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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之二:半人半狗的男人
我出生的村庄肯定是真实的,她是我生命的第一故乡,但我不清楚故乡的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在虚构一个村庄的历史,创造妃子村的历史神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惊讶地发现,这一切竟然是真实的,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真实。我的历史老师,妃子村里一个近乎病态的男人,他说,翼,你永远无法虚构一个村庄的历史,因为历史永远是真实的。我坐在妃子村中心地带的一间房子里,听了他三年的胡说八道,我终于等到了最为经典的一句话语。为了这句话,我忍受了一个类似结核病患者三年的咳嗽。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狗,整日里在村庄游荡,那里闻闻,这里嗅嗅,为的是找到贯通历史的蛛丝马迹。我关注了祖母父亲母亲,以及潜藏在他们身上的那一部分家族史。我甚至关注过五爷,一个我想接近却又有意无意在避开的老男人。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妃子村一些歪歪扭扭的脚印和奇特的规则。是的,我还在暗地里注视这像狗一样四处叫嚷的男人,我期望在他身上能有新的发现。
后来,终于在五爷的神桌上,被祖母称之为狗将军的雕像旁边,我找寻到了装有五爷家谱的樟木箱。那时候正是农历七月,传统的鬼节来临,妃子村里的老少爷们都会把记载本家祖宗的家谱当神一样供奉。我想,那里头肯定有着五爷祖辈的秘密。趁着五爷出去狗叫的时候,我穿过颓败的玫瑰花丛,溜进了五爷的厅堂。那只暗红的箱子就摆在将军木雕的旁边。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克服对神的恐惧,踮足开启了那只箱子。满满的一箱线装书,竹膜薄的纸页,已染上烟熏火燎的暗黄。我小心地翻开一本,也就在翻开的第一页,上面赫然印着这样的文字:公八岁进宫,侍王之左右,后随王迁居于妃子村,得王赐婚,后又得天狗神助,遂有后。公是为一世祖也。文字的左上角有一张脸谱,像是木刻的线条,脸部狭长,眼势谦恭。像的下端有一行小字:此为一世祖像,字迹从右到左排列。
我恍然参悟了妃子村流传的一个传说。好像妃子村从前有过一个阉人,却娶了一个婆娘,偏婆娘又如花似玉,中看不能用,阉人自然心痒难挠。后来得到一个劁猪骟羊的劁匠相助,那劁匠从邻家一条追山赶猎的狼狗身上取了物件,替阉人还了男人身子。那阉人接上狗卵后性情大变,常常彻夜地叫喊,惹得一村的狗不停地聒叫。妃子村常有类似怪异的传说,像暗流一样潜行。我不知道这是真实事件的民间记忆,还是后人蓄意的虚构。我常常无法把握它的真伪,我的视觉总在半信半疑之间。
然而,这传说同五爷家谱的记载何其相似。那个阉人似乎就是五爷的一世祖。这是传说的巧合,还是历史的另一种保存和流传?我似乎明白了祖母为什么称那雕像为狗将军;我清醒地知道,五爷为什么喜欢在村里叫喊,那陌生的脚步只不过为五爷提供了一个叫喊的理由。而我不明白的是,五爷以及他的家族为什么在家谱里不删去那段带着伤疤的历史。我很想追问五爷,但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发出这一诘问。
而且我注意到,传说同五爷家谱的记载只有一点点小小的差别,那就是天狗与邻居的狗的差别。在这一点上,五爷的家谱好像有意神化了他的祖宗,我宁可相信传说的真实。我问祖母,是这样吗?祖母说,翼,你真的相信会有天狗吗?简直荒唐透顶。那传说还有后半部分呢,没听说过?我瞪大眼睛,摇了摇头。祖母说,那阉人的邻居就是我们家祖宗呢,那狗也不是什么猎狗,而是红毛野狗同看家狗的杂种。我怔住了。我从未想到过传说会同自己的家族有关,而且关系非常紧密。
