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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驼子的头痛从下午五点开始,一直绵延到了第二天早上。最初那痛细若游丝,像有一缕乌云在脑子里飘呀飘,怎么捉也捉不住。慢慢地,那痛加剧了,像有一根细铁丝扎紧了三驼子的脑袋,一点点往骨头里扎,像扎布袋子一样一直扎进了颅骨里。三驼子蜷缩在床铺上,双手抱着颗秃头,像抱了个西瓜,一整晚也不敢松一下手,生怕一松手西瓜就飞了。一张脸也成了西瓜皮,全绿了。
三驼子活了六十三年,从没这么头痛过。从娘肚子里落下地,三驼子背上就比旁人多了一个驼,像堆了一堆稻草,他没头痛过。后来,三驼子的爹娘被冷炮子炸死了,丢下他一个人,三驼子也没头痛过。这一次头痛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下午四点五十分,三驼子的孙子槐儿领了他的音乐老师进了他的纸扎店,他们的屁股后面还跟了两个小女孩。槐儿的音乐老师说,扎三十颗小羊头,两只母羊,白色的。音乐老师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她的手势绵软软的,有点像纸剪的飘带。她的裙子也跟着摆动,那样子极像个纸人,被风吹着,摇摇晃晃的。三驼子搓着双粗手,低着头,傻傻地盯着音乐老师的裙角。三驼子好半晌没说出话来。槐儿却噗哧一声笑了,稚声稚气地说,爷爷,我们要羊儿表演节目呢。那两个小女孩紧跟着噗哧一声笑了。一个星期够吧?下个星期天我们来取。音乐老师似乎不想多说话,很快切断了槐儿的话头。
槐儿走后,三驼子的头就开始痛了。三驼子以为自己着了凉,赶紧烧了一壶开水,冲了一杯热茶,又往茶里扔了几片干姜,喝出了一身的汗,可头依然痛着,不紧不慢的,想止也止不住。摸摸额头不冷不热,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头痛不像着了凉,六月呢,也不是一个容易着凉的季节。三驼子觉得自己头痛得有些莫明其妙。按理说,他三驼子不应该头痛呀,有了活计,就有了花花绿绿的票子,摆摊开店,起早贪黑,图的什么呀,图的不就是这个?!三十颗小羊头,两只母羊,顶得上平常十天半月的生意呢。三驼子做了五十年的纸扎活,扳着指头数数,这么阔绰的生意也不过三五宗,何况还是自己的孙子领过来的呢。
三驼子的纸扎活开始于十三岁那年。那时的三驼子已是一个少年,个儿却同一个七八岁的孩儿差不多,破衣烂衫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背上像驮了一座小山包。拖尸巷的老扎匠看他可怜,便收他进了屋,给他一口饭吃。原本一个驼子,挑的挑不起,搬的搬不动,什么重活也干不了。没想三驼子的手却灵巧得很,破篾剪纸,扎花糊衣,稍一沾手就有模有样,不过三两年工夫,将老扎匠的一身手艺全学了个透。老扎匠去世后,三驼子便当了家,继承老扎匠的衣钵,在拖尸巷开着纸扎铺子,扎的纸衣纸屋,纸牛纸马,金银元宝,白鹤纸幡,兼卖些禅香火纸,鞭炮花圈。义宁州城老了人,少不得买些纸扎活,在死者的灵位前燃一片灰烬。三驼子的生意不怎么好,也不见得怎么坏。
