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洛阳城内张灯结彩,四下里一片喜庆气氛,显得热闹非凡,被围困了许久的洛阳人终于可以弹冠相庆了,逆贼李密被彻底打败了,这个洛阳人心中的梦魇终于不复存在,如今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的进出洛阳城,可以随意的在城外折柳踏青,这是多么惬意美好啊!
郑国公王世充此时也是心花怒放,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被搬开,此番虽然还没有彻底斩杀李密,可凭他如今仅余的可怜实力,被剿灭指日可待。
此时他正在府中设宴款待此役立下大功的张永通和叶天信,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张永通,看着对方那一张因酒意膨胀而微红的面颊,王世充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冷笑一声,在洛阳城内只能是自己独尊,岂可让一个编造出来的神棍获得军士信仰。
与李密这一战洛阳方大获全胜,绝大多数隋军将士均认为乃是周公使者张永通神力所致,对其崇拜的五体投地,奉若神明,这种情形是王世充决不愿看到的。
王世充看了一眼面前的张永通,冲一旁的叶天信使了个眼色,叶天信会意,微微颔首,端起案几上的酒盏,站起身形,朗声道:“此番击溃李贼,皆仗郑国公运筹帷幄,贫道敬郑国公一杯,聊表敬意。”
王世充大笑,举盏一饮而尽,张永通也慌忙站起,端起酒盏相敬王世充,王世充显得甚是高兴,来者不拒,很快就酩酊大醉,被侍女扶进内室歇息。
叶天信和张永通此时也是醉态毕现,挣扎着告辞离去。出了郑国公府,叶天信打了一个酒嗝,笑着对张永通言道:“张先生,此遭击败李密,你功不可没啊,贫道深感钦佩,来郑国公府邸之前,贫道已令徒儿在观中摆下酒宴,还请张先生赏脸,前往贫道观中,你我二人接着痛饮一番如何?”
张永通只觉酒意上涌,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快意,叶天信的建议他竟深以为然,如此好意岂可相拒?况且他也知道眼前这位道人可是深得王世充宠信,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当下大声允诺。
若是张永通还有几分清醒的话,他会发现此时的叶天信笑容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诡谲。
深夜的洛阳城内,此时大多数人已经进入梦乡,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叶天信和张永通跌跌撞撞的走到了一座桥上,桥对面一座巍峨道观耸立,门口两盏昏黄的灯笼兀自发出微弱亮光。大门上方,高高悬挂着一块大匾,上面书着“玄都观”三个大字,这正是是叶天信主持的道观。
叶天信打量了四周,见四下里无比寂静,漆黑一片,他突然森然一笑,面露狰狞之色,酒醉之态竟是一扫而空,就听叶天信阴测测的对张永通道:“张使者,周公他老人家此际正在等着你呢!”
未等张永通反应过来,就见叶天信袖中寒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短刃正插在张永通前心要害处,张永通一双眸子睁的老大,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天信一抬手拔出短刃,一股鲜血从刀口中飞激喷出,张永通打了几个趔趄,慢慢的萎顿于地,抽搐了几下就此气绝身亡。
叶天信俯下身来,看着张永通那死不瞑目的双眸,不禁发出一阵冷笑道:“愚蠢的东西,你以为你真是什么周公使者不成?”在寂静的夜晚,叶天信的冷笑声宛若枭鸣,就见他将短刃纳至袖中,单手一把抓起张永通的尸身,竟如同无物般随心,几个纵身间便有如大鸟般消失在玄都观内。
