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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铁哥们家麦,比网络恐怖分子——黑客更具破坏欲。他仅用三个电话,就黄了我三次约会。在摁下接听键的同时,我不知不觉堕入了家麦的阴谋,亲手掐断了同三个任性女友的恋情,那开始了四分之一的卿卿我我随之烟消云散了。家麦似乎见不得我同女人们黏乎。有一段时间,我频繁更换手机号,为的是不让家麦骚扰我,怕他坏我的终身大事,可他的嗅觉实在太灵敏,每次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像个黑客一样突袭了我的电话。
比如今天,我约了第四任女友去一品小肥羊涮羊肉,我的脚还没迈出公司的门槛,家麦的电话就像老鼠一样钻了进来。亲爱的,你慢慢飞。我从衣袋里掏出手机,见是家麦的电话,想也没想就随手掐断了,庞龙的蝴蝶落了地,没法往前飞了。飞过丛林去见小溪水,庞龙的歌声再度响了起来,两只蝴蝶不折不挠地飞进了丛林。我将手机塞回了衣袋,这个讨厌的顽固的家麦,就让他像蝙蝠一样在黑暗中瞎飞瞎撞吧。
原以为这蝴蝶飞舞了一阵子,怎么也会累着,可没想到我越不耐烦,它越是闹个不停,一曲刚了,一曲又起,两只蝴蝶成了四只,四只又成了六只,好像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真不知道这家伙找我有什么事。我重新从衣袋里摸出手机,摁下了接听键。家麦的声音立刻冲了进来,那愤怒的咆哮爆成了一串雷,炸得我的耳朵嗡嗡乱叫。
天若,你狗日的耳朵聋了,还是吃了豹子胆,我的电话你也不接?哪会呢,家麦,咱哥俩可是一块穿开裆裤长大的,谁跟谁呀,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你狗日的不要嘴上一抹光,我有件要紧事找你。今儿个可不行,我约了人,改天吧。我可不管你约了什么人,就是约了皇上你也得给我辞了,半小时后老家印象见。家麦,你就放我一马吧,我今天真约了人,你就可怜可怜兄弟吧。天若,你不要重色轻友,等会我在老家印象见不到你,我没你这个兄弟。家麦,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你有了娇妻美娃,兄弟我可是光棍一条,过年连家都不敢回。你有什么屁事,就不能在电话里说?
正待凝神聆听的时候,电话那端突然没了声音,家麦沉默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呼哧呼哧,撞得我的耳膜微微有点麻。天若,你过来吧,电话里真的不好说。家麦长吐了一口气。什么鬼事那么复杂?我以为家麦在故弄玄虚,又像前几回那样将我骗了去,无非就是满足一下他个人的食欲,因为他总惦记着老家印象的剁椒鱼头。家麦似乎听出了我的疑虑,又长吐了一口气,说,天若,我真的是撞见鬼了,我见着久久了。你说什么?大声一点,我没听清。我见着了久久。家麦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语气也加重了许多。
家麦的回答好像一根掼了力量的木棍,猛然在腰间戳了我一把。那会儿我正走在楼梯的中央,一脚踏空,整个身子便歪倒一边,要不是有栏杆挡着,差点就像皮球一样滚下了楼梯。家麦,你是眼花了,还是脑子进水了,这怎么可能呢。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我可是千真万确看见她,真的,是久久,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你真的是活见鬼了。唉,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你快点过来吧,我当面同你说。好吧,我马上过来,你等着。
半小时后,我在老家印象大堂的一个角落见着了家麦。那里靠近假山和水池,只摆了两张情侣桌,一桌还空着,相对安静一些。家麦缩在假山的一隅,抱着个玻璃水杯默坐着,乍一看真像一块石头。见了我,家麦的脸也没什么变化,只点了点头,又空出一只手摇了摇,招呼我过去。大堂里人不多,一曲乡村音乐正弥漫着,歌声很轻,好像是美国某个乡村歌手的作品,有股失恋的感伤。这老家印象的老板是个怪人,特别钟爱这样的调子,几乎每次来都可以听到类似的乐曲,让人莫名其妙地跟着伤感。我朝家麦走了过去,在他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拿眼直盯着他。家麦的神情有些恍惚,两只眼睛黑了厚厚一圈,全然不像以往诳我的那份模样,也没有电话里的那份精神。
天若,你别跟不认识我似的,那么凶巴巴地盯着我,我真的看见久久了。什么时候?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三天前。在哪看见的?何珥玛公园。何珥玛公园?是呀,你知道的,我家就在何珥玛公园后面,上下班一般都从那里经过,那天我起晚了点,急着赶时间去公司,走得匆匆忙忙的,根本没注意前面,猛一抬眼,发现久久就在湖边那丛三叶刺葵旁边站着。当时她穿了一件裙子,蓝底碎白花的裙子,她在学校时经常穿的那件,你还记得么。可等我追过去,三转两转久久就不见了。我在林子里绕了几圈,什么也没找着,里面什么人也没有。蓝底碎白花的裙子?久久有那样的裙子么。我不记得了,家麦,你肯定是看花眼了,要不就是幻觉。不可能,别人也许我会看错,可久久绝对错不了。你记得的,久久那瘦瘦条条的身材,走路时往左边甩头的样子,这世上除了久久,绝不会有第二个。家麦,你脑袋又不是榆木疙瘩,你仔细想想,有可能是久久么,也许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很像久久的人,她穿的衣服像久久,她的身材像久久,她走路时甩头的习惯像久久,仅此而已。世界这么大,外表相象的人肯定有,家麦,你别做白日梦,自己晕了自己。
听我这么一说,家麦的脸色黑了许多,两只眼珠子成了死鱼眼,像是被什么固定了一样,一动不动。若是中邪了,家麦这邪气还中得不深,至少目前还能清醒地听明白我说的话。不过,眼前他的神态又让我有了一股淡淡的潜在的忧虑。还吃剁椒鱼头不?我故意挑起一个话题,想转移家麦的注意力。要在以前,家麦定会翘一个响指,招呼侍应生过来,来一个剁椒鱼头,鱼头要活鱼刚剁的,辣椒要多一点,不吃白不吃。可今天家麦却没了反应,好半晌,他才将水杯往桌面上重重一蹲,不吃了,什么也不吃了。说话间,家麦的两只眼睛活过来了一些,死死地抠住我,天若,你个狗日的,还是不相信我。下次我遇到了久久,一定逮住她,让你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久久。