这么多年,三驼子赚的都是死人的钱。三驼子也想过要赚活人的钱,可就是无从入手。前些年,城里店铺开张流行送花篮,三驼子便扎了好些个花篮,在铺子前摆了一溜儿,却一个也没卖出去,人家嫌晦气哩,最后只得拆了改扎了纸屋子。不要说别人,就是三驼子的儿子也瞧着不顺眼,搬出拖尸巷快二十年了,从没回过三驼子的铺子一次。有年元宵节三驼子扎了两对灯笼,给儿子送去了一对,本以为他会红红亮亮地挂起来,待他晚上去看时却什么也没有,后来是槐儿告诉他,灯笼早被他爸踩了个稀烂,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了。槐儿甚至领他看了那堆灰烬,纸灰早让风刮跑了,只留下几截竹篾的炭头。再回到拖尸巷,自个铺子黑灯瞎火的,门前的灯笼不知被什么人摘了,化成一堆灰烬踩在了脚底下。
现在,槐儿的老师居然找上门来要三驼子扎小羊羔了。而且这些小羊羔不同于平常的纸扎活,平常的纸扎活里也有牛有马,可最后都逃不脱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再好的纸扎活也都成了烟,成了灰烬,被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槐儿他们要用这些小羊羔来表演节目呢。三驼子猜不到那是什么节目,不过那不要紧,不管什么节目,三驼子都相信槐儿他们表演的一定好看,而且有很多人看,闹不准全州城的人都会去看。三驼子心底暗暗有了些得意,血管里的血像是受了鼓舞,一个劲地直往脑门子里钻。三驼子的头痛得越发厉害了,像有无数的钢针扎着,一刻也停息不下来。
只有七天时间呢。三驼子顾不上自己的头痛了,天还没完全亮透,他就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脸也没洗,一个人往凤凰山去了。以往,纸扎活要用的毛竹都是山沟里的人家送出来的,几根毛竹能用两个月呢。这一回,三驼子等不及了。况且,他也不打算用毛竹,用毛竹破出来的篾片粗砺硌手,还容易折断。三驼子看中了另一种竹子——烟竹,大拇指粗,丈把长,虽然破篾时费工夫,可它破出的篾条柔软,细腻,有韧性。价格比毛竹贵了好几倍,但三驼子舍得,再贵他也舍得。
从凤凰山返回已是下午,烟竹没到家,槐儿却抢先一步到铺子里来了。他靠墙站着,噘着嘴,一脸的不快。槐儿轻易不到三驼子的铺子里来,这一点好像是受了他爸的影响。槐儿他爸曾想让三驼子关了铺子,替他看管槐儿,可三驼子说开着铺子一样可以看护槐儿。往后槐儿他爸没话了,可三驼子也没法亲近槐儿。槐儿五岁时三驼子用嫩棕叶编了一只蛐蛐,诱着槐儿,槐儿才跟了他一下午。再往后,三驼子用过很多法子来逗槐儿,比如篾编的鱼,纸糊的鸟,可槐儿就是不愿再追着三驼子的脚后跟跑。
三驼子赶紧开了铺门,笑了一张脸,招呼槐儿进屋去。槐儿却像没见着一样,依旧靠墙立着,一动不动。三驼子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去了刺的金樱子,说,爷爷对不起槐儿,让槐儿久等了,看爷爷给你带了什么,金樱子,红通通的金樱子,可甜呢。槐儿没理会金樱子,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知道吃,羊扎了么。槐儿嘟着嘴说。乖乖,哪能那么快呢,爷爷这不买了烟竹么。老师说了,下星期天要排练节目呢。我的好乖乖,爷爷一定按时完成任务,保证不会误了你们表演节目。三驼子一边说一边将金樱子塞往槐儿的裤袋,槐儿却不让三驼子的手近前,一扭身就往旁里撤出了好大一截距离。再往前追,槐儿早在几丈开外了,只留给三驼子一个瘦瘦小小的背影。
