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的一天上午,我从老家赶往县城,乘东行的客车在细雨漂忽中沿着坎坷不平的公路,象一个醉汉一样,摇摇摆摆的前行。
好久没有坐这样的车了,又加上近几日应酬方方面面的亲友,人也比较累,一上车不久,我便在两人一排的位置上独自睡着了。这也是一个老习惯,越是坐小车、快车,人越精神;要是坐慢车,人就易在车上睡着。这样不知道过了几站,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如客人到东家----客随主便似的,我睡在车上随车的便了,反正我是到终点站才下车的。
“叔叔,请您坐正,让我能坐下。”
朦胧中的我,被一个娇小的姑娘甜美柔和的声音唤醒。我微睁双目,坐正身子后向左边挪了挪,依旧合上了眼皮,随着车子的颠簸,一摇一摆,时俯时仰的在座位上没有规则的舞蹈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猛然间,我的头咣当一声,撞在左边车窗的玻璃上,我右边坐着的那个小姑娘也一下子倒在了我身上。车内顿时哄乱起来,仔细一听一看一想,原来是客车右转弯较急,又正好公路的左边路面上有一个坑,离心力的作用加上路面不平带来车身的倾斜,便使我在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头撞在左边车窗的玻璃上了,左边的小姑娘也在无意间倒在了我的身上。这时,我从昏睡中彻底的被惊醒了,睡意也随之荡然无存。
我环视车内,人态各异,叽叽喳喳的一片。而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则左手搭在我身上,俯下身子,右手投前排座位后的左下面伸着,我不知她为什么这样。大约过了二十秒钟,她才直起身子,微笑的对我说:“叔叔,请您帮我捡起那底下的一本书,我够不着。”说完,她用手投前排座位后的左下方指了指。
我投她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在前排座位后的左下方车上有一黑黑黄黄的东西。我侧俯着身子,就伸手去抓,连抓了几下才抓起它。啊,原来是一本线装的牛皮纸古书。
书被捡起后,我没有急着将书还她,而是先看了一下书名---《濂溪堂诗草汇要》,再点钞似的翻动了一下书页,竖行排版的繁体字诗句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疑惑的将书交与小姑娘:“你喜欢这个?”
“嗯”。她轻亨了一声,将书接了过去:“叔叔,谢谢您!”
此时,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细细的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小不点: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红润细嫩的脸庞上带着几分稚气,黑昵长外衣裹着她娇小的身体,车窗的玻璃没有关严,她头上飘动的秀发随着车身的摆动与微风的吹拂,散发出一种果香味,直觉出她是在上车前不久洗了头发的。她胸前还有一个鼓鼓的挎包,从外形上看得出,包里装着的是书。
她仍就看着那本牛皮纸线装古书,车上的人也没有谁注意她。
我问她:“你是在学校读书的吗?”
“是的。”
“初中还是高中?”
“大四。”
我一惊:“你今年多大了?”
“刚满二十”
“读什么专业的呀?”
“中文”
“哦,难怪你喜欢这类古书。”
“难道不读中文专业,就不能看这样的书么?”她反问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辩驳着:“就你这样年纪的人,特别是女孩子,在现在喜欢这样的线装古书的是不多见的,何况书中又都是繁体字呢?而如果是小说类,那也可以解释为你是好奇罢了,但是古诗类的,你又看的这样的专心,不是每个女孩都喜欢并能忍受得住的:认字难,理解难,又不实用,真是难得。”
她合上书,将脸左转向我:“您喜不喜欢这样的书?”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我喜不喜欢与你喜不喜欢不应是同一个概念吧?”
“呵呵”她笑着对我说:“从您捡起我的书后的那动作,我可以猜得出,您应是喜欢这样的书的。”
我也微笑着,没有应她的话。
“可惜,现在喜欢这样的书的人太少了。”她自言自语。
“少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我抛出了一句。
她没有再说,只是摇了摇头。
我接着又问她:“你这是去哪里?”
“去学校。”
“啊,就你一个人。”
“那个学校,我县就我一个人。”她也接着说:“我今天下午还要赶到南昌去,南昌有我一个同学在等我,然后我俩在晚上一同坐火车去学校。”
我没有顺着她的话,只是建议她:“坐在这样的客车上,你尽量不要看书吧,看多了,会损伤眼睛的。”
“不要紧,我习惯了的。”
“唉,真是爱不释手啊,看这样的书,不会是你的最爱吧?”我又问道。
她慢慢的把心前的那个挎包打开,展向我:“你说呢?”
我盯着那挎包里面:满满的、紧紧的全是书,线装牛皮纸的古书就有七、八本。我心里又是一惊,她带这么多古书干么?顿时,我对身边这个小姑娘又有了一层莫名的敬意。快五十岁的我,已经对古典读本有了三十多年的历史,又在教育战线上滚打磨爬了十多,还从来未见过一个她这样年纪的女孩一次性带着这么多的线装古书行走,就是我自己也从未一次性的将七、八本线装古书带在身边过。看来,她不仅仅是喜欢,很有可能是对古典文学的某一个方面在研究。
于是,我问她:“书中的繁体字你认得。”
“开始时不认得,现在不成问题了。”
“看古书有好些年了?”
