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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宁州城三十六条古巷,当铺巷不算阔绰,却也似州城里的女人腰身,别有一番韵致。一个模样的院落,青砖黑瓦。砖是用水洗石打磨过的青砖,比水豆腐要方正;瓦是长盈九寸的柴烧瓦,比鲤鱼鳞更细腻。巍然屹立的风火墙,乱云飞渡的檐牙。檐下勾着青花一样的万字纹,檐沿的木梁刻着向日葵一样的璀璨花卉。砖与砖的缝隙,是糯米和石灰抟就的灰线。临街的窗棂镂着梅兰竹菊的图案,不同的院落,梅兰竹菊便有着不同的风姿。而街的中间一律饰着椭圆的青石,斜插在泥地里,规则地排列着,像六瓣的雪,花心是一枚闪亮的鹅卵石。街面呈一弯弧形,中间高两旁低,雨水便没入地下的沟渠里,悄无声息地入了州河。
当铺巷的北端接着州城的心脏,夜夜笙歌的繁华,往南走,渐渐远了喧嚣,抵了州河的堤岸,人间烟火倏然不见,唯有幽幽碧水,溶溶柳烟。草长莺飞的日子,少不了红男绿女在堤岸上卿卿我我地缠绵。河心甚至有类似秦淮画舫的船儿在月色里悠悠地漂。只有那一群鸽是轻盈的,或悬在柳树枝头,或在堤岸的空白处啄食红男绿女抛弃的零嘴。领头的是一只黑鸽,羽翼乌黑放亮,咕咕咕,叫声铿锵亢奋。落日里,那鸽一声召唤,满地的鸽便风一样卷上了半空。在霞光的沐染里,那群鸽一只只红光透亮,像火烧云一样飘进了葛家大院。
葛家大院落座在当铺巷的中段。朱漆的门,门上吊两个落了绿锈的铜环,环中间是两个虎的头像。门口立着两个石狮子,离门丈远的地方还卧了一截花岗石,那是上下马车的垫脚石了。那门的上方横着一块石匾,上书三个字“半天阁”,字是行草。往里走是三重的院落,三重的飞檐,犬牙交互,吞云揽月,不尽的风流暗藏在股肘之间。在当铺巷,葛家大院犹如鹤立鸡群,它的显赫勿须言说。然而,对于它的主人葛九爷来说,这院落是再普通不过的院落了。像葛家大院一般的院落,葛九爷总共有五座。跑武汉,走长沙,葛九爷从来不宿客栈,只在自家的院落里喝一杯老家的糯米酒,品一杯故乡的宁红茶。葛九爷的营生天宽地阔,女人自然也就活泛起来。据说,养在这当铺巷的是一举人之孙女,知书达礼自不必说,颜色更是水灵。二月怀胎,腊月分娩,不想是双凤胎,得了一对如花似玉的的女儿,一黑一白,白的白得妩媚,黑的黑得俊俏。没过多久,葛九爷携了女人和两个幼女,扯了一叶扁舟,顺义宁州河而下,竟然不知漂往了何方,反正是再也没有回过当铺巷。偌大的一座院落便空洞无物了。当铺巷有人记得,那一年,葛九爷的两个女儿刚巧三岁。
眨眼近二十年过去了。葛家大院已显出破败的迹象。那翘耸的飞檐断的断,残的残,半人高的蒿草早簇拥在瓦片上了。甚至有一株桑斜插在墙垣里,已是葛九爷常用来品茶的杯口一样粗细。就像废弃的葛家大院一样,葛九爷也废弃在当铺巷人的记忆中了。直到有一天,葛家那对孪生姐妹回了葛家大院,当铺巷才有人忆起面目和善鸿儒模样的葛九爷。那时,葛九爷已不知埋骨何方了。
葛氏姐妹回到葛家大院的时候秋色正浓。经过夏雨的冲洗,当铺巷的街道一片洁净,六角形的花瓣朵朵盛放。花铺子的阶沿上菊花正热闹着。像丫头一样簇拥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小玫红,像少妇一样慵懒妩媚的懒梳妆,像皇后贵妃一样雍容华贵的金背大红,一同争奇斗艳。就是那普普通通的白牡丹,也如歌台舞榭的女人一样风骚而又恣肆。而天就单纯了,是一澈见底的蓝。稍微有些风,风又稍微有些寒意。风里吱吱呀呀响起了一种声音。那是一辆牛车,顺了当铺巷的青石子路面,歪歪扭扭地碾过来了。赶车的是个驮背的老头,戴了一顶破草帽,手里头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牛背上。那牛也走得懒散,脚步有一下没一下地响,那两个车轱辘也跟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叫唤。后来,那吱吱扭扭的牛车停靠在了卧着的花岗石旁边。花岗石上长满了青苔,因为是秋天,青苔有了些黄。
