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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时分,石匠锤大接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宗活计,秦知府秦老太爷居然派人定了一万八千多个麻石条,那个瘦猴似的管家拈拈几根山羊胡子扔下几锭雪花银,然后撩撩长衫钻进轿子走了。
有了银子人就活了。
大儿子铜锉换了一身新,小儿子铁锉得了一顶小圆帽。锤大领着二个儿子在祖宗牌位前一连烧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响头。一脸麻花的老婆狠狠心赔了一只鸡,伴着锤大疯疯颠颠地醉了一回,甚至锤大在梦里还和村头寡妇柳偷偷亲了个嘴,只是寡妇柳的双臂突然变成了铁链子,差点箍断了锤大的脖子。锤大哎哟一声醒了。锤大醒来的时候连粗布裤头都湿漉漉的,好像有无数冰凉的蚂蚁正顺着脚杆往心里钻。
秦老太爷是幕阜山的头面人物,八百里修河就占了三百里,要的麻石条自然也就特别,一律丈五长一尺八寸宽,石条朝上是三个卯眼,朝下是三个榫头。这是公母榫,榫头套在卯眼里,二个石条子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堵石墙,四堵石墙围起来就成了一座石头城。秦老太爷就是石头城里的秦老太爷了。
锤大没见过秦老太爷。不过见没见过秦老太爷并没有多少实在意义,重要的是现在秦老太爷点了名要锤大打磨麻石条。只因锤大是十里八乡的石匠头儿,祖传三代的石匠活,论手艺是铁锤砸钢板丁当响的角色,论人品是钢钉淬铆钉一是一二是二的硬朗汉子。县衙门口张牙舞爪的石狮子,祠堂前的旗杆墩,村头的贞洁牌坊,这些都是锤大家族引以为荣的绝活儿。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三个卯眼三个榫头的麻石条子在锤大眼里并不是砸不开的铁疙瘩,可掰掰指头掐掐日子,锤大就傻眼了。那可是一万八千个麻石条,得一钢锉一钢锉凿出来,偷不了懒也耍不得奸。那瘦猴撂下银子的时候也撂下了话,来年八月十五要是交不了货,小心吃饭的家伙。瘦猴说话时那三角眼里射出来的光芒好像也是三角的,让人没法用眼接着。
可锤大是见过世面的人物,瘦猴的话吓唬不了他,只是如果不能按时交货,那祖祖辈辈树起来的铁招牌就砸在他的手上了。这是锤大说什么也不能接受的事情。锤大毕竟是锤大,穿开裆裤时就在石堆里磕磕碰碰,只要是和石头打交道,还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的。没过两天,锤大就放出了话,修河两岸的石匠八月里各自带了吃饭的物什看座凤凰山,锤大要干一宗大买卖。
然后,锤大就一头扎进仓房里。那里有一个他父亲留给他的暗红的樟木箱,箱上挂着一把长命锁,泛着斑斑点点的铜锈。锤大从脖子上摘下了那枚短耙形的钥匙,也许是长期和肌肤亲近,钥匙一身锃亮的赤红。锤大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探进锁孔里,将锁柱捏了出来,锁柱也是一片纯铜的颜色。
锤大终于掀起了樟木箱的盖子。一片冷光射了出来,那是一种金属特有的光芒。满满一箱子的钢锉,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方的圆的,溜尖的弯钩的月牙的,么俚形状都应有尽有。可挖可锉,可砸可劈,可镂可镶。锤大随手捡起一把钢锉迎着窗口的光线举了起来,那鸭嘴形的锉口立刻闪出一种蓝幽幽的光芒,在昏浊的仓房里展开一片令人敬畏的生动。
八月十五是开山的良辰吉日。
