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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吃饭的机会,驼狗子将那句在心里焐了一个冬天的话说了出来。驼狗子说,金狗,门前土坎下的那两畦地给我空着。金狗先是哦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依旧埋头吃他的饭。女人菜花用胳膊肘蹭了蹭她男人的腰眼,说,爹同你说话呢,你听清楚没有?金狗正往碗里夹菜,手从桌子角上伸过来,像一根竹竿一样翘得老长老长的。金狗说,爹,你要地干什么?想吃什么我替你种,那两畦地准备种黄瓜呢。狗娃喜欢吃生黄瓜。金狗又补充了一句。
金狗不是一个懒惰的汉子,儿媳菜花也不是个好吃懒做的婆娘,她同金狗一样起早摸黑,里里外外的忙碌,从没半句怨言。这几年,村子里的人家一个个走的走,溜的溜,全奔南方去了,留在村里的是老幼病残,扶不了犁撑不了耙,地就荒芜了不少。可金狗没走,驼狗子家的地哪儿都没闲着,该种什么还种什么。比如门前土坎下的那两畦地,前年种的是豆角,晒了一箩筐豆角干;去年种的是绿豆,收了半箩筐绿豆,后来菜花生了绿豆芽,驼狗子便尝到了又鲜又脆的绿豆芽,有绿豆芽的日子每餐还多吃了半碗饭呢。驼狗子心里明白,金狗之所以没走,是舍不得扔下他一个人,毕竟驼狗子就金狗这么一个儿子,金狗也就驼狗子这么一个爹。
从去年秋天开始,驼狗子就瞄上了门前土坎下的那两畦地。驼狗子有几分私心。那两畦地种了几十年,早熟透了,种什么旺什么,用不着费什么心机。而且离家近,照顾起来也方便。驼狗子并不畏那点路,十里八里也没什么,那么一点脚力驼狗子还是有的。而现在的问题是,就算想去一个十里八里远的地儿,驼狗子也去不了,表面上他在看护五岁的狗娃,实际上他成了狗娃的一条尾巴,一条寸步也不能离的尾巴。狗娃往东,驼狗子不敢往西,狗娃往南,驼狗子不敢往北。连鸟儿都知道往热闹的地方飞,狗娃更是喜欢往伢崽堆里扎,害得驼狗子整天同些老婆婆混在一起。驼狗子年轻时就不爱同女人说话,平常同自家的女人也没几句话,而现在年纪一大把了,还要同婆娘们待在一块,驼狗子站不是坐也不是,心里憋屈得慌。特别是狗娃总爱往一个叫虎子的伢崽屋里跑。虎子的爹妈都去了南方,只留下他奶奶守着他。虎子的爹妈从南方寄了辆玩具车给虎子,那车用不着人驾驶,虎子手里拿个塑料板板,左一拧右一扭,那车就呜呜叫着,绕着场地转起了圈圈。虎子嘴里不停地喊着,警察来罗,警察来罗,那车就横冲直撞朝狗娃压了过来,惹得狗娃眼睛都红了。
虎子的奶奶年轻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妖女人,驼狗子从不正眼瞧她,大多数时候他会绕开她,偶尔撞着了,驼狗子不由自主脸上会发烧心里发慌喉咙发干,话不成话,结结巴巴的,走路也没个姿势了,歪歪扭扭的,像个喝醉了酒的人。常惹得虎子奶奶捂着嘴窃笑。就是现在她见了他,仍是捂着嘴巴嘻嘻地笑,好像驼狗子脸上长满了笑话,她想不笑都不成。驼狗子很是恼恨狗娃往虎子家里跑,可又没法阻止他。最后仍是驼狗子妥协了,像条尾巴一样,远远地跟在狗娃的后面,狗娃进了虎子家,驼狗子就找一个僻静的墙角落,或立或蹲呆上半天,就是狗娃来拉他他也不进去。
驼狗子拿定主意了,不管金狗怎么说,那两畦地他是要定了。狗娃爱吃生黄瓜,金狗肯定会另外找个地方给他种。就是金狗不种,驼狗子也可以到旁的地方锄几锄地,扔几粒籽,黄瓜是个贱物,随便扔哪都是满篓满筐的长。驼狗子不愁狗娃没生黄瓜吃。驼狗子愁的是虎子奶奶的笑脸。