我不知道祖母从哪里听到那传说的后半部分。我问祖母,祖母说,记不清了,反正有这回事。妃子村的传说本来就是一股潜流,谁听到了,谁没有听到都是不确定的;而且在哪里听到,谁也不一定有确切的记忆。我似乎触摸到了父亲和五爷之间的脉络。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之间断骨连筋的密切,引起了妃子村老少爷们的妒忌,我猜想祖母听到的后半部分传说,其实是好事者对父亲和五爷的有意编排,是妃子村另一股看不到的暗流。不管真实,还是恶意的编排,五爷名坤,父亲更名坤生,似乎是本末倒置,玷污了自己不说,给家族也蒙上了一层洗涮不掉的羞辱。
究竟是怎样的一条狗,和怎样的一个劁匠,我虽然对此充满无限的好奇,但这些已不再重要。它们不过是妃子村的过客。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对于过客的历史恐怕没有人愿意去记忆。而五爷祖上的那个一世祖,因过客而改变了命运,妃子村却由此改写了历史。我仔细端详过那张画像,瘦而长的脸,塌趴的鼻子,的确有着狗脸的影子。也许五爷的家谱和传说都是一种虚妄,然而我在内心无比厌恶那张丑陋的脸谱。我更不愿意看到生我养我的家族,同五爷的祖宗有着这么一层牵扯不清的关系。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们似乎都是他们的恩人,但我不愿目睹他们感恩戴德的嘴脸。似乎祖母和母亲的感受也同我一样,父亲好像对此也有所察觉,关于五爷,他在我们面前总是保持缄默。
我却不愿意我的家族受到传说的污辱。趁父亲离开家的时候,我从他卧室的楼上找到了我们的家谱。在祖母的掩护下,我把家谱偷了出来,藏在我的床底下。我希望找到同五爷家谱相对应的那段传说,必要的话我会将那些纸页全部撕毁。我翻遍了所有纸页,却没有找到类似的文字。我彻底失望了。祖母说,翼,这本家谱是你父亲当村长后重修的,想必你父亲已经删改了。其实我的想法也是一种徒劳,不管是家谱最初的遗漏,还是父亲出于什么目的删改了家谱,我们谁也无法否认那段历史。我相信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之后,关于我的家族和五爷家族的传说依然是民间的一种暗流,永远无法停止。那是我们家族永远抹不去的羞辱。也许多年以后,我仍然会因为没有找到那段相对应的文字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父亲的圣殿
我不只一次去过被妃子村老少爷们尊为圣地的圣殿。圣殿在幕阜山脚的一处高坡上,坐北朝南,站在圣殿的石柱之间可以鸟瞰整个妃子村。圣殿的主体建筑已经坍塌,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石柱伫立风中。石柱上雕刻着盘旋上升的飞龙,龙头昂首石柱顶部,常有长着细长脚爪的白鹭立在柱头上,柱身便斑斑点点落满白色的鸟粪。石柱并不是高贵的汉白玉,而是取材于幕阜山普普通通的花岗岩,那种血红的芝麻石。圣殿的墙脚已被乱草覆没,齐人高的白茅占据了整个场地。只有在春天的时候,几簇带刺的金樱子会开出洁白的花朵,为圣殿空留几丝绚丽。
第一次去圣殿的时候是秋天,金樱子已经成熟,通身赤红,却布满细密的刺。采摘的时候,一不小心细刺就会刺满指头。我不得不邀了几个男孩子同去。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惧怕金樱子的细刺,疯狂地抢了金樱子,扔在地上用鞋底搓去细刺,争先恐后地献给我。金樱子的皮囊有着浓郁的糖分,嚼在嘴里甜腻腻的。我初次尝试了作为女人的甜美,就像金樱子的味道。那一次,我试着推了推石柱,石柱一动不动。那个比我略高的男孩子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对着石柱撒了一泡尿。那个男孩叫做羽。仅凭那一泡尿,我骤然对一个男孩有了莫名的好感。
后来,我多次去到圣殿,是因为寻找醉酒的父亲。那时候落日低悬,妃子村如偃旗息鼓的古战场,于血红中升腾袅袅炊烟。幕阜山头斜阳如火,归巢的鸟翅忽闪忽闪。我瞥一眼远处的圣殿,石柱上好像吸附着一个人影,像是一只巨大的蜥蜴。接着,我便听见了丝丝缕缕哭泣的声音,在风中呜呜咽咽。我跟随在母亲身后,向着声音摇曳之处走去。我和母亲的影子划出长长的弧线,在草尖和棘丛上跳跃。
