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九月五日。朱溪厂的赤卫队得到大桥一个农民送来的情报:马帅殿驻了两百多个民团团丁,有一百五六十支步枪,十多支手枪。据说,他们是特来镇压朱溪厂这方面赤卫队暴动的,沿路放了两个步哨。
赤卫队长得到这个消息后,马上去找党支书商量,要给敌人一个“下马威”。
大桥离朱溪厂五华里,是修水西北的一个小村庄。一条涓涓的小溪象带子一样穿过中央,两岸是一块块稻田。庄稼收割完毕,人们忙着在田间挖粪坑或把禾兜刨光搭晒棚,一进村子就使人觉得深秋到了。马帅殿就在这村子东边的山下,东南北三面都是白区,只有西边的朱溪厂因为受着湖南平江农民革命的影响,农民组织了赤卫队,开始闹革命。赤卫队要去打马帅殿的民团,必须经过敌人的哨岗。(不然的话,走漏了消息,只有二十六支步枪的赤卫队是吃他们不消的。)党支书和队长商议后便决定派樊鸣益先去摸哨,好给敌人一个出其不意的袭击。
樊鸣益是个三十来岁的赤卫队员,是村里有名的打师傅。有一年春节玩狮灯时,他曾一个箭步跃过三张叠拢的四方桌,小孩子吓得只往大人胯下窜,看热闹的人都吐舌头。他平常不大爱说话,不说一句假话,他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他。十七岁那年冬天,父亲跟地主抬轿跌死在雪地里,另年二月母亲气疯了,不久便冻死在一所古庙里。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在地主家过着孤独的长工生活。有一年大雪天,地主要他去结了冰的田里做事,他不愿去,地主把他赶了出来,并扣了他几个月的工资,弄得他过年米都没有。另年,他决心再不给地主做长工了,就靠帮人家做些短工赚碗饭吃。六月间,平江黄金洞的农民闹起革命来,村里农民一天夜晚,商量要到黄金洞去接头,他便自告奋勇的说:“我去”。第二天,他借口跟一个亲戚到平江接客,到黄金洞走了一趟,赤卫队正式成立时,他第一个报了名。每次打土豪,他是一马当先,说干就干。这次,队长把摸哨的任务交给他,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包了”。
半夜,队伍出发了。
这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旷野黑洞洞,静寂得连一声狗叫的声音都没有。樊鸣益穿着一件紧身青布夹袄,腰上用条灰布绑腿扎得忒紧,裤脚套在袜统内,穿一双半新不旧的禾秆草鞋,反手握把小刀独个儿走在离队伍约莫一里远的前面,晚风夹着细雨吹打在他的脸上,虽然有些冷冰冰的,但他的内心却是热辣辣的,愤怒的火焰,在心里燃烧,巴不得马上就和万恶的白狗子决一场死战。走着走着,他眼前矗立着一个黑影,他屏住呼吸,匍匐在地,悄悄地爬近那黑影,抬头一看原来是棵松树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他记得很清楚,这棵树离马帅殿只有里把路了。队长白天告诉了他,从这里再拐一个弯,就是白狗子的第一步哨。
他站了片刻,紧了紧腰带,把草鞋上的沾泥在路旁的草上揩了一揩,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刚一拐弯,离眼前四五丈远的地方矗立着一个木椿似的东西,他想:“那一定是白狗子的哨兵,让我先想个法子吓唬他一下。”于是他便蹲在路旁的隐处捏着鼻子作了一声虎吼。那家伙果然吓得躲到树后筛糠箩去了,震得小树枝也沙沙直响。樊鸣益趁这机会,爬着爬着,爬近哨岗了,一步纵到哨兵身后,雪亮的刀子向哨兵眼前一晃,轻轻喝了一声“不准动”,哨兵吓呆了,来不及叫喊,早被樊鸣益将脖子掐住。
樊鸣益收拾了哨兵,才透一口气的功夫,迎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虽然躲避已来不及,他壮着胆子吆喝了一声:“口令!”没有回答。
“查哨的来了”樊鸣益想,他迅速地回转身,把哨兵的尸首踢到路旁的茅草里,执着枪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哨岗上,他把枪托挟在腋下,尽量的使自己镇静,他知道这下是非常危险的,如果查哨的来了两三个人的话,不但自己性命难保,还会误了大队的事,但临到事急怎么办呢?纵使跟敌人拼了,也得叫后面的队伍过去。因此他马上忘了危险,等待着与敌人激战一场。
查哨的过来了,从闪灼的手电光下隐约的看到来的是两个人,前面的一个高个子打着手电背着步枪,后面那个不高不大的手里拿着小驳壳枪,等他们走到离哨岗丈把的地方,樊鸣益又大喝一声:“口令!”
