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预览:
暂无简介……
注意:阅读本文需要消耗点数12 点和金钱 0 元!!
你确实愿意花费 12 点点数和 0 元金钱!来阅读本文吗?
我愿意 我不愿意
(说明:有效期用户可不受点数限制)
女人们进来的时候,水根正往撮箕车里倒石头,石头落在车斗里咚隆响,压过了女人们的脚步声,等他察觉时她们早已占领了原本就局仄的作业面。水根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尖咀耙。趁着水根楞怔的瞬间,女人们迅速蹲下身,以手当耙,将那些本来要由水根倒往撮箕车的石头,快速而准确地扫进她们带来的蛇皮袋里。
这是一群饥饿而鬼魅的女人。电石灯光将她们的影子投放在阴冷的岩壁上,极度扭曲,变形,那样子就像一群舞动的妖魔。她们的表情专一,动作夸张而又不乏力度。水根立在她们的阴影里,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们。那些女人的服饰黑不溜丢的,根本不是女人才穿的衣服,可都很贴身,有点像练拳脚的短打装束,一点粗笨的感觉也没有。她们的脸都埋着,从背影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有一个女人例外,她穿了件旧棉衣,背部,肩膀上,有好几处爆了棉花。在幽暗的灯光里,她的身体像是烙满了白色的印迹。因为棉衣的束缚,那个女人扒石头的速度慢了许多,而且她的位置也不理想,始终处在石堆的边缘。有好几次穿棉衣的女人想挤到中央去,可那件棉衣实在是太鼓胀了,她根本钻不进去,只能在女人之间的缝隙里勉强瞎捞些零碎。
那么一小堆石头很快被女人们瓜分了,每个袋子差不多都有个七八十斤石头。她们几乎在同一时间直起了腰身,长舒了一口气。那个穿棉衣的女人趁机钻了进去,将女人们剩下的一些碎石扫进袋子。那些袋子里装满了石头的女人几乎又在同一时间沉下了腰,她们双手扎紧蛇皮袋子,用力往后一甩,袋子稳稳落在了她们的背部,然后她们猫着腰,一个紧跟一个,迅速往洞口溜去。
就在这时候,前面的*洞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叫。男人咆哮着嗓音喊,水根,水根。水根没吱声,他有理由不接男人的话。这是一个十字形的矿洞,水根所处的位置在直着的十字尖上,而那个喊叫的男人则处在另一个横着的十字尖上,离这儿的距离远着呢,水根完全可以假装没听见。再说,水根也不想接话,一个晚班七个人,坚持到凌晨的只有水根一个人,他们欺负他是一个零工,最后老是捺下几车石头让他一个人来清扫,而他们一个个破篓子装泥鳅,走的走,溜的溜,不知藏哪睡去了。水根,水根,你这王八崽子让石头砸没气了?那个男人没有听到水根的应声,声音猛然提高了八度。坑洞里满是水根水根的回声,震得水根的耳膜嗡嗡直响,好像那个声音就在耳朵边喊,让人没法回避。那个穿棉衣服的女人闻声慌了手脚,来不及收拾,拽了袋子就跑。可蛇皮袋太沉了,女人的个子又小巧,她的步子因此踉踉跄跄,有好几次差点撞在岩壁上了。
坑道里响起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走在前面的那些女人跑起来了。妈的,又有打野石的。看山狗的粗嗓门像炮声一样在坑道里爆响了。接着就有石头碰撞在岩壁上的声音,还有石头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听得出看山狗在追赶那些偷石头的女人,他晚上喝了很多酒,追不上,肯定往那些背影扔石头了。矿山上管偷石头不叫偷石头,而是叫打野石。曾经就有两个打野石的男人被看山狗的石头击中过,一个男人后脑勺破了个洞,血直往外涌,据说缝了七针才好。另一个被砸中腰部,隔了一个多月没上山来打野石。
坑道里的声音快要熄灭的时候,水根赶紧追了出去,他一边跑一边装装腔作势地喊,大眼猫,快起来呀,都死哪去了,有打野石咯。水根心里头很不乐意这么做,可这假样子不做又不行,他每晚三十块钱的工资还在他们手里头攥着呢。水根追出去的时候,正巧赶上看山狗截住那个穿棉衣服的女人。那女人低了头,挨着岩壁往前冲,想从看山狗旁边的空隙里穿过去。可她没跑出两步远,就被看山狗拧住了蛇皮袋,往后一拽,那袋子便落到了地上,有石头从袋子里淌了出来。那女人的身体也随之往后一仰,跌倒在地板上,一张脸就像一团棉花,苍白地躺在那里。嘿嘿,是个母的。看山狗狞笑着,突然一弯腰在女人的大腿上揪了一把。女人哎哟一声,上身翘了起来,脑袋顺势往前一顶,看山狗猝不及防被女人顶翻在地。女人趁着看山狗未来得及站起身,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往洞口方向跑,她跑步的姿势一扭一拐的,有可能刚才跌倒的时候崴了腿。她的屁股上沾满了黄泥,跑动的时候簌簌往下掉。