烟竹是傍晚时分送过来的,一共是三大捆。原想有一捆就够了,用不了这么多,但为了稳妥起见,三驼子还是多买了两捆。一看竹子就知道是深山沟里的,比三驼子想象的要粗多了长多了,溜青水光的,很适手。有了烟竹就可以破篾了,三驼子先是用篾刀削去竹节,烟竹的竹节比毛竹的相对要密一些,但没毛竹的硬硌。三驼子的左手不停地旋转竹子,右手的篾刀沿着竹节的硬峁爬过去,一圈一圈地,竹沫窸窸窣窣往下掉,竹节很快抹平了,透出浅浅的白,还夹着点青。接下来是破竹子,篾刀从竹子的根部开始,直往竹梢破开去,一串嘎嘎的响声过后,一根竹子裂成了两片,两片裂成四片,四片再裂成八片。然后是破篾,依然是从竹片的一端开始,用篾刀剖出一道口子,再顺着裂口一刀一刀往前走,竹片被剖成了两半,一边是篾白,另一边是篾青,篾白薄而易折,扎纸屋花圈用得着。篾青呢相对厚一些,是要继续取篾片的。依旧从篾青的一头入刀,先是咬开一道裂口,将刀身挤进去,慢慢地,篾青又裂成了两半,一边是篾白,另一边是篾青。这时候的篾白也是要用来取篾片的。不过这个过程比先前难多了,依然得用笨重的篾刀从薄如纸页的篾片上舔出一道口子,两道更薄的篾片便从大拇指和无名指之间吐了出来,软软的,像蛇一样朝前游走。
三驼子一边破篾,一边拿眼睛盯着满街灯火。拖尸巷已不是原来那条巷子,临街的房子拆了一大片,早有高楼拔地而起,路面也拓宽了许多,铺成了水泥路,过不了多久,三驼子的纸扎店也要拆除了。就像那些纸扎活一样,被火一烧就灰飞烟灭了,什么也不会留下。拖尸巷,纸扎店,三驼子都好像不曾存在过。三驼子忽然很想说说话,说说拖尸巷,说说他的纸扎店,以往破篾时总有那么几个人,围着他说说笑笑。有时也拿他背上的驼子说事儿,三驼子听了也不生气,都是旧人,认识他们都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了,可现在连个鬼影也没有,他们一个个都不知躲哪去了。三驼子叹口气,收回了目光,指间的篾片吐得更快了,眨眼铺了一地。
一天一夜过去了,一大捆烟竹被分解成一扎一扎的篾片,不过事情并未结束。三驼子又拿出一把小巧的铁刮子,将篾片压在一条短凳上,细细刮了一遍。那些细小的篾刺经他这么一刮,在短凳下落了一大堆,篾片才光滑了,一点也不用担心会扎手。三驼子却还不放心,又用砂纸将篾片细细打磨了一次,直到篾片像瓷器一样光洁了,他才住了手。然后三驼子将篾片一扎扎卷起来,卷成一个个圆圈,放到锅里慢慢地蒸一遍,锅太小,一次蒸不了这许多篾片,三驼子就一圈一圈地蒸,蒸妥一圈再换另一圈,一圈也没捺下。下过锅后,篾片更柔软了,它的韧性也增强了许多,轻易不会折断。
接下来是扎羊头。这是一件轻车熟路的活计,五十年了,三驼子不知编扎过多少羊呀牛呀,马呀猪呀,还有鸡狗猫。可那都是给死人的东西。羊编得肥一些,马扎得壮一些,就称了买家的心愿。这给活人扎东西三驼子是头一回,而且要用来表演节目。三驼子一时想不透此羊同彼羊有什么区别。他特意去了一趟菜市场,那里常有打狗烹羊的。可菜市场的羊同三驼子平常见过的羊并没有什么区别,黑着一身毛,鼓着个肚子,一点也不好看。这么丑陋的羊肯定不能用来表演节目。究竟那是一只怎样的羊呢?路过书店的时候,三驼子突然想到要进去看看,虽然他不认识多少字,可如果看到羊的照片,他肯定会认得。活了这么一大把年岁,三驼子还是第一次进书店,他在书架上翻找了老半天,结果一张羊的照片也没看到。卖书的女人问他,大爷,找什么书呢?三驼子仅回了一个字,羊。女人在拐角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交给三驼子,那是一本养羊大全,里头有许多羊的照片,黑的白的,公的母的,羊爷爷羊奶奶羊孙子全都有。特别是那只小羊崽,眯缝着一双眼睛,扑捺着一双大耳朵,一身洁白的毛,不见一丝杂色。三驼子的手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对,要的就是这只羊,只是它的眼睛小了一点。三驼子不喜欢小眼睛,槐儿就长着一双大眼睛呢。