接下来是几个雨天,驼狗子在家里憋屈得慌,好不容易天晴了,驼狗子便慌急慌忙地扛起锄头,一手拉着狗娃,说是去挖土狗子给他玩。狗娃问,爷爷,土狗子是什么?是不是比虎子的汽车还好玩呢?驼狗子说,肯定好玩。爷爷骗我,那么好玩的东西爷爷不早给我了?爷爷说好玩一定好玩的,爷爷什么时候骗过狗娃呢。驼狗子说完顺手在狗娃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狗娃用小手在驼狗子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掌,然后撇着嘴跟在了驼狗子身后。
三月的阳光很是温暖。温暖里的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草儿冒绿,虫儿飞舞。狗娃很快忘记土狗子了,他被两只蝴蝶吸引,一蹦一跳追逐它们去了。驼狗子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握紧锄头把,迫不及待地扬了起来。一锄落下去,土地的门突然就开了,一股浓郁的泥香扑面而来。驼狗子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憋住,又慢慢吐出来。驼狗子感觉那股泥香已渗进血液里了。有五年时间没闻过这么醉人的泥香了,五年前驼狗子的女人死了,女人的肚子里长了一团肉,慢慢地,女人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长出了肉瘤。那肉瘤很快就要了女人的命。女人死后驼狗子就再也没有下地了。刚开始是没心情下地,同床共枕的女人死了,驼狗子心里一片暗淡。等到心情慢慢扭过来,驼狗子却没机会下地了,因为他接管了女人在世时的重任,要看护狗娃,一只破草鞋吊上了一只抱窝的鸡,驼狗子是没法走近土地了。金狗也不愿他下地,金狗说,你这么一把年纪还下地,知道的人说你有福不晓得享,不知道的人还会戳我的脊梁骨,养儿防老还不如养了狗呢。驼狗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人骂成一条狗吧。
锄头深深地吃进了土里,很快就有一团土块翻转过来。驼狗子仰起锄头,在土块上轻轻一叩,土块就碎裂了,刚下过雨,泥土还有些黏乎,所以不是碎得很彻底。有时候土块会裂成两瓣三瓣,驼狗子不得不再叩上两锄三锄,才将土块捣成更小的碎块。这样一来,锄头落下去的速度是快,可叩碎泥土的速度却慢了,耗费了很多时间。驼狗子急着想快些,再快些,可泥土就是不愿同他合作,故意同他对着干,黏黏乎乎的,老是滞住他的锄头。他的手也很不听他的话,像是中风一样僵硬着,手势远不如以前灵活,毕竟有五年时间没握过锄头把了。驼狗子有些恼火,可火气又没地方撒。自从女人死了,驼狗子身体内的火气就没地方撒了,一日一日地积下来,一月一月地摞起来,一年一年地堆起来,怕是有一座巨大的火山了。驼狗子就一个人孤单单地生活在火山上,他的火山找不到出口,就像一座死火山一样静悄悄的,没人知道。现在,驼狗子终于找到了撒火的地方,他的锄头告诉了他,那像女人一样丰满的泥土也唤醒了他。驼狗子手中的锄头像狗一样张开了嘴巴,露出了狰狞的利齿。那些泥土再也无法安睡了,一块一块被驼狗子掀翻了身子,赤裸裸地袒露在阳光里。泥土的表情似乎很恐惧,它们不明白这个老头为什么像疯狗一样乱撕乱咬,他这是要干什么。他好像恨着它们哩。
驼狗子的疯狂并没有坚持多久,也就是十几二十锄吧,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锄头上的那股力量也弱了许多。泥土似乎也察觉了驼狗子的脆弱,翻过身子的时候慢悠悠的,一脸的不耐烦。驼狗子愤怒,而又无可奈何。汗水从额头上迸了出来,淌得满脸都是。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嗓子眼里像有一串老鼠在奔跑,干涩,而又有些针刺似的痛楚。驼狗子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掉转身,有一锄没一锄地砸起了土块。