也许是我们的脚步声惊扰了父亲,哭声骤然消失。我一直怀疑醉酒的父亲其实内心是清醒的,要不他的哭泣怎么会在我们的耳边终止呢。也许父亲的哭泣是一种祭奠的仪式,在我们到来的时候,仪式恰巧接近尾声。瘦小的父亲靠着石柱的支撑,背朝我们站立。他的一只手像藤条一样缠在石柱上,另一只手好像失去了筋骨,软软低垂,随风摇摆。母亲走过去,把那只低悬的手搭在肩头。只有在这种时候,母亲才会探出自己的肩头任由父亲倚靠;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父亲才肯接收母亲的搀扶。然而父亲的另一只手却像是蚂蝗的吸盘,紧紧吸附在石柱上,我不得不把那些指头一根根从石柱上掰开。石柱上,父亲那块趴附的地方早已漉湿了好大一片。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摸不透在圣殿哭泣的父亲的心态,也参不透父亲在圣殿哭泣的意义。在我的印象中,圣殿是残破的,是冰冷的石柱,是葳蕤的野草,是孤寂的鸟鸣。虽然圣殿可以印证我对于妃子村的某种虚构,但我在内心依然排斥它,多少次幻梦中我都看到自己拼命想推倒石柱,看到它轰然倒塌,甚至还听到它倒塌的声音惊起了妃子村无数的狗吠。可是,在父亲下一次醉酒的时候,我和母亲又看到石柱伫立在那里,它的旁边就是我哭泣的父亲。我和母亲一次次把父亲从圣殿架回来,而父亲酒后一次又一次偷偷跑到那里哭泣。我不清楚妃子村的老少爷们是否知道父亲酒醉后在圣殿的哭泣,但在家和圣殿遥远无期的路途上,我和母亲都感到筋疲力尽了。对于父亲的醉酒,母亲渐渐麻木了。后来,即使知道父亲又在那里哭泣,母亲也懒得管了。暮色四合的时候,哥哥一个人走上了圣殿,用一支手电筒的光芒将父亲引领了回来。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秋天,父亲突然换了一种祭奠圣殿的仪式,也可以说父亲的祭奠更深入了一步。他扛了锄头,在熹微的晨光中独自走上了圣殿。那时的父亲是虔诚的,也是勤劳的。他像一个披星戴月的农人,在圣殿的残基上锄野草砍荆棘,一个人在那里干得翻天覆地。第三天的傍晚,圣殿的空地上突然升腾起漫天的火光。两根石柱被照得通身赤红,如黄金般眩目。石柱之间,是一个人巨大的剪影,被火光放大的背影遮蔽了大半个妃子村。那天晚上,父亲彻夜未回。圣殿的火光也亮了一整晚,它时而升腾,时而低迷,不停地在我的窗户上跳跃,像是一个不倦的女妖。
火光过后,我独自走上了圣殿,为的是察看它燃烧之后的模样。我的眼前,圣殿突然变得空旷,亮堂。满地的白茅不见了,甜腻的金樱子也不见了,连石柱上白色的鸟粪都像是被雨水冲涮过一样,踪迹全无。光秃的地面平坦,干净,只有松软的尘土上印满了一行行齐整的脚印。墙基裸露,可以见到半尺高的花岗岩,却不是血红的颜色,而是极为普通的芝麻黑。这似乎就是圣殿的真实遗迹,没有乱草的蒙蔽,也没有白鹭的渲染。我沿着墙基转着圈子,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么一块弹丸之地为什么让父亲梦萦魂牵。在石圈上转得久了,我有些头晕,尿也憋得慌,看看四周阒无一人,便躲在石柱后尿了一泡,然后系上裤子离开了圣殿。
第二年的秋天,父亲带着哥哥又在圣殿燃了一把火;到第三年秋天,祭奠圣殿的队伍陡然壮大起来,五爷,父亲,妃子村的老少爷们都扛铲荷锄走上了圣殿,甚至捎带了整只的猪羊鸡,还有一木桶酒。男人们在圣殿上燃起了火堆,放了鞭炮,还跳起了梅花傩。然后纵情喝酒,吃肉,圣殿变成了男人们狂欢的场所。那一晚,因为少了男人的侵扰,妃子村女人出奇地睡得香。只在半夜的时候,我听见圣殿方向传来似哭非哭似嚎非嚎的歌声,像狗吠一样经久不息。
沉迷的二姨
