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石马岭往北走,就象进入了竹林的海洋。从远处望去,村落,道路,溪流,全都淹没在这四季常青的竹海中。只有看到炊烟在竹林上空升起,或是听到鸡鸣犬吠的时候,才能寻到一个个隐在竹海中的村庄和屋场。
石头被哨兵引到一所青砖黑瓦的祠堂里。辗转几天,他终于找到了那些头戴军帽,身穿灰布军装的红军战士。失去父母亲人的悲痛使他禁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我要报仇……”他紧紧抓住这一背着短枪的红军的手说:“白狗子杀了我的父母,我要当兵!”
日头西斜了,石头被带到一处院子里,院子里有许多衣衫褴褛的庄稼汉子,熙熙攘攘,非常热闹。他们都是象他一样遭白匪烧杀掳掠,要求参军报仇的新战士。
“李石头!”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嗳,在这里哩!”
一个穿军装的高个子红军走过来,抓着他的手说:“我是三班长,你以后就生活在三班。”接着又轻着嗓门说:“从现在起,你就是红军战士了。革命军人在答应的时候,应该挺起胸脯,精神饱满地应——到!”
“嗳,”石头脱口而出,又慌忙改正:“到!”
这时,石头抬起头来,看清了班长的面孔,不禁大吃一惊。班长黧黑的方脸上有条几寸长的疤痕,深深地陷进肉里,从左额穿过左眼皮和鼻尖,通过右嘴角,一直到下巴边。猛地看去,活象一条粗大的百脚虫爬在脸上,把他的脸分成两半,十分吓人。
班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袖章,上面有“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六军”几个字,帮石头套在左臂上,问:“几岁啦?”“十六啦。”石头低着头回答,不敢看他的脸。
班长点点头,又摸出一副绑腿,蹲在石头脚前。“你仔细看好,”说着就帮他打绑腿,一面讲着要领,一面反复叮咛说:“记住,绑腿打不好,行军就会掉队的!”
就寝号响了,战士们把屋角的一堆干禾草铺开,有枪的同志把枪背带穿在手膀子上,抱住枪躺下,把身下的禾草扯一些盖在身上。
石头觉得奇怪,这又硬又长的枪,抱在怀里能睡得熟么?班长见他呆呆地望得出神,轻轻地对他说:“我们革命军人,没有枪就不能闹革命。枪是战士的第二生命,人不离枪,枪不离身,睡觉时候也不例外!”
睡到半夜,石头冻醒了,他把身子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又睡着了。他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母亲在屋中间的地垅里烧了茶壳火,火光闪闪地照着母亲满头的白发和慈祥的面容。
第二天早晨起床,石头发现身上盖的禾草多了不少。坐起身子,见睡在旁边的班长已蹲在那里打绑腿,他睡过的地方,只有寥寥的一点点禾草,连禾草底下潮湿的地皮都看得见。
“班长……”石头心头一热,不知说什么好。班长回过头朝石头笑笑说:“起来,打绑腿,不会我再教你。”
绑腿打好了,班长站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禾草屑说:“你和同志们把禾草捆好,把借来的东西还给房东。”见石头一脸迷惘的样子,班长又说:“借东西要还,这是红军的纪律。红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班长说完,轻轻地哼起了歌子:“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太阳升起来了,映得满山的竹子一片青翠。石头站在队列里,跟着老兵们一遍一遍的操练。休息的时候,他羡慕地看着老兵们哗哗地拉着枪栓,急迫地问道:“班长,什么时候给我发枪?”
班长用不紧不慢的声调说:“我们红军还没有自己的兵工厂,武器全得从白匪手里夺来。你不要紧,打仗的时候,只要勇敢机智,就一定会有枪的!”班长说着,拍拍自己的步枪:“你先用我这支枪学动作吧!”
石头把班长的枪抱在怀里,东摸西弄爱不释手。久久才抬起头来,望着班长,问“班长,你这支枪是哪次战斗缴来的?”
