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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耳快七十岁的时候被一棵树跟踪上了。木耳的拐棍拄哪儿,那棵树就碍手碍脚地站哪儿,而且老是站在道路中央,挡着木耳的去路,一点也不尊重木耳,一点也不顾及木耳的面子。甚至木耳还未走出家门口,那棵树就已经预感他要从那里经过,早早地守候在那里,想方设法要将木耳绊一个跟头,像摔跤一样将木耳摔出去,让木耳半晌都爬不起来。那一年的秋天,木耳在那棵树下就摔过不下二十个跟头,一次将膝盖碰青了,又一次将手掌蹭破了皮,有点点暗红的血像露珠一样渗出来。摔得最重的一次是去村里的二奶子那里,木耳一颗本来有些松动的牙齿掉了,落在石砾子间,木耳拾起了牙齿,用手揩干净上面的血迹和尘土,用一张锡皮纸包裹了,藏在衣袋里。那是第三颗逃跑的牙齿。后来,木耳就没去了二奶子那里,掉了一颗牙齿,笑的时候就有失美观,有失木耳的身分,木耳很注意在二奶子面前的形象。二奶子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过木耳依然叫她二奶子,二奶子是个寡妇,这一寡就是三十多年了。木耳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就同二奶子好上了,这一恍也是三十多年了。二奶子有一对像柚子一样圆滚的奶子,比柚子更温柔,更绵软。因为它,木耳才叫她二奶子,这是木耳在心底里的叫法,他一个人的叫法,当别人的面就叫她二婆婆。
有时候,木耳好不容易绕过了树,可那树又像一条狗一样在后面追,狗会边追边叫,可树只追不叫,怪阴险的,就像一条咬人的狗。木耳就养过一条那样的狗,它见了生人也不叫,喜欢潜到别人的背后,冷不丁在人腿肚子肉厚的地方撕一口,要不咬两个血淋淋的洞,要不撕下一片肉,等别人感觉到痛的时候狗早就溜了,肉也被它吞下了肚。后来,那条狗被木耳*在水塘里溺死了,还送了一条狗腿子给二奶子呢。还有时候,木耳在同二奶子说话,二奶子说那会儿你一天都要跑过来要三四回,现在就要你一回,一回,你能行么。二奶子说完就瘪瘪地笑,露出一嘴光秃秃的牙床。木耳也笑,我能行,你能行么。两个人就瘪瘪地笑成了一堆。后来,木耳就不笑了,他好像觉得有人在偷听他和二奶子的说话。木耳侧耳听了听,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只有二奶子还在干瘪地笑。那个偷听的人不说话,可木耳心知肚明,肯定是树,就是那棵阴险的树,它喜欢一声不吭地干些缺德的事,拿木耳寻些开心。它不说话木耳也敢断定就是那棵树。
木耳就这么同一棵树铆上了。那棵树长在通向村子中央的路边,半个身子已经扭过来,占去了一半道路。道路的边缘是半人高的地坎,坎下面是泛着黑泥的稻田。如果想从树的旁边过去,就只有侧着身子,让着树。树就是这么霸道,从没见它主动让过谁。就是大队长王破絮想经过,也只有侧着身子,要不就别过去。这一点,木耳倒是挺佩服那棵树的。树的根系很粗砺,像铁爪一样死死地扣着地面,那些爪子又像暴凸的青筋,一根根地浮在地面上。原本平坦的地面因为有了树根就凹凸不平了,走在路上,一不留神就会绊个跟头,顺着路的方向摔最多是个狗吃屎,若滑向了树,额头上就会隆起一个青圪塔,歪向稻田,那就是一身的黑泥,还会砸倒好大一片稻子。那些根系爬过了路面,还没完,一直斜插到地坎上,再通过地坎深入到了稻田里。犁田的时候还得绕着根系走,否则犁就会散了架,犁头都有可能断在根系下。木耳就断过一次犁头,一个崭新的犁头斜插在树根下,被牛一拉,咔嚓一声就断了。那一次木耳被王破絮扣了五分工,半天的工分值。
