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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寝室的女生谁也没有想到关小贝有那么多钱,要是知道了,她们早就将它瓜分了,买了口红唇膏,或者唱片,口香糖,胆大一点,可能会有酒和烟,再胆大一点,有可能趁周末到附近的旅馆里开间房,同某个男孩一起上一节生理卫生课。有时候也叫生物课。她们说,谁谁谁又去上生物课了。然后就是放肆的笑,那模样不像是寄宿学校的学生,倒像是酒吧里的坐台女。
她们之所以没能发现关小贝的钱,是因为那些钱藏得太隐匿了。关小贝有三只扑满,每一只都藏了一肚子的钢蹦和纸币。那三只扑满被锁在一个铁皮盒里,铁皮盒又被锁在一只大木箱里。大木箱放在铁架床的下面,它的上面是关小贝的窝,再上面是另一个女生的窝。就在关小贝进校的当天晚上,女生们就检查过她的箱子,说是例行公事。箱子里除了很平常的几件衣服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眼球的东西。她们很失望。有一个瘦高个将关小贝的衣服撒了一地,后来又搬起了那个铁皮盒,铁皮盒有点沉,瘦高个脸上因此有了喜色。可瘦高个一拧过身,她脸上的喜色就不见了,而是变成了惨白。她看到了新来的那个矮个子女生,她的手头上握着一把水果刀,刀尖正冷冷地对着她。后来,她们偷走了关小贝的水果刀,并且趁她不在房间的时候试图撬开那个箱子,可始终没能如愿,那把锁太牢靠了,铁皮盒也很坚固。再后来,那个铁皮盒子很快被她们忘记了。
关小贝进寄宿学校时刚好十五岁,她的扑满八岁。三只扑满三只猪,都是蓝色的。那是她父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还记得买扑满的时候,她妈妈坚持要买一只粉红的,眼睛笑眯眯的那种,说是粉红色温馨浪漫,可关小贝不喜欢,她挑了一只蓝色的,其实也不是全蓝的,只有猪耳朵猪尾巴一些地方染成了蓝色。有了一只扑满,关小贝并不显得怎么高兴,一个人赖在店铺里不愿走。她父亲问她,贝贝,怎么了。关小贝嘟着嘴说,就一个猪么。她父亲听了她的话就嘿嘿嘿地笑了,又给关小贝买了一只蓝色的猪。那时候,关小贝就开始一个人睡了,而她父母还挤在同一张床上,他们习惯叫她贝贝。后来,关小贝干脆说,一家三人,一人一个猪嘛。她的父母拗不过她,真就买了三只扑满,关小贝才腼腼腆腆地笑了。
有了扑满,关小贝的零用钱就有地方放了。她将平常吃早餐省下来的钢蹦统统塞进了扑满里,有时她会抱起扑满摇一摇,听一听钢蹦在里面的欢跳声。后来,她也将收到的压岁钱塞进扑满里,慢慢地,三只扑满就鼓鼓的了,就像关小贝的书包一样沉淀淀的。关小贝将三只扑满摆在书桌上,排成一排,写作业的时候偶一抬头,就看见三只蓝色的猪正向她笑着呢,它们一边笑还一边甩着尾巴。一定要用这三只猪做些什么,她暗地里计划着,做什么呢,买一套书,或者给爸爸妈妈买一件礼物,好像都没有什么挺特别的意义,用不着郑重其事地去敲碎那三只猪。关小贝真的还没想好。
关小贝一直努力着,想构思一个完美的计划。可不管她怎么努力,她的计划终究没能浮出水面,它在模模糊糊的萌芽阶段就被家庭的变故突然打断了。就像后来她在寄宿学校看到的那样,一个同男孩上过生物课的女生,她的肚子隆起来了,结果呢,去了一趟医院后那个肚子里的生命也就消散了,当然,那个女生也从她身边消失了。关小贝的计划也是一条生命,而这条生命并不是医院的手术器械能够刮掉的,而是她父母婚姻的破裂。他们的破裂近乎是一次爆炸,一声巨响过后,一个家庭裂成了三瓣,关小贝的父亲是一瓣,关小贝的母亲是另一瓣,还从他们中间蹦出了第三瓣,那就是关小贝。关小贝感觉自己真像一块被弹起来的碎片,在城市的上空晕头转向地翻滚了老半天,轰隆一声跌落在寄宿学校的寝室里。