等大眼猫揉着惺忪的眼从*洞里钻出来的时候,女人们早跑没了影,看山狗也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大眼猫说,水根,你瞎嚷什么呀,连一个女人都逮不住,还好意思穷吼。看山狗一扭头见水根直楞楞地立在那里,骂声又出了口,水根,你这王八崽子,那女人是你亲娘呀,干么不抓住她。又骂,这狗日的娘们,下回要是让我抓着了,妈的我就日死她。水根懒得理会看山狗的骂声,他扛了尖咀耙踅回了洞底,还有两三车石头要拖呢。大眼猫重新钻进*洞去了,看山狗也灭了骂声,整个坑道又静寂了。
没过多久,水根就装满了一撮箕车石头,叮哩哐啷拉了出来。在快接近十字路口的时候,水根竟然发现那个穿棉衣服的女人正猴在那里,将淌出来的石头一捧捧往袋子里装。女人干得很小心,生怕弄出一丝半点的响动,可看见水根的时候女人依旧吃了一惊,怔住了。水根又见着了那张像棉花一样苍白的脸,他赶紧埋了头,假装没看见,那女人像是突然醒了,三下两下扒完石头,拧起袋子转身走了。水根叮哩哐啷跟了上去,撮箕车的响动掩盖了女人行走的足音。在快接近洞口的地方,女人拐进了暗处,那里有一个天洞,直接通往地面。女人的身体一半陷在暗处的时候,她回头朝水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就像一朵忘了采摘的棉花,惨白的,开在阴冷的旷野。
水根是秋后上的矿山。家里割完了晚稻,他没事可做了,整日在村子里左转转右晃晃,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这么晃荡着终究不是一回事,正巧有个亲戚在矿山上打零工,想邀个伴,他捡了几件旧衣服打个包袱就跟着出了门。三十里的地儿,走路,爬山,过河,再爬山,再过河,就到了矿山脚下。亲戚对矿山很熟稔,很快就帮水根找到了差使,在矿区边缘的一个坑洞里拉石头。亲戚说,这地方偏僻得好呀,你要走点私两三步就出了矿区,谁也抓不着你了。话虽这么说,可水根一次私也没走过,不是他不知道走私,而是他觉得拿了人家工钱,再走私就问心有愧了。再说,说得好听是走私,实际上同做贼没什么两样。
水根上的是晚班,日落而作,日升而息,两头都见不着太阳。这日子完完全全颠倒了。刚来的时候,水根睡在棚垛里,那是正对着风口的一个位置,十月里山上就下起了霜,一层破旧的棉絮根本挡不了寒。后来,水根从山头上割了些细叶软草,在*洞里铺了块地方,干脆睡山洞里了。水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地鼠,整日在坑洞里钻来钻去,拼命挖洞,用撮箕车拉石头,真不知道那些石头有什么用,挖那么深一个洞又有什么意义。阳光爽朗的午后,水根有时也会到山坡上找一个僻静一点的地儿,睡上一觉,晒晒太阳,让太阳舔尽身上的一些阴冷和霉气,顺便在破旧的棉袄里揪出几只狗蚤,在掌心里挤出一点两点暗红的残血。
刚开始的时候,水根常常会做一个相同的梦,那是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恶梦。水根梦见山头上走来一只偌大的老虎,它对着水根咆哮如雷,水根转身就跑,可他的脚怎么也迈不开,像是被什么缠住了,只在原地转着圈。那只老虎见状猛扑了过来,它张开血盆大口,只一口就将水根囫囵吞了下去。水根哎呀一声醒了,他的全身被冷汗浇透了,身体像石头一样冰冷。后来,水根慢慢就习惯了,那恶梦也很少来困扰他了。
这日子转眼就是冬天。一场薄雪过后,水根所在的矿点时来运转,那原来晶莹的石头中间夹杂了无数的黑斑,大眼猫他们叫它黑窝,黑窝的中间有了星星点点的金黄,那是金子,黄澄澄的金子。有了金子,人就活了,大眼猫进进出出吹起了口哨,看山狗红了两只眼,整日酒气熏天。有了金子,饭菜里就有了大块的肉,有了整条的鱼。棚垛里,碎石机旁边,坑道口,凡是有了金子的地方,就有了妖媚的女人。她们穿红着绿,言语嗲声嗲气,媚眼儿像雪花一样乱飘。水根曾亲眼看见看山狗领了一个穿牛仔裤的女人钻进坑道旁的草丛里去了。那女人抹了一脸的粉,嘴唇涂成了猪肝色。后来,看山狗在坑道里吹牛,那一回他连干了女人三回,女人后来支持不住了哭爹喊娘地叫呀。大眼猫说,屁,就你那熊样还能干三回,怕是半路里早冻瘪了。留着你那三钱金子还能睡个热被窝哩,你算是糟蹋了。