锄过去,砸回来,反反复复的,一畦地还没弄到一半,没有追着蝴蝶的狗娃折了回来,缠着要去虎子家看汽车。驼狗子说,我挖土狗子给你看呢。驼狗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有点虚,挖了半畦地,一只土狗子也没见着。那时狗娃心里只有虎子的汽车了,驼狗子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双手揪着驼狗子的裤管,一个劲地往回扯。驼狗子只得扛了锄头,随了狗娃往回走。那只牵着狗娃的手掌早多了两个黄豆大小的血泡,正丝丝的痛呢。
再扛起锄头的时候,金狗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金狗说,爹,你就别去地里了,那两畦地我来替你锄,我少抽几袋烟就是了。金狗的话一点也不夸张,要是放在金狗这年岁,驼狗子也是几袋烟的工夫就将地侍弄妥了。而现在,金狗这么说,驼狗子的耳朵里像有一根针扎了一下,特别的不舒服,特别的刺耳。驼狗子感觉金狗有意在他面前卖弄他的年轻,卖弄他的力量,还有一点点,就是欺负他驼狗子年老力衰了,不中用了,连两畦地也侍候不了。金狗的话也许没这意思,可驼狗子心里硬是这么想,而且越想越觉出金狗对他的嘲弄。等你锄,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驼狗子的话直接喷在了金狗的脸上,冲得金狗愣愣怔怔的,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驼狗子是冤枉金狗了,冤枉也就冤枉吧,驼狗子管不了这许多,他将锄头扛在肩膀上,一抬腿就出了门。等金狗醒过来,驼狗子的背影早让土坎给挡没了。
驼狗子并没有像第一天那样迫不及待,而是在那畦锄了一半的地里立住,用锄头把支着下巴,眯着眼看了一遍脚下的土地。前一天锄的地让太阳晒了半天,表面已是一层泥白色,用锄头一碰就嗽嗽往下掉,很快露出了潮湿的本色。这个过程是短暂的,驼狗子很快扬起了锄头,因为狗娃不会给他那么多的时间,让他仔仔细细察看一遍自己锄的地。掌心的血泡还在丝丝的痛。驼狗子想不明白,这么一双老茧密布的手还会起血泡,说出来不晓得是不是一个笑话。驼狗子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将锄头把抓得更紧些了。而两只胳膊却又有些不听话,里面好像结了一股酸痛,只要驼狗子一抡起锄头,它们就不安分地叫起来,在骨头里喊痛。锄头落下去的力量减弱了许多,有时候还失了准头,有几次差点锄到了脚趾上。驼狗子并没有气馁,他仍旧一次一次扬起了锄头。他知道这是必然的,刚开始锄地时就是这样,有个适应的过程,慢慢就习惯了,掌心有了老茧的保护,胳膊也不酸痛了。而且也不会那么冲动了,而是一锄一锄地,同土地耗下去。地肯定是被翻转过来了,不是一次,而是无数次,不过人最后还是要被土地吞掉的,谁也逃脱不了。只是驼狗子想在被土地吞掉之前,再将地翻过来一次。
驼狗子一边锄地,一边恍恍惚惚地想。年轻时锄地,女人会将茶水送到地头来。夏天时是一壶凉茶,喝一口会将全身的汗液都压下去。冬天是一壶热茶,用毛巾包裹着,喝一口全身都热乎了。现在,驼狗子的嗓子眼在冒烟,可就是冒火了,也不可能有一壶茶水浇下去。想着一壶茶,驼狗子突然就有了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他,驼狗子是再也喝不到女人泡的茶水了。驼狗子的心在隐隐地痛。而狗娃却不让他有心痛的时间,他又揪住了驼狗子的裤管,一个劲地嚷着要回去。这一回,驼狗子真的挖到了一只土狗子,用一根细线系住它的身子,让狗娃牵着玩。狗娃嗬嗬地接过了细线,让土狗子牵着他,顺着地沟往前钻。可没走几步远,土狗子寻着了一个小地洞,没命似的往里钻,狗娃只知道拽住细线,等驼狗子赶过来,土狗子早挣脱细线钻进土里了。驼狗子再挖,却怎么也挖不到土狗子了。这么一折腾,驼狗子又没时间挖地了,最后只有跟在狗娃的屁股后面往回走。