准确来说,那棵树现在已经不算是一棵树了,只能算是一截树茬,大概有两个人那么高。它有一个斜切的锋利的切口,直指天空。它的身体蒙上了厚实的老茧,就像木耳的手掌一样,那是岁月打磨青春留下的印迹。除了这截树茬,那棵树一根枝丫也没剩下,光秃秃的,像根粗壮的阳具一样竖在那里。没了枝丫的束缚,这截树茬反而更洒脱了,更自由了。老远看过去,木耳就见着它一脸坏笑地立在那里,或者黑着脸,好像别人借了它的米而还给它的是糠。有几次木耳就在远处停下了脚步,他想等树走开了再从那儿过去,他不想和树纠缠在一块,而且是这么一棵死树。可木耳站了老半天,那棵树就是不走,相反好像还往路中间挤过来了一点点,那旁边的空隙更窄了。后来,木耳没了法子,只好抱着树杆,慢慢摸索了过来。
不能让它再放肆了,得想个法子治治它。那天木耳过去后心里一直不痛快,躺在床上不停地想。他的儿子以为他病了,一天到他床前看了三回,还用手摸了摸木耳的额头。像打落一只苍蝇一样,木耳一掌就将儿子的手打落了,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摸什么摸,你老子又没死。儿子满脸委屈地走开了,换了儿媳妇来,儿媳妇炖了一碗汤,是墨鱼炖的瘦肉汤,满屋子的墨鱼香。木耳一动不动,连看都没看儿媳妇一眼,儿媳妇讨了没趣,将墨鱼汤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木耳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他的儿子儿媳紧张了三天三夜,以为木耳的大限到了,可又不敢声张,只能憋了气冷眼旁观着。
挨到第四天,木耳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在灶房里翻箱倒柜找吃的。他的儿媳妇听到响动,赶紧起了床,问,爹,你找什么?木耳说,那碗墨鱼汤呢?儿媳妇的脸突然红了,那碗墨鱼汤肯定是叫儿子吃掉了。木耳就像树一样黑了脸。儿媳妇来不及洗漱,赶忙蹲在灶门口生火炖汤,那一顿木耳就着墨鱼汤吃了三大碗饭,吃出一连串的饱嗝儿。饭后,木耳扛了梯子爬上了阁楼,楼上乒乒乓乓响了一阵子,像是有老鼠在上面吵翻了天。后来,响声停止了,儿子儿媳看见木耳灰头灰脸地下来了,他的手上多了一把断木锯。锯身长满了红锈,锯齿也钝了,木耳用一块砂纸打磨了好几遍,才勉强除去那些红锈,可依然不够清朗。木耳扔了砂纸,将锯固定在一个木架子上,锯齿朝上。木耳又找来了一把三角锉,锉身粗砺,是木匠惯用来锉锯齿的那种。木耳将三角锉搁在锯齿的凹坑里,来回地拉动,每拉一下,那锯就格地嘶叫一声,那种尖锐的叫声将他的儿孙们吓了一大跳。等他们回过神来,木耳早在厅堂里摆开了架势,那种尖锐的嘶鸣一连响了好几天。声音停止的那一天,再看木耳,厅堂里早没了他的影,木耳已经扛着断木锯上路了。
锯在木耳的肩头闪着凛冽的光,就像面对一张布满锐齿的狗嘴,让人心底泛起阵阵的寒意。木耳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径直走向了那棵树。那支曲子是二奶子教会他的,二奶子在枕头边教了他三四个晚上,他就学会了混混沌沌咿咿呀呀地哼,一个字也吐不清。二奶子,耳朵,你天生是个大舌头。二奶子叫木耳不叫木耳,而是叫耳朵。管她叫什么呢,只要听着舒软就够了。况且这女人叫的是他,而不是王破絮,这本身已经让人非常高兴了。若是某一天没人叫耳朵,木耳心里还不痛快呢,这日子就是这么叫过来的,眨眼就三十多年了,不让人不老么。
