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预览:
暂无简介……
注意:阅读本文需要消耗点数12 点和金钱 0 元!!
你确实愿意花费 12 点点数和 0 元金钱!来阅读本文吗?
我愿意 我不愿意
(说明:有效期用户可不受点数限制)
传说之三:五爷的鹤顶红
关于妃子村,我知道的渐渐多了。然而,我所知道的并不是来自纸页,那纸页上记载的,用我的眼睛看有很多的不可靠,也有很多的不真实。那些编撰家谱的人都是聪明的,并不像我一样傻里叭叽地,把我家族里的那些丑陋一并揪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过于愚蠢和轻率了。我曾偷偷翻阅过许多家族的家谱,并没有发现什么有模有样的东西。我仿佛记得,外祖父的家族同二姨相好的那个逼笋的男人的家族,其祖上好像是私交甚笃的同僚,似乎一直有着指腹为婚的陋习,家谱里却饰以两家至交亲上加亲的漂亮词汇。家谱里还有许多类似的记载。我觉得那些文字就像一只只黑色的蝙蝠,一直在妃子村老少爷们的心空里窜来窜去,挥之不散。
后来,我常常怀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笼罩在五爷红樟木箱上的神秘也渐渐消散了。我对那一堆发黄的类似经卷的纸页失去了兴趣。那种竹膜薄的纸页,如果用来充当揩屁股的手纸,那是柔软而舒适的,只要不担心墨迹脱落在屁股上。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对谁有意义。对一个村庄刨根究底,绝对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该做的事情,我不停地询问自己,我是不是闲得无聊,是不是无聊得堕落呢。然而,没有谁告诉我,我将做什么,我该做什么。
也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冰冷的,是残忍的。就像解牛的庖丁,将妃子村当作一头牛,一刀一刀,剥开它的毛皮,切断它的筋骨,赤裸裸地置于案砧上。我似乎听见妃子村骨头断裂的响声,以及她痛苦的呻吟。可是,我并没有因此停止那只操刀的罪恶之手。我终止了在纸页里找寻妃子村遗迹的眼光,而在祖母和母亲那里,我渐渐学会了聆听。我明白,许多的故事和传说之所以能够日复一日地流传,就是因为有像我一样虔诚的聆听者。我参悟到,聆听也是记录历史的一种重要方式。有时候甚至是偷听。我将以这种方式记录妃子村一些散逸的历史。
我在聆听的过程中发现,祖母的话语总是片断的,省略的,往往在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我不知道祖母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习惯,是不是在我之前的聆听者无法忍受她的冗长,或者祖母是以中断的方式来吸引别人的听觉。有一点我是感觉清晰的,祖母的话语明显多过母亲,这同祖母的孤独有密切关系。而母亲呢,很多时候都不需要我这样的聆听者,她往往扎堆在妃子村的女人群落里,不愁没有听众。我记得,祖母只给我讲过一个完整的故事,唯一一个完整的故事。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同祖母自身的遭遇有没有关系,又有什么关系。然而,不管什么关系,祖母的讲述是清晰的,故事也是完整的,这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享受了。
祖母的故事里没有确切的年代记忆,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我只知道,这个故事同五爷有牵连,同五爷从汉口带回来的鹤顶红有着致命的联系。由此判断,故事发生的时候五爷正年轻,祖母也正年轻,但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出生,或者出生了多久。那时候,妃子村流行的建筑都是芝麻黑的花岗岩打磨的基石,殷实的人家还要在大门口立两个石狮子。妃子村的墓葬也是奢华的,不仅要用花岗岩打磨一字石,还要在坟后竖起高高的座山碑。更有甚者,墓前还盖起了石头亭子,雕梁画栋,豪华气派,有种虚饰的尊贵。妃子村有的是石材,少的却是石匠,尤其是手艺精湛的石匠。