后来,驼狗子也学聪明了,他趁着狗娃午睡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玩命似的在地里干上一气。两畦地锄了四五天,终于完工了。接下来是晒地。晒地比锄地要轻松多了,锄地用的是角锄,深挖大砍,没两斤蛮力是不行的。晒地呢用的是板锄,只要将泥土轻轻一捣,就翻过来了。锄地一次就够了,而晒地必须反复几次,直到那泥土全干白了,用手一捻,像面粉一样细腻,松软。然后是施肥,肥料是牛栏里的牛粪,猪圈里的猪粪。驼狗子在地里挖了无数条深沟,牛粪猪粪就倒在地沟里,上面厚厚地压了一层土。家畜肥肥力足,肥效长,而且还能保温,像替庄稼穿了一双保暖鞋。金狗就买了一双保暖鞋给他,里面有厚厚的棉绒,很绵软,可驼狗子感觉就是没有女人纳的棉鞋温暖舒适。女人最后纳的那双棉鞋早破了,驼狗子没舍得扔掉,洗净了晒干了,藏在女人陪嫁过来的一个樟木箱里。
地晒妥了,肥施足了,驼狗子才从屋后的薯窖里取出种姜。种姜是头年秋天从邻村买来的,用沙子埋在薯窖里。过了一个冬天,有些种姜烂了。驼狗子将烂了的种姜扔了,只留下那些健康的,虽然少了一点,但种两畦地还是绰绰有余。收藏种姜的事金狗事先根本不知道,当驼狗子用一只背篓将种姜背出来时金狗才吃了一惊,两只眼睛好像不认识驼狗子似的盯着他看。什么叫姜是老的辣,这才叫姜是老的辣。驼狗子从头年秋天就预谋要种两畦生姜了,可金狗像个聋子瞎子一样一点也没有察觉。驼狗子心里暗暗有些得意。驼狗子从场地中央的稻草堆里扯出一捆稻草,挑选了一些稻杆壮实的,剔除了那些琐琐屑屑,燃了一把火,烧了一木桶灰,再用水将稻草灰冲泡了,将种姜放进水里,浸上半个小时,再将种姜捞起来。以前驼狗子也烧过稻草灰,不过那时候不是用来浸种姜的,而是用来给女人洗头,驼狗子买不起香皂,女人只能用稻草灰来替代了。捞起来的种姜被摊在地箕里,放在太阳底下翻晒了两天,直到姜皮发干变白了,驼狗子才将种姜收起来。种姜被驼狗子放在一只铺垫有稻草的箩筐里,头朝内脚朝外一层层码着,再盖上一层稻草。后来,盛有种姜的箩筐被驼狗子吊在了火炉上面的横梁上。半个月后,驼狗子将箩筐从横梁上放下来,种姜已长出一截白生生的新芽了,足有两粒米长。
驼狗子忙活这一切的时候,金狗一直冷眼旁观着,一句话也没说,脸上像有阴阴的笑。驼狗子没在意金狗的态度,待到他背着种姜走到地里时才发觉,那两畦地早布满了小土坑,土坑里好像播种了什么。不用说,这肯定是金狗干的好事。难怪他脸上总是不阴不阳的笑,原来他早下了套了。突然就有一股火苗子从驼狗子心底窜了起来,火势汹涌,直冲脑门子。愤怒的驼狗子扬起了锄头,管他娘的种了什么,就是金子,驼狗子也要扒了它。如果这时候金狗立在眼前,驼狗子的锄头说不定会在他脑壳上敲一下,让他也清醒清醒。土坑很快抹平了,有种子从土里翻了出来,不用看,是黄瓜子。这狗日的,比他驼狗子还要倔,说了种黄瓜就是种黄瓜,寸步不让,一点也不顾及驼狗子的脸面。不过,见了黄瓜子,想着狗娃喜欢吃生黄瓜,驼狗子还是有些气馁,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像一个后生一样激动呢。驼狗子叹口气,弯下了腰,用锄头重新捣了一遍土坑,将散落的黄瓜子一粒粒收集起来,家里头就这么一点黄瓜种,要是就这么糟蹋了,那狗娃真的没生黄瓜吃了。
冲动过了,后悔过了,姜还是要种的。下种的时候,驼狗子没忘在种姜上撒上一把秕谷,再压上一把沙子,这样将来取姜娘的时候就容易多了,也有利于姜的生长。只是那一把黄瓜子不好处理,总不能直接交给金狗吧。驼狗子想了想,决定到屋后再锄两畦地,那两畦地就全种了黄瓜吧。