二
该说的话都说过了,重复就是废话。离开老家印象的时候,我拍了拍家麦的肩膀,笑着说,兄弟,什么都别想,回去搂着你家可爱的晓晓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再来吃剁椒鱼头,我请你。家麦横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低头钻进街边的树影里。瞅着家麦那凶狠的目光,我的身体像被冷水突然劈头盖脑浇了一遍,止不住有些抖。我默不作声地跟了家麦一截距离,感觉他走路并没有什么异样,才止住脚步,任由他一个人走远了。
就像一个过路人随手往水里投了一枚石子,他走了,水面却怎么也平静不了。现在家麦将久久当石子扔在了我的水里,表面上我波澜不惊,心底却炸开了花,暗流汹涌,狼奔豕突。今晚也许家麦该安然入睡了,我却无可救药地陷入了失眠中。这该死的家麦。早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也不接他的电话,就算他遇着嫦娥了,而我一辈子单身,打死我也不来吃什么剁椒鱼头。我愤怒,而又无可奈何。
对于家麦的胡说八道,我猜测,有可能因为他失眠了,或者睡糊涂了,做多了噩梦,才看花了眼,或者出现了幻影。要不,他怎么会恍惚到将一个自己偶尔遇到的路人,看成是一个死了十多年的熟人呢。而且久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熟人,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而是我和家麦童年时一起玩过家家的玩家,少年时一起摸鱼捞虾的伙伴,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长达十一年的同班同学,甚至还是我的同桌。我和家麦没理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但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将哪个陌生人视为久久。家麦的话曾让我有过短暂的发昏,让我失去了判断力,忘记久久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真以为家麦见着活蹦乱跳的久久了。不过,我很快清醒过来,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这世界上谁也没有力量能让一个死人复活,更不用说她沉睡了这许多年,恐怕连骨头都已经化为尘土了。就是神也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有一点我必须承认,对于久久,我可没有我的铁哥们家麦那样记忆清晰,连一些细枝末节都再现得栩栩如生。生活中需要记得的东西太多,需要忘掉的东西也不少。有关久久的细节,比如久久蓝底碎白花的裙子,走路时喜欢往左边甩头,这些我都模模糊糊了,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怎么也看不真切。我努力回忆久久的一些事,可能够记起的非常有限,我仅仅记得久久同我和家麦在一起的一些片断,一些无关痛痒的散漫的小片断。小时候,久久喜欢跳绳,牵绳的任务就落在了我和家麦头上。久久扎着两条羊角小辫,像只小羊羔一样在旋转的绳索之间一蹦一跳,脸蛋红扑扑的,不看家麦,也不看我。我和家麦背着老师和家人玩水的时候,久久是个跟屁虫,我们躲到哪她就跟到哪,我和家麦恐她吓她,她也不走。不过她怎么也不敢下水,只会老老实实呆在岸边替我们放哨。我和家麦很得意,因为我们是男孩,可以像鸭子一样嘎嘎嘎地在水里嬉戏。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忽视了久久的存在,忽视了久久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存在。
仔细想一想,这些片断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记得和不记得也没什么区别。不过,这些片断是温馨的,而大部分时候,在对待久久的问题上,家麦从小就表现了一种恶作剧式的破坏欲。家麦常常会将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或者一条蠕蠕而动的蚕,偷偷塞进久久的书包或者抽屉。有时候还会有样子凶恶的四脚蛇。因此很多时候,久久会尖叫着,一脸煞白的从座位上跳起来,指着抽屉一个劲地叫,蛇,蛇,蛇。四脚蛇没毒,也不咬人,只会叫久久虚惊一场。螃蟹就恶劣了,它往往用两只大钳子死死咬住久久的某个指头,怎么甩也甩不掉,直到老师来帮忙,才将螃蟹卸下来,久久的指头早被钳出了两个血点。有时家麦还会将图钉倒插在凳子的缝隙里。我估计久久的屁股上因此至少留下了三个图钉的疤痕。每逢这样的时刻,我就会觑一眼家麦,只见他正偷偷抿着嘴笑,家麦见我窥破了他的秘密,向我闪一下眼,示意我不要说出去。在这些问题上,我和家麦一直配合默契,谁也不会出卖谁,要不然我和家麦也不会成为铁哥们,更不会有我今天的失眠。
家麦干得最缺德的事是听窗。他自己听听也没什么,可非要拉上我和久久。村子里只要有人结婚,家麦,我和久久,几乎每次必到,三个人猴在窗台下,憋着气,静静地听。久久是女孩子,不会做这荒唐事,每次都是被家麦押解去的。久久想溜,可她的手被家麦牢牢扣住了,怎么挣也挣不脱,两个人便在黑暗里像猫一样撕扯着。房子里有了声音,有了暧昧的动静,我感觉久久的喘息呼哧呼哧的,有了那么一点不正常。我也听到家麦像房子里的声音那样在暧昧地笑。房子里的人可能没注意窗外有人偷听,声音越来越大了,床在吱吱呀呀的叫,好像有人在床上打架。到了这样的时刻,家麦往往会突然大叫一声,妈呀,痛快死我了。那会儿我根本听不明白房子里的人在干什么,也听不懂家麦的话是什么事意思。我觉得一点也不痛快。然而家麦叫喊过了,久久和我只有没了命似的逃,要不然被人抓着了,还不揍个半死。