那一年,妃子村有族大姓似乎发达了,男人们吵嚷着要建祠修庙,一方面供年末岁初祭祀,另一方面正好显摆家族的繁荣。男人们早勾了图画,那腾空而起的飞檐,那威武雄壮的石狮,在纸页上似乎就有无限的气势。如果仅凭妃子村男人们的力量,这图画只能是纸页上的辉煌了。他们不得不从异村请来了工匠,虽则羞辱,却又无可奈何,妃子村的男人们只能做些伐木取石做砖烧瓦的粗活。最早进村的是个小石匠,祖传三代的石匠手艺,人也长得不赖,卧眉隆额,膀阔腰圆,浑身的阳刚气。打锉基石,雕狮刻花,并不是一日两日的活计。妃子村的男人们怕坏了村里不得留宿异村男人的规矩,不得已在山坡上搭了一个简陋的草棚,小石匠的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咫尺见方的地头。
却有一个寡妇,在山头采摘栀子花的时候偶然遇见了小石匠,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再来的时候顺便捎带了些茶水给小石匠。一来二往,两人渐渐有了些意思。不过,寡妇不知小石匠的来历,小石匠也不清楚寡妇的家世,这意思只能囫囵着藏在各自的肚子里,谁也不好说破。待到石匠的活计完了,小石匠也清楚了寡妇的日子,便将藏了多日的话语对寡妇表白了。经过这许多日子的接触,寡妇见过了小石匠的人品和手艺,心里头早存了一份渴望,只是寡妇人家不好说出口,现在,小石匠一说话就什么都顺当了。过些日子,小石匠便托了媒人来说亲,想娶了寡妇去那异村,寡妇更是喜上眉梢。然而,妃子村的男人们却不答应寡妇嫁与那异村,只依照村里的规矩,叫那小石匠做倒插门的女婿,否则就成不了事。小石匠却是铁了心与寡妇成就美事,也就不在乎倒嫁与寡妇,欣然应允了。
一个如花似玉的寡妇替异村的男人热了被窝,这是妃子村男人们极没脸面的事情,然而男人们见识过小石匠的手艺,妃子村离不了这样一个手艺精湛的小石匠。男人们的算盘敲得鬼精,小石匠不仅老老实实替妃子村的男人开山锉石,还将祖祖辈辈不外传的手艺传了一个妃子村的男人。妃子村的男人们似乎沾够了便宜。我猜不透妃子村的男人们答应这门婚事时是怎样的心情,也不知晓小石匠和寡妇婚后的生活是否美满幸福,祖母在讲述的时候似乎也没有说。我猜不透祖母为什么回避了那些生动的细节。故事在祖母平静的叙述中直奔结尾了。祖母的简单让人无法阻挡。就像那个异村的男人结束在妃子村的生活一样,简单而短促,令人猝不及防。就在一个暮色四合的黄昏,小石匠倒在了返回寡妇身边的路上。他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朝前伸使劲抠着一簇野草,他的鼻孔里流出同芝麻红一样颜色的液体。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听祖母说,小石匠就死在五爷从汉口带回来的那瓶鹤顶红上。喝了用鹤顶红浸泡的毒酒,就是神仙也没治了。祖母的眼中暗含了许多泪滴。至于小石匠怎样喝的毒酒,同谁一起喝的酒,这些关键的细节都被祖母忽略了。我猜想,祖母可能也不清楚这些细节。然而,不管丧失怎样的细节,却不伤故事的真实。小石匠就下葬在那片采花的草坡上,祖母说。我似乎见过小石匠的坟塚,被乱草覆盖,上面有一簇野艳的荞头花,细碎的花朵,血红的颜色。我似乎还记得祖母牵着我走下山坡时,顺手将她头顶的花冠套在坟顶上。
父亲的寻找