木耳这一路走得飞快,他几乎没用那支拐棍,而是小跑着奔到了树边。阳光下,他的脸色就像一个新媳妇一样潮红,胸口急剧起伏,甚至有一丝丝疼痛的感觉在那里蔓延,他的肺好像被什么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连舒张都有些困难。木耳近乎要窒息了。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扶着树,缓过一口气,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然后,木耳弯下腰,将断木锯搁在树底贴近泥土的部位,他要从那里开始将树锯断。树皮很铁,锯子咬在那里很吃力。木耳换过一种姿势,盘腿坐在了树下,那样拉动锯子要顺手得多,也省力得多。先是有一些黑褐色的锯末掉了下来,风一吹,那些微沫就飞飞扬扬。有一些粉沫很不听话,它们竟然钻进了木耳的眼角,木耳的视线模糊了,他用手揉揉眼睛,干涩的眼睛里就有了些许液体,那些液体渗了出来,那些粉沫也就跟着液体出来了。木耳的眼睛依然在痒,像有小虫子在里面爬动。木耳眨巴眨巴了眼睛,又挤出一些液体,他的眼睛舒服了些,不过红肿了,有点像个烂了的水蜜桃。
木耳锯树的时候,他的儿孙们就在远处看着,他们谁也没有过来,谁也不敢过来。木耳要做的事就不容儿孙们插手,他们要是过来了,谁也讨不着好果子吃,准是挨一顿臭骂,挨了骂还得一声不吭,灰溜溜地走。要不然就会挨拐棍了。
断木锯是很锋利的,它咬破树的表皮后很快就朝深里去。还没到锯齿的深度,就有乳白的锯沫吐了出来,稀稀落落地撒在地上。有一些落在木耳的裤腿上,黑色的裤子便有了一小团一小团的白。木耳一边锯树,一边还哼着二奶子教的那首歌谣。木耳已好几天没去看二奶子了,他想将树撂倒了,第一个就告诉二奶子去,二奶子一定会认为木耳在骗她,七十岁的人还能锯断一棵树,何况是那么一棵粗壮的老樟树呢。二奶子要是这么想,那木耳就会让二奶子到实地来察看一番,二奶子要是不愿来,木耳拉也要把她拉过来看看,顺便请二奶子到家里坐坐,三十多年了,二奶子还从来没在木耳家坐过呢。
木耳走神的时候手上的锯却没闲着,还在一点一点地往深里去,继续有乳白的锯沫吐出来。已经没到锯齿的深度了。而树是狡猾的,它死死咬紧了锯齿,木耳每拉动一下都要用十分的力气。他的身子不停地前后摆动,借助腰部的力量将锯拉过来。一颗花白的头颅很有节律地随之摇来摆去地动。而锯再也没有往前深入,突然格的一声阻住了,似乎是金属遇着金属的响声。木耳双手握紧锯把,身子使劲往后仰,那锯依旧没法拽出来,像是被树彻底吸牢了。木耳不得不将锯往前推了推,再往外提起,那锯才从缝隙里脱出来。锯身因为树的磨擦,那些红锈褪去了,显现出原有的铁白,有几个锯齿却硬生生地弯曲了。断木锯暂时派不上用场了。
木耳软塌在树底下了。这顽劣的树似乎长了比锯齿还坚硬的骨胳,表面上看不到,可锯齿感受到了那种凶狠,那种顽强的抵抗。这中看不中用的锯。木耳气恼地将锯扔在了地上,再也不理睬它了。木耳拾起拐棍,一手撑着树,直起了身子。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空荡荡的,除了那棵笔直的树茬什么也没有。树茬也是空荡荡的,没有枝丫,没有叶片,就像一个男人趾高气扬的阳具,可在木耳眼里依然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满脸嘲讽地屹立在眼前。木耳叹口气,拄着拐棍,怏怏地回了屋子,连饭也没吃,又躺倒在床上了。
木耳是第二个失败在老樟树面前的男人。第一个失败的男人是王破絮。那一年正赶上大炼钢铁,村子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树都被喂了那几口土窑,化为生铁圪塔了。先是村子中央的树遭了殃,慢慢波及到了边缘地界。他们用断木锯将树放倒,锯成一截截的树段子,再劈开,晒干,一块块地扔进土窑里。村子上空整日烟雾迷漫,连阳光都被遮蔽了。木耳家门口的那棵老樟树眼看在劫难逃了。木耳抓耳挠腮地想了一整夜,后来木耳的女人蓝花想了一个法子,才挽救了那树的性命。蓝花从灶台上揭了两口铁锅往地上一扔,木耳扬起锄头三两下锅就碎了,碎成一块块的薄铁片。这锅迟早都是要喂到土窑里去的,迟碎早碎都是碎。趁着夜色,木耳和他的女人蓝花用锤子将一木盆的薄铁皮都钉进了树干里。另天上午,王破絮果真带了人来锯树,断木锯搁在树蔸上,没锯两三下,锯齿曲了,换一把锯,锯齿又弯了,再换锯,锯齿倒断了,那树皮毛都没伤着,似乎长了一身钢筋铁骨哩。锯树的人不敢再动了,面面相觑地怔在那里。这狗日的树,都成精了,不信就锯不倒你。王破絮从身旁的人手里抢了一把锯,抵住树干,狠命一拽,那锯竟然齐崭崭地断了,一截落在石头上,铮的一声响。王破絮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手头上的断锯还在嗡嗡嗡地叫。
