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雪(小说)
文/冷金鹤
雪,已经连续下了三天多,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早晨六点多钟,森林还在被窝里睡着,老伴就嚷开了:“跟了你几十年,吃没吃到好的,穿没穿到好的,受一辈子的苦。儿子这么多,要个零用钱都没有,住着几间破瓦房,有什么意思?该死的老头,你活着,我就跟着你受罪。世上天天死人,为什么就不死你?”
森林今年七十九岁了,听着老伴的这几句话,心里酸楚楚的。但他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依旧睡他的。自从前妻在他三十六时去世后,他就被劳累包围起来,在家,既是五个儿子的父亲,又是五个儿子的母亲;白天,天天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尽管只能一天赚那九分工,而十分工一天的底分才能分到二角三分钱,他也得天天去赚那二角零七厘钱来维持他一家六口人的生存。现在老伴的几句话,虽然象是一碗用胡椒水煮的天椒面里面又加了些花椒粉,他只得装作没听见什么。他心里清楚,老伴来他家已四十多年了,什么难听的话他都已听过。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将苦水往自己的肚子里咽。在他看来,命苦的人也只能这样了,听从命运的安排。活着一天,就得去为生活而劳动,能得到什么?不去多想,不管谁说多难听的话,不理它,只要肚子里不空着,身上还有衣衫遮着这把老骨头就行了。
“还不起来?是不是要死了?起不来了?”老伴又嚷开了。
“是呀,我起来。屋外还在下雪,硬要我起这么早干么?”森林的话里,明显的带有几分气愤,也明显的带有几分无奈。他被老伴嚷烦了,但没有发作,他也不会发作的,就从暖和的被窝里钻了出来。
寒风,瑟瑟索索的从门缝里透进瓦房,又从屋内透过森林那破旧的棉衣肆虐着森林的心与背,森林打了一个冷颤:“真是活长了。”
“活长了?又不是不许你去死,怪谁?”
“方英噢,莫咯样挖苦,快过年除岁的,你要我做些么啥?直说啊。”方英是森林现在的老伴,今年七十七岁。
“做些么啥?迟了。”
“迟了还有明年啊。”森林在缓和着。
向来就是逆来顺受的森林任由老伴方英把满腹的牢骚发泄殆尽,他把方英看作是天,把方英心中的牢骚看作是雪,天要下雪,他森林又能怎样?等天停住了下雪,不就会好些。但他想错了,虽然天不可能天天下雪,而方英心中的牢骚却天天有发。
其实,方英本也是在这个世界上一个蛮可怜的人。她的娘家原是一个方圆百里闻名的财主家,在没有解放前,讲求门当户对的方英的父亲就将十六岁还不满的方英嫁给了一个姓陈的地主的二儿子。方英在陈家生活了十六年,共生育四男三女。可好景不长,她那个姓陈的丈夫在她不满三十一岁的那年初春撒手而去了。因为是地主崽又加上财主根,在没有了丈夫的情况下,方英不仅要担负起家里的生活重担,还得随时准备去接受斗争大会的锻炼与改造。一个女人家的,其境遇便可想而知了。重重的生活压力,使方英渐渐的产生出摆脱这种局面的思考,她的想法也就渐渐的被外面的人知道了。只是她与她家的政治成分使人太敏感了,有几个想把方英接进家的人也不得不放弃。后来,在别人的撮合下,方英来到了森林的家。
而森林呢?他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苦农家子弟。他有兄弟姐妹共九个,他是最小的。他出生时,天下着鹅毛般的大雪,他的母亲难产,险些大人要陪同小孩去游极乐世界,好在命不该绝,双双逢凶化吉,转危为安,才让他森林活到了今天。森林出生的第二天,一个算命先生来到他家送建生,对森林的父亲说:“你这个小孩,五行缺木,要想办法补足木的欠缺。”
森林的父亲应着算命先生:“先生,有什么办法可以补足这木的欠缺吗?”
“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小孩的名字,要有很多的木。”
森林的父亲又应着算命先生:“小孩的名字是早就有了的。”
“他没有出生,又是哪来的名字?”算命先生问。
“那是祖上的人在修家谱时打的望丁,他该叫祺南了。”
“不行,如果他的名字里不能把木补足的话,恐怕对他不利啊。” 算命先生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俗话说“娘看满崽,公看长孙”。 森林的母亲知道了,就把森林的父亲叫到床边:“听先生的吧,求先生给毛亚起个能补足木的名字,他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个了。”
听了老婆的话,森林的父亲又来问算命先生:“那就麻烦先生帮我小孩取个名字啊。”
算命先生接着森林的父亲的话:“缺木,补木,木上加木;木于山,为材。材者,财也。财不离材,材不离木;要财必木,有木必财;木多为林,林厚可森,就叫森林吧。”
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森林的父亲就再也没把祖上的人在修家谱时打的望丁---祺南这一名字强加与森林了,“森林”这一名字也就一直延用到了今天。
哗啦。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巨响。方英已经觉察到了什么,赶紧的对森林说:“快,快去,樟树桠断了。”
“樟树桠断了不就断了,要快去么?”