无论哭泣还是梅花傩,父亲对于圣殿的祭奠都是虚无缥缈的,纯粹是故作的,是哗众取宠的表演。圣殿早在父亲的孩提时代就已经消失,圣殿停留在父亲心中的具体影像,同别人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两根光秃秃的石柱,其它什么也没有。这在父亲心中肯定是件非常别扭的事情,也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很多时候,我发现父亲一个人在圣殿周围逡巡,他埋着头,佝偻着脊梁,专注地在草地上寻找。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在找寻圣殿的残骸。散落在草丛里的残石断砖都被父亲集拢了,堆在圣殿的空地上,有半间房那么大。找寻的收获让父亲兴奋不已,他环绕圣殿转着圆圈,不断扩大寻找范围。对于每一个微小的收获,父亲都要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喝上半杯酒,家里的酒坛一天天浅了下去,很快就见了底。地面上的寻找收获甚微的时候,父亲又改变一种寻找方式,他的目光像椎子一样穿透草皮,潜入了泥土。他像一个精心耕作的老农,一锄一锄,将圣殿周围的土地翻了个透。父亲将找寻到的砖块一块块洗净,齐整地砌在一起。我见过那些砖块,质地细腻,表面上还有精美的图案。父亲甚至还挖到了一块大理石的匾额,宽五尺长逾丈,好像刻着字。父亲将镶嵌在石隙里的泥土用竹篾轻轻剔除,石头上便浮现出圣殿两个字,字迹雄浑有力,这是我见过的妃子村里最漂亮的书法。石头的边缘似乎还盘着两条龙,好像抱守着圣殿的字迹。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痴迷于收集圣殿的残骸。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好像从来没有如此投入如此快乐地做过一件事。在妃子村,即使再多的事情,父亲也用不着亲自动手,在家里也是一样,母亲是勤劳的,正是她的勤劳掩盖了父亲的懒惰。我感觉父亲是别有所求。我的猜测果真没错。圣殿匾额的发现惊动了妃子村所有的老少爷们。五爷来了,他颤巍巍地挪着脚步,一步一步走近了匾额。大理石的匾额倚在石柱上,五爷的手紧紧扣着了石匾的边缘,就像一个孩子死死拉着他母亲的衣角。他的嘴角不住地嗫嚅着,眼睛里似乎还含着泪光。我听见他不断在重复几个简短的词语,圣殿,我的圣殿呵。他的声音没有叫喊时的那么喧嚣,但我听得异常清晰。是的,我听的绝对没错,他反反复复说的就是这些。
最让我惊诧的是,我的历史老师,那个病态的男人也来了。他依然戴着两片墨水瓶底厚的玻璃镜片,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轻轻叩打着石头匾额。他的两条瘦腿也不闲着,围绕匾额前后左右地转着圈儿。后来,那个病态的男人在五爷和我父亲之间停住了脚步,他的声音又从指缝间漏了出来,他说,这的确是一块年代悠久的匾额呵,精雕细刻的图案,刚劲厚重的书法,看那圣字的一捺,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呵。这是妃子村最珍贵的文物呢。就在他说话的短暂时间,我看见围住石头匾额的男人们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有如一只只红亮的灯笼。
我注意到父亲的眼神并不像妃子村另外的男人。他的目光也是落在石头匾额上,却是一动不动,这是父亲思索的习惯姿势。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心有所动。也许石头匾额的发现,是冥冥之中对父亲的一个暗示。我暂时还猜不到父亲会如何理解这个暗示,也想不透父亲会怎样回答这个暗示。但是,我断定,父亲一定会有所动作。他的动作一旦施展出来,妃子村将没有人阻挡得了,也没有人敢于阻挡。
也许我应该感谢父亲,他的发现为我的虚构再次提供了有力的物证。然而,父亲的寻找绝不是为了给我提供证据,无论我是延伸祖母或者父亲的话语,完成他们未知部分的虚构,父亲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也明白,父亲的寻找远远没有停止。终于有一天,五爷,父亲,我的历史老师,他们三个人同时走进了我家的厅堂。我的历史老师,他的腋下夹着一卷地图那么大的纸轴。父亲从历史老师手中接过纸轴,并在那张暗红的八仙桌上铺展开来,纸页迅速覆盖了整个桌面。那是一幅工笔画,画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两边对称砌着三重气宇轩昂的飞檐,正门立着两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两根龙爪飞扬的石柱中间就是那圣殿的匾额。是的,这就是父亲梦寐以求的圣殿呵。我注意到,父亲的脸色是庄重的,动作是轻柔的。我似乎从中看出了父亲祭祀的姿势,炫耀的神采。我的历史老师说,村长,这是妃子村真正的圣殿呵,不管谁重修圣殿,他都是妃子村显赫的功臣,必将载入妃子村的历史,流芳百世呀。