家麦和久久,后来有没有过幼稚的恋情,我并没有察觉,也许没有,也许有过,只是我没发现而已。如果我是久久,绝不会爱上家麦这个小流氓,就是做梦也会选择我。久久真正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张脸,那张被水浸泡得发白变形的脸。这也是久久最后留给我的印象。整个高中时期,家麦,久久和我,我们三个人的成绩都是哑巴吃馄饨——好得没话说。报考志愿时家麦看着久久的填,我照着家麦的写,表面上谁也没说明,暗地里却填写了同一所大学,我和家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却不见久久的。久久的父亲,一个黑着脸,没一点笑容的庄稼汉,破着嗓子骂开了,死骚货,就知道骚,你睁大眼睛看看人家家麦和天若,他们都拿到录取通知书了,你的呢?死骚货,有本事你继续骚去呀。你没脸了不是?没脸了还不如一头撞死得了。死了只当死条狗,死条狗还有肉吃。你死了,我还得赔一副棺材板。你个死骚货。久久父亲的声音好像一面破锣,嘭嘭嘭地敲响了,整个村子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在她父亲眼里久久是一个小骚货。没想这个小骚货却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仅仅因为她父亲的几句冷嘲热讽,当天晚上偷偷跳进了村前的小河里,等发现时她的尸体早漂到下游的一个浅滩上。
我看到的久久,当时正仰卧在一簇水草边。她的身体根本不像一个女孩子的身体,肚子鼓鼓的,像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马上要临盆了。她的脸像被漂白粉漂过一样,是那种空洞的无内容的死白色。她的脸也胖了,胖成了一个小南瓜,变形得有点夸张。奇怪的是她那双眼睛,像死鱼眼一样大睁着,一个溺水的人能那样睁大眼睛么。我记得我潜水时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就因为这,我还多次受到家麦的嘲笑呢,说我长了一双瞌睡眼,走哪都死闭着。
就在久久装裹入殓的那个上午,家麦一个人去了一趟镇邮局,找到了久久的那份录取通知书。听家麦说,久久的通知书被压在一摞报纸里,而且不仅仅是久久一个。镇邮局的人解释说,邮件是新到的,还没来得及分发。那纸通知书交到久久父亲手中时,那个黑脸的庄稼汉突然晕厥了,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久久死了,那纸通知书也失去了保存的意义,最后被焚烧在久久坟前。
三
我在心里暗暗咒骂了家麦一些日子,因为他的一段胡言乱语让我失眠了那么多夜晚。而且久久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像一块窗帘一样在我眼前悬挂了好多时日。久久那双瞎睁的眼睛也一直死盯着我,弄得我像蜂蜇了一般,坐不是睡也不是。我想打个电话将家麦骂个狗血淋头,可又怕他生出另外的是非,只得恨恨地撂下了。家麦也没有电话过来,我猜想他可能也觉出了自己的荒唐和可笑,就这样在失眠的困扰中我平静了一段日子。
我慢慢恢复了以前的心境,重新约了女友去一品小肥羊涮羊肉。两片羊肉没落肚,话也没说几句,家麦的电话又不合时宜地打了过来,摊上这么个哥们算我天若倒八辈子霉了,像被蚂蝗吸着了一样,捏不下,甩又甩不掉。我真后悔没将手机关了。我恼怒地掐断了电话。平静不了半分钟,家麦的电话又像老鼠一样不顾不饶地钻了进来。抬眼对面的女友,她脸上虽在笑着,可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丝狐疑。这家麦真像一个摆脱不掉的鬼魂一样,缠死人了。不得已,我只好摁下了接听键,我压着嗓门说,家麦,哥们,就算你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能不能让我吃完饭再说?你就不能快点吃,我有事要你帮忙。哥们,你的事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该不会又是久久的事吧?好吧,你先吃吧,我过半个小时再打过来。家麦可能觉出了我话里嘲弄的滋味,啪的一声挂了电话。嘿嘿,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省得他来烦我。我悄声关了手机,我还要继续我的饭局呢,管他什么鬼事。
送女友回到她的闺室,同她缱绻了一回,然后返回我的巢窠,已是午夜一点。有了女友的滋润,什么事儿我都抛到脑后了,什么烦恼我都忘却了。路过楼下花园的时候,有个黑夜突然从花丛里窜了出来,我以为有人心怀叵测,想从我身上捞点油水什么的,吓了我一大跳。近了前才发觉是家麦,瞪着两只灯笼样的眼死死地照着我,一脸的愤怒和委屈。瞥一眼家麦像要吃人的表情,心里头不觉有了几分愧疚,我说,家麦,别这么瞪着我,怪吓人的,我心脏不好,会吓出病来的。说吧,哥们,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是不是同你家晓晓吵架了,想到我这儿避难?避你个头,好好的,我同她吵什么架?那你半夜三更躲到我这儿来是什么意思?还不是有家不能归?天若,我真的是看见久久了。我用手摸了摸家麦的额头,不冰不烫,冷热适度,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我说,家麦你就别提久久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人死了还有个魂,何况久久还不一定死了呢,你敢断定溺死在河里的就是久久?家麦,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自己也是亲眼所见,不是久久又是谁呢。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久久那张空白的脸,以及她怒睁的眼睛。反正我不相信久久死了。家麦的话生生硬硬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执拗。