修河两岸的石匠如期而至,凤凰山上人头攒动,几片平板的石头上早摆满了宰杀干净的猪羊,那是敬献给山神土地的祭品。锤大领着一班石匠,手持长香,向着凤凰山三叩九拜。锣鼓响了,唢呐叫了,爆竹也噼里叭啦蹦达起来。锤大捧了酒坛,立在一块竖着的石头上,粗了颈脖,向凤凰山敞开了胸怀。开山罗。锤大的声音雷鸣般炸开了。开山罗,开山罗,群山激起一串串高亢的回响。然后,就是开山的三声铳响,通,通,通。鸟雀蜂起,叫声盈满苍穹。紧接着,锤大手中的酒坛叭的一声摔在石头上,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漫了整个凤凰山。
八月里凤凰山的落日是最辉煌的了,至少锤大在三十五岁之前还没有见过如此震撼人心的日落景象。那种熔炉一样的金色均匀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像婆娘的微笑那样柔和,那样温馨。沐浴在如此温情的眸光中锤大醺醺地醉了,他的目光似水,流过凤凰山头的一草一木。眼前的半个山头已掀开了黄土,裸露着憨厚的石头。日头落在黄土上,那土就如流金一样鲜活起来;日头落在石头上,那石就像金圪垯一样放着亮光,就连那山坎边一棵歪脖子松树也金枝玉叶一般炫目了。
那时候,锤大正蹲在一块新辟出来的石头上,那石头还没来得及散开,孤傲地立在场地中央,锤大因此有机会俯瞰场地上的一切。他嘴上叼着一根竹蔸做的烟筒,眼含落日,那模样极像一只猫头鹰,只见烟雾金丝一样在他身边缥绕。帮工的石匠们都走了,场地上只有铜锉还猴在一块条石上打磨着,不时有尘末飞扬起来,有几分像爆竹炸裂时的光屑。铜锉才十五岁,两只瘦长的臂膀只能挥动拳头大的小锤子。年仅五岁的铁锉则厥了屁股,在石头堆里掏着碎石玩,夕阳把他的屁股染得通红一片。
场地的边缘堆满了麻石条,日的余辉把它们变成了金条子。也有散落在旁边的,榫头朝上,像男人一样立着;有的仰着卯眼,像露着酒窝窝的婆娘,一脸酡颜。石条子的下面是一条新辟出来的路,已有拉石条子的牛车压出的深深浅浅的辙痕。再往下那炊烟袅袅之处,就是村庄,那里住着像石条子一样满脸芝麻黑的婆娘,还有状若满月的寡妇柳。
日头一半陷落在对面的山尖尖上了。
像有一只鸟影飞过,在落日的表面划下了一弯转瞬即逝的弧线。
倦鸟归巢呵。想着山下的婆娘,锤大的心隐隐约约有几分潮湿,似乎眼睛也跟着有些模糊了。锤大用手背揉揉眼睛,放眼日落苍茫处。那日影里鸟影又浮现了,一会是两只,一会又合在一块变成一只了。一开一合,那鸟影渐渐大了起来,近了,是两个人的轮廓,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而瘦的手甩得开就像鸟翅,矮而胖的胳膊短,看不到有什么晃动,肩头却有东西翘起来,远远地放着亮光。
渐渐近了。却是锤大不曾见过的两个人。高而瘦的有一个鹰钩鼻,眼睛狭长眯成一丝缝,冷而阴翳;矮而胖的额头有个二寸长的刀痕,似笑非笑,左手拐着,那里是一柄寒光闪闪的鬼头刀。锤大最后注意到他们的头巾,黑白相间,缠在脑门上,一端还锤落在左耳际。锤大记得听人说过,山贼鬼二的人都缠着这色长头巾。锤大还听说这头巾有着特别的用途呢,做事时当腰带,翻墙越脊时当绳索,闲着时自然就是装饰了。
锤大悄悄握紧了铁锤。
铜锉也悄然靠紧了锤大蹲着的那块石头。
铁锉好像没有发觉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也许根本发现不了,仍然埋着头玩他心爱的小石子儿。
山头突然静了下来。没有风,树的枝叶不动,草也保持着过往的姿势。落日的余晖依然辉煌而悲壮,像一首歌谣一样笼着山头。间或有二声三声的鸟鸣,惊起,跌落,从草尖窜向树丫,或从霞辉坠入草丛。鸟过去,草依然不动,叶也不动。
高而瘦的那个没说话先就笑了,笑声就像有一窝山猫子同时在喔喔地叫唤。
矮而胖的那个则张着两个短腿,像叉在一块的两个石条子。
瘦高个说,嘿嘿,你的生意不错么。
锤大说,混口饭吃,混口饭吃哦。
胖大个说,认识爷们么?