那一刻,父亲的眼睛突然爆满了火花。我知道,那是历史老师的话语擦亮了父亲的眼睛。就连站在他们旁边的哥哥,那个下巴上涂着一抹浅黑的男孩也是一脸红亮。然而,在我看来,历史老师的话语不过是画蛇添足。从收集圣殿残骸的第一天开始,父亲似乎就在运筹帷幄,早已在内心一次又一次地修筑梦想中的圣殿。我不敢揣测,他从梦幻中苏醒过来的感受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而现在,这卷纸轴似乎再次缩短了父亲的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就在那天晚上,圣殿的空地上又燃起了篝火,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又在那里疯了一个晚上。
我真的不明白,重修圣殿对于妃子村有什么意义。那个病态的男人始终是病态的。我甚至感觉父亲也感染了相同的病变。父亲的梦想是那样可笑,是那样幼稚。我似乎看到父亲的形象不断在萎缩。也许我是愚蠢的,一次又一次地公开父亲的隐私。我应该有义务为父亲而担心,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事实上,我在内心的确为父亲担忧过。只是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自己的担忧竟然变成了一种真正的预言,它是那么恶毒。
就在父亲筹措资金的时候,祖母和母亲送给我的玉石与金钗突然不见了。我翻遍了我的卧室,也没有找到它的影踪。我想到了哥哥那灼伤的目光,趁他不在的时候我进入了他的房间,我在他的房间看到了一座小巧的青铜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不得不将实情告诉了祖母和母亲,然而,她们也是一无所获。就在我寻找玉石和金钗的时候,我的那些玩伴一个个变得惊慌失措,四处翻箱倒柜,似乎也在漫无目的地寻找什么。似乎妃子村的空气里都藏了窃贼。我重新回忆了一遍找寻的地方,担心忽视了一些角落。我突然想到了父亲的房间,那是我始终没有找寻过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那块地方,但我觉着我的想法是那么阴险。我像一个窃贼一样进入了父亲的房间,然而,就在那个放着家谱的木箱里我找到了一个包袱,里面包裹的竟然全是金银饰物,其中就有我的玉凤和金钗。
二姨的金背大红
关于二姨,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然而,我总是无法说得那么坦然。我曾多次跟随在她身后进入那片竹林,但我感知,二姨好像怀有一股独自拥有竹林的强烈渴望。二姨不像母亲,对待什么都是平淡的;也不像三姨,对待什么都容易忘怀。很多时候,二姨总表现得那么痴迷,那么执著。我仿佛看到,那片竹林变成了二姨生命中的一个陷阱,她就沉陷其中,永远无法脱身而出。是的,那真是一个陷阱,我也差点陷入其中。竹林是那么浩瀚,那么辽阔,就像一个男人宽厚的胸怀。虽说我没有倚靠过任何男人的胸膛,但我的内心早已存着一份朦朦胧胧的温柔与冲动。我距离成熟还很遥远,对于竹林,就像对待梦想中的男人,我的感觉是那么美妙。
当然,一个成熟的女人对于一片自然之林的热爱,绝对不是那么纯粹的热爱,事情也远没有这么简单。二姨对于竹林的热爱同一个男人有关。我见过那个男人,那个逼笋的男人。他就像一棵挺拔的竹子,伟岸的肩膀,宽厚的胸怀,棱角分明的脸谱。我惊叹于一个整日握着篾刀的男人,竟然有着如此浓郁的阳刚之美。他似乎就是那个我曾无数次梦见的男人。我突然明白了二姨为什么那么沉迷于一片竹林。如果换了我,我有可能比二姨还要热烈。因为在妃子村,我看到了太多琐碎的男人。