这么一个秋天,走来这么一辆牛车,当铺巷人就目不转睛了。他们的眼睛像蚊蝇一样盯死在那布帘上。那布帘已是黑不溜秋,斑斑驳驳的,极像孩子腌腌臜臜的尿布。当铺巷的老少爷们首先看到的是挑开布帘的女子,红衣红衫,脸上罩了黑纱。那女子身材窈窕,语声柔媚,可惜的是谁也没法看清她的脸庞。红衣女子环顾了一眼当铺巷,回身再次掀开了布帘子。一个白衣白衫的女子被搀扶下了牛车。白衣女子也如柔柳一般,在秋风里袅袅而立,脸上是一层白纱蒙着。当铺巷的爷们正要慨叹自己没饱眼福的时候,那白衣女子突然撩开面纱,露出一张白晰的脸,朝围观的人群莞尔一笑。爷们仿佛魂就勾去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那笑脸,涎水吊在下巴上。那脸的确隽美,眉若柳叶,唇若樱桃,最是那两只眸子会笑会说会听,全然亮在爷们的心洼处。
当铺巷的爷们耳尖,他们听着白衣女子叫红衣女子红衣,红衣女子叫白衣女子白衣。红衣,白衣,爷们便在心里默记了两个勾魂的名字。然而,当铺巷的爷们是极没有胆识的,当红白的两个女子面对那锈迹斑斑的铜锁时,竟然没有一个爷们走上前去帮她们一把。他们的婆娘都在背后盯着他们哩。背了药箱的石非友出诊路过,见了那白衣的笑,便拾了石头砸了铜锁。两个女子谢过石非友,手牵着手进了葛家大院。当铺巷的爷们看不见了女人,就一脸暧昧地笑着石非友。石非友却是不愠不恼,说,你们笑什么,你们见着那是追魂勾命的女色,我见着却是枯骨哩。爷们哄然一笑,枯骨枯骨。石非友又说,你们没见那白衣有病么。爷们就仿着石非友的口气说,有病有病,见了女人就走不动的软脚病么。
也许石非友早已从白衣的脸上察出了端倪,也许石非友的话是一种恶毒的符咒,那白衣真的是患病了。红衣第一次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青石上奔跑时当铺巷的爷们谁也没有察觉什么。那时候,红衣就像一团奔跑的火焰一样诱惑着爷们的目光,那飘逸的面纱勾起了无限的瑕想。红衣一径飘进了石非友的药铺子。就有男人恨了声,在心里妒忌着石非友,这狗日的,前世积的艳福哩。却不敢骂出声,有了三病两痛还得求着石非友石狗日的。
白衣卧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如纸。可她隽美的五官让人忽视了她的苍白。石非友看了一眼,却不敢再往下看,只用手切住她的脉,闭了眼,一坐就是一个时辰。石非友不做声,红衣也不敢动。石非友切了脉,要看白衣的眼睛。白衣睁大了眼睛。石非友心里一颤,走马观花地瞥了一眼,草草收回了目光。白衣是一双水花眼,睫毛舒长,目光清澈如水,虽是病容,仍不减半点风姿。石非友有几分心猿意马。红衣似乎没有察觉石非友的失态,捧了茶水静立在一旁。石非友抬眼红衣,只见红衣仍罩着黑纱,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石非友心里藏了几分忐忑。
白衣并非新病,这一点石非友早察觉了,可白衣不说,红衣不说,石非友也就不好多问。白衣的病是担搁了,要想根除已非易事。石非友拧着眉头开了处方,一剂五帖药,服完了再复单。石非友又列了个偏方,用白鸽做药引子,那白鸽必须是纯白的,见不得一根杂毛。这鸽子就难煞葛氏姐妹了,她们并不熟络义宁州,不知道哪里有人养着纯白的鸽子。石非友便写了个地址给红衣,红衣寻着了,买了八只白鸽,那卖主硬要搭上一只黑鸽,否则不卖。红衣无奈,只得连黑鸽一并买了回来。