锤大摇摇头,弯腰把铜锉拉到石头上立了。
饭也不能一个人独吃了呵。瘦高个的话说得不紧不慢。
胖大个平端了鬼头刀,声音也跟着扬了起来,狗眼不识泰山,爷们是鬼二爷寨里的,你大爷就是莽张飞张四爷,这是我二哥鬼见愁马三爷。识相的,趁早把银子拿出来。
瘦高个拧了拧眉头。
锤大真就从袋里掏出几块碎银。
锤大说,石头里抠不出么俚银子,给二位大爷当个酒钱么。
胖大个伸了手正要接银子,瘦高个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胖大个闻声缩了手,愕然立于一旁。
瘦高个说,那几个破钱你自己留着吧,只要你帮我们做一件事情就得了。
锤大问,么俚事?
瘦高个没接话,只乜斜了胖大个一眼。瘦高个的眉眼挑了挑,脸仍旧板着,锤大吃不准这个马三爷的表情,只好懵懵懂懂树着耳根。铜锉的身子好像在抖,锤大用手在他的肩头轻轻按了两下,铜锉像匹小马驹一样安静了。
胖大个像是突然醒了,张开两个短腿踅向一旁的石条子。臂弯里的鬼头刀早已滑在手里,刀口微微扬起吐着寒光。胖大个在石条子上立住,拿刀背在石的榫头上一磕,溅起三两点火星。
把这榫头割了。
胖大个额上的刀痕放出了光亮。
给鬼二爷让个道么。
瘦高个的眼睒了睒,锁住了锤大的脸。
得了银子有你一分。瘦高个又补充道。
锤大撇开脸,努了努嘴,想说话又不知怎么说。暗地里瞅一眼瘦高个他们,瘦高个正阴阴地笑着,胖大个则瞪圆了牛眼,直罩着锤大。锤大赶紧收了眼,心里像有把锤子狠命地撞,撞得五脏六腑乱成一片。可话终归要说,锤大在心里掐了自己一把,静下了心,张开了嘴。
锤大说,二位大爷,小的是个赚辛苦钱的人,靠砸石头过日子,可砸石头的也有自己的道道,端了人家的碗就受人家管。银子当然想要,可有些银子我这石匠是拿不了的。请二位大爷包涵包涵。说完,锤大挺了挺脖子,好像等着挨那鬼头刀一样。
包涵?瘦高个嘿嘿一笑,包涵容易呀。只是你别把活做死了,你把活做死了,爷们就要挨饿了,爷们巴望着向秦老太爷们借几两银子活命呢。再说呢,秦家的银子也不是么俚干净的银子,爷们也是杀富济贫。瘦高个的手在下巴上抹了一把,那里有几根须发飘着。
秦家的银子干不干净,那是秦家的事,可我得守着做石匠的道道。锤大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
银子多了不烫手,这个就算爷们给你的买路钱。瘦高个笑了笑,从袖口掉出一锭金子,推在石头上。
马三爷,这钱我收不了,您另请高明吧。锤大用手挡着金锭,谁知瘦高个的手早抽走了,金锭失去阻力,笃的一声掉在地上。
胖大个却凶了起来,咆哮着说,砸石头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看来鬼二爷说得对,你锤大的头是铁疙瘩,不见棺材不落泪。瘦高个的脸色也跟着变了,横着向胖大个努了努嘴。
胖大个凌空跃起,滚向了乱石堆。再出来的时候,那鬼头刀下多了一颗头颅,那是细崽俚铁锉的小光头。铁锉的小脸惨白,嘴巴微张,似乎连哭喊都忘了。
你不留下道道,就莫想要这个细崽俚。胖大个的刀在铁锉的脖子上闪了闪,射出一片闪电似的寒光。