那是一次彻底而干净的爆炸,连一块完整的弹片也没有留下。他们的家具卖给了旧货市场,房子进入了旧房交易中心,所得的钱财关小贝的父母一人一半。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离开了这个城市。他们留给关小贝的是一张纸,那张纸上写着,她在寄宿学校的全部费用她的父母各出一半。如果说还有完整的东西,那么就是这张纸了,上面有关小贝父亲的签名,也有关小贝母亲的签名。里面不可避免地还出现了关小贝的名字。这是一个家庭存在过的唯一证据。还有三只扑满,蓝色的,同纸条一起锁在铁皮盒子里。
寄宿学校的生活是封闭的,也是赤裸的。从周一到周五,关小贝他们被围墙和铁门封锁在校园内,一步也不能离开。只有在周末的时候,有家长来探望的时候,他们才有可能脱离这个铁笼子,到外面短暂地游弋一会儿。而这种可能性对于关小贝来说也不存在,没有谁来看望她,关小贝的父亲不会来,她的母亲也不会来。除了父亲和母亲,关小贝实在想不起还有谁是她的亲人。最初,关小贝的父母只身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然后他们相遇,结婚,生子,又离婚,各自远走高飞,谁也不愿留在这个伤心之地。关小贝的生活费用他们都通过银行,直接存在一张存折上。除了刚开始的时候来过一两次电话,后来他们简单到连一个电话的问候都省略了。
同寝室的另十一个女孩,她们的情形似乎也同关小贝差不多。有五个女孩的父母是离异的,三个女孩的父母是经商的,还有一个女孩,就是那个瘦高个,她的父亲好像在劳改农场,剩下的二个女孩来自城市的郊区,关小贝很少听到别人说及她们。还不到一个月,她们便清楚了关小贝父母的那点破烂事,甚至有些连关小贝都不怎么了解,可她们知道了,还说得绘声绘色。也许她们在捕风捉影,或者添油加醋。而不管是捕风捉影还是添油加醋,关小贝都不想去理会,现在她听到她父母的名字,心里头就有说不出的恶心。她恨他们。她情愿她们将他们说得一无是处,面目全非,比恶魔更恶,比坏蛋更坏。那才解恨。
关小贝也不愿同那些女孩搅和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关小贝真像一块被爆炸弹飞的碎片一样,晕头转向地在寄宿学校翻滚。从寝室翻滚到教室,从教室翻滚到食堂,从食堂又翻滚到寝室。这种翻滚没有尽头,无休无止。好像寄宿学校的一切都是旋转的,教室是旋转的,寝室是旋转的,食堂也是旋转的。关小贝裹紧了被子,她担心睡觉时被旋转摔出去;上课时死死地抠着桌子,她生怕自己跌倒在桌子之间的过道上;到食堂打饭,关小贝也是死死地抠着一个铝盒子,好像怕谁将饭盒抢了去。关小贝一声不吭地同翻滚和旋转对抗着。关小贝的翻滚是她一个人的翻滚,关小贝的旋转也是她一个人的旋转,她不想将谁拉扯进去。这种旋转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总算是平静了,虽然还有一些余波在震动,可那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对关小贝不会构成致命的威胁。
那种晕旋的感觉消失了,可关小贝却又有了梦。那些梦的来临就像她父母的婚姻破裂一样,丝毫没有先兆,让人猝不及防。那些梦都同三只扑满有关。被封闭在铁盒子里的那三只猪,它们的耳朵和尾巴是蓝色的,关小贝几乎完全忘了它们,可它们竟然在她的梦中出现了。这是关小贝没法对抗的,它们总在她睡觉的时候出现,等她醒来时它们又安分守己地躺在铁盒子里,一动不动。真拿它们没办法。