有了鸽,葛家大院就热闹了。那鸽先是囚在笼子里,慢慢熟谙了,红衣便敞开了笼子,由着鸽子自由出入。有时鸽就落在那残败的檐牙上,也有时栖在那斜插在墙垣里的桑树上。慢慢地,鸽粪竟然将檐牙都染白了。鸽有时候会莅临州城的上空,鸽子渐渐多了,就像有一片洁白的云儿在飘。这些鸽子全赖那偏方活着,却又全死在那偏方上,石非友不只是州城的鸽子之父了,还是鸽子的勾命阎罗。宰杀鸽子是秘密的,黑暗里捉了鸽,躲在偏僻处扭了脖子。那羽毛也不能乱扔,全用袋子收着。鸽是聪明的,倘若它们见了宰杀场面,或者见了满地鸽毛,便会不声不响地逃遁了。
也许是鸽子滋补,也许是石非友的中药起了效用,白衣的脸蛋像桃花一样红润了起来。石非友来复诊的时候,白衣正临窗而坐,双手探出窗外,掌心托着一撮玉米。那些鸽子从苍穹里直落下来,围绕白衣的掌心扑闪双翅,忽而又咕的一声窜向了半空。透过漫天飞舞的鸽影,石非友看见白衣一脸灿烂,两个眸子熠熠生辉。见惯了生老病死的石非友心里竟然也柔柔的,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对于石非友的到来,红衣是千感万谢,白衣也满脸含笑。白衣看起来非常康健了,可依照石非友的诊断,三年两载还断不了药,鸽子汤也得坚持喝。石非友复了单,又是一剂五帖,还加了鹿茸一类的滋补药。红衣锁住了眉头,问石非友,非要喝么。石非友不解地瞥了一眼红衣,红衣依然黑纱罩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病人不愿服药,身为大夫的石非友却不能不陈清停药的后果。石非友说,这药一刻也不能断,断了药病就反复了,这病就是反反复复复淤积起来的。石非友向着红衣加重了语气。红衣埋了头,敛声敛气地说,知道了。红衣接了药单就进了里屋,连石非友的出诊费都忘了付。石非友心里因此有些不快。
接下来的时间,石非友一直坐在药铺的柜台后,盼望着红衣来买药。石非友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回拿药的时候,红衣都穿着令人眩晕的红衣红裤,黑纱飘逸,风姿绰约地立在柜台前。每一回石非友都是从红衣手里接过他自己开出的处方,那一纸处方经过葛氏姐妹的手头后就有了不同的意义,那上面留下了一股淡淡的幽香。没人的时候,石非友会拿出那一纸处方慢慢嗅着,可他始终分辨不清那股芳香到底是属于谁的,或者是红衣和白衣混合的香味。石非友的神情有些恍惚,眼前就会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从天白等到天黑,再从天黑等到天白,石非友最终还是没有等来买药的红衣。石非友却听到了另一个消息。当铺巷有人传言葛氏姐妹要卖了葛家大院。石非友不知道传言是真是假,特意背了药箱在葛家大院逛了一圈,没见着葛氏姐妹,却见着了几个在那里指指点点的街坊邻人,看来葛氏姐妹真要卖了院子。石非友本想进去瞅瞅,临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似乎找不到很充足的理由。葛家的房子卖了很久,终究没有卖出去。房子又宽又破,连修葺都成问题,拆了又觉得可惜。间或有个想买的,出的价钱又极低,卖房差不多等同送房了。再说呢,谁也没那个闲钱。慢慢地,葛家卖房的事就没人过问了。
石非友虽说心里念着红衣未来卖药,但也没法表现在脸面上,过了些日子,又有别的病人上了门,也就渐渐淡薄了些念想。就在红白的两个影子模模糊糊的时候,红衣突然握着药方来到了药铺子,她依然红妆缠身,不过似乎没有了前些日子的精神,倚靠柜台立着,身子骨有些软绵。就在这短暂的瞬间,石非友那些琐碎的念想又像浮萍一样浮上了水面,连接药单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石非友想问,白衣怎样了,但结果仍是没问出来,只埋了头,静声静气地抓药过戥。药抓好了,放在柜台上,红衣却没有拿。石非友狐疑地看了红衣一眼,红衣莫明其妙地愣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半晌,红衣才缓过神来,从柜台上拿起了药包。红衣好像在黑纱后向石非友歉意地笑了笑,石非友似乎感觉到了,只是他见不着那笑容是什么样子。后来,红衣问石非友,药费能暂时欠着么。石非友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红衣竟然在柜台前向石非友深深鞠了一躬,将石非友闹了个手足无措满脸通红。