锤大的头突然嗡地响了一下,整个身子像是抽了骨头,软软地栽下了石头。锤大的头磕在碎石上,有血汩汩地流。铜锉尖叫一声跃下石头,手中的锉子直往瘦高个击去,恰巧被胖大个用刀背砸着,锉子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石头城赶在秋天完了工,因为那个秋天秦老太爷就要解甲归田了。四四方方的一座城,盘落在鸡鸣山前。墙体全部由麻石条子砌成,每块麻石条子都经过锤大他们精心打磨,外表光滑如镜,闪着石头固有的芝麻黑。墙体巍然高耸,比墙脚那棵古樟还要高出几许,从外面看不到半块木头。外不见木内不见砖,这是幕阜山特有的建筑方式,既能防火,又可防盗。墙里的地面同样铺满了麻石条子,一样的公母榫合着。只是隔墙见不到半块石头,全是雕花的木方,泛着新漆的光亮。
石头城的正门上方横着个巨大的石头匾额,镶嵌在墙体里,上面源远流长四字泼墨淋漓。门口两个石狮子蹲身扬头,显露兽中之王的威武。不用说,这自然是锤大的杰作了。两扇大门由栗木做成,外表却裹了一层铜,黄橙橙的,厚重而炫目。
秦老太爷归来的场面甚是壮观,单是挑夫就排了三里地,从水门一直扯到鸡鸣山下。八乘圆顶小轿载着八房女人,一个个如花似玉,给石头城堡平添了无限粉红的春色。秦老太爷的轿后跟着八个壮汉,个个虎背熊腰,青一色的玄衣玄裤。年过古稀的秦老太爷鹤发童颜,并不因旅途劳顿而显露疲惫之态,见了久别多年的父老乡亲双手抱拳作揖,眼眶盈泪,哽咽无语。这边的锣鼓声便起了,唢呐震天,然后是爆竹炸裂的声响,一声比一声热烈,一声比一声雄壮。
赶上吉日,秦老太爷叫人摆上瓜果菜肴,宴请那一帮修造石头城堡的匠人。一时间砖匠瓦匠木匠泥水匠齐集鸡鸣山下,石头城里人流熙攘,一片鸡鸣犬吠。
锤大偎着廊柱而立,独守着一个被欢乐遗忘的角落。石头城落成的时候,锤大悄然将麻脸的婆娘和铜锉送到邻县的一个徒弟家中,铜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死活不愿走,最后在锤大的威逼下才上了路。老婆崽俚都走了,锤大的心反而踏实了许多,唯一牵挂的是细崽俚铁锉。铁锉还在鬼二爷的寨子里,说有寨子,其实谁也不知道鬼二爷的寨子在哪个山峁上。铁锉也就不知在哪片荒郊野岭,不知道会不会饿着。铁锉留给锤大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歪戴着小圆帽两眼眨巴的调皮样。
现在,锤大只有静静地等待着马三爷的出现。只有等到马三爷,才有希望见到细崽俚铁锉歪戴着小圆帽两眼眨巴的调皮样。
锤大从袋里掏出那根竹蔸做的烟筒,因为长久的摩挲烟筒已遍体暗红。锤大将烟丝压满烟蔸,就着苎麻煤子燃了,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喷出的烟雾浓浓裹了他。之后就有人大声嚷嚷锤大的名字,叫他到帐房领取工钱。依然是那个瘦猴似的管家,却煨了一脸的笑,竟多给了锤大十两银子说是赏银。锤大推辞了。瘦猴脸上像是突然落了霜,问锤大是不是嫌赏银少了。锤大忙说不是不是,像揣了个石头一样揣了那锭银子踅了出来。
锤大在喧嚣的宴席间迎面撞上了一双眼睛,那是马三爷的眼睛,正对着锤大阴阴地笑。锤大眨眨眼,示意马三爷随他走,锤大走动的时候总觉得身边有些异样,溜一眼四周,发现还有几双陌生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锤大感觉像有团火在心底烧,便扯开了胸前的罩衣,靠近腰肋的地方露着一截铁的寒光,那是一把锋利的短锉。就在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马三爷不紧不慢地跟着,听着马三爷的脚步声,锤大不由自主联想到细崽俚铁锉,于是又拢了罩衣,把短锉的光芒掩了。