三驼子花了二十三元买下了那本书。回到店里,三驼子将书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页,用夹子夹住,摊在膝头上。那只小羊崽微张着嘴,侧着脑袋,一脸调皮地望着他。羊头的编扎是从嘴巴开始的,三驼子先是对着照片扎了一张羊嘴,摆弄几下觉得嘴巴短了,拆了重扎了一次,第二次是按照往常的大小扎的,套在指头上又觉得阔了厚了,看上去又特别笨拙,只好又拆了。扎了拆,拆了又扎,如此反复四五次,最后总算弄妥了一个。往后就非常顺利了,头骨,耳朵,一点也没费什么心机,一颗羊头的模样渐渐现了出来。耳朵是用更薄更软一些的篾片扎的,足有巴掌大,用手一抖,像被风吹动的树叶摇来摆去。羊脖子呢,三驼子将它扎成了圆形,不到二寸长。整个羊头的骨骼完成了,它极像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三驼子将它套在头上,感觉羊脖子的收口松了一些,羊头在头顶上晃晃悠悠的,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三驼子将羊头从头顶上取了下来,拆了收口处重扎了一次,扎的时候手上紧了一把,再套上头顶大小刚好合适,不紧也不松,只是收口处的篾片稍微有点硌人。三驼子找来一些棉线,将收口处细细缠了一遍,这才住了手。
然后是给羊头糊白纸。纸也不是平日里的那种薄纸,它要厚实了许多,是三驼子特意从书店里买过来的,价格也比平日里用的纸张贵了好几倍。糊纸前三驼子先用软尺量了羊头的尺寸,像裁剪衣服一样裁了白纸,这样糊上去的纸张才不会起皱纹。白纸糊上去了,三驼子找来彩笔,淡淡地在羊脸上画了两只眼睛,眼睛很大,比槐儿的眼睛还要大些。只是白纸看上去滑溜溜的,少了那种毛茸茸的感觉。三驼子又用平日里的薄纸剪了许多的纸线,短短的纸线,一溜溜贴上去,连耳廓也贴满了。
三驼子将羊头托在掌上,仔细端详了一番,感觉少了点什么。又戴在头上,对着镜子细细看了一遍,却没瞧出少的是什么。心里头正闷着,槐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又是噗哧一声笑,爷爷,这不是颗狗头么。爷爷,你瞧瞧,羊儿的头上不是有这个么。槐儿的两只小手搭在额头上,两根指头勾了勾,又落下手,在三驼子下巴下捋了一把。你看爷爷真是老糊涂了,还是槐儿聪明。三驼子拍了拍脑袋,才恍然悟了过来。
有了第一颗羊头,再扎第二颗就非常简单了。接下来的时间,三驼子哪儿也没去,一直守着铺子忙着他的活计。若在平常,闲来无事或者歇息的间隙,三驼子总喜欢到巷子里遛达遛达,他不用担心铺子,再傻的人也不会偷拿烧给死人的东西。现在三驼子没地方可去了,那些熟悉的铺子,那些熟悉的脸孔一夜之间全不见了。再说三驼子也不能出去遛达,他得抓紧时间扎那些羊头,不然没法向槐儿交帐呢。
三驼子是有耐心的。他曾经有过两个多月没出去遛达,巷子里的那些老人以为他病了,或者不声不响死了,一个个都跑到铺子里来看他。三驼子却什么病也没有,像只陀螺一样在一幢纸屋前忙活着。那幢纸屋有九层高,像皇帝老儿的宫殿一样的纸屋,画栋雕梁的,将铺子的后墙全遮没了。那些老头老婆婆傻了眼,一个个像鸭子一样伸着脖子,僵在三驼子的铺子里。他们中间的很多人一眼就看中了那幢纸屋,七嘴八舌嚷着要买,有的一张嘴就是五千元,可三驼子就是不卖,说什么也不卖。那纸屋的窗花,飞檐,鳌鱼,都是三驼子一剪刀一剪刀剪出来的,比画的还漂亮。卖给他们,到时还不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三驼子想留着,扎了一世的纸屋总得留个纪念吧。有个同三驼子关系挺铁的老头说,你留着吧,留给你自己用吧。