关小贝的第一个梦发生在星期天的上午。同寝室的女生找出各式各样的借口离开了寄宿学校,按照惯例,她们要在校外疯狂一整天,借以驱散一星期来积郁的憋闷。关小贝没地方可去,即便有她也不想去,她只想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就那么沉沉地睡着。梦就突然来临了。关小贝梦见自己拼命在奔跑。好像在一条林荫道上,又好像不是。脚下的路虚虚实实的,看不太真切。关小贝的每个脚步都好像踩在虚空处,可又没有一脚踏空的感觉。她想踩得踏实一点,可路又软绵绵的,让她用不上一点力量。一些很重的阴影掉落在地上。关小贝左避右闪,想避开那些阴影,可怎么也躲避不了,那些阴影像石头一样砸落在她身上,她的身体就青一块紫一块了。关小贝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她的怀里是那三只扑满,她身后的那些人在狠命地追赶她,想把那些扑满抢了去。那些追赶她的人像是寄宿学校的女生,又是像她的父亲和母亲,又好像是一些别的人,他们聚集在一起,他们的目标是关小贝怀里的三只扑满。
关小贝只有亡命似的奔跑。风在她的耳边嘶叫。那些阴影砸落在她身上的力量更重了,就好像有一个人抡了锤子,一锤一锤往她身上砸。关小贝的脚步踉踉跄跄了。她的步子越来越缓慢,好像有什么缚住了她的双腿,每迈一步都非常吃力。她好像不是奔跑在一条道路上,而是身陷泥泞。那些追赶的人距离越来越短。他们步步紧逼,一边还发出追猎野兽似的呐喊。关小贝听不清他们在叫喊什么,她的呼吸越来越重,脚步越来越沉,后来,她一个趔趄,差点就仆倒在地,等她站稳脚跟的时候,那些追赶的人已经团团围了上来。关小贝最终没能逃脱出去。那搂在胸口的三只扑满砰的一声摔在地上,钢蹦,瓷的碎片,花花绿绿的纸币,它们像水花一样飞溅起来。有一块瓷的碎片溅落在关小贝的脚上,在那里划开一条新鲜的裂口,有血从裂口里涌了出来。
关小贝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寝室里静悄悄的,什么人也不在,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关小贝的呼吸在呼哧呼哧响。关小贝一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脚跳下床,从床架子下拽出木箱子,将铁皮盒抱出来放在床铺上。然后,她从脖子上摘下那枚钥匙,打开了铁皮盒。那三只蓝耳朵蓝尾巴的小猪猪还在,它们挤挤挨挨地立在铁皮盒里,一动不动。那天关小贝抱着那三只小猪猪在床铺坐了大半天,直到走廊里有了脚步声,她从慌手慌脚地跳下床,锁上箱子。
后来,关小贝还做过很多梦。在另一个梦里,关小贝抱着那三只扑满,茫然地立在一块空旷的场地上。天空是灰色的,大地也是灰色的。关小贝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她一个人立在那里。四周没有树,没有楼房,也没有河流和村庄。关小贝胡乱选了一个方向,然后就朝那个方向走去。可是没走几步,脚下的大地开裂了,关小贝的脚落在哪儿,哪儿就迅速裂开了缝隙。刚开始的时候,关小贝勉强还能行走,可是后来裂缝慢慢扩大,她的脚就没有地方落了。关小贝咕咚一声掉进了缝隙里。那是一个黑咕隆咚的隧道,关小贝像陨石一样往下坠落,怎么也到达不了它的底部。
关小贝又在惊惧中醒了过来。
慢慢地,只要关小贝一闭上眼睛,那些梦就来了。关小贝想了很多法子来驱逐它们,比如晚睡早起,将自己弄得十分疲惫,结果不起任何作用,只要一闭上眼睛,梦依然不饶不顾地钻进了睡眠里。关小贝的身体迅速消瘦,脸颊上的肌肉像被刀刮了去,眼眶也一圈圈地黑了。她被那些梦折磨得寝食难安了。
那些梦好像在提醒关小贝什么。终于有一天,关小贝抱着那三只小猪猪坐在床铺上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那个未来得及萌芽就流产了的计划。关小贝要用这三只小猪猪做三件自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她开始留心自己身边的生活。实施第一个计划的机会很快就降临了,半月后有一个歌星要来这个城市开一个演唱会。那段时间,寝室教室操场,哪儿都在谈论未来的那场演唱会。尽管关小贝不是十分喜欢那个歌星,但她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个小城市能有一个这样的歌星来开演唱会已经相当鼓舞人心了。