甚至有个头发乱成鸡窝样的女人在水根身边磨蹭过,眼影儿雪片样贴在水根脸上,凉凉的,粘粘的,水根一巴掌就拂去了。那样的女人水根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的村子里就见不到那样的女人。不过,矿山上也不全是那样的女人,像穿棉衣服的那伙女人,她们就不是。水根打心眼里佩服那些打野石的女人。那天下晚班后,水根没有休息,被看山狗叫去堵塞那个女人们进出的天洞。水根特意从穿棉衣服的女人消失的地方往上爬,首先是一段九十度的陡坡,手指头必须用力抠紧石壁,落脚的地方也不过是两三寸宽的小坎,稍不留心就会滑溜下去。爬过陡坡,然后是一段猫着腰才能通过的坑洞,坑洞窄小,仅容一个人的身体。坑洞尽头是一个垂直的天洞,近三十米的高度,两面光滑的石壁间疏疏朗朗夹了许多的横撑,横撑是杉木的,光洁而滑溜,人只能小心翼翼地从横撑上爬上去。快接近地面的地方有一个横洞,只有锅口那么大,钻出去,走两步,就站在山坡上了。
本来天洞里的横撑是要拆除的,但水根没动它,依旧让它像梯子一样支楞在那里。水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拆除那些横撑。他仅仅在横洞口支了三两根木棍,填了一捆柴草,再覆了土,压上石头,将洞口遮严实了。后来,看山狗去那里察看了一回,压上了几块大石头,还在洞口拉了一泡屎,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一个晚上安安静静地过去了。又一个晚上安安静静地过去了。看山狗大眼猫他们几个又像死猪一样地睡了。坑道里一片阴冷的寂静。只有水根的撮箕车在叮哩哐啷响。
快要接近黎明的时候,那一伙女人竟然又溜进了坑道里。水根拉了一撮箕车石头,迎面同她们撞上了。那几个女人依然是一身黑不溜丢的装束,一只手攥着蛇皮袋,另一只手攥着手电筒,她们的脸在电石灯光里一片惨白,见不到丝毫的血色。她们自动猫到了一侧,将大部分空间让给了水根。水根没吱声,将撮箕车叮哩哐啷地拉了过去。他留意到她们一共有七个人,捺在最后的又是那个穿棉衣服的女人,她的手上好像多了一双手套。水根走过她身旁的时候,穿棉衣服的女人对他笑了笑,像棉花一样洁白的笑。水根免不了多看了一眼,也就一眼,他的撮箕车很快滑过去了,因为那里刚好有一截下坡路。
水根很快返回了坑道底部。女人们正在石堆上忙碌着,以手当耙翻找那些带有黑窝的石头。那一晚的炮火放得密集,矿石几乎成了齑粉,她们似乎找得很吃力。那个穿棉衣服的女人又被挤到了一旁,她的袋子里好像没几块石头,依然干瘪着捏在手里头。水根心里有些替那女人叫屈,便拿了尖咀耙,在女人跟前像犁田一样犁了两路。耙子还没来得及放下,人堆里却跳出一个女人,一手抓住了耙子,水根没提防,手中的尖咀耙便被那女人抢了去。另一个女人在人堆里笑谑,怎就那么照顾米秀呵?是不是瞅上她了?那穿棉衣服的女人用手在笑谑的女人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人堆里就有了压抑的吃吃的笑。水根的脸有点烫,觑一眼那个叫米秀的女人,她正埋着头,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
后来,那几个打野石的女人来得多了,水根也就慢慢熟识了她们。那个抢他耙子的女人叫九红,那个在人堆里笑谑他的女人叫杨梅。她们都住在山脚下的那个村子里。他上矿山的时候就从她们的房前屋后经过。那个叫杨梅的女人曾取笑他,石头,你记着,米秀就住那棵樟树下,晚上别摸错了门。那些女人管水根不叫水根,而是叫石头。水根一直猜不透女人为什么这么叫,是不是自己太憨厚了,太木讷了,像一个石头呢。不过,水根心里不反感,相反听着她们石头石头地叫着,有一种特别的亲切。不像看山狗大眼猫,一张嘴就是王八崽子,王八崽子几乎成了水根在矿山上的另一个名字。