这家麦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了。我被他纠缠不过,只有松口气,让他一步吧。家麦,说吧,要我帮什么忙。找久久。家麦,你疯了吧,你让我上哪去找?想让我下阴曹地府?不,天若,你听我把话说完,昨晚我梦见久久了,久久说在何珥玛公园等我,何珥玛公园那么大,我怕我一个人看不过来,只有你认识久久呀,所以我只能指望你帮帮我。家麦,你就别折腾了,梦里的事哪能相信呢。天若,你不该如此绝情吧,怎么着久久也是你的好朋友,你就帮我这一次,算我求你行不?你说我们该怎么找?久久就没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等你?家麦摇了摇头,久久好像说了,可我没听清,我一见她梦就醒了。你总不至于要我连公司也不去了,整天呆在何珥玛公园吧。就三天,三天行么?要是三天找不着,我就不再找了。梦不过三日,我就陪你荒唐一回吧,就三天,多一分钟也不行,到时候就算你跪下来求我也不行。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话却说得斩钉截铁,没留一点商量的余地。
接下来的三天,我找个借口向公司请了假,同家麦一起在何珥玛公园瞎转了三天。家麦想得真有点缺德,连吃饭的时间都算计了,不仅买了矿泉水,还买了一大摞子面包,渴了就喝一口矿泉水,饿了就啃一口面包,吃喝拉撒全在公园里解决了,只差没睡在里面。家麦说,找着了久久,我请你吃剁椒鱼头。我说,只要你放了我,别说鱼头,就是剁椒人头我也不吃了。家麦就嘿嘿地笑了,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寻找久久家麦似乎很开心。翠竹林中,芒果树下,三叶刺葵丛,几乎何珥玛公园的每个角落都烙满了我和家麦的脚印。从早上六点,一直转到午夜,一天就这么转过去了,水喝完了,面包也啃尽了,可仍不见久久的踪影,甚至连个相似的背影也没有见着。我早就预知这是必然的结果,对于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一个消失了的人,谁能有哪个本事找到她呢。也许她已经是一滴水,或者路边的一棵树,脚下的一株草了,就算她站在你面前,你也只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反正就三天吧,我懒得再去拆穿家麦自欺欺人的谎言,他的剁椒鱼头我是不准备吃了。
第二天的寻找只不过是前一天的重复,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第三天,我和家麦分头行事,他寻他的,我找我的,两个人依然在何珥玛公园里瞎转。如果真的有久久在等着,何珥玛公园再大,也该找着了。这样的寻找纯粹是浪费自己的生命,这世界上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比如同女友约会,替公司谈一笔业务。我真不想陪家麦玩下去了。我找了个偏僻的角落,躺了下来,悄悄闭上了眼睛。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同女友在一品小肥羊涮羊肉,然后又缱绻了一回。等我睁开眼睛时,公园里已是暮色笼罩,人影模糊了。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从草地上爬起来,去找家麦,可三转两转,却不见家麦的影子。我暗暗急了,怕家麦有什么想不通,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我想再怎么样,家麦还不至于那样吧。后来我在那片三叶刺葵旁边找到了他。家麦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椅上,仿佛成了一座石雕。
四
从现在开始,至少十天半月家麦不会来骚扰我了,除非他又生出另外的什么新鲜事儿。这真还说不准,同他交往这么多年了,我感觉我从来没有真正把握过家麦,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一切都是突如其来,完全没个定数。我记得,久久死后,家麦就曾突然决定不上大学了,任家人亲邻费尽口舌,好说歹说,家麦死活就是不愿去。要不是他家人将那纸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闹不准就让家麦当纸钱烧了。最后,还是他年近花甲的老父亲下了跪,一头撞在祖宗的牌位前,头破血流了,家麦才勉强答应下来。至今我都闹不清楚,家麦当初为什么想放弃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活。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家麦在恋着久久。
回想起来,这种猜测也许是有道理的。在长达十一年的学生生活中,我虽然没有亲见家麦和久久的卿卿我我,但有一些细节毕竟值得怀疑和深究。就有一次,也是距离现在生活最近的一次,在高三的第二个学期,在一次回家的途中,我不知什么原因捺在了家麦和久久的后面。他们好像密谋了一样,有意丢下了我。后来,我路过一片麦地,恰好见着久久从麦地里钻出来,她的后背还沾上了一小截麦秸,她的头发上也有丝丝金黄的麦芒。久久的脸红扑扑的,见了我先是一愣,什么话也没说,就迅速低下了头,像一头惊鹿一样一溜烟跑了。那一次我在麦地边缘坐了很久,很久,家麦才慢慢吞吞地从我后面走了上来,脸上的表情却是莫名的兴奋,像是拾着了什么宝贝一样。
也许还有一些细节我不知道,但人都死了,就算知道又有多大意义。三天的找寻从一开始就是一厢情愿的,它的失败早在预料之中。我揣摩,家麦应该彻底死心了,安分了,这就是现实,你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永远都无法拒绝。在家麦没有生出另外的事端之前,我该有一段短暂惬意的日子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有一种从淤泥中脱身而出的轻松。只是我没想到,家麦没来骚扰我,他的妻子晓晓却搅乱了我的平静。而且晓晓的邀请挟带了某种诱人的粉色,让人怦然心动。
晓晓说,天若,有空么?我替你介绍个美眉,公司新来的,妖着呢。我说,嫂子,你就别拿我开涮了,我都快成钻石王老五了,哪有那个福分。嫂子什么时候骗过你,晚上七点,红苹果西餐厅,不见不散。晓晓的声音细声细气,却又含着点蛮不讲理的霸道。别忘记带支玫瑰花来。临挂电话的时候,晓晓又补充了一句,好像真有那么一位美眉在等着我。