红衣赊了几回药,石非友就有些急了,他的药铺子并不厚实,白衣的病又是极费钱财的,不得已石非友便将鹿茸一类的滋补药停了,勉强支持着。但长久下去终究不是办法,石非友嘴上不好说,心里有几分不乐意了。红衣每次来拿药都是闷声不响,石非友想,也许她着急在心里头。只是石非友没有想过,葛氏姐妹打算卖了葛家大院,她们已是穷途末路了。这期间,石非友去看过白衣两回,白衣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两只眼睛如两泓秋水,石非友见了免不了要在心里头抖颤几天。
日子就这么拖累着。隔上一个五天,石非友就会见着红衣一次,每一回红衣都提了五包药回去,红衣的药帐是越欠越多了。石非友叹口气,也没奈何,自己安慰自己,就当是积了一回阴德吧。就在石非友准备放弃的时候,红衣突然将那些药帐一次还清了。那一天早上,石非友刚刚开启了门板,红衣就裹着一身新鲜的阳光飘了进来。石非友被红衣身上的那团红光刺着了眼睛,好半天眼前晃荡的都是一个红通通的太阳。不过,红衣的话却一字没漏,全进了耳朵。红衣说,石大夫,将白衣的药帐算一下么。我不能老欠着你的。石非友说,不急么,你不方便暂时就记着,没事的,真的没事的。话是这么说了,石非友仍将药帐一笔一笔累总了,一共是十七个银元加八个铜子。石非友说,那八个铜子就算了,十七个整银元吧。红衣将一红纱小包袱放在柜台上,撩开红纱,里面是一小摞锃亮的银元,足有二十来个吧。那一次红衣不仅付清了全部药款,而且要求石非友恢复鹿茸一类的滋补药。石非友听了红衣的话,不知不觉红了脸。
红衣清了药帐,石非友放下了搁在心尖上的一块石头,心情出奇地轻松。对于红衣的银元,石非友有过短暂的想法,葛家大院并没有卖出去,红衣哪来的银元呢。也许是葛氏姐妹的亲戚周济的,也许是葛氏姐妹典当了什么值钱的金银首饰,石非友想。石非友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郎中,做了十年的学徒,才有了这么一间小小的中药铺。石非友有着那样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不过,石非友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完全消除,他仔细回忆了进出葛家大院的全部过程,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红衣和白衣配戴首饰。石非友的回忆没有按照开始的思路展开下去,很快就跑了调,转到那红白的两个窈窕人影上去了。在石非友的脑海里,红衣只是一团像火焰一样的红影子,而白衣就不同了,她的一颦一蹙是那么清晰,那么完整,特别是那一双有如镶了黑玉一样的眼睛,像两颗不灭的星星一样闪亮在他的内心深处。
石非友再去葛家大院的时候正是黄昏,夕阳的余辉笼罩着义宁州城,当铺巷渐渐沉静。石非友轻轻推开那两扇腐旧的木门,葛家大院也是一片静寂。往日喧嚣的鸽子也不知栖往哪里去了,一只只全没了声息,也不见了影踪。檐牙上空空的,那株斜插在墙垣里的桑树结满了桑椹,间或有一点两点紫红夹杂其中。刚落脚在第二重院落的门槛边,石非友就听到了一股笑声,从院子深处飞扬而出,在院墙和房梁之间碰撞出串串回响。声音是银铃子一般,那么清脆,那么充满诱惑。石非友知道那是白衣在笑,他的心像有什么濡染了,顿时绵软了下来。白衣就坐在那张陈旧的八仙桌旁,她屁股下的那把椅子虽然刻满了各色的花纹,但也破旧得只能勉强支持她的身子骨。白衣正在笑,石非友看到的是她的一个侧面,长长的发丝散披在双肩上,如黑缎子一般。白衣一笑,她的脸上就露出深深的圆圆的酒涡。