我深深明白,任何一个村庄的历史都是男人和女人的历史。我一直都在试图穿越妃子村男人和女人的生活空间,希望记录那些传说和家谱忽视或者忽略的细节。我期望我的记录能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越过父亲,我看到了五爷和圣殿,看到了我想象不到的真实。而越过母亲呢,我看到的是二姨兰妃和三姨花妃。我甚至想到了给母亲姐妹三个命名的外祖父,他一定是个怜香惜玉的男人,一个懂得浪漫的男人。玉兰花,一种紫色而香气浓郁的花朵,被他恰当地镶嵌在母亲她们的名字里。可惜的是,我没能见到那个让我倾慕的男人,就连模糊的瓷板画像我也没有看到,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已消逝多年。我只能在母亲她们的名字里,默然怀念一个在另一世界安居的男人。那是第一个让我怀念的男人。我想,如果他知道有一个像玉兰花一样美丽的少女,那么深切地怀念他,他一定会含笑久泉。
除了怀念一个隔世的男人,我似乎更要感谢母亲,是她给了我那么多亲近二姨和三姨的机会,是她引领我走进了二姨和三姨的生活。也许母亲并不知道,她在无意间为我打开了一幅妃子村女人的生活画卷。这对于我是何等的重要。无论她们曾经经历或者正在经历幸福与不幸,我都希望在第一时间耳闻目睹。我愿意看到她们的欢笑和眼泪,也愿意记录她们的忧伤和抑郁。祖母曾说,我们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儿呵。我感觉我和母亲,二姨和三姨,甚至还有祖母,我们都是手足相连的姐妹,只是辈份不同而已。我深入她们,我好像就是在探究自己,察看自己命运中的幸与不幸,挖掘自己灵魂深处的骚动和不安。
母亲的娘家在绣墩,一个独立的平台,一簇窗明几净的青砖瓦房,窗外就是妃子村女人处女红浸染过的河流。河的对面就是山花烂漫的幕阜山。大红的山茶,火红的杜鹃,粉红的樱桃,曾为绣花的妃子奉献了多少美丽。我似乎看见远古的美人,明眸皓齿,临窗刺绣。那种宁静之美总在我内心形成强烈的震憾和对峙,多少次我临窗而坐,若有所思,似乎又若有所失。是的,我突然之间感到了无比的恐惧,她们都走了,只留下我独坐在那里。一样的流水,一样绚烂的花朵,而我的手上没有了七彩的丝线,没有了洁白的丝绸,我无法描绘那怒绽的美丽。
在我临窗的同一个房间,二姨就像一位古典美人,用一支羊毫笔在一叠白纸上临摹绣像。她埋着头,黑缎子似的头发披在两肩。我看见的是一个袅娜的侧影,曲线流畅,就像河里的水草。那种时候,她是最忘我的,似乎也忘记了我的存在。只有在一张画像完成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扬起一张秀美的脸,对我笑笑。有时候,她也会对着窗外的花朵,画上几页素描。那些花朵或如闺中少女,含苞欲放;或如素女仰面,纯净而生动。二姨偶尔也会拿了我当模特,在纸页上随意走笔。画像上的我或坐或倚,或临窗侧目,或美目流转,都一样散发儿童时代的天真烂漫。至今我还保留着二姨替我画的几张素像,那些都是我无比珍贵的收藏。
我曾经缠着二姨要她教我画画,可二姨并没有答应我。二姨说,翼,你不一定要学画画,有些东西你不学也会的。你不会画画,说不定你会别的什么。二姨说的没错,祖母会吟诗咏词,母亲会歌唱,二姨会画画,三姨会吹笛子,似乎妃子村所有女人都会一两手绝活。这种绝活不是老师的教导,似乎是一种天赋,一种本能,就像婴儿会哭鼻子,会吃奶一样自然,不足为怪。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赐予妃子村女人艺术的天赋。只是现在我尚不清楚自己会做什么,但我知道我一定会有所成就。
就在我临窗走神的时候,二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困倦。她停止了她的画作,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将我拥入怀中。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前,她的胸部饱满而坚挺。在那里,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体香,极像玉兰花的味道。是的,那绝对是玉兰花特有的香味。