关小贝从铁皮盒里捧出了一只小猪猪。那只小猪猪没有另外两只那么沉,因为它里面除了钢蹦外,更多一点的可能是纸币,甚至有百元大钞。关小贝将小猪猪托在掌心里,它就摇头摆尾地立在那里,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可怜兮兮的目光。关小贝在猪嘴上轻轻亲了一口,说,别怕,小猪,不疼的,一点也不疼的。然后,她的双手很快分开了,小猪从空隙里掉落到了地上,随着清脆的一声响,那只小猪眨眼间就四分五裂了,钢蹦,纸币,瓷的尖锐的碎片,撒了一地。关小贝从地上捡到了两张百元的钞票,五十元和十元的也有好几张,加上那堆闪亮的钢蹦,足够买三张演唱会的票了。关小贝想请她的父母看一场演唱会。
关小贝将碎瓷片一一捡拾了,重新装进铁皮盒子。然后从箱子里翻出了记录父母亲电话的本子,她想打个电话给他们,自从他们将电话告诉她之后,这是第一次使用。关小贝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她父亲的电话,电话那端很安静,有一个类似老师讲课的声音在说话。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那一头才传来父亲压抑的声音,是贝贝么?爸爸正在开会,你晚一点打过来,好么?关小贝独自在电话亭里站了近两个小时,后来,她再次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这一回关小贝没有听到那个类似老师讲课的声音。贝贝,有事么。关小贝的父亲在电话里问,是不是钱不够用?关小贝摇了摇头,可一想父亲怎么能看到她摇头呢。关小贝赶紧说,不,不是。有别的事么。关小贝的父亲又问。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关小贝如果没有别的事他就要挂电话了。关小贝心里头不觉添了慌,话也就语无伦次了。关小贝结结巴巴地说,下个星期天,演唱会,我想请你们看一场演唱会。下个星期天。关小贝的父亲重复了一句关小贝的话,他好像在计算那一天他有没有空。关小贝的掌心冒汗了。她将话筒死死地摁在耳朵边,生怕一不留神就会遗漏了父亲的声音。关小贝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说话了,他说,贝贝,下个星期天爸爸可能要出一趟远差,你打电话给你妈妈,让她去陪你吧。要不,爸爸给你汇些钱,你请你的同学一起去,好不好?不,爸爸,你来吧。关小贝咬紧了嘴唇,声音里有了哭腔。关小贝的父亲似乎也听出了什么,他在那边说,那爸爸去请个假,争取来吧。关小贝终于哭出了声,她声嘶力竭地喊道,爸爸,一定来吧,贝贝等你。
关小贝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接着,她又拨通了她母亲的电话。听到女儿的声音,关小贝的母亲似乎很开心,她在电话里格格格地笑了,很清脆很阳光的笑,压根不像是一个有过一次失败婚姻的女人的笑,看来离婚后关小贝的母亲生活得挺不错。但不知怎么的,关小贝感觉母亲的笑声有点像阳光里的尘埃,看着它在飘浮,却怎么也抓不住。有那么一刻,关小贝觉得自己很卑鄙也很残忍,母亲那么开心的笑声就要被她打断了。关小贝迟迟疑疑地开了口,说,妈妈,我想请你看场演唱会。好哦,贝贝,什么时候?关小贝的母亲问。关小贝正要回话的时候,她听到了母亲旁边有一个男人的问话声,那人好像在问谁的电话。我女儿的,请我看演唱会呢,我们同去吧。关小贝的母亲小声地回答那人的问话。好像不太方便吧,万一你女儿的爸爸也去了,彼此见面很尴尬的,我还是不去的好。那人说。那有什么不好,你女儿看演唱会的时候不也是我陪着去的么。关小贝的母亲同那人好像起了争执,不过,争执并没有继续下去,那人就投降了,他说,好吧好吧,我去就是。关小贝的母亲才转脸问关小贝,贝贝,什么时候的演唱会?关小贝回答说,下星期天。贝贝,你等着,我同你继父一起去。然后,关小贝的母亲挂断了电话。