是的,我留给自己用又怎么了?给钱什么东西都能卖么?三驼子懒得答理人家,也懒得咀嚼那话里的意思。三驼子就是这么一个倔脾气。前些年,巷子里另些人家扎起了纸冰箱,纸电视,纸车,纸车里还扎了个穿交警制服的司机,甚至还有人扎了纸小姐,专卖给那些死了老头的人家,听别人说生意特别地火呢。有人劝三驼子,何不扎些冰箱电视洗衣机什么的,三驼子却不屑一顾,依旧扎着纸屋子,纸牛,纸马,一剪刀一剪刀剪出各种花样,三驼子的手艺精着呢,不愁别人抢了他的饭碗。另外,三驼子还有个担心,现在市场上就有扎纸屋的各种花饰卖,说不定槐儿他爸将来烧给他的纸屋子就是用那样的花饰扎的,三驼子到了阴间住着那样的屋子还能舒服么。只是让三驼子忧心的是,铺子要拆了,这纸屋藏哪儿去呢。
不过,三驼子现在没时间想这些,他的心思全在那些羊头上。这几天,槐儿放学后就直奔三驼子这儿来了。槐儿没说什么,可一双眼睛全盯在三驼子手上,三驼子一刻也不敢耽搁。前些日子三驼子扎了一只风筝,是一只五彩的蝴蝶,这会儿正好送给槐儿。槐儿接了风筝,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三驼子想趁机同槐儿唠叨几句,故意问槐儿,风筝漂亮么,这可是爷爷亲手扎的。爷爷,你还是快点扎羊儿吧,我们等着排练节目呢。宝贝儿,你放心,爷爷保证误不了你们的节目。可槐儿依旧不放心,像个监工一样守在一旁不愿走,另天放学后还带来了两个女孩,说是要给爷爷帮忙。三驼子也没阻止他们,任由槐儿他们闹去。三个孩子搂了三颗羊头,嘻嘻哈哈闹着,一张纸糊上去又揭下来,怎么也抹不平,最后勉强糊上去了,却是皱巴巴的,一点也看不上眼。三驼子也不过去帮忙,只抿着嘴在旁边笑,三个孩子讨了无趣,灰溜溜地走了。后来,三驼子撕了那三颗羊头上的纸页,重新糊了才算妥贴。
临到第六天下午,三驼子才结束了手头上的活计,三十颗小羊头,两只母羊,整整齐齐摆了一地。三驼子的铺面是朝西的,阳光斜射进来落在羊群上,那羊儿洁白得有些扎眼。三驼子的目光有些模糊了,仿佛真有一群羊儿正活蹦乱跳地向他跑来。三驼子揉揉眼睛,用手背抹去眼角的眼屎,那三十颗羊头又真真切切现在了眼前。三驼子蹲下身,双手托起一颗羊头,放在阳光里审视了一番,没发现什么破绽才放下手,再接着看另一颗。他有些不放心,生怕有什么地方漏了手,特别是羊脖子的收口处不能有篾茬儿,要是硌了孩子的头,他三驼子就太没脸面了。三驼子得仔细检查检查。
才看了三颗羊头,三驼子眼前突然被一片阴影罩住了。他抬起头,发现铺门口立着两个青年,一个光着头,另一个是短头发,却染了绿不绿红不红的颜色。光头猫下腰,抓起一颗羊头往自个头顶一按,当帽子戴上了。真酷,死人还用这么漂亮的东西,浪费!短头发打了个响指,弯下腰,也抓了颗羊头在手上。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这是用来表演节目的。是演给阎王爷看吧?嘻嘻。光头油头油脑地笑了。快点放下来,别弄脏了我的羊。三驼子像火苗子一样从地上窜了起来,脸青了,嘴也歪了。死驼子,你瞎叫什么,我一把火烧了你狗日的。你敢?!老不死的,你看着。短头发将羊头往地上一摔,羊头像个球儿样往旁边弹了去,短头发追上去踩了一脚,羊头扁了。三驼子红了眼,扭过身从凳子上抓起篾刀,就要往外冲。待他回过头来时,一颗羊头早被光头点着了,呼呼地烧了起来,两个青年也没了影。三驼子顾不上追赶光头他们,一脚将着火的羊头踢开了,待赶上去再要扑打时羊头早成了一团火球,有纸灰儿像黑蝴蝶一样飞开了。