种姜并不是一件陌生的活计。三十五年前,驼狗子就种姜了,不过刚开始是偷偷摸摸的种,后来才明目张胆,种个一分半亩地。驼狗子的姜不愁卖,开始是姜少,买的人不多可卖姜的也不多,留在手头上的就只有种姜了。后来姜种得多了,卖姜的人也多了,但驼狗子的姜比其他人的姜品质要好一些,别人的姜卖不出去,可驼狗子的姜仍供不应求。女人用稻草灰洗头的时候驼狗子就瞄上了姜,后来他用偷种的几斤姜换回了一块香皂,接连的几个晚上,驼狗子同女人在满头香气里缠绵了一回又一回。有一个早上出工的时候,驼狗子还因此迟到了半个小时,被队里扣了三分工。扣了三分工,驼狗子仍是笑呵呵的,一点也不伤心。驼狗子心里觉得值,现在感觉仍是甜丝丝的,真值呢。
姜下了地,金狗也没话了,还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没用,连种的黄瓜子都让驼狗子刨了,再要说话金狗真就太不知趣了,由着他折腾去吧。像黄瓜一样,姜也是一个贱物,沾了地,姜笋就一个劲地往外拱,很快破了土,接着又分了叶,那两畦地很快被绿色覆盖了。绿色里夹杂着草,草是嫩草,用手一拔,草就连根除了,姜地清清朗朗了,根本花不了驼狗子多少时间。可驼狗子情愿在姜地里多呆些时间,哪怕什么也不干,只是空着手在姜地兜圈子,也比裹在婆娘堆里轻松些,舒坦些。有一回,那伙老娘们不知怎么扯到了驼狗子的姜。什么不好说,偏要说他的姜?驼狗子有点烦,可这烦只能藏在心里,没法说出口。驼狗子只有离老娘们远点,再远一点。偏又有一个老娘们叫住了他,说,老狗子,你一把老骨头还种姜呀,你是有点犯贱。别的老娘们就瘪着嘴嘻嘻地笑,说,他又不是你男人,你心痛什么呀。驼狗子骂不是,笑也不是,一脸的尴尬。他低了头,身子矮了半截,想趁着女人们发笑的时候溜走,虎子的奶奶却从人堆里窜出来说话了,虎子的奶奶说,听说那老姜还是一味良药呢,老狗子,取姜娘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一块。虎子奶奶的话有一半是驼狗子中听的,老姜的确是一味良药,可后半句驼狗子就有点感冒了。这女人仗着自己长得妖,年轻时不知要过多少男人的东西。虽然几块姜娘值不了什么,可驼狗子偏就不给,别以为哪个男人都会听她的。
说到姜娘,眨眼就芒种了,立夏种姜芒种取娘,这姜娘真的要取了。取姜娘是一个细致活儿。驼狗子趴在地沟里,在姜根下摸索着。他用手扒开覆盖在种姜上的沙子和秕谷,将种姜从新长出的姜块上剥离开来。这个过程是小心翼翼的,既不能伤了新姜的根系,又要将种姜完整地取出。这时候种姜不再叫种姜了,有了另一个名字叫姜娘。姜娘已没有种姜的饱满和厚实,干瘪得像张老娘们的脸,满是细密的皱纹。托在手掌上轻飘飘的,没有了多少重量。大半背篓种姜下地,回收的姜娘不过半撮箕。驼狗子将姜娘细细刨了皮,剁成细细的姜丁,用盐腌了,再晒干,用几个干净的瓶子装了。以前回收的姜娘多,女人也是细细剁成丁,用盐腌了,再晒干,收藏了,平常用来佐菜或者泡茶,味道同新姜没什么区别。想着狗娃常去看虎子的汽车,驼狗子还是拣出了两块姜娘,放在一边晾着。如果虎子的奶奶问及,驼狗子就让狗娃捎带过去。不问,他就当那两块姜娘烂掉了。
姜虽然是个贱物,可侍候起来一样麻烦,需要料理的活儿不少。比如除草,先是用尖咀锄往深里锄,草不仅连根除了,而且连泥土一块疏松了。那时姜块小,只要锄尖不对准姜的根部,就伤不了姜块。慢慢地,姜块粗硕了,锄尖就要长眼睛了,稍有不逊就会伤及姜块,一边锄还要一边往姜的根部培土,那样姜块才能长得粗壮一些。刚开始种姜的时候驼狗子不明白这些道道,以为锄姜就像锄豆荚锄麦子,只要不刨着它的根系,就什么事也没有。下锄的时候猛了些,就有半块姜随着锄头滚出了地面,那姜还淌着汁,让驼狗子心痛了好久。后来,驼狗子就多了个心眼,再锄姜时能深则深,能浅则浅,就像给狗娃搔痒,既要让狗娃觉着舒服,又不能让自己粗砺的指甲抠伤了狗娃的皮肤。锄到最后,尖咀锄只能当耙用,替姜块培培土了。