赶到红苹果西餐厅已是七点半,比晓晓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我在门边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晓晓的背影。晓晓本来就是一个很纤细的女人,加上幽暗的灯光,就格外不惹眼了。我在晓晓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晓晓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见了我先是一怔,然后才淡淡地笑了一笑,那样子有几分勉强。我说,嫂子,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我不说美眉,你能来么,闹不准你又涮羊肉去了。再说你都迟到这么久了,美眉哪有时间等你。嫂子找我有事么?家麦呢?唉,我好几天都没看见他,别提了,我正为他的事找你呢。嫂子,家麦有什么事让你这么费心?也许真没什么事,是嫂子多心了,不过嫂子就是不放心,才找你来聊聊。在这儿,家麦除了你,也没别的朋友了,他的事你若不知道真就没人知道了。嫂子,你开玩笑了,家麦的事你不知道我哪能知道呀。鬼男人,有些事情是不能让老婆知道的。嫂子,你可别歪想,家麦是个老实人,对你呀,绝对忠贞不二。是灯是火,你肯定都向着他。
晓晓的话听着像是明朗,仔细玩味,却又有几分捕风捉影。我暗自揣测,莫非家麦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她的手头上,转眼一想,又觉得不对,虽然我对家麦没有十二分的把握,但自我感觉家麦绝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我只能听晓晓将话往明里说了。
说正经的,天若,你最近常见到家麦么?前几天还在一起,三天三夜呢。三天三夜?你们在鬼弄什么?找钱呗。我觉得没必要将久久的事说出来,就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在这个城市也许只有找钱,才是男人们混在一起最理直气壮的理由了。可晓晓压根不信我的话,找钱?找个鬼钱,合着伙儿骗我。嫂子,你就别拐弯抹角了,有话不妨直说。唉,我就说吧。晓晓长叹了一声气,脸上随之浮起了一层淡淡的忧郁,声音也细碎了许多。
天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感觉家麦有外遇了,真的,你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这些日子家麦彻底变了一个样,早出晚归,有时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个人影。你问他,他说忙呢。可打电话到公司里,竟然请假了。不到三更半夜不回家,一回家又成了呆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不说不笑,魂不守舍的,像个石头。人也没个人样了,胡子拉碴的,连衣服上泥巴都有。家里什么也不管了,前两天孩子感冒,要打针,给他电话却关机了。他回家后我告诉他,他听了没事人一样,瞧都没瞧孩子一眼,好像孩子不是他的。你说他在忙什么呢,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投入呢。真的,家麦一定是有外遇了。天若,你不要拿话安慰我,我没那么傻,我感觉得到。晓晓的眼眶红了,有泪溢了出来,晶晶莹莹的。
晓晓的感觉无疑是敏锐的,但我不相信家麦有别的女人,当然我也无法证实家麦就没有别的女人,久久算不算别的女人呢。我没有劝慰晓晓,我的劝慰会适得其反,只能坚定晓晓的怀疑。如果是因为久久,那家麦真的玩得太过分了。就算你以前深爱着她,爱得刻骨铭心,爱得死去活来,可久久死了这么多年,你在心里怀念也就知足了,又何必拿她来伤害晓晓呢。难道你家麦想同一个死人重温旧梦不成?家麦真是中邪了。我得找个时间,同家麦好好谈谈,认真谈谈。
五
我有意延缓了一些日子。我想,家麦冷静了,自然会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我的谈话就画蛇添足了。事实上我也有点畏麻烦,不想给自己招惹一些不必要的琐碎事,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
注定了的麻烦事,想躲也躲不掉。我不打电话给家麦,家麦倒主动找上了门,又约我去吃剁椒鱼头。家麦,你腻不腻呀?整天剁椒鱼头,我想吃西餐,我们去红苹果西餐厅吧。我猜想,如果家麦又是有求于我,肯定会妥协的。而且我想将晓晓的那些话,在相同的地方给家麦重复一次。就红苹果西餐厅吧,只要你出来就行。家麦尽管有些不情愿,结果还是一口应允了。
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寻找,家麦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出乎意料的是那种落寞不见了,眼睛里反而有了一股贼贼的亮光。我猜不透这是因为什么。我也不想去猜透它。我只想在家麦没开口之前将晓晓的话鹦鹉学舌一遍,这一顿西餐就吃出了它应有的价值,我的差使也就完成了。
没想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家麦又抢先说话了。家麦说,我又看见久久了。说话的时候,家麦连眼睛都熠熠地亮了。家麦,我不是来听你唠叨久久的,说说你家晓晓吧。我有些恼怒,根本不想去理会家麦,强行截断了他的话头。这关晓晓什么事,说晓晓干什么?家麦一脸愕然。前天,就在这家餐厅,就在这张餐桌上,晓晓请我吃了晚餐,吃的是烤牛排,喝的是椰子汤,不过没你喜欢的剁椒鱼头。晓晓请你吃饭?家麦的眼睛睁得比铃铛还圆。你若不信可以找电话问问晓晓,你就不想听听晓晓说了什么。你不说我也猜得着,还能有什么事,她是闲的慌。家麦满脸的不在乎。家麦,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现在是有家有室的人,家里的事就由着晓晓一个人去料理,你就不闻不问?你猜晓晓怎么说,她怀疑你有外遇了。家麦,我不知你是中邪了,还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为了一个死去的人,你折腾什么呀,你折腾能让她活过来?!