后来,关小贝乘早上校园里人进出多的时候,趁门卫不注意溜出了校园。她花去了整整一上午,才买到了三张票,而且是末位票。关小贝很想替那个未谋面的继父买张票,可她身上的钱不够。想一想,继父来了,却没有票,关小贝的心愧疚死了。接下来的日子,关小贝几乎是计算着秒钟度过的,好在时间不长,星期天很快到来了。那一天,关小贝破例起了个早床,这是她入读寄宿学校以来星期天起的第一个早床。要在以往,关小贝非睡到日头西斜,在校外疯狂了一整天的女生都回了寝室,她才会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关小贝早早地守候在火车站的出站口。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霞满天,关小贝一直蹲守在那里,她等待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她的父母食言了。关小贝像逃命一样地奔到了公用电话亭,可是他们的手机都不通,好像他们相互约定了一样都关机了。关小贝的耳边只有一个机械的声音在回荡,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关小贝进入会场的时候,演唱会已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整个会场好像一锅煮沸的稀粥一样,四处冒着气泡。关小贝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了,她一头扎进了人堆里,并且尽可能地挤到前面去,疯狂的人群很快将她淹没了。关小贝就夹杂在人群中,随着他们一起疯子一样地摇摆,声嘶力竭地叫喊。眼泪不知不觉涌了出来,顺着她的脸颊一直往下淌。然而大家都在疯狂,谁也没有留意她流泪的样子。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关小贝都没能从演唱会的阴影中走出来。关小贝的父母也一直沉默着,没给她任何解释。不过,就算他们说得再动听,关小贝也不想听了,而且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演唱会已经结束了,它不可能重来。人不可能二次走进同一条河,也不可能二次观看同一场演出。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一场演唱会告诉关小贝的真理。关小贝依然是那块弹飞的碎片,她掉落在寄宿学校里,不会因为一场演唱会而变成另一个关小贝。
关小贝重新有了梦。这一回的梦同原来的梦完全不一样了。甚至连关小贝自己都不清楚这些梦要告诉她什么,要告诉她怎么做。关小贝梦见自己刚刚发育的两只乳房变成了两个巨大的湖泊,那里碧波万顷,春光明媚。关小贝看见那两只蓝色扑满像鸭子一样在水面游弋。她还看见湖泊的岸边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向水中遥望。关小贝不知道那个身影是谁,好像在哪见过,又好像一片陌生。关小贝就在疑虑和猜测中醒了过来。
关小贝遭遇了一个男孩。他是一个高个子,高过关小贝一个多脑袋。他的嘴唇上有了淡淡的胡须,脸部的线条直棱棱的,很锋利。吸引关小贝注意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像小猪猪一样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忧郁,有善良,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关小贝看不得那么真切。关小贝是在食堂门口遇见他的,当时他正从里面走出来,一抬头,她就撞着了他的眼睛。