“剿”那个拿手枪的白军懒洋洋地答道。樊鸣益心想:让敌人问“口令”,就会露出马脚,便紧紧地追上一句:“口令下!”对方又懒洋洋地应了声:“匪”。
这时樊鸣益轻轻地放下步枪,紧握着他的小刀,那两个家伙走近身边没来得及说话,樊鸣益就举起小刀直往拿枪的家伙脖颈上刺去,只听见“嚓嚓”一声,那持驳壳枪的家伙应声倒下,另一个打手电的白军忙把手电扔下,还没来得及从肩上卸下枪已被樊鸣益卡住了脖子,轻轻地喝道:“不准动!”没提防,这家伙倒有几下功夫,兜肚一脚将樊鸣益踢倒,才推弹上膛,樊鸣益已经翻身而起一手抓住枪身,两人四只手夺起枪来,樊鸣益见夺枪不易,反而耽误时间便两手一松,让那白军来了个倒栽葱,接着飞起一脚把枪踢到很远去了。那白军从地上爬起,向樊鸣益来了个猛扑,樊鸣益趁势一闪,又让他栽了个筋斗,等他正要翻身跳起来时,樊鸣益早已扑在他身上,两个在泥泞的路上滚了几转,那家伙终于气竭了,樊鸣益咬紧牙关在他太阳穴几拳,结果了他的性命。
樊鸣益自己也累了,独自坐在路旁呼嗤地透着气,耳朵里嗡嗡直响,心也打战鼓一样跳得厉害。浑身直冒热气,休息片刻反又觉得冰凉起来,不禁打个寒噤,于是他便站起来收拾武器,准备继续前进,他弯着腰四处摸索,突然旁边树林又钻出两个人来,走前一个因为来势太急,一脚踩在死尸上翻倒在地下,后面一个挥起大刀直往樊鸣益砍来,樊鸣益机敏地往地下一蹲,避开了大刀,忙轻声的叫道:“不要乱砍,我是樊鸣益。”那倒地的一个正举起大刀准备砍,听见“樊鸣益”的声音才忙缩回去惊讶地说:“哎呀!真危险,你怎么还在这里!”樊鸣益忙拢手附在他的耳边说: “轻声点,我这搞掉三个白狗子,过去不远就是敌人的第二步哨。”
“队长等急了,怕你出事了,派我们两个接应。……你的动作得快些,大队人马都来了。”仍是那个跌倒的说。
“你怎么晓得我们是自己人?”另一个凑近他俩轻声的问。
“拿大刀从树林里钻出来的不是我们自己人是谁”,樊鸣益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情况很紧急,不要说闲话。你们赶快把这几个死鬼的枪背回去,报告队长,现在第一道哨岗已经干掉,队伍可以从山上迂迥过去。
两个尖兵依照樊鸣益的话扛着两支步枪回去了。
樊鸣益把小刀插在腰间,拿着手枪雄赳赳的向第二步哨走去。
“哪个”!离哨兵两三丈远那哨兵就大声吆喝着。
“查哨的”樊鸣益学着那拿短枪的白狗子的声间简切吐出这三个字,并特别加快了他的步伐。
“口令”那哨兵又喝了一声。
“剿匪!”樊鸣益大胆地走去。在距哨兵只丈把远的地方用手枪对着哨兵厉声喝着:“不准动”没料到哨兵的枪已上顶膛火,在樊鸣益走近前去缴枪的时候,哨兵先放了一枪,樊鸣益应声倒下。