枯草几可及膝的古道上,一队七零八乱的人马正在前行,凄艳的夕阳照耀下,骑在马上的李密,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红光,看上去有了几许庄严,可是在张昱等人的眼中,却是分外的刺眼,甚至就像一片血色海洋,每个人都默不作声,耳中只听到坐骑粗重的喘息声和散乱的马蹄声。
半响,张昱打破了沉寂,他沉声对李密道:“魏公,为今之计,只有到黎阳城落脚了,好在徐世绩兄弟尚有两万大军驻扎黎阳,届时两军合至一处,好生休整一番,再图击败王世充。”
李密闻言眼睛一亮,可瞬间眼神便暗淡下去,他没有言语,默默的骑在马上前行。
此时就听王伯当冷笑一声道:“张将军此言差矣,恕王某人不敢苟同,当初主公诛杀翟让时,若不是张将军之力,那徐世绩早做了刀下之鬼,如此深仇大恨他岂能轻易忘掉,此番我等冒失前往,只会沦为阶下之囚,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张昱闻言眉头一轩,欲待反驳,却见李密面色苍白如纸,他顿时胸口一堵,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在张昱的心中,也丝毫没有把握让徐世绩能够不计前嫌,那个孤傲的公子哥看上去也绝非心胸开阔之辈。
李玄英则想起当日徐世绩身受重伤,气息奄奄萎顿在地的情形,那怨毒的眼神至今让她思来不寒而栗,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重伤他的元凶,要是真的徐世绩翻脸寻仇,落到他的手中下场可想而知,想到这李玄英打定主意,决不能前去投靠徐世绩。当下她也肃然道:“密公,王将军此言甚为有理,黎阳城绝计去不得。”
李密仰天长叹一声,落寞道:“黎阳是绝计不能去的,想那徐世绩定然已布下甲兵,正在等我自投罗网,可笑我李密纵横一生,一度拥兵百万,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说完唏嘘不已,众人也是默然无语,一时不知从何安慰。
半响李密勒住缰绳,转过脸来对众将道:“诸位,如果我南以黄河天险为界,北以太行山为屏障,东连黎阳,只要我李密一日不死,想那徐世绩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反叛,如此慢慢收集部下,再图进取如何?”说完目光期翼的看着众将。
这时就闻祖君彦叹道:“密公,如今我方刚遭惨败,军卒之心危急惊惧,若再停留此地,恐叛逃之人有增无减,不出几日,士卒定逃散无余,要知人心不愿,难以成功啊!”王伯当、李玄英等将领均纷纷颔首称是。
李密闻言半响不语,忽的凄然道:“想我李密起事靠的就是诸君,现今诸君既然都不愿意跟随于我,密之道穷矣哉!今已兵败,久苦诸君,密当自刎,请以谢众。”说完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便欲横剑自刎,张昱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死死抱住李密,王伯当等人则近前夺过李密手中宝剑。
李玄英扑到李密怀中哭道:“密公万万不可寻此短见啊!”其声凄凄惨惨,余者闻之皆落泪,即便天性凉薄如王伯当之流,此际也是潸然泪下。
贾润甫大声道:“魏公,昔日汉高屡败,终得天下,项羽长胜,卒遭夷灭,今魏公作此短视之举,实非丈夫所为。”
李密面上没有任何血色和表情,只是双拳紧握,手面上青筋凸起,他目光环视众人,忽然仰天大笑,半响方止住笑声,扬声道:“诸君既不弃李密,密当与诸君共富贵,想我李密与唐公李渊乃是同族,兼有往日称兄道弟之旧情,尽管未曾陪唐公一同起兵,但我东阻洛阳,断了隋室西归之路,大败逆贼宇文化及,使唐公不战而安然占据长安,也是大功一件,既如此,我等当西入关中,投奔唐公李渊,此实乃上上之策也。”
话音未落,就听一人厉喝道:“魏公,此事万万行不得!”众人定睛一看,赫然便是张昱,李密面色微变,沉声道:“贤弟何出此言?”