进入竹林的二姨,似乎将什么都忘了。她扔掉画笔,将画纸撒向天空,然后冲过飞飞扬扬的纸雨扑进了那个男人的怀抱。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羞色,有的只是灿烂的笑容。那一刻,二姨是幸福的,也是忘情的,她甚至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看见她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同那个男人一起搬瓦缸,压笋片,片刻也不能安静。我的目光随着他们忙碌的身影而流动。我不知道自己是羡慕还是嫉妒。然而,不管羡慕或是嫉妒,这些已不再重要。因为我在内心根本无法接受一个事实,这么伟岸的男人,干的却是祖母认为充满原罪的活计。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过于多愁善感。不过,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潜藏在生命中的分裂和错位。我不得不逃离那片竹林,把浩瀚和辽阔留给二姨和那个逼笋的男人。我不能失陷在竹林的陷阱里。后来,我多次从竹林经过却始终没有再进去,甚至我还梦见过竹林,但在行走的时候,我再也没有萌生进去一探虚实的念头。直到现在,我依然坚守当初的决定,那片竹林不属于我,它只能完全属于二姨。
我大声告诫自己,暗恋结束了,一个幻想中的影像破碎了。我没有悲伤,也没有落寞。也许这是妃子村每个女人在少女时代都曾有过的冲动和幻想。我似乎同她们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我始终无法判定自己的逃离是不是彻底的。我一次次接受了二姨从竹林里带回来的小礼物,有时候是一束芬芳四溢的花朵,有时候是一捧甜美可口的草莓。我至今还收藏着的是一只竹编的小鸟,挺立于竹枝上,羽翼张开,仿佛就要腾空而去。竹篾光滑细密,翅膀上甚至还编出了好看的花纹。我真的不敢相信,那双宽大厚实的手掌竟藏了如此精巧的手艺。那只竹编小鸟一直挂在我的床头,每个晨曦,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都看到它在我的头顶翩翩飞翔。
当我再次走近二姨和那个伟岸男人的时候,我的内心已彻底平静,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搅乱我的平静了。那一次,我去的是二姨在观舞台的新家。观舞台就在竹林的右翼,偌大的一块平地,铺垫着平整的花岗岩。一片黄墙黑瓦的院落,前面是半人高的女墙。我去的时候正是秋天,山野的景色已显出萧杀和败落,黄叶凋零,林中枯枝高耸。然而,就在我踏上观舞台的瞬间,我的眼前突然红亮起来。我看见花岗岩的边缘,四围的女墙下,被大片大片大红的颜色所包围。我不认识那种花朵,在妃子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花瓣的正面是那种眩目的大红,背面却是雍容的金色。二姨说,这是金背大红,一种观赏性的菊花。我注意到,二姨说话的时候,她的眼里满是金背大红的金色。
我绝没有想到,在距离妃子村中心遥远的观舞台,竟然潜藏了这么美丽的花朵。它炫耀的金色不应该属于妃子村。我不知道遥远的异村,那个叫艾的村庄里是否也有类似的花朵。我仿佛看见,清朗的月夜,观舞台上轻歌曼舞,水袖长舒。那个避难者,在醉生梦死地逍遥。我不敢否认我虚构的真实。竹林,观舞台,金背大红,在这一连串的名词背后,我似乎发现二姨正以另一种方式远离妃子村,远离父亲的圣殿。然而,我无法估量的是,二姨同妃子村的距离到底有多远,五爷叫喊的声音又能否将二姨覆盖。金背大红究竟是不是妃子村一种真实的历史。没有人告诉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三姨的爱情