白衣对面坐着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一身绸缎,浑身光鲜得不像个男人。再看那一张脸,上尖下阔,像个油葫芦一般,满脸油光闪烁。两只小眼睛正眯了缝盯着白衣的脸。而红衣呢,则在一旁添茶续水,全然一副佣人的模样。令石非友感到奇怪的是,红衣不管在哪,不管做什么事,都用黑纱蒙着脸。说话,微笑,全在那黑纱里面。石非友没见过红衣的脸,当铺巷恐怕也没人见过。
白衣见了石非友,突然止住了笑,那神情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连脸上的酒涡也不见了。石非友觉得白衣的反应不应该是这样的。红衣可能是因为听不到了白衣的笑声,回转身来看白衣,看到的却是石非友。红衣就僵硬在那里,双手死死抱着一把沏茶的青花瓷壶。而那个男人,脸上挂着一丝暧昧的笑,目光乜斜在石非友身上。院落里有一刹那的死静。石非友站在那里,进不是退也不是。不过,这些都是暂时的,红衣的身子很快就活络了,那一袭红衫直奔石非友飘了过来。红衣的脚步也像白衣一样的轻盈。就在同一时间,白衣的脸上也浮现了笑容,浅浅的两个酒涡盛满了两杯诱人的酒。石非友重新为白衣把了脉,从脉象上看,白衣的病有所恢复。石非友很快就从葛家大院退了出来,退出来之前,石非友一再叮咛红衣,白衣的病一定要坚持服药,绝不能中断,否则前功尽弃。红衣隔了黑纱巾点头称是。
日落之后,红衣在那间精心布置的小房间摆上了一张小桌,桌上摆了四样小菜,两只高挑的白瓷杯,杯里斟满了酒。一个杯子旁边还立了一尊酒壶,壶也是白瓷的。房间的四个角上各有一个木头支架,支架上悬了四个小巧的红灯笼,灯笼里正映出漾漾荡荡的红光。有一个灯笼的旁边还挂了一块布帘子。正对房门的是一张小床,床上虽说不是锦缎丝绸,却也有着十分温存的颜色。白衣就陪了那位葫芦脸的男人在房间里一边喝酒,一边说说笑笑。门是虚掩着的,红衣免不了要端茶送水进去。红衣一进去,那男人就要拉着她喝酒,红衣笑一笑婉拒了。红衣不方便喝酒,她的脸始终用黑纱巾蒙着。而出了那扇门,红衣却一个人坐在八仙桌边独饮独酌,一边支了两个耳朵听着房里的动静。红衣知道自己必须时刻清醒着,只能醉在半醉半醒之间。
夜渐渐朝深里去,红衣续了三道水后出了门,那个男人就开始说荤话了。男人的荤话有如一江浊流一样,泥沙俱下,什么话儿都有。白衣听得脸红耳热,心里恼怒得要恨了。那男人却像是受了鼓舞,越发说得起劲了。白衣只有乔装什么也听不懂,借着频繁的添酒来掩饰自己。而她的脸不争气,一红就艳过桃花了,醉眼朦胧里白衣就显得越发妩媚动人。那男人的一双眼睛像嗜血的蚊蝇一样贪婪了,专叮在白衣凹凹凸凸的部位。白衣浑身的不自在,似乎全身被叮咬得没一块干净的地方。然而,白衣不能走,再怎么艰难也得陪着笑脸坐着。那男人似乎失去了耐性,竟然挤过来拉扯着白衣,要把白衣抱了往那温柔的床上去。白衣一拂袖站了起来,而白衣的脸不得不笑着。白衣说,我去灭了灯。那男人也嬉笑着,连口水都扯起了粘粘稠稠的细线。白衣先灭了三个角落的灯笼,最后才走向那挂着布帘的角落。白衣嘴对了灯笼口,一口气灭了最后一点光明。房间里静寂着,白衣似乎听着了那男人无声的笑。白衣没有半刻停留,掀开布帘出去了。白衣出去的时候,红衣却在那一瞬间从同一块布帘下钻了进来。姐妹两个的脚步一样的轻盈无声,那个晚上红衣变成了男人眼中的白衣。