姜是喜阴的作物。夏天的时候,驼狗子替那两畦姜地造了一所简陋的房子。驼狗子用木头搭了一个腰高的平头架子,架子上稀稀落落盖了稻草编织的帘子。驼狗子抱起草帘的时候免不了想到了女人。以前替姜地搭建草棚时女人总会过来帮他一把。还记得第一次搭草棚,那时的姜地是在山腰的一块平地里,驼狗子就用草帘子垫着女人的身子,两个人在野地里翻滚了一回。幸好有地沟阻着,不然一大片姜就要遭殃了。想着年少时的轻狂,驼狗子忍不住骂了自己几声,又止不住抿着嘴偷偷地笑了一回。金狗也许就是在那次翻滚中怀上的。而现在,假使女人还在,驼狗子真想试试,他还能同女人翻滚几个来回。可惜女人不在了,真的不在了。驼狗子将草帘子搁在平头木架上,然后慢慢铺开,姜地只剩下草帘缝隙漏下的点点光斑了。
姜,慢慢地泼辣起来。它的枝叶密密匝匝地覆满了土地。驼狗子数过一株姜的枝杆,竟有十一根之多。它的根部像女人的乳房一样鼓鼓的。地底下的那块姜少说也有一斤重吧。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驼狗子悄悄拂去了姜块上的泥土,那块姜半裸了出来,竟然比驼狗子的手掌还要厚实。培土时,驼狗子的尖咀锄越发小心了,那神态就像在女人的乳房上摸索。两畦姜,两畦乳房。女人的乳房似乎比姜地还要丰满一些。驼狗子心里像有一湖水在波光荡漾。记忆中,女人的奶水特别旺,金狗吮不完,女人还让驼狗子吮过好多回。女人一手撩着衣襟,一手抚着驼狗子的头,女人说,驼狗子和金狗是她奶大的两个孩子,说完就格格格地笑开了。驼狗子的脸像被姜汁浇过一样,热辣辣的,臊得发烫。现在触摸一下,脸上依旧有火烧着,一直烧到了心底。
姜的丰满其实不只驼狗子一个人看到了,虎子的奶奶,那个从未到过驼狗子姜地的女人好像也留意到了。那一天,去姜地察看时狗娃突然说,虎子奶奶要块姜呢。驼狗子喔了一声,拿眼睛扫了狗娃一眼。回到家,驼狗子从瓶子里倒了一把用姜娘晒的姜丁,用一个小塑料袋装了,让狗娃给虎子奶奶送去。狗娃很快折了回来,说,虎子奶奶说不是要这个,是要地里的姜。地里的姜还没熟呢。你骗我,虎子奶奶说熟了。狗娃抓紧驼狗子的尖咀锄就往姜地跑。驼狗子慌急慌忙地追了去。从狗娃手中抢过尖咀锄,驼狗子刨开了一株姜,掰下了两指宽的一片姜。驼狗子想,这么一片姜,佐一条鱼是绰绰有余了。这女人,也许一直惦记着驼狗子的姜地呢。后来,再陪狗娃去看虎子的汽车,虎子奶奶特意叫虎子端了一杯茶给驼狗子,喝到最后,杯底全是姜丁。那茶咸得有点苦。从虎子家回来,驼狗子灌了大半勺凉开水,才将那咸淡下去。
转眼就是秋天了。村前木梓树的叶片开始泛黄泛红了。这样一个季节,姜是危险的,所有的作物都是危险的。它们面临被收割或者偷袭的危险。某个早晨,刚刚从床上爬起来,驼狗子在场地上伸了个懒腰,突然嗅到了空气中某种不祥的成分,他顾不上洗把脸,就直奔姜地去了。驼狗子在姜地走了一个来回,果然发现姜地空了一小块地,有一株姜被人连杆带根拔走了,留下一个深深的土坑在那儿。从土坑的大小看,那株姜没一斤也有八两。对于那人来说,在驼狗子的姜地扯走一株姜,就像是在自家灶台上提一壶水那么简单。驼狗子的心抖了一下,感觉空气里有很多手悬在姜地的上空,随时随地,某只手一落下来,他的姜就会少一株。以前种那么多姜,他每次都等到姜叶发黄发枯,才会挖姜。可那时除了偶尔有一株姜病死了,其他的一株也不会少。这姜该有九分熟了,不能再等待了。驼狗子必须抢在那些手落下来之前将姜挖起来,不然一年的心思有可能就白费了。