毫无疑问,三姨应该是一朵花,绽开在妃子村老少爷们的心坎上,泼辣而恣肆。我早就有一种预感,三姨不属于妃子村,不属于妃子村的老少爷们。我暂时还没法肯定我的预感是否正确。在我的心中,既怀有对三姨旷世美丽的震颤和感动,又潜藏对三姨旷世美丽的担忧和妒忌。我爱着三姨,爱着妃子村的每个姐妹。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忠实地记录她们的美丽。我自始至终坚持这么做。我多么渴望有一天异村的男人能够看到,在妃子村的历史中有这么一群女人,她们灿若妃子,却又怀着旷世的孤独。
我有幸目睹了妃子村女人旷世的美丽,更希望见证她们美好的爱情。然而,对于爱情,我是陌生的,未知的。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对我谈起爱情。我不知道,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怎样的形式怎样的内涵才是爱情。父亲和母亲的野合,二姨和那个逼笋男人的金背大红,我和羽第一次唇齿之间的接触,这些是不是爱情,又能否算做爱情。还有三姨,同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调笑,同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媾合,是否是另一种爱情的表象。对于他们,我似乎怀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就像一个纯洁的观众面对一场触目惊心的表演,冰冷而绝望。
然而,我不能因为我的恐惧而否认见到的事实。我无法探知,异村的爱情是否也同我在妃子村看见的一模一样。从母亲她们身上,我似乎明白了一点,情感世界是孤独的,女人进入男人的世界也是孤独的。我必将面临这样的孤独,就像妃子村的每个女人孤独地面对男人。而且我在内心渐渐觉着,母亲,二姨,三姨,她们都是我最亲爱的姐妹,但她们永远不是我志同道合的朋友,虽然她们从来没有拒绝我进入她们的生活。在她们情感之外的世界里,我只能像一粒找不到子宫的精子一样游离。
也许我是阴险的,因为我一直窥视着她们的隐私。我目睹了父亲和母亲在草地上的翻滚,也撞见了二姨背倚瓦缸同那个逼笋男人赤裸的拥抱。我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九曲池的岸边,像欣赏一幅图画一样观看三姨同那些男人一起裸泳。水中的三姨就像一条小鱼,灵巧地摆动身体,一次又一次,从男人粗野的臂弯里逃脱。三姨的笑声漾满了水面。三姨似乎永远是自由的,没有哪一个男人捉住过三姨。我渐渐听出,三姨的笑声里不单单是嬉戏,好像还有戏弄嘲讽的音韵。我似乎也产生了错觉,特别是三姨笑着的时候,我感觉三姨就不是三姨了,那个笑着的女人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惑人的水妖。
三姨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旁观。无论同那个男人在一起,三姨的目光始终都是狡黠的,刁钻的。我无法从她的瞳孔里阅读到什么。有时候,三姨会借着暮色的掩护,将那个裸泳的男人引向无人的彼岸。我不知道三姨为什么要游到彼岸去,她和那个男人要到那边去做什么。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岸边,寂了的夜色将我紧紧包围。那时候,我真的恨过三姨,甚至诅咒她在返回的路上掉进水的深处,被水无声地吞没。可三姨从来就没有从水面返回过。水面银光消失的时候,三姨似乎也消失了。我又后悔我的诅咒过于无情过于恶毒了。
我隐约地觉得,三姨的内心并不像她的笑声一样放纵。她和那些男人借助夜色和水面的掩护来回避我,三姨一定是痛苦的,也是羞耻的。虽然我不能确切地把握三姨的想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的旁观实际上是一种恶意的侵犯,是对三姨的一种羞辱。同时,我也强烈地感受到三姨对我的伤害,三姨的行为就像一幕幕有毒的画面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永远无法抹去。对于来自三姨的伤害,我是自愿接受的。有时候,我也想过,我记录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然而,我无力抑制三姨对我的吸引。在我的眼里,三姨就像一朵野艳的罂粟花,明知道她有毒,我却无法停止对她的热爱。