度过一个销魂荡魄的夜晚之后,那男人扔下一摞银元走了。白衣搂着那摞银元嘤嘤地哭了。白衣哭泣的时候,红衣正在另一个房间泡澡。红衣坐在一只半人深的木桶里,温热的水齐了颈脖。水是白衣烧的,每个夜晚过后白衣都会烧那么一大桶水。白衣烧水的时候眼泪扑通扑通落进了水里。红衣就用那一把水一把泪擦洗自己的身子。红衣怎样捱过那一个个噩梦的夜晚,红衣已记不得了。红衣是自愿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挽救白衣的生命。红衣在木桶泡了整整一个上午。红衣再出来的时候依然一袭飘逸的红衫,脸上依然蒙着那块黑纱。红衣的生命和表情始终裹在黑纱里。红衣就那样一袭红衫一脸黑纱去了石非友的药铺买药。
离开葛家大院的时候,石非友暗暗替白衣婉惜,也感觉有点气愤。一个灿若桃花的女子做什么不好,偏做了那些下贱事,便努力不去想白衣那张脸,可越不想白衣的脸蛋却越清晰。石非友觉得自己也不像一回事。几次出诊回来,竟然管不住自己的双脚,特意绕到了葛家大院门口。石非友背着药箱走在葛家大院门口时步子慢吞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斑驳了的朱漆门看。石非友几次都没有看到白衣的影子。石非友看到的是落在葛家大院门口的一乘小轿和从小轿里走下来的男人,以及男人走进葛家大院的背影。还有几次看到的是从院落里走出来的男人,一张张暧昧的脸,带着满足的笑,或往州河的堤岸走了,或追着州城的热闹处而去。石非友的心因此而疼痛了,也因为愤怒而扭曲了脸。
葛氏姐妹的那点事很快在当铺巷流行了起来。那些婆娘们格外小心地看紧了爷们。爷们哪儿也去不了,间或有人偷偷去了葛家大院,葛氏姐妹竟然不肯接纳当铺巷的爷们。爷们只能说些荤话,嘴巴上讨些便宜,而爷们说荤话的时候免不了捎带上葛家大院。吃不上鱼,说说鱼腥也过过瘾。爷们说,偷得半天闲工夫上半天阁去。也有的笑着了石非友,又上半天阁偷闲去呀。偷你个娘呀。一向斯文的石非友立刻变了脸,脏话也随之出了口,骂得人灰头灰脸的,一头雾水。红衣再来拿药的时候,石非友也没了往日那么热情,脸上不愠不火,阴阳参半。红衣似乎也觉察了什么,拿了药低头就走,从不多留片刻。石非友又觉着不妥,有时便追出来叮嘱几句,也没什么好叮嘱的,无非是按时服药之类的套话。
石非友是一个没有女人拘管的男人。他娶过一个婆娘,可那女人命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死在难产上了,连伢崽也没保住。后来,石非友就没有娶了亲,一方面找不着合适的女人,另外心里也存了一份恐惧。然而,一个三十来岁的爷们,心底止不住对于女人的饥渴和向往,特别是遇着了白衣这样可人的女子,石非友更是多了一股难以压抑的骚动。又一次出诊的时候,石非友遇着了特别热情的街坊,不觉放纵了自己,酒一杯杯往嘴里倒,渐渐醉眼朦胧了。往回走的时候已是半夜,石非友谢绝了街坊的扶送,一个人在当铺巷踩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那晚上明月一片,石非友虽说酒性正酣,可还是很远就瞅见了葛家大院的三重飞檐,那飞檐像夜鸟的翅膀一样横亘在当铺巷的夜空。石非友的眼前就有了一张生动的脸。那脸不停地跳跃着,将石非友一步一步引向了那飞檐翘耸的地方。半空的月色是越来越清亮了。
石非友进去的时候,红衣正呆坐在那张暗红的八仙桌边,似乎没有察觉石非友的到来。石非友踉踉跄跄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突然栽倒在地。石非友倒地的声音惊着了红衣,看看地上多了一个石非友,红衣一脸的愕然。不过红衣很快就完全清醒了,她一边叫着白衣,一边吃力地扶了石非友坐在桌边,然后沏上了一杯浓郁的茶。白衣好像是睡了,好半晌才从里屋走出来,两个眼睛红肿着。白衣见着石非友的时候飞快地朝红衣看了一眼,不知白衣用眼睛向红衣说了些什么。石非友倚靠在椅背上,嘴里一个劲地叫着,酒,酒,有酒没有,我要喝酒。红衣觉着石非友没有道理半夜跑到葛家大院来撒酒疯。那一刻,红衣似乎明白了什么。红衣犹豫片刻后吩咐白衣燃亮了那房间的灯笼。同一张小桌,同样的四碟小菜,同样小巧的两个杯子。