锤大在那棵古樟前止了步,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麻石条子上。那里有三个麻石条子,榫头被锤大暗暗断了,用糯米和着石灰的浆泥粘着,只要有几分力量顶住石条子,那榫头就会断在卯眼里。瞥见那三角形的暗记,马三爷阴阴地笑了。
马三爷说,取了银子少不了你的。
锤大说,我不要银子,我只要我的铁锉。
马三爷又嘿嘿嘿地笑了笑。
你放心,我马三爷说话从来算数,少不了你细崽俚的一根毫毛。
马三爷撂下话一招手,那几双鬼魅的眼睛就紧随他走了。只留下锤大怔怔地靠在古樟边,目光扭断在马三爷他们的背影上。
就在那个寒冬的夜晚,石头城堡被鬼二爷撬开了道口子,秦老太爷的金银细软被卷了空。秦宅上下一片哗然。很快,他们就从豁口瞅出了端倪。一人策马奔了县衙。很快就有一队官兵直扑锤大家。
那时候,锤大倘在自个的草屋里等着细崽俚,不想却等来了横刀竖枪的官兵。锤大呆了。官兵却一拥而上,绑了锤大,头上套了枷,脚上拷了镣。锤大特别想吼一声,嘴刚张开,便被一官兵恰到好处地用绳索勒了口,当牛样扯着。
锤大的心情无比灰暗,他绝对没想到马三爷如此不讲信用,至于官兵的到来似乎在锤大的预料之中。想想铁锉,也许今生是不可能再有相见的日子了,锤大悲愤而绝望。到了县衙,锤大似乎清醒了许多,忙着喊冤,却招来三五十下板子,屁股早就皮开肉绽了。锤大再喊冤,县老太爷只当没听见,只吩咐衙役给锤大上了夹板,十根指头被铁夹子夹了,两个衙役用力一拉,锤大便昏死了。
衙役朝锤大脸上浇了一盆冷水,锤大幽幽地醒了。
我的细崽俚铁锉呢。
锤大的脸上满是茫然。
县老太爷却不理会这些,一拍惊堂木,喝问,银子在哪儿。
我的铁锉呢。
锤大似乎没有听到县老太爷的喝问,依然喃喃着。
那两个拉着夹板的衙役又紧了紧夹板,其中一个吼叫着,老爷问你银子藏在哪儿。
锤大似乎仍然没有听到衙役的嚣叫,只尖叫了一声,然后垂下了头颅,像是入了睡。
后来,官兵在锤大茅屋后的菜地里挖出了一包银子,打开不过是几块碎银。这封碎银是秦老太爷给的工钱,不管工钱还是么俚银子,反正都是秦老太爷的银子。官兵咋咋唬唬了好些日子,连鬼二爷的鬼毛也没捞着一根,鬼二爷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不管冤还是不冤,这包碎银都是锤大串通山贼的铁证,锤大被定了罪,下了狱,远远地发配了,这也算是对秦老太爷做了一个交待。
锤大发配了。那些闪着冷光的锉子锈蚀了,结了一层厚厚的痂,像是暗红的泪斑。锤大家族世代相传的石匠手艺算是画上了句号。对于锤大和锤大的后人来说,这是件永远悲伤也是永远欢乐的事情。好像锤大砸石头不是砸石头,而是把自个的家给砸了。也许世代有手艺相传不见得就是件好事,不砸石头,别人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么。
找不到银子,锤大的发配于秦家没一点意义。就算一刀将锤大斩了,就算锤大死十二遍也抵不上秦家的一锭银子。那细崽俚铁锉被鬼二爷绑了去,也只不过是绑走了未来的小石匠而已,又算得了么俚呢?