张昱看着李密,诚恳言道:“魏公,想那李渊父子皆枭雄之辈,有虎狼之心,岂肯容魏公这等人物于左右,初始会以魏公之威望招纳四方贤才,时候一久,定不能相容,即便魏公韬光隐晦,也无法令李氏父子放心,届时其余众人皆可富贵,独魏公难逃斧钺加身。”
李密闻言默然不语,王伯当则大怒道:“张昱,你休要在此危言耸听!”张昱霍然转身,一双眸子冷森森的盯着王伯当,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厌恶面前的这个人。
王伯当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凌人劲道如山般挤压过来,想要出言相讥,却偏偏觉得周身皆被这股森森气机所压迫,一时竟无法动弹分毫,口中也是连一句话都难以说出,一张枯黄瘦脸上此刻已是殷红一片。
秦琼见状皱了皱眉,有意无意的近前,他一脚踏在了两人之间,王伯当顿觉周身一松,如山压力顿时消失,可已是冷汗透衫,当下他不敢再出言相激,只是饱含怨毒的看着张昱。
张昱复又大声对李密言道:“魏公,一入关中,生死皆操控于他人之手,还请魏公三思啊!”李密沉吟许久,方悠悠叹了一口气,道:“张贤弟,我意已决,此遭唯有投关中一途。”
张昱闻言心若死灰,一种无力感漫延全身,眼前的李密末路穷途,王世充麾下追兵不日将至,偏偏又投靠徐世绩不得,麾下士卒这些天悄悄逃的逃,散的散,余下不到八千人,全军上下士气低迷,投靠如日中天的李渊看上去好像是一个上好选择。
可是张昱和李渊父子昔日打过交道,深知这父子二人的厉害,他们绝不会容得下李密这头猛虎的存在。
他的眼前再度浮现二公子李世民那俊朗淡定的面容,曾几何时张昱一直拿他当自己的潜在对手,视为当世最大的敌人,可如今却要灰溜溜的投靠于他,这让张昱如何甘心。
李世民这个人确属一代人杰,任谁和他一接触,都会如沐春风,不知不觉就被其吸引,在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无可形容的气质,仿佛他天生就有一种沛然难当的自信,在这个世上,没有李二公子攻不破的险关,没有他战胜不了的敌人,即便是素来自负的张昱,每每想起他,心中泛起的也是一种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的心情。
他仿佛看到李世民嘲弄的对他笑道:“张昱,你终于还是前来投靠于我了,也只有在我的麾下,你才可以尽展所长,实现裂土封侯的抱负,当初你又何苦与我为敌来哉?”在这一刻,张昱忽然觉得,自己情愿在绝望的深渊中就此沉沦,永远也不要再醒来。
可李密的眼神分明告诉他,西进关中,投靠李氏父子之事已经不容商量,想到这张昱暗中下定决心,冲着昔日情谊,自己决不能在此危难之际丢下李密不顾,既然李密铁了心要归顺李渊,也不是自己所能够左右,如今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护送他平安抵达长安,也算是全了兄弟之义。
但是张昱也暗下狠心,到了长安,他绝不随李密投靠李氏门阀,即便从此归隐也在所不惜,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使他无法容忍自己再遇到李世民。
想到这张昱低声道:“魏公,小弟有一事想与魏公单独谈谈。”说完拨马前行,离眼前诸将约有十几步远,李密微微颔首,也是催马过去。
张昱看着眼前的李密,就见其老态毕现,耳边发梢皆已斑白,已全然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和睿智,数月前,魏公李密还是威慑天下,不可一世,可短短几个月,竟落至这副田地,世事变幻无常,确是让人无法预测。
想到这张昱心中不禁一阵恻隐,复又是一阵痛恨,恨自己,更恨李密,要是李密听从自己相劝,不下毒手诛杀大龙头翟让,导致瓦岗内部四分五裂,事情何至于此?可此时悔之晚矣,为山九仞而功亏一篑,张昱清楚的知道,从此以后,李密再无机会卷土重来了。
张昱黯然道:“魏公,你我多年兄弟,可谓情同手足,此遭关中之行即便刀山火海,小弟也要护送你安然到达长安,可是我决不愿再以此身伺那李氏父子,届时到了长安,小弟将独自归隐,不再追随魏公于左右,还请魏公成全。”语气中带着几分苦涩和决绝。
李密默然,半响方道:“咱家深知贤弟心高气傲,不肯屈于人下,断不敢让贤弟为难,只是还望贤弟不要丢了兄弟情分,时常来看看哥哥我。”
如血残阳下,张昱只觉李密在马匹上的身影是无比的孤寂落寞,不觉虎目微红,他转过脸去,害怕让李密看见自己眼中几欲夺眶的泪水。
这时候,天空一只乌鸦不识趣的从一旁掠过,呱的一声凄鸣后便飞向远方,这使张昱更是多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天色将晚,旧的一天已将过去,可新的一天等待李密和自己的又是什么?是阳光坦途,还是万丈深渊,又有谁能够未卜先知啊!以后的事情,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