米秀似乎很腼腆,听了杨梅的取笑往往一声不吭,任由她们胡闹着。她的一张脸倒是憋得通红,就像一片熟透了的红树叶。这时间常常是白天,在坑洞附近的山坡上。阳光散漫,四野里一片温暖。那些女人就像野物一样四下里蹦跳着,在草丛间树阴里穿来钻去。她们的男人都在矿山上,有的像水根一样做零工,有的一半是零工一半是小股东。那些女人表面上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暗地里却注视着矿山的一举一动。她们会逮住矿工吃饭睡觉的机会,偷偷溜过去,到矿洞里捡几块石头,或者到选矿场撮半袋子尾沙。有时候某一个女人突然不见了,像是隐遁了,可是不到一刻钟她又神采飞扬地出现了,而且她的某个衣袋里肯定多了一样东西,要么是一块黑窝样的石头,要么是一个叠成三角形的纸包,纸是劣质纸烟的烟盒,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一小撮金黄。那肯定是她男人的走私物,她的男人到哪里撒一泡尿,或者一个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动作,他的女人就明白了,她的男人又有收获了。
矿山上的这一切都是司空见惯心照不宣的,在这里捞不到钱的不是傻瓜就是笨蛋,特别让人瞧不起。在女人眼里,水根也许就是一个傻蛋。可这傻蛋发现,那个叫米秀的女人从来没有接到她男人的什么走私物。或许她男人不在矿山上?同那些女人相比,米秀的收获少了很多。后来,水根就多留了个心眼,他用尖咀耙拢了些矿石,埋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被女人们挤到一旁的米秀暗地里殷实了。米秀同水根的话自然而然也就多了。米秀的话有点像女人叮嘱她自己的男人,听得水根心 里就像沐浴了阳光一样,暖暖的,柔柔的。
米秀说,石头,你进洞时要戴好安全帽呢。
水根眨巴了一下眼睛,手不知不觉就弯到了头上。然后就是嘿嘿嘿地傻笑。
米秀又说,石头,炮刚响过时你不要进洞去,那些松松垮垮的石头还未落尽呢。
水根说,嗯。
米秀再说,烟雾浓了也不能进去,那样会呛坏身体的。
水根说,嗯。
米秀还在接着往下说,还有打风钻的活不能干,会得矽肺病的。谁赚钱让谁干,反正你一个做零工的不能干。
水根说,嗯。
后来,米秀突然火了,说,石头,你就会嗯嗯的,怎就没一句多余的话呀。狗也会汪汪呢。不理你了。说完,米秀的脸就别到一边去了。
水根就嘿嘿地笑,还是没多余的话说。其实,米秀说话的时候水根心里也胀胀的,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又不知是些什么话,也不知该怎么说。水根没有同女人说话的经验,在家里娘有时同他说话,他也是嗯嗯嗯地回答娘。那年春天有人替水根介绍了一个姑娘,可水根见了面,硬是一句话也没说,结果那姑娘以为他是哑巴,不是哑巴肯定就是结巴。两个人在一个稻草垛后站了半个多小时,姑娘一拍屁股走了,那事没来得及开始就这么结束了。水根记得那个姑娘是张圆脸,胖乎乎的,不笑也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后来,水根也没接触过其他的姑娘。
不说话了,水根就拿眼盯着米秀的脸看。米秀的脸是侧着的,像粒瓜子样,上面有些细细的绒毛,毛尖闪着金黄的光晕。她的睫毛很长,有点像冬茅草;嘴角边有一颗黑痣,像粒黑芝麻。现在,阳光下的这张脸同矿洞里的那张脸是多么的不同,那种阴冷的惨白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温暖,一种女人特有的妩媚。看着看着,水根冷不丁就冒出一句,米秀,你真好看。水根的话米秀好像没听见,她的脸一直没有回过来,直楞楞地朝着不远处的山窝里。他们吃饭了。米秀突然直起身,近乎小跑着下了山坡,径往矿洞的方向而去。水根发现,她的头始终没有回过来。
后来,水根终于从九红她们嘴里知道,米秀的男人原来也在矿山上打零工,在一次塌方中砸坏了腰椎,瘫痪在床上差不多半年了。矿上赔了一点钱,可那点钱连付医药费都不够,现在,只能靠米秀到矿山打点野石来维持生活。米秀的男人怕是要在床上过一辈子了。那个叫杨梅的女人还说,米秀的男人算是幸运的,还捡回了一条命,那个被砸死的才不值呢,二万四千块就打发了,他们说这是矿山上的老规矩,零售价,再多就没人给了。又说,石头,你小心点,别给你家里挣个二万四呢。杨梅说完了就在那里格格格地笑,旁的女人却没话了,死死地拿眼睛盯住杨梅看,杨梅就笑不下去了,一张脸白在那里,像蹭在石头上的一缕棉花。水根心里随之咯噔了一下,有股酸东西从胃里直往上窜,一直窜到了眼睛里。整个山坡全模糊了,只有炮声在脚底下轰天震地的响。