后来,我渐渐明白,三姨温柔的笛声是一种热切的呼唤,就像是充满情爱的虫鸣,饱含只有男人才能听懂的焦灼和期待。那些男人是鬼魅的,也是阴险的。三姨笛声响起的时候,他们便尾随在她的身后,像影子一样进入九曲池。九曲池的月色因此轻浮而放荡。就像目睹父亲和母亲的野合一样,我不只一次听到过三姨忘情的叫喊。 三姨再次把五爷跳梅花傩的巨石当做了她和那些男人的舞台。三姨赤身裸体地同男人纠扭在一起。他们就像一对搏斗的野兽,在做临死前的最后挣扎。九曲池的夜空到处都游荡着三姨类似母兽的长吟,那种声音是那么恐怖而又陌生。搏斗停止的时候,声音也消散了,就像沉入水底的月光,无声无息。只有横摊在巨石上的两具胴体,泛出一片死亡的惨白。
三姨是独特的。我清醒地知道,三姨的裸泳不是妃子村女人真正的爱情现场。我又一次进入了三姨心灵的岔路口。三姨至少同二个以上的男人裸泳过。在那极度的快感中,我无法确认三姨是纵情享乐,还是痛苦地沉沦。然而,在一次裸泳结束与下一次裸泳开始的间隙里,三姨是微笑的,她的笛声柔美而纯清。三姨又恢复了本来的平静。我感觉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三姨,但每次都在张嘴的时候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要问她什么。三姨似乎发现了我的尴尬,她从嘴边挪开了长笛。三姨说,翼,这是我们女人的村庄呵。三姨说话的时候眼睛熠熠闪光。她的语气同祖母何其相似。
我暗自揣测,也许三姨前世是一个不得宠爱的宫女,今生的纵欲只是为了挽回前世的寂寞和失落。不管我的揣测是否合理,三姨的一切对我都是致命的诱惑。我是一个未成熟的女人,然而,我向往着一个成熟女人能做的所有事情。在渴望和诱惑交织的煎熬中,我断绝不了来自心灵深处的欲念,差一点就步了三姨的后尘。我似乎看到我的处女红在河中无拘无束地漫漶,像霞光一样淹没了整个村庄。
翼的初吻
就像一个哲人一样,我始终坚持一边行走一边思索。我几乎天生就养成了这样一种沉思默想的习惯。我感觉有一个远古思想者的幽灵附着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他是避难者的重臣还是地位低微的史官。我之所以没有选择道路而选择了河流,完全是我思考的结果。被群山阻隔的妃子村是没有道路的,只有一条河流通往遥远的异村。我敢断定,就在几千年之前的某个黄昏,那个避难者沿着河流进入了妃子村。
现在,我之所以沿河而下,就是为了证实我的猜想。如果我的猜想是一种谎言,那也应该由我自己来挫穿。因为长时间的行走,我的脚掌已磨起了血泡,荆棘撕裂了我的衣衫,我红嫩的脸颊也因为长时间的暴晒而变得黝黑。但我没有因此而停止行走的脚步。那个叫羽的男孩一再要求我坐下来,在河岸的树阴下稍为休憩。我都拒绝了。我知道我的生命属于行走,一旦我停止脚步,生命也就随之终结了。
我容许羽留在我的身边,不是因为我那么需要一个男孩,而是出于对母亲和二姨她们拙劣的模仿。对于爱情我是虚幻的,至少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不会有任何实际意义。然而,我窥视三姨产生的恶果正在我的身体内潜滋暗长,而且极为恶劣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已沾染三姨的毒液。我甚至幻想过裸泳,同羽一起,在流过我处女红的河流里嬉戏。幸好这只是一种幻想,我没有把它变成现实。在现实中,我极力避开同羽的任何身体接触,哪怕偶尔碰一下我的胳膊也不可以。我深深明白,我是脆弱的,我担心瞬间的接触会瓦解内心的戒备,最终导致我理智的崩溃。