“捡回家当柴烧不行么?自己不动手,有谁搞柴火得你烧?要点米吃也象汲血似的,还希望他们送柴来你烧?”
方英的话连珠炮似的滚出来了。在这话里,有现实的情况,而更多的是对几个儿子与儿媳的所作所为的不满。
方英来到森林家后,又生育了二女一男。在她心中,看重的是两处她自己亲生的子女,而对森林前妻所生的几个儿子,多多少少还是认为不是她亲生而与他们存在着一些莫名的隔阂。世间就是这样,前娘后母之间、婆媳之间的不睦,是任何清官也难以断清的家务事,没有经历过的人,往往不以为然,而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得出其中的酸甜苦辣。森林与方英的家庭,复杂的关系同样也使他们两代几方的男男女女深深的陷入那纠葛的漩涡而各自均不能自拔。
前头有一子,一直顾到死。改嫁的女人,只要她前夫处有她的亲生骨肉,她定会看得比后夫处后夫前妻所生的儿女重,如要叫她不必挂念前夫处她的亲生骨肉的话,除非前夫处她的亲生骨肉个个比她自己好。方英在陈家的几个子女中,有一个儿子在方英离开陈家后的第三年冬天,因玩雪而折断了双腿,成为残废。方英虽然来了森林家,但十指连心的骨肉情与弃儿而奔的内疚心,使她难以不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样就自然的把森林前妻所生的几个儿子给冷落了。如果她记得古话还有一句叫“出继不为子,下堂不为母”的话,情况就可能不是她现在这样子了。这只是她偏心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她的“满崽后福,吃碗浓粥”的思维也对她在处理与森林前妻所生的几个儿子、儿媳的关系上,森林前妻所生的几个儿子、儿媳对她大为不满。
就因为这些,本来方英与森林二人的生活是森林先、后的六个儿子每家每年二个月承包的,而方英在这样生活了半年后就不答应下去了。为什么?这样下去,她无法照顾,也无法偏心她亲生的那几个呀。也就从那开始,导致后来森林前妻所生的几个儿子、儿媳不怎么关心方英与森林二人的生活了,所以,方英的话更多的是对几个儿子与儿媳的所作所为的不满。
男人往往是这样,如果对待第一任妻子,在家中的阳刚之气十足的话,那么,对待第二任妻子,在家中的阳刚之气就会大打折扣了,男人经过的妻子越多,则男人越消沉,最后将会是听之任之了;女人呢?则正好相反,经过的丈夫越多,人越放肆,毫无顾忌。
森林没办法,换了双高套鞋,右手拿一把镰刀,左手拄着一根木棒,深一脚浅一脚的向那棵大樟树走去。
茫茫的四野,寒风呼啸。雪,足有一尺多厚;路上没有行人。那棵老樟树,虽然已有了上千年的风雪雨霜的历练,但它的老迈已将它风烛般的残年暴露无遗。它再也不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了,它见证的历史即将成为过去。秋风的横扫,又加上这场大雪的突然降临,它也只能把它那干枯的虬枝伸向天空,意味着自然规律的不可战胜,这是何种的悲伤!
樟树下的雪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堪雪压重负的老樟树的枯桠。森林走向那无奈的枯桠,伸手去拉。一根较大的枯桠,他拉不动,他又不想放弃,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不料,脚下一滑,咚的一声,森林仰面倒在了雪地上。
森林没有爬起来---他也爬不起来了。
过了好久好久,临屋的一个人来到老樟树下,他也是来捡老樟树桠的。看到雪地上躺着一个人,他吓得惊呼:“人----人----人----”。
老樟树周围不远都住着人。 这时,有几个起了床的人,听到他的惊呼纷纷的赶了过来,大家仔细一看雪地上的人,原来就是森林。他们将森林扶起,但森林直直硬硬的已成了一个真正的雪人,没有了言语,也没有了呼吸,似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在雪地上,森林头部倒地处,有一滩血迹,殷红殷红的。再看那血迹处,是一块上尖下宽的石头,森林就是倒在这块石头上后,再也没有人听到过他说话的。
人越来越多,大家七手八脚的把森林抬向他家中。
雪,已经停住了,野外却依旧白茫茫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