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五月初九,天晴得象一面镜子样,四野格外清爽。这天下午,修水东皋村苏维埃召开了群众大会,宣布了土改方案,提出“打土豪,分田地,收回土地归农民”的口号。贫苦农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地欢跃起来。地主冷学清闻讯,一面隐藏金银、契约,一面拿五十光洋和一只金戒指给冷德鑫说:“德鑫,听说要分土地了,我的家是我一手抓起来的,不能让人家白白分掉。我们头上共个‘冷’字,是一家人,这些东西给你起个家,你的‘三角土丘’从今以后也归你管……”德鑫听见一提起“三角土丘”不由得陡然火起,地主的鬼话还没有编完,他就霍地爬起身来,将光洋戒指往地上一撒,怒悻悻地跑了。德鑫的老婆保英从没见过这许多光洋,她对冷学清那家伙虽然心中有恨,但一看到那些白亮的圆东西却又有点说不出的味道,于是,她便一块一块从地上拾起交还学清。狡猾的地主一见保英的表情,就伺机将光洋戒指往她手中一塞,鬼鬼崇崇地说:“德鑫不要你拿去,怕什么,莫告诉德鑫,你收下当作私房就是了。”保英的心微微地颤着,推却了许久,冷学清边说边跑,保英赶都没赶上。
提起这“三角土丘”确也够使德鑫痛心的。他一家七口人就全靠这一亩五分的水田维持生活。1924年冬,因为没钱过年,逼得他不得不拿它在地主冷学清家押了四块光洋,每月加二还息,五个月后便欠下了一笔八块光洋的债。正在那青黄不接的另年五月,冷学清故意要退押,限定他三天之内还清本息。冷德鑫一家大小饭都没有吃,哪来这八块光洋呢?他在走投无路时便不得不横出心写了张卖契。就这样,这“三角土丘”便落到地主冷学清手里去了。
冷德鑫比在自己身上割去了一块肉还要伤心,一回到家就躺在床上痛哭了几个钟头,全家大小也好象死了亲人一样抱头痛哭。从此,德鑫一家人便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他的五个儿子活活地饿死三个,其余两个也只留下个“皮包骨头”,瘦得叫人目不忍视。然而,在这时候,恶霸地主如狼似虎,国民党政府无法无天,象德鑫这样的穷人不缄默一些又有什么办法呢?直到1930年,党领导农民闹革命,德鑫才跳出苦海。前些天,村苏维埃政府的委员们讨论土改方案时,德鑫也被邀列席参加了。会后,主席黄国东同志还亲自找到他说:“现在是我们穷人的世界,你应该打破情面,坚决投入土地改革运动。地主是非常阴险的,我们还得随时当心,别让他们耍花招。”这些话,德鑫都记在心里。所以,冷学清一开口,他就看穿了他的鬼把戏。本来想当面揍他几下解解恨,但又考虑到马上就要开展激烈的斗争,恐怕打草惊蛇,以后不好办事,所以就只是给他一点小颜色看看就跑了。
冷德鑫把这情况告诉村苏维埃政府黄主席他们,大家都更加痛恨地主的阴险毒辣。为了先发制人,便临时改变计划,决定当晚就到冷学清家去开展工作。
太阳还有丈把高时,德鑫兴冲冲地跑回了家。一见他老婆就把刚才在村政府听到的消息告诉她。说也奇怪,在平日,德鑫要做的事,保英是没二活可说的。今天却显得特别尴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老在德鑫的脸上打转转,一句话也不说。德鑫逗趣似的说:“怎么?准备点酒菜吧,我们那块‘三角土丘’马上就要回娘家啦!”许久,保英才哼了声冷气说“德鑫,都只怪我们八个字呀!古话说得对,命里有时终是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家有钱是命运逢时,我们只有条穷命,还跟人家出头作对做什么呀!”德鑫一听,眼睛盯着窗外群山凝视了半天,许久没说什么。他想:命,穷人真是命运注定要受苦的么?难道学清那家伙用四块光洋就夺走了我那“三角土丘”也是命运注定的么?黄国东主席不是说过,穷人不能相信命运,只要把土豪劣绅打倒了,生活就会渐渐好起来的么?想着想着,突然被他老婆口悉口悉嗦嗦的哭泣声引火了,便气忿地跑出房门,说:“哭什么?我就不相信人家的命运那样好,我德鑫就该受一辈子穷的!”