水根所在的那个矿洞黑窝石头越来越多了,打野石的人像苍蝇一样蜂拥而来。他们围着,守着,逮住机会就溜进去,那个天洞的路都跑宽了。后来,不知矿主暗地里给矿山联防队使了什么,联防队竟派了二个男人整日里呆在矿点上。他们穿着迷彩服,持着警棍,一步不挪地守着洞口,连吃饭的时候都端着碗在那里逡巡着。他们还用铁链子拴了一条狗在天洞口,那条狗的牙齿很长很尖锐,嘴巴很宽,见了人并不做声,只张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地盯着,那贪婪的样子就像十年没沾过肉味,一点也不像家里养的土狗温顺。有人看过那条狗吃肉,一次可以吃五六斤,看得那人腿肚子都凉了,走路直哆嗦。
白天没机会了,只有等晚上。女人们恨恨地回去了,山坡上彻底安静了下来。水根躺在草丛里睡了一个安稳觉。说安稳其实也不安稳,表面上没人噪耳朵了,可心里头水根自己开始噪自己了。水根的眼前有两张脸,一张瓜子模样,另一张像苹果一样的圆脸,两张脸不停地在他眼前交替出现,蹦来跳去,水根的头都让她们跳痛了。水根就闭了眼,可闭了眼她们一样跳,甚至比开始的时候跳得更欢。水根揉揉眼,怏怏地躲回洞里去了。
太阳还没落山,那群女人就来了,她们躲藏在山坡上的树影里,谁也没有看见她们,但水根感觉到了。水根假装到山坡上拉屎,一爬上去就发现了她们。可那会儿天洞口的狗还守在那里,二个联防队员正站在矿洞口吸烟,女人们没有任何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撮箕车进进出出,石头将选矿场堆得像一座山。女人们坐在树蔸下,或者躺在草丛里,一声不吭,她们在养精蓄锐等待下半夜。还有几个打野石的男人藏在暗处吸着烟,也是一脸沉默。水根没有看到米秀,他又不好问,便在山坡上转了两圈,才发现米秀同一个女人藏在一处岩坎里,她们在小声说着什么。水根的身上藏了两块小小的黑窝石头,本来想交给米秀,可见另一个女人在,水根的石头就不好意思拿出来了。后来,看山狗在下面疯叫,水根,你这王八崽子让屎撑没气了么,这么久还不下来,上班啦。水根没奈何,只得闻声下了山坡。
那个晚上女人们守了一整晚,可就是逮不着进洞的机会。那二个联防队员在洞口生了一盆火,搬了个木头箱子,在那里下了一晚的棋。上半夜的时候,有人在天洞口扔了一块肉,那条狗三两口吞了肉,也像它的主人一样守了一整晚。有人想将那条狗弄走,可就是没人敢去解那根铁链子,只能红眼瞪狗眼,那样空瞪了一晚上。第二个白天,那二个联防队员在洞口搭了一个简单的床铺,裹了棉衣睡在阳光里。那条狗半寐半醒地睡在天洞口,一有人走近,它立刻又站了起来,那嘴巴张得就像那天洞口。晚上,那二个挟了警棍的男人精神好像特别足,一边下着棋,还一边喝上了酒。女人们又白熬了一个晚上。第三个白天像第二个白天一样过去了。第三个晚上,下半夜,那二个下棋的男人终于熬不住了,抱了床棉絮,倒头睡在洞口边。而那狗依然拴在天洞口,女人们又空熬了一个晚上。
第四个晚上女人们终于等来了机会,下半夜,那二个巡逻的联防队员睡进了棚垛里,那条狗也被牵走了,不知拴到什么地方去了。快接近黎明的时候,女人们又从天洞下到坑道里了。她们敛声息气地摸进了坑洞底部,突兀在水根面前。水根放下尖咀耙,缩到了一侧,把那堆石头全部交给了米秀她们。女人们卷开蛇皮袋,双手狠命地在石头里刨动,眨眼间就装了半蛇皮袋石头。她们没有时间分拣,也不敢贪多,提了半袋子石头往肩膀上一甩,立刻就溃退了。水根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将早已收拾好的两捧石头塞进了米秀的蛇皮袋,这一次米秀和九红她们一起同时撤退了。可女人们终究没能安全地退回洞外,半道里被看山狗和大眼猫截住了,他们领了几个人守在坑道中间,她们一个也没能走脱。女人们被看山狗他们送到了联防队,关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她们的男人到联防队交了二百块钱罚款,才将他们的女人领回去。米秀的男人来不了,米秀就被多关了半天,后来水根花了二百块,米秀才放出来。米秀放出来的当天晚上,就将那二百块钱还给了水根。水根不愿接,米秀就变了脸,说,石头,我凭什么要你出钱,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再说,你的钱来得容易吗?那是血汗钱,你就这么不爱惜?!