有一段时间,二姨热衷于去竹林画画。那是一片浩瀚的竹林,郁郁葱葱,占据了大半个山头。暮春的午后,我和二姨穿过寂静的村庄,穿过翠绿的桑园,进入了后山的竹林。阳光透过青翠的竹叶,在草地上洒落点点光斑。还有未尽的露珠在野花上闪烁无限的晶莹。二姨的脚步是轻捷的,就像一只在山间跳跃的白兔。我紧紧跟随在二姨的背后,我的眼睛紧紧盯着二姨扭动的腰肢,那时候,我的内心莫名的紧张,我担心就在眨眼的瞬间,二姨就会幻化成一棵绿意盎然的竹子,同绵延无边的竹林融为一体,再也找不见她的踪影。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解除内心的紧张。
然而,二姨并没有觉察我的紧张,依然在我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行走,步履不疾不舒,从容而执著。她偶尔会回头莞尔一笑,可立即又回过头迈开了轻盈的脚步。我不知道竹林深处会有怎样奇美的景象,会让二姨如此痴迷而向往。在我的想象中,妃子村的竹林除了青青翠竹和尖尖的笋子,除了草地和野花,还能有什么呢。妃子村的竹林同异村的竹林应该大同小异,不会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后来,二姨在一片平坦而旷远的竹林边停下了脚步。呵,大蘑菇,我看见大蘑菇了。她的前面竟然有着大片大片褐红色的蘑菇。那种蘑菇体形巨大,在明媚的阳光里闪烁眩目的光芒。翼,那不是蘑菇,那是大瓦缸。我走近了,果真不是蘑菇,正像二姨说的,那是妃子村家家户户用来盛水的那种大瓦缸。我失望了。翼,猜猜瓦缸里面是什么。二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想方设法挑动我的情绪。我没有理会二姨,而是一屁股蹾在草地上,说什么也不愿站起来。经过这么久的行走,我感到非常困倦。然而二姨的热情正在高涨,她捋起袖子,弯腰抓紧瓦缸的边缘使劲往上掀。大瓦缸终于被她掀翻了。那大瓦缸罩着的竟然是笋子。那些笋子穿着嫩黄嫩黄的笋衣,像肠子一样弯弯曲曲塞了一满缸。笋衣上密布白色的毛尖,那些毛尖在阳光里闪耀着银白的柔光。
翼,你知道吗?这就是逼笋。这是二姨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声音。我曾听祖母说过逼笋,就是在春笋刚刚破土的时候用大瓦缸罩住笋尖,笋子向上疯长撞上缸底,被迫往回长,如此反反复复,渐渐盈满了瓦缸。用瓦缸逼出来的笋白嫩颀长,制成笋干后透明如玉,它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玉兰片。我现在终于看到了妃子村一部分老少爷们赖以生存的活计。我却表现不出丝毫的激动。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许是因为祖母说过,逼笋是充满原罪的活计。我不明白祖母说的原罪究竟是什么。我更不明白的是,二姨为什么对一项充满原罪的活计显得那么激动。我抬眼静立在笋堆前面的二姨,有泪水正顺着她的脸庞往下流,在阳光的照射下,那里闪现出两线晶莹的细流。
裸泳的三姨
没有人告诉我,外祖父,那个让我充满幻想的男人,将玉兰花贯穿于母亲、二姨和三姨的名字里,这是一种睿智的选择,还是一种宿命的安排,或者是寄托了他无限的希冀。我无法勘察外祖父的良苦用心。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外祖父是妃子村的男人,他自己也没法摆脱作为妃子村男人的宿命。那个让我深切怀念的男人,给妃子村留下的是三个如玉兰花一样的女人,我无从判断这是外祖父作为妃子村男人的荣耀,还是妃子村老少爷们的幸运。
也许在母亲她们的名字里,饱含着外祖父的美好祝福,那就是希望她们的生活像玉兰花一样灿烂。然而我所看到的生活却不是这样,母亲是沉重的,二姨是悲惨的,三姨是叛逆的。这都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她们的生活中都曾有过一段让我嫉羡的时光,虽然短暂,对我的影响却是深重的。她们三个人当中,我最羡慕的是三姨,随着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相继离世,三姨就彻底解放了,像鸥鹭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三姨既没有跟随母亲,也没有追随二姨,而是一个人静守着绣墩的那套老房子。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总是暗示我多亲近三姨一些,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不放心三姨,故而委派我来监视她。