木耳想不透为什么要救下那棵树,反正那树就这么保全了性命,后来再也没有谁来动过它。王破絮没有放倒树,却放倒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木耳的女人蓝花。蓝花是个挺鲜活的女人,两只眼睛就像两眼水汪汪的春泉。她穿的粗布衣粗布裤,像男人的穿着一样粗糙,可这粗糙掩蔽不了蓝花身体的柔软和灵动。就像雪,怎么能掩藏住一株春草呢。夜晚的蓝花就更鲜活了,就像一颗带了露珠的草莓,含在嘴里怕化了,握在手心怕碎了,可这草莓偏又在嘴边诱惑着,在手心绵软着。蓝花就是这么一份鲜活么。这鲜活木耳从未对人说起过,那是蓝花待他一个人的鲜活,他得好好藏着。就是喝醉了酒,说糊话了,可蓝花的鲜活从没在他嘴边泄漏过。可木耳不说不等于就没人知道,比如王破絮,将蓝花的衣衫用眼一挑,就旮旮旯旯什么都一览无遗了,蓝花想藏也藏不了,想掖也掖不住。后来,在出工的空隙,家里只剩下蓝花的时候,王破絮将蓝花撂倒在床铺上,将这颗鲜活的草莓蹂躏了。蓝花受了蹂躏却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告诉男人木耳,她在老樟树上系了一根拴牛的绳,将自己悬在了一根枝丫上。
蓝花的死在木耳眼里是个无法破解的谜。若干年后,有人有意无意说起过,蓝花死之前曾见王破絮溜进了木耳家。说话的人同王破絮有过过节,不知当信不当信。就算王破絮去过,可蓝花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活过来了,没有了蓝花的印证,无论发生过什么,王破絮都会抖落得一干二净。这谜底也许老樟树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它一句话也不说,始终沉默着,甚至连树叶子都不想动一下,好像稍微有点响动就会惹火烧身。树就是这么一个恩将仇报的家伙,蓝花救了树,树却将蓝花的命掳了去,将蓝花的魂掳了去。不仅这样,木耳同二奶子咬耳朵的时候,这该死的树又鬼鬼祟祟地偷听,捕捉到了一些暧昧,它又掩嘴在那儿窃笑。木耳真恨不得一刀宰了这棵树。恨不得将树活剐了,劈成碎片,烧成灰。还不解恨。
木耳在床上躺了半天,又闷声不响地爬了起来,径直去了灶房。灶房里又开始鸡飞狗跳了,掷火钳的声音,掀柴草的声音,踢翻炉罐的声音,一时间叮叮嘭嘭乱响了起来。没人来问木耳在找什么,他的儿孙们都躲开了,经过了那番锉锯的噪声,他们已经习惯了木耳的折腾。谁要是不知趣,还要跑进灶房里,领受的不是呵斥就是臭骂。木耳一个人在灶房里捣弄了好半天,结果空着手出来了。他人还未出门,早在灶房里骂开了,龟孙子,都跑哪去了。屋子里静静的,没人应声。都死绝了么。木耳又骂了一句,声音猛涨了八度。他的一个小孙子听到木耳的叫骂声的的笃笃走了进来,小孙子很顽皮,他一脸正经地对木耳说,龟爷爷,你是叫我么。木耳突然沉了脸,说,不许胡闹,去,替爷爷把劈柴的斧头找来。小孙子受了木耳的脸色,哇的一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说,我知道斧子在哪儿,就不告诉你,你是坏爷爷。木耳没理会哭泣的小孙子,又踅到别的地方寻斧头去了。后来,木耳在屋后的阶沿上找到了斧头,它正卡在一块木柴里。