家麦沉默了,好久没有说话,后来长叹了一声气。天若,不说晓晓吧,她没事的,你不用替我瞎操心了。我才懒得管你这些破事,要不是看在晓晓面子上,今晚我压根就不会来吃这顿饭,就是燕窝海参我也不吃。委屈你了还不行么,我就你一个哥们,我有话不找你说找谁说去。家麦的话理直气壮的,仿佛受了委屈的是他。而且在他眼里,我好像是一个特别不通情理的人,连聆听朋友诉说的机会都不给,还指望你帮上别的忙。
天若,我真的是看见久久了,我没骗你,请相信我。家麦,这不是相信与不相信的问题,一个人相信她就活着,不相信她就死了,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事情?不管你骗没骗人,久久她都是一个死人,一个骨头早化成了灰的幽魂,她的一切什么都不存在了,一切什么都失去了意义。天若,你怎就不能安安静静听我将话说完呢。家麦脸上浮起了一层厚重的绝望,那神情极像一个溺水人注视世界的最后一眼。我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好吧,你说,我听。
天若,我的的确确看见久久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相似的两个人。她站在那片三叶刺葵旁边,可等我走近去,她就突然不见了。她好像有意在躲着我。天若,你记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看久久是什么时候?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我们来南方之前的假期,总之有十多年了吧。这么久我们没去看她,她可能生气了,或许就一直生气呢。天若,我们找个时间回去一场吧,真的,我们一定要去看看她。
对于家麦的要求,我无法拒绝。久久死后,我和家麦上了大学,每次离家和回家,我们都会到久久坟前坐一坐,替她的坟头拔几根草,培几捧土,烧几页纸钱。家麦很少说话,我从未听他在久久坟前说过什么。他始终是沉默的。后来,我们离开了老家,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只身单影地忙碌,奋斗,这许多年都很少回去,更不要说看望久久了。很多时候,我甚至都忘记了有过久久的存在。我暗暗有些愧疚。
距离老家一千多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下了火车转汽车,三天往返,还可在家睡上一宿。在回去的具体时间上,我和家麦发生了分歧,家麦想尽可能快一点,最好是下星期。我呢,不希望太匆忙,好不容易回去一次,总得留点时间陪陪父母,还得到一些亲戚朋友家里走走,坐坐。虽然我很厌烦他们问及我的终身大事,但回去一次是一次,这辈子又能有多少时间守在老家呢。家麦,你家晓晓,还有你女儿,都多年没回老家了,一起回去,让她们好好同老人们聚聚,让老人们品味品味天伦之乐。天若,说好了是我们去看久久,就我们两个,谁也不去,你不要多嘴多舌,晓晓她们年底再去。家麦的态度非常坚决。我感觉他真不可理喻,而且一点也不近人情。
我拧不过家麦,在我和他之间,很多事情都是以我的妥协而告终的,我决定同家麦一道回去。即使现在不回去,年底肯定也要回去的,迟回不如早回。闹不准年底女友成老婆了,还得去丈母娘家过春节呢。过了一个星期,我向公司请了两天病假,加上双休日,前后四天。时间够紧张了,晓晓她们不去也罢,少一个人少一份累赘。
同家麦一起,累赘始终少不了,他大包小包携了五六个,个个都死沉沉的,也不知里面都裹了些什么。就一个晚上,用得着这样么。我有些不悦,但依然匀了二个包裹过来,肩上背一个,手上提一个,家麦还扛着三个。下火车时差点捺下一个,后来换乘汽车,将一个工具箱塞得满满实实的。再后来,村前的那截黄土路就走得踢踢踏踏了,二三里路,走了两个多小时,暮色都酽酽稠稠了,田野里早没了人影。
临进村的时候,我和家麦又起了争执,家麦坚持要我同他一起去久久墓地,我呢急着回家见父母。争执的结果是我先将家麦的包裹送到久久墓地,然后放下包裹拍屁股走人,任由家麦一个人疯疯癫癫。久久的坟地在村子左侧的一个小山包上,位置并不高,但背着包裹爬上去有些费劲。而且几乎没有了路,全是茅草和荆棘,我和家麦就像两只兔子一样在草丛里乱钻乱窜,好不容易才接近了久久的坟场,脸上手上有好几处早被巴茅草割裂了,火辣辣地痛。我扔下包裹,再也不理会家麦的叫唤,一个人下了山。
我是第二天上午回到久久墓地的。久久的坟墓落座在小山包正前方的凹陷处,坟前是一小片空地,小山包的脚下是一条小河,再往前就是出村的那条黄土路。我和家麦曾多次坐在那片空地上,遥看远方。我们遥望的方向就是久久坟墓的方向。
而此刻,久久的坟墓已是光秃秃的一片,昨晚的杂草和荆棘全不见了,泥土被翻转过来,里面夹杂着草根和砂石。空气中有一股很重的泥腥味。几只不知名的虫子在风里上下翻飞。久久的坟墓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模样了,就那么一小堆黄土,畏畏缩缩的,瘦小得让人根本不敢相信里面藏了一个人。这就是人死亡后的样子,想到若干年之后我也会变成一堆黄土,心里头不由得暗暗有些颓废和伤感。