槐儿他们的节目是半月后表演的,星期天,是槐儿学校的艺术节,学校欢迎家长去观看演出。三驼子也是家长,可他从来没去过槐儿的学校。不是三驼子不想去,而是槐儿他爸不给他机会。不过,这一次三驼子拿定主意一定要去,就算不让他去,他想方设法也得去,何况还没人阻拦。三驼子想看看,槐儿他们用他扎的纸羊表演的是什么节目,那一群羊儿在舞台上是什么样子。他也很想知道别人怎么看待那些纸羊儿。甚至,他还想告诉他们,他三驼子不只是替死人扎纸活儿,还能扎表演节目的羊儿呢。
三驼子怕碰着槐儿他爸,特意去得稍晚一些,赶在别人屁股后面进了校园。学校的操场上挤满了人,音乐声悠悠扬扬的,舞台上有红红绿绿的人影在动。三驼子赶忙近了前,却只能看着别人的后脑勺,舞台早被家长们围得像只大铁桶儿,见不着一丁点儿光。三驼子在密集的屁股后面圈来绕去跑了三个来回,没找到进入的缺口。他很想一头从人堆里钻进去,可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三驼子放不下这个面子。后来,有三个脸上抹了红的女孩子从三驼子眼前走过,他就追着她们的脚后跟,转到了舞台后面。
舞台是用木柱子搭起来的,后面有一小片空地。那里有很多将要表演节目的孩子,红红绿绿聚了好大一片。三驼子的羊显得特别扎眼,他们排成两支整齐的队伍,站在他的斜对面。三驼子踮起脚,想看看槐儿在没在里面,可孩子的脸被羊头罩着,三驼子看见的是一片白花花的羊耳朵,还有两串辣椒似的白羊角。舞台上有孩子下来了,后台出现了短暂的骚动,三驼子趁机钻到了羊群的那一边,缩在队伍的尾巴上。槐儿的老师见了他微微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三驼子正想还个笑脸,可一眨眼槐儿老师又扭过头指挥她的羊群去了。三驼子爽性萎了身子,蹲在了地上。
三驼子这一蹲就是半个多时辰,他的羊群始终没点儿动静。很多孩子走上了舞台,又离开了舞台,后台的一边已经空了。三驼子暗暗有些急了,该不是槐儿他们的节目不演了吧?正猜测着,前面的羊群突然走动了,那两个空着手的高个子男孩也将母羊驮到了背上,整个身子缩进了羊肚子。一曲轻快的音乐响了起来,夹杂着羊儿咩咩的叫声。三十只小羊蹦蹦跳跳上了舞台,两只母羊落在后面,鼓着肚子,步子有点夸张,就像两个即将临盆的孕妇。三驼子追着他们的脚后跟靠近了舞台,贴着幕布的缝隙站着,差不多可以看到大半个舞台。那羊儿活像一群调皮的孩子,东奔西跳的,一刻也不停息,看得三驼子的眼睛都花了。后来,从舞台的另一边走上来一个女孩子,扎着长辫子,手里握着根皮鞭,一边走一边咿咿呀呀地唱着。三驼子听不清她唱的什么,只觉得她唱的很好听,而且她一唱歌那羊儿就老实多了,再也不跑跑跳跳,一只只围绕在她身边,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就像她身上长了无数的青草呢。女孩唱了一会儿,也许是累了,竟在舞台中央坐了下来,脑袋一歪压在膝头上,然后就一动不动了,看那样子像是睡着了。羊儿依然咩咩叫着,舞台上有轻音乐在缓缓流动。可这样的安静并没维持多久,有一只狼蹑手蹑脚靠近了羊群。那狼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三驼子看见它时它已潜到了舞台中央。那两只母羊显然也发现了狼,它们低头耸角,一起直挺挺地向狼冲了过去。那狼往旁里一跳,躲过了母羊的攻击,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向羊群扑了过去,羊群立刻骚乱了,四散逃开去。那女孩还没醒来。一只小羊差点让狼扑倒在地,羊嘴都碰歪了。三驼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那狼继续向小羊扑击。三驼子急了,环顾四周一眼,见舞台下有一根木条子,一弯腰抓在了手里。三驼子连滚带爬上了舞台,又连滚带爬向狼扑了去。近了狼,三驼子扬起木条子砸在了狼的屁股上,木条子断成了两截,那狼受到重重一击,身子朝前一跌,趴在了舞台上。台下一片哗然。两个保安模样的人迅速上了台,将三驼子架了下来,准确说是拖了下来。三驼子扭着身子挣扎着,一边挣扎一边说,我的羊,我的羊。