哨兵打了一枪,没命的往马帅殿回跑,随着又向后打了一枪,这时,赤卫队员们早就布满在周围山头,听见哨上的枪响,便在四山上开起火来。这也是枪声,那也是枪声,密密麻麻的一片。白狗子们从梦中醒来,不晓得来了多少红军,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有的打着赤脚跑,有的穿着短裤跑,有的连枪都拿不赢用双手抱着脑袋跑,有的边跑边向天放枪,一忽儿,赤卫队的大刀队冲下山来了,“活捉白狗子”的声音喊得震天响,白狗子乱成一团糟,不知如何是好。有一个拿手枪的矮个子边跑边破着嗓子叫“不要乱”,一不小心,一脚踩入粪坑,往里面栽了个跟头,吃了几口粪水,挣扎起来只是拼命跑,向后扣了几下扳机都没打响一枪,原来枪膛内灌了许多粪水。赤卫队员举起大刀穷追猛赶,追到一个下坡的地方把他们抓住捆了起来。
这次战斗一共俘虏了二十几个白狗子,缴获了三十七支步枪,八支手枪,杀死了白狗子五人,经过审讯,那个吃屎的家伙就是一个什么“队长”。
赤卫队员们都兴高采烈地回到了营地。只没有发现樊鸣益的影子。队员吴香才说:“我下山时碰见哨岗边也有个死尸,一定是被白狗子的哨兵杀死了。”大家都很难过,尤其是队长和党支书几乎要为他流出眼泪。都说:“我们一定要为樊鸣益报仇!”
雄鸡叫了两遍,外边显得格外黑暗。正当大家都以沉痛的心情在谈论樊鸣益时,门外有人大声喊“开门!”
开门一看,原来是樊鸣益回来了。他满身水淋淋的,一跛一跛地走进来,满脸笑容的对大家说:“对不起,给大家受了虚惊!”
大家又高兴又惊奇,一下子把他围了起来,问他怎么脱险的。樊鸣益简切地答:“哨兵第一枪原来没打中我,可是我知道第二枪会接着,所以我就不得不自愿倒在河里去洗个冷水澡”。听见他这饶有风趣的话,大家都大笑起来。
队长说:“你们看,人家这么水淋淋的也不让他去换换衣服”接着对樊鸣益说:“去,换好衣服再来谈吧。”
原来樊鸣益听见枪声,本想去参加战斗,但不知怎的,两只腿好象棉条似的,实在酸软得支撑不住,几次想从溪里站起来都倒了下去。他心想,这下可糟了,留下一条半身不遂的生命,今后怎么能打白狗子呢?长久蹲在这条溪里也不是个办法呀!如果天亮被敌人发现怎么办呢?于是,他牙关一咬,就用两只手死劲的往岸上爬,虽然身子好象压上千斤石一样沉重,两只脚腿上好象尖刀划的一般,也顾不得疼痛。爬呀爬的,便碰着一个“走反”的农民,樊鸣益隐约的看到他挑着一担东西拼命的往深林中跑,便猜出是个老百姓,大胆的叫住他,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那农民听说是赤卫队员,忙放下担子把他背到附近树林中,让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并暗中给他推了推血脉,樊鸣益又从自己的内衣袋里摸出一些打药(这是他经常带在身上保命的)吞服了,歇了片刻,又叫那农民搀扶他在林间慢慢地来回走了几回。这时,他的脚腿不那么酸软了,只是皮肤上象针刺的一样又痛又热,勉强可以走路。他在树林里坐了片刻,再也听不见枪声,知道白狗子跑了,自己的队伍一定回了家。就和那农民分手,一跛一跛的走了回来。
(匡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