杯子里斟满了酒,石非友低头看着杯子,杯子里是一张脸,白衣的脸,两只眼睛在笑。石非友捏了酒杯,一仰脖将笑着的白衣倒进了肚子。红衣又往杯子里斟满了酒。石非友又端起了酒杯,杯子里的白衣一会大一会小,不停地变幻着。石非友说,来,白衣,我们喝一杯,就一杯。白衣没动,脸上也没有笑。红衣示意白衣喝了酒。白衣迟迟疑疑地端过另一只杯子,又迟迟疑疑地往石非友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又迟迟疑疑地抿着嘴喝了。白衣迟迟疑疑地喝了酒,石非友却端着杯子不动了。石非友的眼前是一片窈窕的洁白。石非友说,我的杯子呢,我的杯子不见了么。石非友说着说着就缓缓仆倒在小桌上。
石非友痛痛快快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拥着了一个馨香四溢的女人。那女人有着柔嫩的胴体,像一条春蚕一样缠绵着他。石非友的手像脚一样在女人的身体上行走着,那里有着辽阔的平原,有着茂盛的草地,有着闪亮的河流。石非友的手淌过了河,走过了草地,穿过了平原。石非友的手抵达了两座巍峨的雪山。雪山之下,大地的心脏在欢快地跳动。石非友笑了。石非友知道,只有哪个女人才会有着这样的雪山,有着这样的草地和河流。石非友的手越过雪山朝更高的山峰攀登上去。石非友知道那里是一片光洁如玉的天空。石非友的手触摸到了那张脸。石非友又触摸到了脸蛋旁边的秀发。石非友的手紧接着又深入了秀发的下面,他的手指在耳朵后的颈脖处摸到了一颗痣。石非友诊病的时候窥看过白衣的脖子,白衣的脖子光洁平滑,什么疙瘩也没有。石非友惊叫着坐了起来。石非友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不,你不是白衣。满院子都是石非友激动的喊叫。
烛光燃亮的时候,石非友果真看到了另一张脸。那张脸几乎没有一块光洁的皮肤,满脸芝麻黑。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有泪像蚯蚓一样从黑色处缓缓滑落。石非友曾多次猜测过黑纱背后的那张脸,甚至有过想伸手撩开面纱一睹究竟的想法,而现在的这种结果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红衣赤裸着身子,双腿屈曲跪在他的脚下。红衣的胴体是那么美丽,白晰,让人见了唯有自惭形秽。石非友的头晕旋了,几乎把持不住自己的身体。
当年葛九爷离开义宁州后一直在武汉经营药品生意。葛九爷为人诚善,所以生意一向红红火火。那一年武汉闹腾革命党,葛九爷不知怎么和革命党有了联系,葛九爷为革命党筹集的药品尚未送出去,事情就暴露了。葛九爷被当局下了狱,后来死于当局的刀下。红衣的母亲,那位举人之孙女因为悲愤,不久也离开了人世。红衣的母亲在弥留之际反反复复只说了一句话,回到义宁州去,回到义宁州城去。红衣在母亲的枕头下找到了那把钥匙,那把开启葛家大院的钥匙。红衣说,石大夫,我不是存心骗你的,我要白衣活着,好好活着,我没有其他的法子呀。石大夫,你是个好人,求你娶了白衣吧,她是个好女孩,真的,她是个好女孩。红衣的眼里满是乞求的光,红衣的头重重磕在了石非友脚边的地板上。石非友木然地立在那里,脑袋里是一片不着边际的空白。
后来,石非友是怎样离开葛家大院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葛家大院的,石非友是一点也记不得了。石非友只记得离开的时候白衣仿佛一个泪人样倚靠在房门口。那些鸽子不知在什么地方咕咕咕地叫着,叫声凄婉而苍凉。
石非友离开葛家大院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红衣,有关红衣后来的事情,都是白衣对他说的。白衣一说着红衣,就不得不用手压着胸口,因为红衣的离去令她疼痛不已。白衣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白衣说,我真没用,真自私,我真的不配有这样的一个姐。白衣禁不住潸然而泪下。