“不是缴来的,是我带过来的。”这时,集合的哨音响了,班长见石头满脸疑惑,匆匆补充说:“我原来在反动军队里当兵,是哗变过来的。”
队伍又重新集合了,下一个项目是练习预备放枪的姿式和瞄准击发。石头拿着班长的枪,眯着眼睛,叮着远处的靶子。这枪杠在肩上不觉得怎么样,可是一托在手里瞄准,就觉出了份量。不到一袋烟工夫,石头的胳膊就颤颤地打哆嗦,他把身子稍稍向后倾斜,枪口就偏离了目标。
“怎么搞的,你在打麻雀吗?”身后突然吼起一个粗大的嗓音。五大三粗的连长突然站在石头旁边,黑着脸,两条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石头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又一个黄昏来临了,班长叫住石头,把他心爱的步枪递给他,说:“我们到外头再练习练习。”班长边走边说:“你别以为连长凶蛮,其实他是个好人哩。不尽快掌握好技术要领是不行的,说不定明天就会有战斗呢!”班长渐渐严肃起来,说:“你要是在反动军队里当过一天兵,就会明白的。”
班长找来一堆砖头,卧着支起左肘,叫石头把砖头一块一块放在他的手心里。砖头从一块加到七到,班长的手始终稳如磬石。“手臂无力,打起枪来,子弹就不能命中目标。打仗的时候,你一枪打不死敌人,就可能被敌人回击一枪打死。”班长诚恳地说。
石头象班长一样卧倒,支起左肘。砖头才加到第三块,他臂膀就酸得发麻了,颤颤地抖个不停。
“ 咬牙坚持!要记住,这是为了消灭那些杀害你父母的白匪!”班长又加了一块砖。
石头终于知道了,班长那百步穿杨的枪法,是在鞭子和皮靴下逼出来的。他原先在一个地主家“打”长工,地主和白匪串通,抓了他的壮丁。又把他老婆强*迫害死了。他老娘无法生活,只得抱着他不满周岁的孩子出去讨饭,死在他乡。在反动军队里,他受尽了打骂折磨。有个叫石卵的壮丁,串联了他们五个人,在一天深夜逃出兵营,不幸被发觉了,一个也没跑脱。他们被抓回去,五花大绑地押到队伍前面。长官手里雪亮的指挥刀一举,一声枪响,石卵倒下去了。杀一儆百,其他四个虽留了一条命,却也活罪难赦,在每人的脸上猛砍了一刀,留下了一个永远也抹不掉的仇恨标记……
当天半夜,石头从梦中被班长推醒,在黑暗中听到班长严肃的声音:“立即出发!”
原来,白匪一个营奉命来进犯苏区,一路*淫掳掠,无恶不作。先头部队一个连已到了黄泥塘,离红军根据地只有几十公里了。
队伍在黑暗的山道上急进。天亮时分,队伍到达了黄泥塘。远远望去,被白匪占领的山村罩在清晨轻纱般的薄雾之中,一面青天白日旗在祠堂上空的旗杆上张牙舞爪地飘动着。
队伍利用竹林、土墈的掩护悄悄向村子围过去。很快就被白匪发现了。枪声密集地响起来,子弹蝗虫般地从头顶上飞过。走到最前头的连长举起短枪,振臂高呼:“同志们,冲啊!”
队伍冲到离祠堂只有百多米的地方,白匪的枪声突然密集了。“哒哒哒哒……”均匀而有力,象一股激流从狭窄的山涧里急速冲出来。“卧倒!”冲在前头的连长大喊一声。
班长抓住石头的胳膊,拖到就近的一条田墈下。“你听,这枪声与一般枪不同,这叫‘水机关’,这是威力非常大的重机枪,我以前在反动军队里扛过。这么一挺水机关,能抵上几十支步枪的火力。”
石头脸上现出一片慌乱,看着班长的眼睛问:“我们的枪这么少,那怎么办呢?”
“不用怕,我们会有办法的……”说到这里,班长突然从土墈下一跃而起,箭似地向前冲去,边冲边喊:“水机关卡壳了,同志们冲啊!”
石头一听,果然那“哒哒哒”的枪声不响了,红军的冲锋号响起来,战士们杀声震天。石头看见班长冲在最前头,他的背影高大得出奇,喊杀声也出奇地响,和平时那温和敦厚判若两人。石头紧紧地跟上去,举着寒光闪闪的马刀,忘掉了恐惧。
班长天神一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直扑敌人水机关枪阵地,挑翻了正埋头紧张修枪的白匪。其余的白匪吓得赶紧逃蹿。
班长拖过水机关枪,稀哩哗啦一阵响,不一刻就排除了故障。他把枪口调个方向,机关枪吐出一条长长的火舌,愤怒地朝那些四处逃蹿的敌人扫射。只见他红光满面,一滴一滴豆大的汗珠,顺着那条长长的疤痕往下淌。
这时敌人增援的部队赶到了,红军便停止追击。双方便隔着一垅水田对峙着。敌人据着险要地形,开始修筑工事。
天黑下来了。红军决定攻打敌人,营长命令组织敢死队,敢死队员自愿报名。在班长的带领下,石头和三班全体战士都报了名,结果只批准班长一人。因为敢死队员不但需要勇敢,还要有丰富的战斗经验。
敢死队出发了,许久许久没有一点动静。夜很黑很静,只有野地里的虫子一声一声不知疲倦地唱着。猛地,漆黑的天空中升起一颗明亮的曳光弹。这是进攻的信号,已经按近敌人阵地的敢死队员,一跃而上,冲了上去。
石头和几个负了伤的新战士,留在阵地上看守着白天缴获来的重机枪和其他战利品。他想着班长,不知他现在冲到什么地方了……
天亮了,枪声和杀声渐渐稀薄,最后完全静止。战斗结束了,一群垂头丧气的俘虏被红军押着走过来。
石头看见疲惫不堪的连长迎面走来,手里拿着一支步枪。连长走到石头身边站住了,双手端着步枪,郑重地交给石头,沉重缓慢地说:“这是你们班长的枪,以后你使用它!”
石头叫起来:“班长他……?”
连长眼里潮湿了。“你要好好练本领,多杀白匪。不要忘了你的班长,他是我们的好同志!”
太阳升起来了,队伍迎着朝霞往东开去。石头肩上扛着那散发着班长体温的步枪,去迎接新的战斗。
(此篇取材于老同志回忆录)
(詹谷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