三驼子在公安局关了三天。槐儿他爸找了一个熟人去说情,说是三驼子的脑袋有问题,交了一笔罚款,三驼子才被放了出来。出来后,槐儿他爸守了三驼子一天,三驼子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槐儿他爸忙他自己的事去了,三驼子又回到了铺子里。刚进门,铺门口就挤满了人,三驼子的事肯定闹得满城风雨了。可三驼子一点也不急,该干什么依然干着什么,那些人没看出什么名堂,讨了无趣,一个个散开了。
一个星期后,三驼子去了一次槐儿的学校。他被保安堵在了门外。三驼子不死心,找了个避眼的角落藏了身,守了一上午,没逮着任何机会,那个保安始终寸步不离,好像知道他在一旁守着。三驼子连续去了三次,每次都被挡在了门外。那个保安被他搅得心烦了,警告三驼子,如果三驼子再敢来骚扰,就报告110将他逮进去。三驼子一点也不惧怕保安的威胁,进去就进去么,又不是没进去过。三驼子依然在校门口守着。那个保安似乎也不想多事,只要三驼子不进校园,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在旁边蹲着。临到快放学的时候,三驼子看见槐儿的音乐老师走了出来,边走边扭动腰肢,像个纸人一样裙带飞舞。在距离校门口稍远的地方,三驼子堵住了音乐老师的去路。老师好。三驼子朝音乐老师鞠了一躬。音乐老师先是一愣,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不过很快她就镇定了。这么一个比她矮了半截的老驼子,在这样一个热闹的地方,他能做出什么反常的事情呢。她没必要担心什么,甚至她还想看看三驼子会有什么可笑的举动呢。上次三驼子搅了演出,虽然她有些生气,但想想他将表演当成真格的了,她都笑痛了肚子。音乐老师停住脚步,不冷不热地瞧着他。老师,我想将那些纸羊拿回去。三驼子说。是吗?可我们是给了你钱的呀。音乐老师说。我不要钱,现在就退还给你们。三驼子边说边手忙脚乱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生怕慢一步音乐老师就飞了。我们还要留着表演节目呢。音乐老师没看到预想的可笑场面,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她绕开他,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转眼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没拿回纸羊,三驼子的心情沮丧极了。回到铺子,饭也没吃就上床睡了。躺在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入了睡,梦接着就来了。三驼子梦见一只歪嘴巴羊,向他咩咩叫着,声音惨得有些扎耳。它的后面是无数的小羊崽,像溃败的兵丁一样向他奔了过来,有一只羊的肚子像是被什么咬破了,羊肠弯弯曲曲流了一地。羊群后面好像有什么在亡命追赶着,三驼子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棍,拿上手一看却不是根棍子,而是一截血淋淋的羊肠,梦刹那就醒了。