后来,我的行走被一堵墙挡住了。那堵墙就在村庄的入口处,它横跨河流,巍然高耸。墙由花岗石条砌成,墙体布满青苔,石缝里斜插着不名的植物。我无法判断墙的久远。我暗自揣测,这也许是避难者抵御异村的最后防线。我似乎找到了我虚构真实的又一物证。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听人谈到过这堵墙。祖母,母亲,二姨和三姨,她们谁也没有说及过它。
就在我抬腿准备跨出墙洞的时候,羽突然挡在了我的前面。羽一脸惊恐,眼睛里注满乞求。羽说,五爷说过女孩子是不能走出这堵墙的。我根本没有听清羽在说什么,我的听觉似乎出了问题。羽重复了一遍。我终于听清楚了羽的话语。我真的不敢相信祖父的手迹竟然是真实的。我的眼里很快积满了愤懑和屈辱的泪水。就在羽说话的时候,我拼命朝他冲了过去,羽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然而,羽敏捷地回了头,使劲箍住了我的胳膊。我和羽在墙洞里纠扭起来。我始终没法突破羽的阻拦,只能在墙洞里周旋,徘徊。
和羽长时间的缰持不下,我渐渐觉着累了。我背倚在墙基上,石头的冰冷透过衣衫侵袭了我。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就在我走神的瞬间,羽突然抱紧了我,他的双臂像铁链一样环绕我的腰间,将我勒进了他的胸怀。他的嘴压在了我的唇上,咸咸的,腥腥的,有如动物血液的味道。我的初吻就这么简单地被一个叫羽的男孩攫走了。愤懑和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刹那之间漂染了我的脸庞。我狠命地一拧身,竟然将羽甩开了。趁着羽惊愕的短暂空隙,我迅速穿过墙洞,冲向墙外的树林。
那是一片野的樱桃树,败落的花瓣积在地上,厚度盈寸,铺垫着粉红色的地毯。我奔跑在柔软的花瓣上,我的脚印狂乱而扭曲。我仿佛是一只从枪口下脱逃的猎物,呼吸急促,头脑一片空白。唯有求生的本能驱使我亡命地奔跑。而树林永远是那样幽暗深邃,我似乎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边缘。铁黑的树杆密密匝匝,一棵一棵紧挨着我的躯体,拼命挤压我。我的呼吸渐渐微弱。我的末日似乎就在下一棵樱桃树边。我悲壮而绝望。
我放慢了奔跑的脚步。身后的樱桃树林无声无息,那个叫羽的男孩似乎放弃了对我的追赶。我的奔跑是孤独的。也许从来就没有女人在这片林子里奔跑过。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尾随避难者穿过这片荒凉的樱桃树林进入妃子村,就再也没有走出树林。就连她隔世的女儿,也没有谁涉足过这片林子。祖母,母亲,二姨和三姨,她们都是另一世界的女人,而我不是。我将像河流一样,穿过遍植樱桃树的草地,抵达遥远的异村,抵达艾侯国的都城。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我将带领我的女儿和我异村的男人,像个怀旧者一样莅临这片树林,寻找当年奔跑的足迹。
同羽的初吻,我并没有留下片刻美好的回忆。而且,在妃子村,我不得不面对那些男人恶毒的玩笑。那些男人说,翼妃,你被羽亲了嘴,就是羽的婆娘了。说话的人一脸暧昧而肮脏的表情。我第一次将石头扔向了那些男人,其中有一个猝不及防,额头砸起了好大一个疙瘩。那些男人却没有吓退,反而笑得更加疯狂。那一刻,我真恨不得一刀杀了那个叫羽的男孩。那些男人怀着期望的满足走了,羽在我的心中也死了。我对他那一泡尿的好感已经烟消云散。就像那天我伫立在樱桃树林的边缘,眺望着遥远的异村,凝眸袅袅炊烟,那时候我的心头一片纯净,我似乎彻底忘却了身后还有一个叫妃子的村庄。也许祖母,母亲,她们都经受过类似的玩笑。我没有追问过她们的感受。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同我一样深感愤怒和屈辱。我想,无辜的顺从也会让洁白蒙垢。也许正是那些男人恶毒的玩笑,祛除了我从三姨身上沾染的毒液。从此,我的眼里只剩下异村生动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