往后的一些日子,关小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飘,像雪花一样粘贴在他身上。慢慢地,有关男孩的事情关小贝就知道得多了。男孩的父母也离婚了,他的父亲带着另一个女人离开了这个城市,他的母亲虽然还留在这里,却早已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男孩先是在两个家庭之间漂来漂去,渐渐地,他发现在这两个家庭里自己都是不受欢迎的人。特别是他的父亲,后来又抛弃了他带走的那个女人,又同第三个女人混在了一起。男孩曾打过一个比方,说自己就像是一个被踢到场外的足球,跌落在阴沟里,再也没人来捡拾了。看起来有两个家,其实两个家等于没有家。男孩的脸上挂着一抹自嘲的苦笑。
可不知为什么,关小贝一看到男孩的那抹笑,心里头就止不住痛。关小贝的痛是身不由己的,它似乎一直潜藏在她的身体内,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很明显,这种痛也是无法扼制的。有了痛,关小贝就渐渐活跃了。她虽然不喝酒,不抽烟,但外表同寝室里的那些女生没什么两样了。甚至有一次,在课堂上,关小贝与同桌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起因是老师将他的眼镜放在了讲台上,而讲台紧靠着关小贝的桌子。他们在将老师的眼镜涂成黑色或蓝色时意见相左了,关小贝有一瓶蓝墨水,她想将眼镜涂成蓝色,而同桌是一瓶碳素墨水,他想将眼镜染成黑色。最后,是关小贝赢得了胜利,因为在关键时刻,关小贝扬起了她削铅笔的小刀。关小贝记得男孩说过,我们要自己拯救自己。
男孩还说过另一句话,那就是——我们自己温暖自己。因为这句话,关小贝同男孩有了一个简陋的家。他们的家安置在校后的一个小山包上。那儿有一棵很高的苦楝树,树下是一圈齐人高的女贞树。关小贝的家就在树圈内。那里面向阳光,干爽而温暖。女贞树细碎的叶子可以遮风挡雨,也可以掩人耳目。寄宿学校的学生大多都喜欢往人堆里扎,而关小贝他们有空就局囿在他们的家里,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就是在那里,关小贝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那个男孩。关小贝突然醒悟了,她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为什么会梦见自己的乳房变成了湖泊。原来那个在湖边遥望的身影就是这个男孩。关小贝的处女血在女贞树叶上渐渐暗红了。关小贝对男孩说出了自己的誓言,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而男孩呢,没有说话,也没有笑,他的脸上又浮现了那种淡淡的忧郁。后来,关小贝偷偷收集了那几片染了血迹的叶子,用她喜欢的一条丝巾包裹了,像那三只扑满一样藏在了铁皮盒子里。
关小贝并没有告诉男孩有关铁皮盒子的秘密。突然有一天,男孩像一条疯狗一样躁乱不安了,他不停地绕着苦楝树游走,东奔西窜,一刻也不肯安静。他的眼里泻出一股可怕的红光,他的脸在抽搐,那些粗棱的线条歪歪扭扭了,像有一群小蛇在他的脸上游动。男孩的嘴也是不安静的,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说话的时候,男孩眼里的光芒更加骇人了,就连关小贝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后来,也许是累了,男孩稍微平静了一点,在关小贝身边坐了下来,关小贝趁机抱紧了男孩,她将男孩的脸按在自己的胸脯上,那里是两湖春水,也许能令男孩清醒一点。然而,关小贝的努力是徒劳的,似乎谁也无法祛除他的苦痛,男孩停顿片刻后又狂躁不安了,他的眼里分明有了凛冽的杀机,关小贝不由得在内心打了一个寒颤。