对于我的到来,三姨并没有表现任何反感,相反她似乎非常乐意我走近她。在母亲三姐妹中,三姨是最漂亮的,她有一双黑而亮的大眼睛,纯净时如九曲池的水液,痴傻时如无云的苍穹,调笑时卷起万种风韵,嬉戏里暗藏百千狡黠。这是我特别喜欢的眼睛,虽然我永远也读不懂她眼睛里暗藏的语言,但丝毫也不会影响我对她的热爱。很多时候,我都幻想自己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我曾多次偷习三姨的一颦一蹙,但结果只是东施效颦。我不得不彻底放弃了偷习。但并没有因此影响我和三姨的感情,我心里总是强烈渴望以三姨为伴。而且同三姨在一起,我可以避免看到父亲板结的脸孔,以及哥哥带有毒性的目光。
三姨有一支红光透亮的长笛。我不知道这是谁送给她的礼物。我见到三姨的时候她身边就有了这支长笛,在我的想象中,这似乎是三姨与生俱来就拥有的。不管走到哪里,三姨都随身带着那支长笛,三姨和长笛就像一对形影不离的恋人。三姨的长笛总是在寂静的午后和宁静的黄昏响起。阳光下曲调婉转悠扬,落日里笛音哀婉忧伤。三姨的笛声里有流水潺潺,也有鸟语花香。然而最好看的是她嘬起的嘴唇,小巧,红润,有如两瓣相合的桃花。
三姨笛声最亢奋的时候往往是五爷叫喊的时候。五爷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樟树下沙哑地呐喊,老少爷们快关门罗,红毛野人来了呵。五爷的嗓音刚刚落下,三姨的笛声就响了起来。三姨的笛声不再是轻柔的,散漫的,它比全村的狗吠还要高亢激越。三姨的笛声似乎又是嘲弄的,诙谐的。我不知道三姨是否在用笛声嘲笑五爷的叫喊,或者是对五爷叫喊的一种激烈对抗。但我知道,妃子村老少爷们听到笛声的时候心里就起了骚动,那种类似于母狗发情的喧嚣在妃子村四处泛滥。
我还注意到,只要有月光的晚上,三姨的笛声就会温柔似水。那样的晚上,三姨会踏着如水的月光步向九曲池。九曲池在妃子村的尾部,被郁郁苍苍的松林所遮掩。因为母亲的嘱托,我常常尾随在三姨的背后,像是她的一条影子。三姨伫立在那片临水的巨石上,眼望明月,双手缓缓地托起了笛子。我看见,三姨洁白的裙裾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宛如一个曼舞的精灵。笛声响起了,声音如玉兰花的香气一样在水面轻轻流动。那一刻,我觉得三姨已不再是三姨了,那洁白的影像似乎正在飘飘欲飞。我的身体似乎也轻松起来,似乎我也是虚幻的。我不知道是月色淌了如水的笛声而来,还是笛声随着如水的月色而去。似乎有一只水鸟划碎了满池的月色,那笛声仿佛也随之碎了,幻化成一鳞鳞的银光,向远处轻漾而去。
笛声突然断了。九曲池上一片静穆,只有笛声的余韵尚在水面萦绕。我注目三姨,她依然站在那片巨石上,那支长笛正横卧在她的脚下。我看见她正慢慢撩起白色的裙裾,缓缓举过头顶。三姨的胴体裸露了。透明的月色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纯净的乳白色。她迎着月光走下了巨石,走进了那片闪着银光的水域,只留下我茫然失措地站在岸边。三姨一入水,她的身体立刻灵动起来,我怀疑三姨是属于水的。三姨时而仰卧在水面上,时而像一条鱼一样游进水的深处。仰卧的时候,她的双乳高高耸立在水面上,像是两座小雪山,在如洗的月光里闪现眩目窒息的光晕。畅游的时候,她的臂膀有如双桨,搅起簇簇水花,碎细的月色慌乱地遁入远方。特别是她伫立水面的刹那,裸露的胴体曲线婀娜,被月光漂染的目光熠熠生辉,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漂亮的水妖。