我终于窥见了家麦包裹里的那些秘密。那些包裹在我回到墓地前就已拆开了,红红绿绿的,在场地上摆了一大片。有荔枝龙眼,有火龙果果后,还有芒果,浑身长了蒺藜的榴连,都是南方独有的水果。我最讨厌榴连的那股臭味了,真不知家麦买这么个玩意儿做什么,难道想晕倒地下的久久不成?!水果的前面竟然还有一只白斩鸡,一只烤乳猪,烤乳猪通身泛着红,很是勾引人的食欲。烤乳猪的前面是一对白烛,有火光在跳跃,烛身快要燃尽了。烛与烛的中间是一炷檀香,檀香也快要燃到尽头了。这家麦,真看不出是这么一个细心的人,我心里有了一股暖暖的感动。而最让我感动的是,在烤乳猪的旁边还有一杯红酒,透明的杯子,酡红的酒,在阳光里有一种温暖的晶莹。
但我没见着家麦。家麦有可能回家去了,不过我想他还会来墓地的。我在久久坟前坐了下来。我觉得自己有话想同久久说,可又不知自己想说什么,要说什么。结果一句话也没说,儿时的那些碎细事却寻了空隙,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在脑子里翻江倒海。心底莫名的有些酸楚,我坐不住了,绕着久久墓地兜起了圈。一个圈子没转完,却意外地发现家麦在坟沟里卧着,他仰着脸,背靠在坟堆上,睡得正香,鼾声低一声浅一声,有一声没一声,极像一支软绵绵的催眠曲。
真像晓晓说的那样,家麦简直没一点人样了,身上满是黄土泥迹,连嘴上鼻子上都沾满了泥土。看见家麦的这副模样,我心里极不是滋味,也许我真是小看家麦了,想不到他是这么一个器重感情的人。倘若久久地下有知,感觉应该无比欣慰和幸福吧。我在家麦旁边默默地坐了下来,没有叫醒他,有可能昨晚上他整晚没睡呢,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吧。久久,久久。家麦突然在睡梦中叫了起来。久久,我不是故意的。家麦的双手使劲地朝空中抓着,舞着,身体在惊叫声中像触电一样翘了起来。家麦满脸苍白地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眼睛痴痴呆呆的,完全没了往日的神采。
家麦,做恶梦了吧?我将家麦从地上拉了起来,走,我们下山吧。家麦摇了摇头,我还想坐会儿,回来一次不容易呵。家麦,还是赶紧走吧,你都呆了一晚上,怎么着也该回家看看父母了,再说要是久久父母知道了,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到时你受得了?按照我的想法,原本打算静悄悄地到久久坟墓上走一走,看一看,没想家麦在坟地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想久久父母肯定会知道的,说不定现在就走在墓地的路上来了。
我的估计一点也没错,我和家麦还没来得及下山,他们就上来了。久久的父亲,这个黑脸的庄稼汉头发都花白了,见了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在旁边立着。倒是久久的母亲说话了,天若,家麦,你们真是看得起久久呵,久久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哪,只可惜她没那个命。她若是地下有知,一定会保佑你们。久久啊,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久久的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手抹着红肿的眼睛。听着久久母亲悲悲切切的嗓音,我心里酸酸的,真不知拿什么话来安慰她,乜斜一眼家麦,他依然一脸苍白,像棵树木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六
从久久的墓地回来,家麦的情绪一点也不振作,原以为看也看过了,哭也哭过了,总该平静了吧。可家麦就是一声不吭,阴黯着脸,像蒙了一层的乌云。真不知他心底还在想着什么。回了家,见了父母也不见家麦脸上有多少笑脸。家麦的父母感觉非常突然,我骗他们说,我和家麦到附近出差,顺便回家看看,只住一晚上就要走的。两位老人说,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两个人,四只眼睛,早就红了。家麦却没理会老人的心绪,钻进房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家麦病了,全身发热,烫得炽手。脸上通红一片,嘴巴不停地嗫嚅着,叽哩咕噜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位老人赶紧找了医生来,打针吃药,忙活了大半天,家麦才稍微清醒些。我很后悔,不该答应同家麦一起回来。既然回来了,就不该捺下他一个人在山上。但现在后悔也没用,我总不能再捺下家麦,一个人跑回去。既来之,则安之,耽搁几天就几天,一切听天由命吧。
原想等他病好了再走,可没想家麦的态度比我还要坚决,一定要在另天回去。我问家麦能行么,家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打了一个手势,走。看他的情形,是一天也不想在家呆了。好在经过一夜的休憩,家麦的烧退了不少,以防万一,临行前又请医生打了点滴,拿了些药片在路上吃,两位老人才略微放了心,絮絮叨叨地叮嘱我,一路上多多照顾家麦。我说我会的,两位老人的眼泪又出来了。