木耳双脚踩住木柴,双手握紧斧头柄,用力一掰,才将斧头取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木耳就圪蹴在磨刀石前,打磨那把笨重的斧头。他的头埋着,背弓着,屁股撅着,双手使劲*住斧头,在磨刀石上拽过来推过去,嚯嚯嚯的响声不绝于耳。很久没摸斧头了,木耳的动作有些僵硬,不像以前那么富有节律。蹲得久了,木耳的腿开始发麻了,颤悠悠地抖。他的胳膊也有些酸,动作慢慢就迟缓了,凝滞了,龙钟老态不知不觉显露了出来。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有些老态纯属很正常。儿子瞧见了木耳的窘态,却不说话,也不过来帮他一把,像截树茬一样立在旁边,他的嘴角翘着一支烟,烟雾有一缕没一缕地飘着,儿子的脸便恍恍惚惚看不真切。他在等着木耳开口说话,叫他过去帮他一把,将斧头磨好。木耳似乎看穿了儿子的鬼心眼,偏不说话,相反他又哼起了那首歌,那首二奶子在枕头边教给他的歌。有了歌声,木耳便不觉得累了,酸痛过后的胳膊反而舒展了,磨斧头的力度自然匀称了,嚯嚯嚯的声响和嘴边的歌唱渐渐合二为一了。
木耳一边磨斧头一边想,在没有放倒那棵树之前,他去不去见二奶子。去呢,二奶子可能会笑他,连一棵树都放不倒,还算男人呐。不去呢,心里头还真有几分惦念二奶子,三十多年了,在一个村子里,像这么隔三五天不见面的还从来没有过。后来,木耳打定主意,等撂倒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再去看见二奶子,他相信她不会责怪他这么久没去看她。有关蓝花的死因,木耳曾同二奶子做过种种推测,其中重要的推测之一就是同王破絮的牵扯。二奶子劝木耳不要多想,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了断呢。再怎么着蓝花也活不回来了。可木耳的心里就是了断不了。木耳还没同二奶子好上之前,那时候二奶子的男人还没摔死在老虎岩,他也曾见王破絮进出过二奶子家一两回,可二奶子什么事也没有,二奶子依然是二奶子。也就是一两回吧,后来木耳再也没有发现王破絮进出二奶子家。也许蓝花的死真的同王破絮没有任何关系?木耳在心里反问自己。不过,树肯定知道,蓝花的死到底同谁扯上了关系,可这该死的树,它死活就是不开口。它还一脸冷笑地看着我呢。
斧头终于磨好了。它的锋口一片银白,像是落了一层纯净的雪光。木耳双手抡起斧头,左劈一下,右劈一下,斧头划出两片耀眼的弧光,空气里有磨擦的声音在低吟。那弧光就像一面银镜,照见了另一个人的脸,那是王破絮的脸,神气活现地圈在弧光中。那张脸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半挑着,活脱是一张嘲讽的鬼脸。木耳再挥一挥斧头,那张脸就破碎了,碎裂成一片片的树屑,从弧光中簌簌往下掉,很快就掉没了影。
砍伐没法从树的根部开始,木耳就扛了一架梯子架在树茬上,他要从树茬的顶端开斧将树茬直劈了。木耳爬上梯子的时候感觉树茬在抖,像打摆子一样颤个不停。嘿嘿,这树终于害怕了,终于明白了不说话的后果,终于明白了恩将仇报的后果。要颤抖你就颤抖吧,木耳不会再怜悯这棵树茬了,他的斧头即将从它的头顶劈下去,一直劈到根系上,连根系也要从泥土里挖出来,再用斧头砍成一截截的碎片。
木耳并不是那么凶残的人,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木耳给过树很多机会,可惜树一次机会也没抓住,一次机会它也不想要。这怪不得木耳。大约十年前吧,曾有一个熬樟树油的男人找过木耳,愿意出二百块钱买下这棵老樟树,那个男人想将树砍掉,劈成碎片,熬樟脑。木耳没答应,他不在乎那三百块钱,就是三千块,木耳也不会卖。木耳在等樟树说话呢。樟树成了碎片就说不了话了,再说,要将樟树砍成碎片也轮不着那个熬樟脑的男人,木耳的斧头又不是吃素的。这一等就是几年,木耳不在意这几年,只要它说话就成,晚说迟说只要说了就成。可这树就是不说话。它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哑巴。活活地气死人。受气的好像不单单是木耳,天也好像受了闷气。一个夏天的晚上,天突然变了脸,风雨大作,雷声轰隆,木耳感觉屋子都要坍塌了,雨水透过瓦面漏进来,满屋子都是。突然间惊天动地的一声响,然后就平静了。雨过天晴,木耳第一个发现那棵老樟树竟然折断了,庞大的身躯摊了一地,只剩下那截树茬抖抖缩缩地孤立在阳光里。