有了这一次失败的教训,那些女人有所收敛了,轻易不敢再到矿洞里打野石了。那些女人本来不是完全靠着打野石来生活,不能来也无所谓,米秀却苦了,还巴望着打野石挣点钱,能够治好男人的伤呢。所以,米秀一个人仍旧来山坡上守望着。后来,水根想了一个法子,叫米秀在上天洞的暗处等着,水根拉石头出来的时候就往暗处偷偷放些石头。三两个来回,米秀便有了些收获。
有了收获,水根的心情出奇的好,干活的速度快,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有时还吹起了口哨。大眼猫听了,就笑谑,王八崽子,舔了女人胯裆么,这么穷乐。水根听了嘿嘿嘿地傻笑两声,头一埋,拖着撮箕车进了洞,这欢乐就遮掩过去了。米秀的心情也跟着好,再上矿山的时候竟然在贴肉的衣袋里藏了几个艾米果,水根吃时还热乎乎的,也不知冬天里米秀在哪采的鲜绿的艾叶。
白天的时候,米秀依然喜欢到山坡上转悠,那些女人没来,山坡上很寂静。只有炸石头的炮声震碎了这大片大片的寂静,许久许久都萦绕不散。炮声刚刚响过的时候,米秀就想趁矿工没进去的时间溜进洞去,但里面的烟雾太浓烈了,几次走到天洞口都被烟雾呛了回来。后来,水根就上了山坡,他的衣袋里藏了几块细细的石头,石头上布满金黄的芝麻粒。水根将石头交给了米秀,米秀没推辞,顺手接了装在衣袋里,不过多了一句话。
米秀说,这些石头我替你藏着,你回去的时候我再给你。石头,你也该抓住机会走点私,赚了钱回去娶个女人呀。
水根说,我不想娶女人。
米秀说,瞎话,哪有男人不娶女人的,男人不娶女人,那女人嫁谁去?男人娶了女人就有了家。
水根就嘿嘿一笑,眼光趁机落在了米秀脸上。米秀的脸完全没了在矿洞时的惨白,艳红艳红的,就像有桃花开在了脸上。不过,米秀没接水根的目光,她偏了头,又盯着山窝里看。后来又回过头问水根,石头,是不是没有中意的姑娘?
水根又嘿嘿一笑,说,看过一个,她不中意我,后来就懒得看了。
米秀说,石头,那你想娶个怎样的姑娘?
水根摇摇头说,不知道。
米秀就笑,一个大男人还不知道想娶个怎样的女人,你傻了吧你。
水根听了米秀的话,脸涨得通红,脑袋差不多勾到了裤裆里。米秀见了水根的窘相,越发笑得恣肆了。后来,米秀止住了笑,对埋着头的水根说,石头,你去把你的衣服被子都抱出来吧,趁着阳光洗干净,穿着睡着也舒坦。你身上都发臭味了。水根依言下了山坡,抱了那堆破衣烂衫,同米秀下到了山脚下的小河里。
河水很清,河底的石头和水草都一览无遗,甚至连石头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米秀脱了鞋,赤脚站在河水里。水很凉,她的腿肚子很快就冻红了。水根也脱了鞋,想搓洗发臭的脚丫子,可脚一探进水里,仿佛就被水蜇了一下,立即缩了回来。水根喊,真冷呀,米秀姐,你快点上来吧。米秀没理会水根的叫喊,她低头开始搓洗水根的衣服。那些衣服都快被泥浆织成铁板子了,米秀揉搓得非常吃力,漂洗出来的泥浆将河水都染成了浊黄的颜色。整整一上午,米秀才将水根的衣服搓洗干净,然后一件件拧干,晾在旁边的杂木上,蓝蓝黑黑地挂了一大片。
后来,水根和米秀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静静地等着太阳将衣服晒干。河滩上很安静,有轻轻的风在吹,凉凉的,清新地拂在脸上,很舒服。这风让冬天的阳光一温暖,就有点像春风了。没事可做了,米秀便从衣袋里掏出了那几块细小的石头,就着河水洗干净了。那石头就像一个刚洗了脸的姑娘,面目突然清秀起来,那些黑窝不像人脸上的雀斑一样令人讨厌了,而是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黑。黑窝中的那些金点越发炫目了,在阳光下闪现出诱人的色泽。
米秀将石头递给水根,说,这就是黑窝,黑窝厚金子就多。
水根说,我晓得。
米秀说,咦,石头,你一眨眼就聪明了?