一定得把那些纸羊找回来。三驼子想。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三驼子终于趁着放学的机会混进了校园。这是三驼子第二次进入槐儿就读的学校。学校的房子很多,一共有十一幢,有几幢是七八层的高楼。那些纸羊该在哪儿呢,三驼子在操场上走了一圈,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那几幢高楼前正有老师进出,肯定是教师宿舍了,羊儿不会在那里。那两幢五层高的房子里还有学生在走动,那儿应该是教学大楼,羊儿不可能放在教室里。三驼子放弃了这五幢房子的寻找。后来,在教学大楼后面一间低矮的平房里,三驼子找到了他的羊群。虽然玻璃窗上布满了污垢,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它们,羊群由两只母羊领着,静静地卧在破旧的桌子上。三驼子数了数,只有二十九只,又数了一遍,还是少了一只。三驼子折到门口推了推门,门锁着,没有被推开。三驼子又在门上踢了一脚,不知是门太结实还是他的力气太小,总之门没有被踢开。
那些纸羊最终被三驼子拿了回来,准确来说是偷了回来。那间平房后面是一条小巷,半夜里三驼子撬弯后窗的铁条进入了房子。他找到了那只失踪的小羊,它掉落在桌子一侧的地板上,被桌子挡住了,所以三驼子傍晚时没见着它。纸羊是用一辆木板车拉回来的,堆了满满一板车。回到铺子,三驼子就着灯光检查了一遍那些羊儿,大部分完好无损,有几只破了相,掉了胡须,或者被捅破了纸。有一只嘴巴歪了,可能就是狼扑击过的那只吧。三驼子剪了纸,将纸破的撕了重糊一遍,胡须掉了的也重新粘上了。三驼子将纸羊一只一只摆在了木架子上,刚摆弄完又觉得不妥,这房子都要拆了,它们放这儿还安全么。左思右想,三驼子又将纸羊一只一只从木架子上拿下来,放到了木板车上。趁着夜色,三驼子将羊儿拉到了义宁州河的河滩上。那里有一片草滩,草儿像羊毛一样绵密细嫩。三驼子将纸羊从木板车上卸下来,整整齐齐摆在草滩上,草滩白了好大一片。我的羊儿,你们饿了吧,快吃草哦。三驼子说。河滩上静悄悄的,河水静静地流。三驼子的耳朵里满是羊吃草的声音,低低的,像一个女人在轻声唱着歌。三驼子划燃了一根火柴,火光将羊群映出一片雪白。很快三驼子又将火光熄灭了。黑暗中,三驼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迅速扭转身,拉起木板车往回走了。再回到河滩上,三驼子的木板车里多了一幢纸屋。三驼子将纸屋一层一层从车上搬下来,放在一处平坦的草滩上,又一层一层垒起来,那幢九层的纸屋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干完这一切,三驼子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蹲坐在草滩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再次划亮火柴将烟点着了。三驼子长吸了一口烟,将没有燃尽的火柴扔在了羊群里。一只羊燃着了,又一只羊燃着了,河滩上很快汹涌起一片沸腾的火海。我的羊儿,吃草去吧。火光中,三驼子的眼角滚出一串晶莹的泪光。
三天后,在隆隆的机器声中,拖尸巷的最后一家百年老店被彻底铲平了。拖尸巷也有了一个新名字,叫福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