吃过早饭,驼狗子就开始行动了。这一天,他将狗娃还给了金狗和菜花,一个人去了姜地。金狗咂了咂嘴皮子,想说话终究没说出口。驼狗子知道他想说什么,但驼狗子不会答应,区区两畦姜,驼狗子完全对付得了,还要他来碍手碍脚。驼狗子以角锄当扁担,挑了一担箩筐,箩筐里是一把禾刀,还有一壶茶。茶里撒了一把姜丁,茶水多,驼狗子不担心会咸。驼狗子先是用禾刀将地面上的姜叶割除了,齐齐整整放在地沟里。姜苗没什么用,只能烂在地里当肥料,码得齐整是驼狗子做事的习惯。割姜苗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很多种姜的人嫌麻烦,不割姜苗,直接用角锄挖姜,结果伤到了姜块,一畦地下来缺胳膊断腿的姜块少不了有大半撮箕。碎细的姜块不好卖,也不好保存。驼狗子不会做那样的傻事。割姜叶的时候力量也要恰当好处,用力过猛也会带出姜块来,带出来的姜块往往就是受伤的,只是一块姜耳朵,或者姜鼻子。下锄的时候就更要小心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姜叶的走向早暗示了姜块的大小和走向,从哪下锄,用多大的力气,对于驼狗子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种了几十年的姜这点经验还是有的。驼狗子一直干得很顺利。
毕竟有五六年没挖姜了,刚开始的时候,驼狗子的手有点抖,锄头稍稍有点偏,幸好没伤着姜块。驼狗子一撬锄头,第一块姜就从土里跳了出来。姜块比驼狗子的手掌大多了,姜趾头微微有点红,有几分像女人的乳头。姜也看到了那个种它的人,胡子拉碴的,脸上是干姜一样的皱纹。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老头,姜的表情好像有些失望。将姜块捧进箩筐的时候,驼狗子的双手哆嗦不已。这就是姜呵,他忍不住拿鼻子嗅了一回,一种久违的清新的气息直渗进他的肺腑。像刚娶了女人那阵子,驼狗子心里头怎么也平静不了,他的身体更是骚动不安。就好像躺在他面前的不是姜,而是女人赤裸的身子。最后一次看到女人的身子是替女人清洗身子的时候,女人平静地躺在床铺上,她的身子有点变形了,可仍是那么白。本来替女人清洗身子是村里其他女人的事,可驼狗子坚持要自己来,别人怎么拦也拦不住。都五年了,女人恐怕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姜,很快挖了出来,满满地装了两箩筐,还有没装下的,在地上堆了小山似的一堆。驼狗子又从家里拿了两只箩筐,将姜分成两担。这一回,金狗追着驼狗子的屁股来了,驼狗子也没阻拦,金狗拣了一担满的先挑走了。驼狗子并不急着回去,他将那些散落的姜根一条条地捡拾了,用一根草绳束成一捆。姜根是一味好菜呢。女人曾用姜根做了菜,给驼狗子下酒,不过驼狗子早就不喝酒了,但尝一尝姜根的味道,还是非常乐意的。驼狗子回去的时候,正巧碰上金狗出门,金狗手里捏着一块姜,嘴里咝咝响着。驼狗子拧了拧眉头,金狗就是这样,小时候就喜欢吃生姜,有时偷偷到地里抠一块,腌了盐,拿来当零食吃。有时候他干得慌张,一株姜就叫他给糟蹋了。因为这,驼狗子还打过金狗好多次屁股,可打也没用,金狗依然喜欢那样干,后来驼狗子干脆由着他去。现在,就算驼狗子想打金狗的屁股也打不了了,金狗溜得快,驼狗子的手还没来得及举起来,金狗早就不见人影了。
接下来,驼狗子花了一天时间整理那些姜块。他用一根竹枝,轻轻地剔去姜缝里的泥土,然后用稻草绳将姜块缚了,有的一斤一捆,有的两斤一捆,卖的时候就方便多了,不用秤,只管收钱就是了。金狗却见不得驼狗子剔泥土,没见过这么卖姜的,多一点土不就多一点重量么。你懂个屁,只有姜能卖钱,泥土能卖钱?驼狗子回顶了一句。没泥土哪来的姜,有泥土证明姜新鲜着哩。现在的人都这样了,连金狗也变了样。驼狗子不再理会金狗,埋着头,一声不响地忙着他的活计。