水根就得意地笑了笑,说,你也不看看我给你拿的那些石头,哪个不是黑窝?
米秀说,石头,你也别得意,那个晚上你让我背了一袋子白石头回去,磨出来还不够付钢磨费呢。
水根说,那个晚上压根矿洞里就没有黑窝石头呀。
水根的话里含了委屈,米秀就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可话题依旧绕着石头转,米秀问,石头,你在矿山这么久,你听说过一种石头么?
水根说,什么石头没见过,你说吧。
米秀说,石头,你吹牛了吧?有一种石头叫风窝石,那洞眼里塞满了金子,研出来都是一根根的金条呢。你看到过么?
水根睁大了眼睛,说,有这样的石头?!
米秀说,有,村子里的张老二就偷了一个回去,卖了好几万,建了一幢新房呢。
水根说,真有这样的石头呀,我怎就没听人说过呢。
米秀说,石头,你傻呀,谁会把这些告诉你一个零工。末了,米秀又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是有那样一个石头就好了。米秀的话没说完,半道里打断了。后来,米秀的话题,又一转,说,石头,你想好了要娶一个怎样的姑娘不?
水根说,我不知道,米秀姐,你别逼我。
米秀说,姐怎就逼你了,姐有个妹妹,今年刚好二十,姐做媒,嫁给你,好不?
水根说,我不要。
米秀问,石头,你嫌姐的妹子不好么?姐的妹子可漂亮了,姐就想她嫁个诚实人。
水根说,姐的妹子再好是姐的妹子,不是姐姐你自己。
然后,水根的目光盯紧了米秀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娶就娶一个像米秀姐一样的女人,别的女人再好我也不要。
米秀低了头,叹口气,说,石头,你傻呢,姐是有男人的人。
河滩上突然安静了,只有风在轻轻地吹。阳光不知不觉溜到了山的另一边,山谷里一片阴影。只有矿山上的炮声一声接着一声,响个不停,将这一片平静震得支离破碎。炮声里,米秀直起了腰身,说,石头,收衣服吧,我们上山去。然后,一扭身就钻进了旁边的鸟道里,她的身影一闪,很快被枝叶掩没了。只有水根还兀自立在河滩上,孤独地,像根石柱子。
米秀在矿山上的收获很快被九红她们发觉了,那些女人一窝蜂地上了山,她们以为又有机可乘了。女人们上了山,米秀便失去了机会,所以那两天米秀就没上矿山了。女人们守了两个晚上,溜进洞去的时候差点让看山狗他们抓住了,一个个灰溜溜地回来了。女人们不在矿山上了,米秀就一个人悄悄地摸了上来,水根的阴谋继续运转着。有了收获,水根和米秀两个人都有些兴奋,那种得意就掩饰不住了,像阳光一样漂浮在脸上。
可水根的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他走私矿石的事情很快就败露了。又是一个下半夜,水根照例将矿石扔在黑暗处,头两回扔石头的时候米秀都在那里接着了,可第三次的石头刚出手,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水根的手扣住了,随之看山狗就一脸坏笑地走了出来。他的后面是大眼猫,大眼猫的手也不闲着,死死扭着米秀的一条胳膊,米秀的嘴都歪了,脸上满是电石灯光的惨白。看山狗说,王八崽子,你找死么。话音未落,就一拳击在水根腹部,水根的身体迅速萎了下去,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后来看山狗的脚又朝水根踢了过去,一种硬靴子击打在肉体上的笃实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在矿洞里不绝地回响。
后来,水根被扣除了一个月工资,米秀被送到联防队,又被罚了二百块。这处理算是很轻便的了,因为水根的亲戚请人说了话,矿主才留了点情面,要不然还不知是怎么一个结果。水根在矿洞里躺了三天才爬起来。矿主发了话,水根要是愿意继续干,那就老实一点,再发生这样的事那就不客气了,老帐新帐一起算,到时天王老子说话也没用。
水根起来后什么话也没说,一个人悄悄下了山,去了村子里的那棵古樟树下。那三天米秀在矿山上跑了十几回,可就是没见着水根,进洞又进不去,每次都是默然下了山。水根来的时候正巧米秀又准备上矿山去,迎头同水根撞上了。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米秀领着水根往家里走。米秀在厨房里噼噼啪啪忙活了好一阵子,用田七炖了一瓦罐肉汤,水根一碗,米秀的男人一碗。米秀的男人躺在床铺上,在暗黑的房间里,男人的脸就像一层薄薄的棉花,他的身体埋在被窝里,被窝像一层草纸一样铺在床板上。米秀的男人见了水根什么话也没说,只在黑暗里动了动脑袋,然后就彻底安静了。
