那些力量似乎群龙无首军心涣散。很多时候,他在着急和愦憾中醒来。 愤怒的老鳏将怨气全部倾泻在野猪身上,有时他也想着,野猪是无辜的,它蒙受了很多冤屈呢。 可一想到复活的希望,就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他根本顾不得这许多。而孤独使老鳏的力量单薄得像没上火药的鸟铳,他用野猪肉换来了一大群种类不同用途也不相同的狗,个头灵巧的会捡骚路,嗓门大的会吼山,块头大的会追咬猎物。如虎添翼的老鳏就可以啸傲群山了,甚至改变了原来从山脚到山顶的追猎方式。他俨然像一位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带领众多的猎犬无声无息地潜入山林深处,然后兵分五路喧哗着将野兽从山巅往山底赶,那些逃到浅山平地上的野兽不是倒毙在老鳏的鸟铳下,就是落入猎犬的爪中成为它们的盘中之餐。因为有了丰硕的收获,土墙上的那幅画进展神速,已伸展成一幅长轴了,差不多就要绕房一周。那长短不一的牙齿圈成一串项链,缠满老鳏的脖子,尔后又垂挂到胸前,成为难得的极富雄性力量的缀饰。 最大的收获并不是这两件旷世的作品,而是渐渐恢复的男人应有的自信,以及本来的原始的欲望和力量。老鳏的身体开始鼓胀起来,像鸟铳被填进火药那样,慢慢地,铳膛内就暴起快要填满填实的感觉。好像只剩下装进穿条散弹的样子。这时候山丫的影子不断浮现,扎羊角辫的山丫,鼓着胸脯的山丫,或微笑的山丫,嗔怒的山丫,虽然她经过老狗的默许被一个收山货的带走了,但老鳏仍感觉像有无数个山丫在围着他跳跃,舞蹈。当然,最好看的最具诱惑力的还是裸体的山丫。老郎中或许从老鳏的眼中看出了什么,警告他说,药只能用来安神固精扶正固本,现在正是火候,无论如何,那药方一天也不能停,否则前功尽弃。老鳏把话印在心里,丝毫不敢懈怠,没日没夜地操起鸟铳漫山遍野地寻那药引子。而最为恼恨的是,老鳏有一次正瞄着一只硕大的公猪的时候,老狗突然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将他举着的鸟铳向上一托,“蓬”的一声响穿条散弹一窝蜂地飞进了空中。眼巴巴地瞅着那只野猪将脊背一挺,仓皇地向山林深处夺路而逃。老鳏用鸟铳顶住老狗的前胸,扣下了火,可惜鸟铳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火药,也没有了铳子。老狗哭丧着脸说,老鳏,别玩了,山里的母猪都快成寡妇呐。老鳏鄙夷地盯着老狗,他看出了他的软弱和同情,这跟以前的老狗很不一样,他觉得他根本不像一个猎人,不配做一个猎人。老鳏不屑一顾地走了。 后来,老鳏果真在猎杀一只老奸巨猾的公猪时展现了他非凡的狩猎天才。那一次沿着蜿蜓的溪流拐进大山的最隐秘处,他突然发现水沟边的湿地上有几个深陷的脚印,蹄印大如碗口。蹄印肯定是新踩的,那边缘耸立的泥巴棱角分明,前端两个并列的趾印尖而锋利,后端还浮有两个圆锥状的印痕。他非常熟悉这种形状的蹄印,仅凭这印迹就可判断出野猪的体长、身高和重量,误差不过米黍,就像用称称过用尺量过。他对自己这种精确的判断感到十分惊讶。他甚至从爆满绿叶气息的空气中嗅出了一种特殊的气味,即使十分微淡也逃不过他的鼻尖,他不止一次凭借敏锐的嗅觉捕捉到蛛丝蚂迹,然后顺藤摸瓜将猎物击毙。他熟悉那种特殊的味道就像熟悉自己的汗臭一样。现在,那种骚味又在他身边徘徊,而且特别浓烈,他感觉到这是他遭遇到的最雄壮的一只猎物。 老鳏猜测那只猎物也许曾无数次从枪林弹雨中侥幸脱逃,是条久经沙场的漏网之鱼。他想,它能够躲过屡次灭顶之灾,也许全在于它秉性多疑,还有可能是因为它怀有厄运降临前的那种未卜先知。