木耳终于接近了树茬的顶部。他双手攥紧斧头,缓缓将斧头举过头顶,他的胳膊因为暗攒了力量而微微弯曲。有阳光落在他的银发上,像是燃了一团银色的火焰。木耳的斧头划开一片炫目的银光,准确地落在了树茬的顶部,一片快要腐朽的木屑飞了起来,在半空里翻了一个跟斗,又翻了一个跟斗,扑的一声掉在泥地上,刚一接触地面便迅捷地弹了起来,又落下去,再弹起来,再落下去,终于不动了,平静了,只有微尘在飘。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木屑像雪片一样飞舞着,再跌落,散漫地落了一地。树茬砍到一半的时候,木耳的斧头渐渐乏力了,落点也就没那么准确了,有一斧头竟然砍在了梯子的横杠上,那根杉木的横杠咔嚓一声断了,木耳从梯子掉了下来。木耳掉的不是地方,恰好落在一片乱石上,他左手的手臂折了。他的儿子请来了医生,替木耳的手臂打了石膏,用一根布条子吊着,这一吊就是半年多。儿子怕他再折腾,暗地里拿了斧头,要替木耳砍了那树茬。可他的斧头一落下,就被木耳发现了,木耳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什么话也没说,拿身子将梯子一撞,他儿子就滚落了下来。木耳拾起儿子扔掉的斧头,真恨不得一斧头将儿子活劈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谁打这歪主意了,木耳的儿孙们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任由木耳胡乱折腾。
这期间,二奶子来看过木耳一回,木耳吊着膀子站在地场边,二奶子也就没进屋去,就立在那里同木耳说话。二奶子说,耳朵,你都一把老骨头了,还砍什么树呀,叫孩子砍得啦。木耳说,他们砍和我自个砍,那不一样。二奶子说,有什么不一样,他们砍也是砍树,你砍也是砍树,你砍树就能砍出金子么。木耳不做声了,他不想同二奶子争论,三十多年了,木耳同二奶子没发生过一次争执呢。二奶子见木耳闭了嘴,叹口气,说,耳朵,你还是那个倔性子,牛脾气。木耳依旧没有做声,他真的不想同二奶子争辩。
别的树叶子落尽了的时候,木耳才重新拿起了斧头。这一次,木耳干得小心翼翼,他将梯子用绳子缚在了树茬上,再怎么乱动梯子也不会翻倒。木耳用右手握紧斧头,一斧一斧地砍下去,而那只左手还牵扯着痛,他忍住了,干得一声不吭。树身一截截地矮了下去,后来,搬个木桌子垫脚也够着了。砍到一人高的时候,树身里就有铁片吐出来,积满红锈的铁片掉在地上丁当响。地上的木屑慢慢多了,厚了,还有木屑不断往地上掉。木耳将木屑收集起来,齐齐整整地堆在场地中央,竟堆了一个人高的柴垛。
那棵树终于从地面上铲除了,木耳长舒了一口气,扔了斧头。他要去告诉二奶子,木耳一个人将树撂倒了,而且还剁成了碎片。木耳见着二奶子的时候,二奶子正在屋门口择菜,她将一片片烂菜叶扔给飞舞在身旁的鸡。对于木耳的到来,二奶子似乎不咸不淡,失去了以往的热烈。木耳说,我将树砍了,砍成了一堆碎片。二奶子眼都没抬,只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往下二奶子就再也没有了话,木耳的脸有些挂不住了。二奶子说,你都成了砍树的英雄了,还来找我做什么。叫你不要砍树,你偏要砍,你不砍那树,那树就会不朽么。又补充一句,你不砍它,它照样会烂掉,烂成一片泥。木耳说,烂掉和砍掉是两回事,烂掉和砍掉怎么能相提并论呢。木耳砍树的时候,那树茬顶部开始腐朽了。木耳要是不砍树,那棵树真的会烂掉,可砍掉和烂掉终究不是一回事呀,怎么能扯在一起呢。二奶子一点也不明白木耳的心思,一点也不明白木耳在想什么,想干什么。二奶子真的不可理喻。