水根搂着碗喝田七汤的时候,米秀就在旁边说着话。米秀说,石头,你别在矿山干了,结了工钱早点回去吧。水根没吭声,只是拼命喝汤,将汤喝得吱吱响。米秀叹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说,石头,我将那些石头都粉碎了,这是你的一半,你拿着吧。水根拿眼盯着米秀,说,我不要。米秀说,拿着吧,早点回去,别在那鬼地方卖命了。水根说,不,我不回去。水根说话的神情很坚定,脸上是绷紧的固执。
水根依然回到了矿洞里拉撮箕车,依然是晚上,下半夜,一个人在矿洞里将车拉得叮哩哐啷响。电石灯光一片惨白,落在阴冷的岩石上,它就失去了光亮的力量,暗淡了,模糊了。水根的影子被它夸张地投放在岩壁上,扭来扭去的,像一个孤寂的舞者。水根的胸口上隐隐地痛,不仅是胸口,好像整个身体都有疼痛在弥漫。水根深吸了一口气,硝烟和电石灯混合的味道直呛进了肺腑里,那些痛就更剧烈了,像有无数的小刀子在身体内乱窜。水根没吭声,依然埋下头,将石头一铲一铲地扬进撮箕车里。
一些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米秀依然会上矿山来打野石,但她不再进水根所在的矿洞了,水根也走私不了矿石了,他每次离开洞口的时候看山狗他们都会来搜他的身,连他的鞋子裤头这些地方都不放过。白天的时候,水根同米秀也有机会坐在山坡上说说话,米秀总是劝水根早点回去,一个男人有力气哪儿挣不到钱呢,干么要在这里卖命。水根不做声,米秀逼急了,水根就坚硬地说,不,我不回去。米秀没奈何,只能由着水根。
又是一个晚上,下半夜,石头快要干净的时候,水根用尖咀耙在矿脉带上刨着,清理岩壁上松散的石头。他要刨出扎实的硬底,好让看山狗他们打炮眼。他的尖咀耙刚一碰到矿脉带,那些松松垮垮的石头就窸窸窣窣往下掉,突然有一束金黄的光刺着了他的眼睛。水根揉揉眼睛,发现了镶嵌在岩壁上的一块石头,那石头已掉下一角,断口那里挤满了蚕豆一样的金粒。风窝石。水根的手莫明其妙地抖了起来,他将尖咀耙换了炮扦,插在石缝里一搅,那石头连同周围的石头一起剐塌了。水根将石头从石堆里抱了起来,没错,真的是风窝石。水根的身体立刻像打尿颤一样颤抖了。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水根常常坐在山坡上,向着村子里遥望,他在等待米秀。可米秀突然不见了踪影,仿佛从人间蒸发了。水根的等待是徒劳的。等待的耐心熬到极限的时候,水根悄悄下了一趟山,他直接去了那棵古樟树下,可米秀家的门是关着的,门上挂了一把锁。后来,水根在山坡上遇到了九红她们,才从她们嘴里知道,米秀男人的伤又发作了,米秀送男人去了县城的医院。水根怔住了。水根在心里头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去一趟县城,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县城呢。
他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出事了。那天晚上,水根进洞后一撮箕车石头都没装满,突然从头顶上跨塌一堆石头,直接砸在水根身上,将他彻底覆没了。水根再也没能站起来走出洞口,他永远躺在那一堆石头下面了。
矿山出了事故,肯定要停产整顿了。矿工们都在准备撤退。看山狗他们在矿洞里做着最后的清扫,该拆的要拆,该扔的要扔。水根的草铺被看山狗一把火烧了。看山狗用虎口钳拧开了水根留下的一个小木箱,箱子里是一堆破破烂烂的衣服,看山狗连声呸了几口啖,一脚将箱子踢进了火堆里。箱子飞起的时候,它的下面突然出现一团金黄的光,它钻入了看山狗的眼睛。那是一块挤满黄金的石头,静静地躺在矿洞的地板上。看山狗一弯腰将石头抢了起来,搂在怀里,狠命地在上面亲了一口,乖乖,这王八崽子,风窝石啊。看山狗的舌头突然结巴了。他抱紧石头,趁人没注意的时候从天洞爬了出去,一个人溜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