姜是驼狗子挑到镇上去卖的。村子离镇上不远,就五六里路。金狗想去,驼狗子不让,钱进了金狗口袋,驼狗子想要又怎么好意思开口。这卖姜的钱是有用途的,驼狗子早就计划了,不能让金狗坏了他的计划。从村子到镇上歇了两次才走到,真的是老了,想不服输都不行,刚种姜那会儿,满满一担姜驼狗子总是一口气挑到镇上。原来卖姜的地方是在三岔路口,现在那里车水马龙的,根本没有了驼狗子的立锥之地。驼狗子挑着半担姜,在街道上走了个来回,一斤姜也没卖出去。后来,在一个老头的指点下,驼狗子才找到了菜市场。菜市场正是热闹的时候,卖菜的,杀狗的,宰牛的,沸腾得像一锅稀粥。驼狗子找了块空地放下箩筐,箩筐还没落地就有个女人问驼狗子,这姜是你自己种的?驼狗子使劲点了点头。多少钱一斤?一块五。这么贵?他们卖的姜才一块呢。这是我自己种的姜。一块二,行不?驼狗子摇了摇头,说,一块五,没得少。那女人没再说话,丢下三个钢蹦,拿走了一捆两斤的姜。那女人前脚走,后脚就追来了一大群女人,有五六个,其中一个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尖叫了一声,火姜。什么火姜?旁边一个女人问。菜市场卖的都是外来的大肉姜,这火姜的味道可不一般,佐鱼最是有滋味了。那女人说。另些女人听了女人的话后,她们的手几乎在同一时间抓向了箩筐,驼狗子说,慢点哩。他的话未落,姜却早到了女人们的手中。这一群女人还没来得及打发走,另一群女人又围了上来。驼狗子连喘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了,手忙脚乱地收钱找零。姜很快卖完了,将袋里的钢蹦纸币掏在箩筐里,静静地数一遍,驼狗子感觉有些不对劲,又数了一遍,再翻找一遍自己的口袋,什么也没有,这才肯定是少了两斤姜的钱。驼狗子细细地想了一遍,恍惚记得有个女人说没零钱,提了一捆姜到旁边换零钱去了,好像那女人后来就再没回来过。驼狗子扫了一眼周围,菜市场的女人很多,驼狗子觉得哪个女人都像,哪个女人又都不像,特别是斜对面卖菜的那个女人,看她那神态,好像拾着了莫大的便宜。驼狗子不敢肯定就是她,她的面前没有姜。那两斤姜钱看来只能舍了。驼狗子叹口气,将箩筐里的土拍打干净,摞在一起,用扁担翘在脊背上。
再来卖姜的时候,驼狗子就学乖了,他将一个箩筐垫在屁股底下,人再多,只有一个箩筐,乱也乱不到哪里去。卖完了一箩筐,再卖第二箩筐。那姜钱就分文少不了。两担姜卖了两百多元,撑得驼狗子的口袋鼓鼓的。
从菜市场出来,驼狗子就直奔记忆中的一间店铺去了。可临近了,才发现那间店不见了踪影。原来是一间卖衣的店,驼狗子在那给女人买过一件衣,水红的,女人穿了两次就舍不得穿了,后来是不敢再穿那么鲜艳的衣服了。那衣一直藏在箱子里。女人死时驼狗子将衣服塞进了女人的棺材里。驼狗子怏怏地往回走,后来他看到了一家玩具店,看到了狗娃常去虎子那里看的汽车。驼狗子摸一摸口袋,那两百多块钱仍在口袋里,鼓鼓胀胀的。驼狗子决定买下那辆玩具车,一问价格,吓了他一跳,竟然要两百五十八。驼狗子问,能不能少点?店里的女人说,已经打了八折了。驼狗子又问,不能再少点么。不能再少了,这是最低价。驼狗子摸摸口袋,低了头退出店铺。那女人追到门边问,你真想买可以再少一点。驼狗子又折了回来,将口袋的钱全掏出来,放在女人的柜台上。两百五十五。如果不是被那女人混水摸鱼捞走了一捆姜,两百五十八,一分钱都少不了。
驼狗子回到家时狗娃正在睡午觉,狗娃撅着嘴,一脸的憨态。驼狗子用手在狗娃脸上拧了一下,狗娃翻个身,侧向床里睡了。没柰何,驼狗子只有等着。好不容易狗娃醒了,他跳起来就要往外跑。驼狗子在大门口截住了他。驼狗子用右手将左手的指头一根叠一根,弯曲着叠起来,问狗娃,这是什么。狗娃晃了晃脑袋,抬腿又要往外跑。姜,这是姜。然后,驼狗子从箩筐里取出了那辆玩具车,我的狗娃,你看爷爷给你买什么了。狗娃的眼睛里像有什么跳了跳,驼狗子感觉他马上要扑过来了,他的脚开始动了。谁知狗娃的脚却迈向了大门外,而且刚跨出门槛就发疯似的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喊,虎子有飞机了,我去虎子家看飞机喽。眨眼就不见人影了。只留下驼狗子一个人愣怔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