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清明节的天气并不清明,老天爷突然变了脸,空中金蛇狂舞,连串炸响的霹雳象要把世界轰个粉碎;顷刻间瓢泼大雨铺天盖地,汇成一道道山洪,从土龙山的沟沟窝窝急泻而下;清澈温柔的白水河霎时变得暴躁不安,挟裹了大量泥沙污秽,以奔雷般的磅礴气势滚滚向东涌流,沿途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大雨直下到午夜时分才渐渐停息下来。天中一钩残月在乱云之间急速地穿行,远处隐约可见土龙山那黛黑高耸的巨大背影。这时,在沿河通往台庄的一条小路上,忽然出现了几个夜行人,借着朦胧月色疾走如飞。他们是修水县委派遣的一支锄*队,从县苏驻地渣津镇奔袭而来,前往台庄区捉拿一位叛徒。
走在前面的是队长樊绍清。此刻他的心情正异常地沉重,因为前去捕捉的那位叛徒,就是他从小相依为命的同胞兄长——原台庄区苏维埃主席樊竹清。
大雨将山野洗涤一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醉人的甜香。然而绍清却无心欣赏这些,沉甸甸的心境将他坠入了童年往事的回忆之中……
绍清家住台庄牵狗岭下,孤零零一栋杉皮屋。全家五口人靠租种邻村地主郑耀宗的几亩薄田过活。日子过得艰难然而却和谐温馨。
十年前,一个雷鸣电闪的漆黑夜晚,一场突发的山洪冲毁了他的家,卷走了他慈爱的双亲和年幼的妹妹。他抱着一块床铺板在河心载沉载浮,大声呼救。可黑夜深沉,风声雨声,又有谁能够听得见呢?是哥哥,是仅比他年长三岁的竹清哥,顾不得与洪水搏斗后的满身疲惫,又毅然地跳下河去,把他从死亡的深渊里救上来。
父母家园毁于一旦,兄弟俩衣食无着。在那凄风苦雨的日子里,两人到外村去逃荒。要来的一些残米剩饭,竹清哥总是让他先吃饱,自己宁可饿肚子,有回到东家郑耀宗家门前乞讨,狗地主非但不给,反而放出一条大黄犬来。那犬仗着人势,嗷嗷吼叫着扑了上来。绍清年幼,跑不快。竹清哥为了掩护他,站在原地与凶犬搏斗,结果浑身被撕咬得鲜血淋漓,右手一根中指也被咬去半载,至今还留下一个触旧的疤痕。
兄弟俩四方流浪,白天找有钱人家打零工,无工可做则挨在积善人家门前乞食;晚上宿破庙,睡猪栏,尝尽了人间苦楚。那时绍清年龄幼小,不懂事,夜里有时思念爹娘,就嘤嘤地哭。竹清哥把他搂到怀里,轻言细语百般安慰,陪他一起流泪,依偎着一起渡过那凄风苦雨的漫漫长夜……一九二八年间,彭德怀率领红五军转战来到台庄,小小山村沸腾了,打土豪,分田地,穷苦人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红军帮助哥俩重建了家园,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兄弟俩感恩戴德,积极参加了革命工作。以后又先后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鲜红的镰刀斧头旗下庄严地宣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为穷苦人的翻身解放贡献出自己的一切!
可竹清哥忘掉自己的誓言了,随着环境条件的改变,特别是他担任区苏维埃主席以后,渐渐变得贪享乐,好虚荣。与恶霸地主郑耀宗的小老婆勾勾搭搭,打得火热。完全忘记了当年的咬指之痛,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和革命干部起码的立场和品格。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生活上的腐化堕落导致了革命意志的衰退和政治上的动摇。一九三零年,蒋介石发动了对我革命根据地的第一次大围剿。一时重兵压境,黑云弥漫。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樊 竹清惊慌失措了,竟然盗卖了红军秘密藏放在台庄的大批药材,携款偕同情妇逃到长沙去恣意挥霍。致使反围剿斗争胜利后我许多红军战士负伤得不到药物治疗,给革命事业带来了不必要的损失。
鉴于以上种种劣迹,今年县委和苏维埃政府作出决议:开除樊竹清党籍,撤销他党内外一切职务。并召开了群众大会对其进行批评帮助。然而令人气愤的是,樊竹清对组织上的处理极不服气,竟然扬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樊竹清也不是个好惹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个叫你们好看的日子。
就在今年三月上旬,樊竹清随队前往县城执行任务,在与敌巡逻队遭遇时,他突然倒戈投敌,造成全队同志壮烈牺牲。
想到这里,绍清不禁气得浓眉倒竖,暗地里咬牙切齿:樊竹清呀樊竹清,我看你是猪油蒙住心了,你人不做做狗!也罢,你既然与革命人民为敌,甘当反动派的鹰犬,也就莫怪我不念兄弟手足之情了!