这天黄昏,村子里的牛角号吹响了,农民们有的扛着梭镖、鸟铳,有的肩着锄头象潮水般的涌进了冷家祠堂,他们的身上虽然都打着苦难的烙印,但从他们那袖子扎得高高的有着巨大力量的臂膀上,从他们那炯炯发光的眼睛中,我们不难意识到:一场历史的大风暴就要降临了,这罪恶的世界即将在他们的怒火中烧成灰烬。不过半小时,一个身材魁梧的农民站在一张方桌上说话了,这就是村苏维埃主席黄国东同志。他叫一声:“受苦受难的兄弟姊妹们”时,全场马上风平浪静,连咳嗽声都没有了。他说:“我们今晚就要在苏维埃政府的领导下向万恶的地主冷学清展开无情的斗争了。首先我们要把他卡着我们穷人手写的契约拿回来,看由哪几位同志担任这个工作就请他们先去,还要预防地主逃跑。”话刚落音,全场拳头擎得象森林样,人们又轰动起来了。一个中年汉子往黄主席的那桌子一跃,挥着拳头说:“兄弟姊妹们,我冷德鑫受地主冷学清的欺压最深啰,今晚这个头应该是我带的!”“好呀!”场地上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吼声。
冷德鑫脚上穿着双草鞋,腰间紧扎着禾秆绳,挟着根柞树棍同七八个拳大胳膊粗的汉子出发了。走到中途时,樊保英一把拖着他的胳膊说:“我们是头上共个‘冷’字的,你何必这样出人头地呢?”德鑫胳膊一甩,保英打了个踉跄,他边走边说:“没眼睛的东西,他在逼我写‘三角土丘’的卖契时,为什么不说我们头上共个‘冷’字呀!”
冷德鑫他们到地主家时,冷学清故作镇静地向他们献着殷勤,花言巧语说:“快请坐,都是地方上人啦,你们要什么,只要我家有的尽管拿去。”德鑫正颜厉色地说:“学清,我们今晚不要你别的,你那所有的契约赶快交出来!”学清听说要交契约,脸色刷地一下青了,结结巴巴地说:“我将所有的田地拿出来就是,你们要那么几张破纸做什么呢?”另一位农民马上截住他的话说:“不要噜嗦,你还想留着契子以后好倒算么?老实告诉你,今天是我们的世界,别作梦。”德鑫接着气忿忿地说:“干脆点吧!不要扯东扯西的!”冷学清见抵赖不了便又耍起无赖来,眼睛一横装作很神气的样子说:“哎!德鑫贤侄,上树不要太上到梢了,老实说,我的契约全部都烧了,你们如果以为还放在那里就自己去拿呗!”德鑫一听,心中好象火上泼煤油一样,眼睛里都快要冒烟了。学清地主的契约箱放在东楼上的谷仓里他是早就晓得的。于是,手一挥,说:“什么贤侄不贤侄,我的‘冷’字和你的‘冷’字不同,你不要这样称呼我。同志们,跟我来,我们自己拿去!”说着便爬上了楼梯。这时,同他去的几个农民虽然跟着去了,但谁也没留心万恶的地主存心害命。正当德鑫爬到半梯时,学清那家伙从人缝里迅速地跑过去将楼梯死劲一扳,德鑫便连人带梯倒在天井边的麻石上面,跌得说不出话来。农民们更加气愤,将德鑫扶起后,便把学清那家伙捆绑起来,送到了村苏维埃政府。
这天晚上,村子里到处是火把,路上形成了一条条火龙,半边天都烧红了。路上的人们有的挑着满筐满筐的粮食什物,有的抬着油光可鉴的家俱,比学清那次搬家都还要热闹些。一刹时,地主冷学清家的东西几乎搬光了,所有的契约和金银也不得不在群众的压力下从地窖里挖出来。
另天早晨,太阳温柔地照着每个贫苦农民的脸,照着插在德鑫“三角土丘”中的那块竹牌,人们从那竹牌上面清楚地看到一路歪歪扭扭的黑字:“此田由贫农冷德鑫耕作管业”。
(冷郭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