那些日子,关小贝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她的眼睛锁在了男孩身上,她的心也围绕男孩在转。可男孩的躁乱一天比一天剧烈了,他已不满足于在苦楝树下的那个家中走来走去。他挣脱了关小贝的束缚,从女贞树丛中钻出来,满山乱窜。男孩再也无法安静了。绝望之余的关小贝出奇地平静了,她再也没去阻扰男孩,而是由着他像某种发了疯的动物一样颠来跑去。一个夜晚过后,关小贝砸碎了第二只扑满,这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一个计划,而现在她突然想到了。关小贝用扑满里的钱买了一把刀,很精美的刀,刀柄是黄金的颜色,上面刻满了花纹。刀身寒光凛冽,就像是男孩的目光。关小贝将刀放在苦楝树下的树叶上,然后悄然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关小贝独来独往,她没有像影子一样追随在男孩背后。关小贝也没有回到苦楝树下的家里去。她就在寝室—食堂—教室这根直线上运动着。直到有一个晚上,再也无力克制自己的时候,关小贝一个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山坡。苦楝树下的那个家还在,地上厚厚的女贞树叶还在,可是刀不见了,男孩也不见了。关小贝长嘘了一口气,瘫软在苦楝树下。
有关男孩的消息一个星期后传进了校园。男孩在三天前的一个晚上杀死了他的父亲。男孩是在去他母亲家的路上被警察抓住的。他的手上正握着一把刀,刀柄是黄金的颜色,上面刻满了花纹。寝室里的女生们听到这个消息后竟然一片静寂,谁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她们的目光刀子一样落在关小贝身上。关小贝也没见什么异常,就像往常一样,她在她们眼里始终是一脸冷漠。
第三只扑满是在一个午后碎裂的。关小贝从床架下拖出木箱,取出了铁盒子,然后从脖子上摘下钥匙,打开了铁盒子。关小贝从碎瓷片中抱起最后一只小猪猪的时候眼里分明噙了泪。她将那只小猪猪放在床铺上,像端详一个婴儿一样,关小贝盯着小猪猪看了许久。午后的光线很炽烈,小猪猪身上有了微亮的反光。后来,关小贝又抱起了小猪猪,狠命地往地上一掼,砰的一声脆响,瓷的碎片溅得满地都是。无数的钢蹦顺了地面四散滚动,然后是钢蹦倒地的轻轻颤音,不绝于耳。关小贝用那些钢蹦买了一条蓝色围巾,蓝色是她一直喜欢的颜色。
又是一个夜晚。关小贝携了围巾,抱起铁盒子,一个人回到了苦楝树下的那个家。关小贝在女贞树叶上坐了好久,甚至还在树叶上小盹了一会儿。夜晚渐渐有了凉意。关小贝将那条蓝色围巾系在苦楝树上,系着围巾的男孩一定很温暖,很漂亮。她想。然后,她又打开了那只铁皮盒子,从里面找出了一块锋利的碎瓷片,并将碎瓷片搁在手腕上,在那里划动了几个来回,有锐物划破肉体的轻微响声,在夜空里发出短暂的快感。关小贝割裂的好像不是自己的手腕,而是一棵树,或是其他的什么。很快有血从手腕上涌了出来,直接淌在女贞树叶上。血在树叶上流淌的声音,清晰,弥漫,像一首歌的尾音。关小贝的另一只手碰到了铁皮盒子,像是被它蜇了一下,立即缩了回来。关小贝的身体一激灵,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她用那只手使劲地刨动着地面,她想将那个铁皮盒子掩埋起来。可她一有动作,手腕上的血就流得更汹涌了。
关小贝最终没有能掩埋铁皮盒子。死去的关小贝是另天下午被人发现的。她仆倒在女贞树叶上,她的前面是一个小土坑,里面积满了凝固的血。她的旁边有一个铁皮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堆碎瓷片,还有一个丝巾包裹。拆开丝巾包裹,里面是一撮女贞树叶,树叶上沾了斑斑点点暗红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