木耳气咻咻地回来了。他的内心非常懊悔,三十多年了,木耳竟然没有看透二奶子是这么一个不谙事理的女人,连树被砍掉和烂掉都分不清楚。她一生还不晓得做过多少混沌事呢。木耳的心莫明其妙地痛了。木耳的拐棍拄在地上的节奏更快了,他的两只胳膊随着身体激烈的摆动在剧痛。路过树址的时候,脚下突然被什么一绊,木耳一个趔趄,竟然一个倒栽葱,倒插到地坎下的水田里去了。木耳差不多花了半个时辰才从水田里爬起来,全身没了一根干纱,水淋淋的,像只落汤鸡。那些水一直透到了他的骨子里,冰骨的寒,木耳的嘴唇冻紫了,身体哆嗦得像只抖动的簸箕。
木耳病了。他的额头烫得放不下手,嘴里糊话不断。他的儿子照例请了大夫来,大夫量过体温,诊过脉,翻了翻木耳的眼皮,掰了掰他的嘴,说,老人感染风寒了。然后,就给木耳打了一针,开了几帖中药。木耳打了针,吃了药,可依然糊话不断。他的儿孙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的儿子心细,拿耳朵贴在木耳嘴边,听到一连串的混沌音。木耳好像说,二奶子。木耳的儿子皱了皱眉头,他不知二奶子是谁,而且跟在二奶子后面的话他也没听清。木耳又说,树。这一回,他的儿子听准确了,木耳说的是树。他的儿子回答说,树没了。不,树还在那儿,它推了我一把。木耳艰难地咬动嘴唇,他的声音清晰多了。他的儿子又回答他,树已经被你砍了。木耳又说,不,树根还在那儿,它踢了我一脚呢。他的儿子再回答他,树是死的,它能踢你么。木耳说,你不懂,树何止踢了我一脚,它踢了我一生呢。
树怎么能踢人呢,木耳肯定是中邪了。木耳的儿子请了神汉来画符烧纸,闹了一夜,可木耳仍旧混话不断。不得已,木耳的儿子便扛了锄头去挖老樟树根。木耳的儿子的儿子也扛了锄头去帮忙。他们很快就将樟树根挖出来了,用斧头断成一截截的,堆在那堆树屑的旁边。过二天,木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精神抖擞的,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木耳跑到树址那里一看,他的儿孙们挖得很干净,一缕根系也没留下,只剩下一个深深的树坑摆在那儿,坑里全是泥土和石头。又有买樟树熬樟脑的人来问,那堆樟树屑卖不卖。木耳说,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那个熬樟脑的人揪了木耳一眼,满脸失望地走了。
一个晴朗的午后,木耳在樟树屑周围放了一圈的干稻草,然后,划燃一根火柴,将稻草点着了。火光刹那间窜了起来,无数火红的舌头舔着了樟树屑,整个树屑堆都哔哔剥剥燃烧了起来。火光冲天的时候,木耳一脸沉静地站在不远处,他眯缝着眼,脸上也是一片盎然的火光。那真是一场大火呀,一直燃烧到午夜才熄灭。火光曾照亮了整个村子的夜空。而木耳呢,就在漫天的火光中沉沉地睡去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后来,木耳的儿子将那些樟树屑的灰烬全部拢到了树坑里,再填些土,踏平了,场地也就宽了许多。冬天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某个春夜过后,那里突然多了一绺绿色。木耳的儿子跑过去一看,分明是一棵小樟树苗,顶着几片细碎的叶子立在那里。有风吹过,树叶儿就轻轻招展,它好像在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