“读小学四年级时开始的。”
“啊,时间不短呀。”
“呵呵,十多年。”
十多年,说起来容易,可要坚持倒是不容易的啊。我又问她:“书中的内容你看得懂吗?”
她笑了:“如果看不懂的话,我又看它干么?”
她的反问,我自觉不好意思,真是如韩愈所言:“三人行,必有我思焉。”
我难以回答她,沉思了良久。
此时,她也觉得她的反问有唐突之处,而又不便明说,在说与不说之间,选择最好的莫过于沉默。但沉默是不会永远下去的,终究要以沉默的方式,等待对方将沉默以爆发,或是以静待在沉默中默认。
这时,车上的人群渐渐的有人开始把目光游弋在我与我同排座位的左右一老一少之间了。我没去看身边的她,也没去看车中人群游弋的目光,只是在心中思索着身边的她的心前那个挎包里鼓鼓的书---那七、八本线装牛皮纸的古书是否也同样是《濂溪堂诗草汇要》之类,我也边思边自语:“黄山谷曾经以‘草藏兔,兔生毫,毫扎笔,笔写文章’联对其舅父的‘桑养蚕,蚕结茧,茧抽丝,丝织锦绣’,莫非今天也要以另一种方式,另一种语言的形式就这样结束与她的谈话?”
在我的自语中,她已经看出了我沉思良久而不言她的默默之行,她把原先看的那本《濂溪堂诗草汇要》塞进她的挎包,又从她的挎包中取出另一本线装牛皮纸的古书,似是而非的把头抵住挎包,双手握住她刚取出的那本线装牛皮纸的古书伸向左边靠我,只是她的右手是从心前伸向左边,掌心向上托着书,而左手掌心向下搭在右手托着的书的上面。我从她的五指的间隙间,隐隐约约的还可以看出,这本线装牛皮纸的古书封面上有《碧泉诗义》四个字。
好家伙!这不是我寻觅了很久的那本书吗?唉,人世间奇闻怪事无处不在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
我不得不打破这良久的沉默:“你喜欢古诗?”显然这是明知故问。
“那是当然。”她将头抬起来了。
沉默既然不能死亡,也又不能以排山倒海之势爆发,无可奈何的就得顺其自然。而自然是靠人去适应的,不可能自然来适应人。
我把手伸向她手中的那本书:“能借我看看吗?”
她把握紧书的手松开:“可以。”
我把《碧泉诗义》接了过来:“你喜欢看诗读诗,喜不喜欢写东西,古文古诗之类?”
“喜欢。”
“喜欢写什么样的东西?”我又问道。
“古体诗词。”她边回答边打断我的问话:“您问这样过细干么?”
我回答她:“因为我也是比较喜欢古典文学的,尤其喜欢古体诗词,特别是你手中的这本《碧泉诗义》,我寻找它已经好久了。”
“那您写不写诗呢?”她在问我。
“偶尔也写一写。”
“那您是在哪里工作的?”
“曾经教过书,买过货,但现在不教书,也不买货。”其实,我的回答是故意的看她的反应。
“哼,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卖什么关子?”
不等我往下说:“我再问您一次:您是在哪里工作的?”
“啊,在本县工作。”
她没有再追究了。
又对我说:“您教过书?那您就是先生啰。”此时,她不再像前面那样的了:“我应该叫您老师了,今后请您多多指点我关心我啊。”
也不再卖什么关子了,因为她能读懂古体诗词,也能写古体诗词,她心中是不能容得人家掺沙子的,我应知足。
“指点谈不上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
“历史的走势‘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是必然的,可并非百分之百。”她诚恳地:“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我这样年纪的人,志同道合的朋友少,我有时候很孤单,很寂寞,但我又舍不得丢弃,无奈与无助经常困扰着我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我是有过这样的亲身经历的。我被她的精神感动着,被她的坚持感动着,被她的执着感动着,也被她的诚恳感动着。于是,我从内心的发出:“好啊,今后我们可以联系,互相帮助,相互取长补短,共同促进,共同提高吧。”
话到这里,她如释重负的连声说:“谢谢!谢谢!真的谢谢您!”随后她又将她的联系电话与QQ号、真实姓名、那里人氏、文学笔名、网络昵称一一的告诉了我。古话说得好:“来而无往非礼也。”同时,我也把我的情况一一的告诉了她。
嘟嘟,嘟嘟,客车终于到达终点站了。
随着下车的人流,我与这个小姑娘分别提着各自的行李下了车。
下车后,她向我挥了挥手:“老师,再见。”
“再见。”我接着她的话,目送她消失在涌动的人群中。
天,灰蒙蒙的,细雨还在下着。春寒和着并不十分刺骨的风,在向人们昭示:太阳就在那后面,随之而来的将是温暖与和煦。
身上隐隐的有些冷,但睡意早以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