秦家的衰败似乎是注定的了,怎么逃也逃不掉的事情。没有了银子,秦老太爷的八房女人靠着平时攒的些体己钱,尚可支持一阵,时日长了也就缺了滋养。那些女人们都是秦老太爷的命根子,薄待不得,三百里修河的租子够不上花销。渐渐的,秦老太爷不得不忍痛典当一些田产,换了女人的脂粉穿戴。不过三两年,偌大一个石头城堡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儿。
山穷水尽之时,秦老太爷不得不捺下架子,厚着老脸皮向一个发达的门生去了一封书信,曲折地说了些窘境。那门生倒是个记念旧情的人,便向当今圣上奏了一本,陈述了秦老太爷的困难。也许是一时兴奋,也许是体恤下臣,圣上下旨吏部让秦老太爷的儿子补了一任县令。秦县令走马上任的时候,秦宅似乎一扫锤大带来的晦气,邻近的一些乡绅又纷纷来贺,石头城里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这秦县令却是个极变通的人,官场上的厚黑学他都谙熟于心,官运也就畅通无阻。过个三年五载,便升了一任知府。这秦知府不同于秦老太爷,积蓄了银子白日里却是一身清贫,身边用的一些门子佣人都从八百里修河两岸招募,知根知底,用着也就放心。
俗话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现任秦知府的后院里也富实起来,箱箱柜柜都像春日里的田野满积了雨水。有了银子,府衙却不是个藏银子的地儿。再说,五百年皇帝轮流做,谁也没有永久的官运,这府衙谁也呆不了一生。秦知府自然想到了秦老太爷,想到了鸡鸣山下的石头城堡,若干年后自己仍然要回到那里颐养天年,只有石头城堡才是藏银子的胜地了。
吃一堑长一智,经历了锤大串通山贼的变故后,现任秦知府事事都多留了个心眼,再也没有了秦老太爷的那种张扬。秦知府先遣了一个精干的心腹回到石头城堡,这心腹也是从修河边招募的,是个练家子,使一对短兵器,似锉非锉。问及武艺,说是跟一个老石匠学的;问及出身,却是个孤儿,跟了秦知府是遇贵了。因为会点武艺,做事又机巧,加之有意无意总喜欢往秦知府身边窜,慢慢就成了秦知府的心腹,当得上半个管家了。
这心腹回到鸡鸣山下,悄然找了锤大的几个徒儿,依然是打锉百十个麻石条子。那几个徒儿最初不愿干,后来得了比锤大当年更丰厚的赏钱,却是比锤大干得还欢畅。麻石条子是暗夜里运到石头城堡里的,在后院砌了个埋在地底的暗室。那几个石匠嘴巴被银子封了,这事也就严实得没了缝隙。就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那府衙里的银子也悄无声息地运到了石头城里,渐渐盈满了整个暗室。
就在秦知府处心积虑经营之时,一场祸患突然而至,甚至没有一点征兆。一个和秦知府结过梁子的同僚不知从哪里得到密告,将秦知府贪赃枉法不择手段聚敛钱财之事在圣上面前奏了一本,当然这些都是秦知府背后发生的事情,秦知府是不可能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在中秋来临之际,再捎去百两黄金给父亲遗留的女人们买月饼。中秋节那天,官兵突然围了石头城,并且撬开了花坛下的暗室。就像当年秦老太爷用八台轿子抬回八个女人一样,官兵套了八辆马车,才拉走暗室里的金银珠宝。
现任秦知府下了狱,等待他的不可能再是大富大贵。石头城里的老少爷们也少不了受到株连。似乎朝廷执意要杀一儆百,秦知府的左膀右臂也没有逃脱干系,只走了那个心腹。
鸡鸣山下的石头城成了一座空城。
二年后,幕阜山地区遇到罕见的干旱,庄稼颗粒无收。一时饥荒遍野,饿殍满地。山间盗贼四起,居然又有人扯着鬼二爷的旗号干起了无本买卖。
官家一筹莫展。水门人更是惶恐不安。有亲友在外的便投了亲友,没有亲友的也携儿挈女逃荒去了。
就在水门人慌忙外逃时,那老城墙上突然挂了三颗头颅,一颗是鬼见愁马三爷,另一颗是莽张飞张四爷,还有一颗赫然就是鬼二爷。那鬼二爷的须发已显出黑白的斑斓,看那模样似乎全没了山贼的气息,就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农。
幕阜山的匪患一夜之间静了。
接着又有人散银周济灾民。
秦家的一个远亲居然发现周济灾民的人中有一个分明就是秦知府的那个心腹。那人腰插一对似锉非锉的短兵器,守在整箱的银子边。水门人有记得锤大脸谱的,看那人有几分像锤大,又有几分不像。不管像与不像,谁也没心思计较这个,各自领了银两讨自个的活计去了。银两净了,人也散了。只留下几只乱鸦围着城墙上的三颗头颅呱呱呱地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