白衣始终记得那个彩霞满天的傍晚,鸽子栖在飞檐上,它们的羽毛全是金色的。没有风,院子里平静如水。红衣和白衣立在窗口,用玉米逗引着白鸽。鸽子们咕咕咕地唱着,从檐牙上俯冲下来,争先恐后地抢食着她们手中的食物。后来,所有的鸽子突然蓬的一声腾向了半空。只要有陌生人进入了院落,鸽子们都会腾空而起,这几乎是鸽子们养成的一种习惯。果然有一个男人走进了院子,那男人看上去也是个普通人,同以前进入葛家大院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像往常一样,白衣陪了酒,红衣陪着睡。那男人并没有察觉什么,半夜就离去了,甚至红衣都来不及穿上衣服。那男人倒是特别地阔绰,在红衣的枕边扔下了一根黄灿灿的金条。因为这根金条,红衣似乎在内心对那个神秘的男人充满了感激。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令他们心怀感激的男人竟然是老虎岩的匪首马二爷。没过几天,葛家大院落了一乘圆顶小轿,抬轿的是四个彪形大汉,青一色的短打装扮。为首的一个汉子冲着红衣说,我家马二爷瞧中了二小姐,想娶了二小姐做压寨夫人,不知大小姐乐意不乐意?红衣还未及答话,那汉子就将一褡裢的黄货白银扔在八仙桌上,说,这是聘礼,请大小姐过目。那一刻,白衣的腿早绵软了,整个身子骨都瘫软在椅子上,怎么也直不起来。倒是红衣镇定,红衣瞥一眼那四个汉子,说,二爷的礼我收下了,我妹既然要出嫁了,我这做姐的怎么也得给她梳妆打扮一下,叮咛叮咛,你们二爷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吧?!那些汉子嘻嘻笑开了,说,大小姐也一并妆扮了,随我们上山吧,我家二爷可是怜香惜玉得很呢。红衣扫了一眼汉子们,那些汉子便住了笑,禁了声。
红衣扶了白衣进了房,再出来的时候,红衣就一身的白,脸上蒙了白纱巾。而白衣呢,却是一身的红,脸上盖着黑纱。红衣的手头上多了一把锃亮的剪子。红衣说,你们回去跟二爷说清楚,我上了山再不许侵扰了我姐,否则——红衣说着就把剪子对准了自己的胸口。那为首的汉子亮了嗓子应声道,我家二爷吩咐过,只要二小姐肯上山,什么条件二爷都会答应。我家二爷绝不会侵扰大小姐的,二爷还要将大小姐当亲戚走动哇。后来,红衣就被那四个汉子拥着上了轿,出了当铺巷,直奔州河的堤岸去了。当铺巷有人见着红衣起轿的时候,白衣突然晕厥了,瘫倒在那块长满青苔的垫脚石上。空寂的院落里,那些鸽子还在无忧无虑地叫着。
红衣同马二爷周旋了三天,最后还是让马二爷发觉了。恼羞成怒的马二爷命人堆了柴草,一把火将红衣烧成了灰烬。再寻白衣的时候,白衣早已离开了当铺巷,离开了义宁州城。伴着白衣离开的还有石非友。关于葛氏姐妹的事情,当铺巷流行了好一段时间,后来渐渐也没人提起了。若干年后,石非友携了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回了当铺巷,白衣已化为一抹骨灰裹在他的包袱里。白衣死于产后大出血。白衣给石非友留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石非友回来的时候,老虎岩的匪祸早已肃清了。石非友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那块红衣灵魂飞天的土地。石非友用手挖回了一盒土,连同白衣的骨灰一起葬在州城后的凤凰山上。每年清明节,石非友都会带着两个女儿在她们的坟前点一炷香,烧一摞纸,燃一挂鞭炮,喧喧闹闹地呆上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