一阵急行军,台庄已近在咫尺了。前面可以看见村东头那黑魆魆的樟树群。绍清命令队伍停下来,悄声告诉大家:“今天是我父母的十周年忌日,樊竹清性情至孝,今晚必定会溜回村祭奠父母。等下发现目标,大家要四面包围,叛徒水性极好,切不可让他逃到河边。必要时一枪将其击毙……”
顷刻间队伍来到村西牵狗岭下,果见山坡上火光摇曳,青烟缭绕,叛徒樊竹清正跪在坟边烧冥钱。绍清打了个手势,队员们迅速散开,成扇形包抄上去。
樊竹清隐约听到了身后不远处杂沓的脚步声,忙拾起脚边的驳壳枪,爬起来就想跑,但已为时晚矣。只听见一声大喝,如焦雷贯顶:
“站住,举起手来!”
樊竹清吓得双腿发软,咕咚一声栽倒地上。
“下了他的枪!”绍清发出指令,一队员立即上前把枪夺了过来。
樊竹清瘫坐地上,脸孔煞白,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但听出其弟绍清的声音,又从地上爬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希翼之光。
“绍清,饶了我吧,放过我这一次吧?”
绍清脸孔抽搐了一下,但随即坚决地喝斥:“少废话,捆起来带走!”
“绍清,放过我吧,我没做什么坏事哟!”
“没做么坏事!”绍清不禁大怒。他想起这些年苏维埃政府为了减轻人民群众的负担,节衣缩食,严格规定政府办公人员每人每天伙食费不得超过两分钱,大家喝菜汤,咽红薯,把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都用来支援革命战争。为了筹措军费开支,大家想办法打土豪,袭击国民党的财政机关,多少同志为此流血流汗。而眼前这个蛀虫,却盗卖红军暗藏的药材,与情妇挥霍一空。他想起眼前这个败类,对组织上的批评教育不思悔改,反而怀恨在心,在敌占区执行任务的关键时刻,竟然倒戈相向,枉送了我许多革命同志的宝贵生命。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怒火三千丈,牙齿咬得咯咯响,朝叛徒一步一步紧逼过去:“你敢说你没做坏事?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腐化堕落,盗卖红军的药材,致使多少伤员辗转病床?你这出卖良心的叛逆,关键时刻倒戈投敌,甘当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你双手沾满了革命同志的鲜血,你还敢说你没有做坏事?”
叛徒樊竹清在其弟凛然气势的紧逼下,吓得抖成一团,象条狗一样在地上爬。
“把他拖起来,带走!”
“绍——清”樊竹清嘶声叫喊着从地上跪爬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挠,似乎想抓住点什么。短残的中指在绍清眼前不停地挥舞。
绍清心头猛一抽搐,一股酸痛之情突然涌上喉咙,十年前地主郑耀宗家门口人犬之争的那一幕重又浮到他的眼前……
“弟弟,你就饶了哥哥这一回吧?难道你就不念一点点兄弟之情吗?”
绍清脸色僵硬,心情十分复杂:论私,我与竹清是同胞兄弟,小时他对我的抚养之情确实是令人难忘;论公,他现在已沦为可耻的叛徒,凶恶的敌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犯罪……他想起入党时在党旗下庄严的誓词,想起党对自己多年的培养教育,想起多少先烈为了换取革命胜利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不惜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想起无辜惨死在叛徒樊竹清枪口下的许多革命同志……他心肠一硬,语调平缓然而坚定地对樊竹清说:“不要再嚎了!既然我们兄弟一场,你如果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的家小由我来照看,爹娘的坟前有我来祭奠清扫,你就安心跟我们走吧。”
樊竹清见事情已无可挽回,眼珠转了转,又哀求说:“绍清,我也不想使你为难,我只求你让我在爹娘坟前尽一回孝,好吗?”
绍清默默点了点头,队员们自动闪开了一条路,樊竹清趔趔粗粗朝坟边走去……
黎明的曦光渐渐照亮大地,天边闪灼着数点淡淡的星光,不远处山坡下的白水河不停地轰鸣奔腾,风儿轻轻拂拭着世界,山野显出一片静寂……樊竹清走到坟前跪了下来,两手如钩,挖起一捧捧泥巴培到坟堆上,雨后的山坡松软湿润,不大功夫,坟茔被修饰得面貌一新。樊竹清扑到碑石上,大声哭喊:“爹娘!孩儿就要走了,以后不能再来孝敬你们,请原谅孩儿的不孝吧!”说完,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走吧。”绍清哽声说。
突然,樊竹清一个后滚翻滚下陡峭的山坡,然后迅速爬起,向河边拼命逃去。
“快!快!抓住他!”队员们如梦初醒,七嘴八舌地囔了起来。
樊竹清跑得象只兔子,转眼便到了河岸边,队员们眼看就要追不上了。
“你跑不了,无耻的叛徒!”绍清沉声说道,端起手中的“汉阳造”,“砰”地一声枪响,叛徒那委琐的身子立刻象只断了线的风筝,从高高的河墈上飘了下去,眨眼便没入了滔滔的洪流之中……
天色已经大亮,空中又飘下蒙蒙细雨,绍清脸上挂满了清亮的小水珠。他甩开大步,朝县苏驻地——渣津镇走去。身后留下一串串坚实的足印……
(潘福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