我被三姨裸露的美丽强烈震撼了。三姨和九曲池似乎是人水合一了。我暗地里猜想,或许这九曲十八弯的水域本来就是属于三姨的,属于一个吹笛子的女人,属于一个裸泳的女人。我不知道远古的妃子以及村庄里远逝的女人是不是曾在这一池碧水中沐浴,嬉戏。也没有人告诉我,地处幕阜山源头的九曲池,它是否是妃子村老少爷们心中的圣湖。在我虚构的历史中,这九曲池似乎就是那个避难者赛龙舟的战场,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和他的爱妃宠妾游乐的另一天堂。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妃子村后来的男人们也似乎酷爱这片水域。我曾在元宵节的夜晚,目睹过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在那片巨石旁边祭祀龙灯的热闹场面。那些男人们手持烛光火把,簇拥在巨石旁边。九个男人手擎一条竹编巨龙站在人群中央。那龙的体内点着巨烛,外表被红纸裱糊,在烛光的照耀下,龙身通红透亮,撼人心魂。那条巨龙在男人们的手中有如行云流水,仿佛要腾飞而去。五爷和另外二个老男人手持火把,在巨石上蹦来跳去,他们在上演祭祀的最后礼节梅花傩。五爷突然一声长啸,那九个男人凌空跃起,跨过巨石,直扑水面。龙最终归于水了。我见过龙归于水后的水面,那里不再是一片纯净的蔚蓝。水面散布碎细的纸页,大片的湖水被浸染成血色。那片巨石上布满凌乱的脚印和烛光的泪痕。
而现在,三姨就在五爷跳梅花傩的巨石上横笛,在龙归于水的地方裸泳。我不知道三姨热恋的这方水域该是男人祭祀的圣湖,还是三姨裸泳的天堂。正如那片巨石一样,我不知道它是五爷上演梅花傩的舞台,还是三姨横笛的乐坛。我深深知道,妃子村的每个女人几乎都有一片自己钟爱的土地,母亲深爱着那片落满桐花的草地,二姨热衷于郁郁葱葱的竹林,而三姨呢就在这九曲池边流连忘返。然而,正是她们的热爱,带给了我莫名的困惑和恐惧。母亲落满桐花的草地上有着父亲瘦弱的裸体,二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有着逼笋的男人,三姨横笛的巨石又上演五爷的梅花傩。我不知道我所热爱的土地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男人,是什么样子的男人。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只有一点我是明白的,我属于河流,属于那片淌过我处女红的幕阜之水。
行走的翼
我不知道,一个人能够承受平庸的生活,这是不是一种美德,是不是一种平淡的精神。似乎妃子村的绝大部分女人都在经历这样的生活。就像母亲一样,过去的一天和刚来的一天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很多时候,我曾天真地幻想,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如果母亲和父亲可以少一次在落满桐花的草地上翻滚,那么妃子村就不会有一个叫翼的女孩了。我可以考虑出生在任何地方,唯独不愿看到自己出生在妃子村。我的前世的前世的母亲,跋山涉水,历经磨难和艰辛,从村庄去到遥远的皇宫,为的是离开那个仄守的村庄。而现在,她隔世的女儿又回到了她最初出发的村庄,这是多么巨大的不幸。我曾坐在门槛上遥望星光灿烂的天空,那里有一双眼睛始终在注视着我,我知道,那是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充满期望的眼睛。
我曾多少次渴望从母亲那里获得什么,我觉得这是母亲的责任和义务,然而我却一无所获,甚至我迫切的愿望换来的只是母亲的喝斥和推诿。也许母亲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我什么。哪怕是第一缕处女红来临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这是女人一生必然遭受的磨难。后来,我一个人猴在河的拐弯处,在那个无人到达的角落,用清清的河水将我的身体洗涤干净。那时候,我悲伤而绝望,以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不久将不醒人世了。我企望河水将我的处女红带来,将我的灵魂带走。是的,我一直目送那抹红色的河水拐过弯道,消失在逶迤的山谷里。然后,我用衣袖擦干泪水,一个人躺倒在草滩上,安静地迎接死亡。