他打心眼里佩服它的机智和老练,同时又为它感到难过和惋惜。后来它不得不龟缩于山之深处,足不出林了。他看出了它的无奈和苦涩。老鳏遇到了他狩猎生活中惟一一个强劲的对手。他悄无声息地只身钻进了浩渺的山林,他要为它布置一个完美而悲壮的陷阱。 老鳏正是利用了那只野猪谨慎而多疑的性格,和它惊弓之鸟一般的心理状态。他点燃一支支祭祀用的檀香插在泥地上,并在底部用枯叶托着一小撮火药,当檀香燃尽时火药就会自动燃烧,冒出一绺硝烟随风飘散。那多次死里逃生的野物嗅到了硝烟的气味,以为又碰上了猎队,就掉头往无硝烟味儿的地方遁去。老鳏缘着山坡沟壑遍插了一把檀香,将那野物引响一处平坦地带,他要在那里为它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那群曾立下赫赫战功的猎犬再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它们聒噪着呐喊着从山岭的主峰疾奔而下,满山的野物受了惊吓四散逃窜,到处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老鳏在半山腰的松林中锁住了那缕异常的骚味,那缕气味混杂在一大堆骚味中极难分辨,也许那一大堆骚味在充当掩护,他在内心揣测着。他轻手轻脚地咬在那缕骚味后面,他发觉那骚味不是照直线行走的,而是忽左忽右地摆出许多“之”字形。但它还是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那条预定的道路,钻进了老鳏为它设计的死亡的圈套里。老鳏抄近道进入了埋伏地点。 老鳏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和兴奋,极有耐心地伏在草莽里等待,他知道它不会不来。只半刻功夫,不远处的杂木丛中就传来窻窻窣窣的响动,那无数的枝丫叶片受到什么力量冲击似的摇曳不停,分成两排向两旁倒伏过去。于是老鳏就看见了一层宽厚的脊背在蠕蠕地走动,果真有一条小船般的脊背直在中间。后来他清楚地看到了它那两个扩张得很空洞的鼻孔,长而尖的嘴巴以及那两颗凉森森的翘在外边的利牙。老鳏仍在等待,他在等待一个最佳的角度来攻击。他猫着腰,缓缓地用左手托起鸟铳,对准它的前腿之间,子弹从那儿射进去肯定能打中心脏部位。老鳏胜券在握。突然,那野物昂起头长嚎一声,他非常清醒地知道这叫声意味着什么,它肯定察觉他了,在给同伴发出逃跑的信号,再不开火恐怕就来不及了。他冲着它扬起的颈脖扣下了扳机,立刻就有无数的穿条散弹集结成一股强大的冲击波,跌撞在预想的部位,那里霎时喷涌出无穷的鲜血。在炫目的火光中,老鳏注目到那朵硕大的血红的花朵,骄傲地盛开在那里很像一个漂亮的花环。那伙野猪受到突然袭击,不但没有抱头鼠窜,反而朝老鳏藏身之处直压过来。老鳏感觉有无限的重量撞击胸口,把他顶得飞了出去,紧接着又有无数的重物覆盖在身体上。 鸟铳响过不久,老狗的猎队从山的一侧冒了出来,他们有幸目睹了一幕悲壮动人的场景。一群野猪并列挨在一起,将脊背排成一张宽大的床,床上躺着那只戴着火红花环的公猪。他们目送它们缓缓地向松林退去。那把鸟铳断成两截,斜插在草丛中。不远处老鳏衣不蔽体地仰卧在茅草上,血肉模糊,下身那团男人的肉不知被什么撕扯去了,只张着一个布满齿印的血淋淋的洞。他的嘴唇在嗫嚅着,老狗将耳朵凑上去,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我打中了,我得救了。那个声音充满新生的快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