也许母亲真的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睿智。我也始终无法参透母亲所思所想。然而,作为女儿,我常常梦想自己了解母亲多一点,明白得深一些。也许在母亲的内心,早认为这一切不存在任何意义。也许了解越多,影响我的就越深。母亲的生活是母亲的,女儿的生活是女儿的。我终究要离开母亲,不只是远离她的内心,她的思想,甚至于完全离开她的视野,离开她的生活。我不知道母亲对此是不是早有预感,有意让我提前终断对她的依恋,终断对妃子村的依恋。
是的,我绝对会离开母亲,离开妃子村。因为我奔波不停的个性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在十二岁之前,我一个人就踏遍了妃子村的山山水水,阡陌野径。我曾在秋高气爽的日子沿着有红毛野人的道路向幕阜山的心脏进发。我很幸运,我看到过丢在山道边的竹筒,但在所有的行程中我至今还没有遇到红毛野人,只是在五爷胡乱的叫喊中经受虚无的恐惧。我知道山的背后仍然是山,而且同妃子村周边的山峰没有什么两样。经过许多次的行走,我渐渐明白,为什么那个避难者把妃子村当作他最后享乐的天堂。因为妃子村有的只是大山,未开垦的自然,那是抵挡灾难的最好屏障。
我不知道我的行走是否有什么意义。但我知道,我是属于道路的,属于河流的。然而,我清醒地知道,我不希望自己再次走进幕阜山的深处,走进那个被山峰和森林隔绝的世界。就算我真的是妃子隔世的女儿,我也不能困死在一个村庄。我必须完成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的遗愿。因此,我不得不改变行走的方向。假如前半截我的行走属于道路,那么后半截我选择的将是河流,将是那条流过我处女红的幕阜之水。
我沿着河堤一直往下游行走,那个叫羽的男孩自始至终都守在我的身边。我走过了母亲的桑园,也走过了三姨独守的绣墩。在五爷油榨房的遗址上,我看见了大片的野花,有蓝色的长柳子花,也有伏地的小黄花。它们开得鲜艳而恣肆。我甚至像祖母一样扎了一个花冠戴在头上。我的行走似乎变成了巡视,又像是隆重的庆典。也许是走累了,我和羽就在一片开阔的河滩上停了下来。这里依然是妃子村的河滩,我的行走刚刚开始。我在休憩的时候,用一摞白纸认认真真地折叠纸船,小小的船儿摆满了整个河滩。按照我的吩咐,羽在每只小船里都插上一支小小蜡烛。入夜时分,我和羽点亮了烛光,将纸船一只一只放入水中。河边的水草,水中的裸石,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那游弋的鱼儿仿佛受了惊吓,向水深处急射而去。纸船顺流而下,烛光燃亮了那条河流,也燃亮了妃子村。我和羽静静地坐在河滩上,红亮的河水映照着我们微笑的脸庞。
然而,红亮是那么短暂,转眼就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中。就在红亮将尽未尽之时,我的胸口卷起揪心的绞痛,惊慌和恐惧突然袭击了我。羽似乎觉察了我的不适,用他瘦小的手搂住了我的双肩。我感觉他的手同我的躯体一样在不停地颤抖。我使劲推开了那只像狗一样趴在我肩头的手掌。然后我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仰卧在河滩上。我的头顶是另一条河流,它同烛光燃亮的河流一样灿烂,流光溢彩。我又看见了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的眼睛,她就在我头顶的繁星之间,闪烁着晶莹的期望之光。我前世的前世的母亲正沿着那条河流孤独地行走。
我一骨碌从河滩上爬了起来,向着那个孤独的背影狂奔而去。然而,我的奔走是徒劳的,那个背影越来越远,很快就掩没在深邃的苍穹。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目光消失在繁星当中,我却无力挽留。那种悲怆深深笼罩了我,我止不住潸然而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