也许是打了针吃了药,刚上车那阵子家麦还有点精神,表情也是活泛的。慢慢地,他又萎靡不振了,像被霜打了的草叶一样,软遢遢地靠在座位上,一动也懒得动。脸上红彤彤的一片,摸一摸他的额头,依然烫手得很。吃了几片药片,家麦又昏昏欲睡了,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我心里着急,可急也没用,只能期望这车快一点,再快一点,下了车就可以上医院了。否则,家麦有个三长两短,我还真不好交待呢。
昏沉中,家麦又说糊话了。不过还是那几句话,先是不停地嗫嚅,久久,等等我,久久,等等我。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家麦突然尖锐地嘶叫了一声,久久,我不是故意的。随之,家麦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手舞足蹈的,像个疯子一样,哭着,笑着,一边还尖叫着,久久,我不是故意的。家麦的叫声惊着了许多人,我也被吓了一大跳,赶忙拽紧家麦的胳膊,使劲将他按倒在座位上。经过这一番折腾,家麦倒是醒了,茫茫然睁着两只眼,一脸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无辜样。
类似的插曲就发生了一次,接下来,家麦彻底安静了,一言不发地呆在座位上。我问他话,他也懒得回答,有时点一下头,有时连头也懒得动。后来,我也不说话了,只要他没事,我又何必多嘴自讨麻烦呢。本想给晓晓打个电话,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家麦也不会同意的。下车时,我问家麦去医院还是回家,家麦说,回家,去医院干什么。瞧他那样子,压根没病似的,整个人完全清醒了,脸上也没先前那样红。临分手时,家麦还叮咛了一句,嘴巴严实一点,别在晓晓面前泄露了秘密,到时我请你吃剁椒鱼头。说完,家麦就叫出租车走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四天的返乡旅途终于结束了,我又可以安心于我自己的事情。但想到家麦的病,心里仍然有些不放心,毕竟是哥们,唇亡齿寒么,况且家麦的情形有点不对劲。第二天,我忙里偷闲给家麦打了个电话,没想家麦竟然关机了。后来,将电话打到他家里,又没人接听。不得已,我拔通了晓晓的电话。我问晓晓,家麦呢。晓晓说,在医院呢,出差回来就高烧不止。晓晓的声音含了一股哭腔。
下班后,我直接从公司打出租车去了医院。病房里静悄悄的,那会儿家麦正在打点滴,晓晓红了两只眼守在床边。家麦睡着了,脸上很安祥,看不出像有什么毛病的样子。问问医生,医生说是重感冒,输些液体就无大碍了,快则三五天,多则一星期。我没有叫醒家麦,只是安慰晓晓,让她不必紧张,过两天就没事了。晓晓的神色有些黯然,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可终究没说出来。
两天后,我又去了一次医院。这一回家麦正在高烧,体温高达四十摄氏度,护士忙着替他打退烧针。家麦两边脸颊像火炭一样红着,人也迷迷糊糊的,见了我就像没见着一样,连头都没动一下,两只眼睛空荡荡的,什么内容也没有。晓晓呢,在一旁嘤嘤地哭着,早成了个泪人。后来,我才知道,这几天里家麦烧了退,退了又烧,反反复复的,总是没法稳定。有时白天好端端的,晚上突然高烧不止,人也烧糊涂了,不停地胡言乱语。做了很多检查,可结果没一点异常,弄得医生也糊涂了,只说住院观察着。
真像中邪了。我想找几句话来宽慰晓晓,可又不知说什么好。离开病房时晓晓跟了出来,看她的神情像有话要对我说。晓晓说,天若,你实话告诉我,家麦在外面是不是有别的女人?晓晓,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家麦呀,家麦要是有别的女人,不要说你,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我。天若,你就不要再骗我了。晓晓苦笑了一声,她的脸色苍白得有点吓人。这几天我整日守在家麦身边,可你不知道,家麦梦里都在叫着那个女人的名字,久久,久久,天若,你告诉我,那个女人是不是叫久久?晓晓可怜巴巴地盯着我,眼睛里一半是绝望,另一半是什么,我却看不出来。
关于久久,我无法再替家麦隐瞒了。也许我早一点告诉晓晓,对家麦对晓晓都是一件好事,至少晓晓不会胡乱猜疑。从读书时候开始,到久久的死,以及何珥玛公园的寻找,返乡看望久久的坟墓,我原原本本地将每一个细节都复制给了晓晓,没有隐藏一丝一缕。但我省略了对家麦和久久恋情的猜测,事实上我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家麦曾爱过久久。我不想在晓晓面前给家麦添加一抹粉红。
晓晓的醋意似乎没了,可她的脸却惨白了。久久原来是个冤鬼呀,家麦一定是让那个冤鬼缠身了,怪不得退不了烧。天若,你得帮我个忙,那个冤鬼肯定是要钱的,我们去烧些纸钱给她,让她早点回去。晓晓的双手使劲箍住了我的胳膊,锋利的指尖直刺入了我的肉里。真想不到晓晓这么迷信。午夜时刻,我同晓晓去了何珥玛公园,在那片三叶刺葵旁边焚了两摞纸钱,燃了一炷檀香。晓晓一边烧纸,一边嘟囔着,你也是女人,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不要害了好人,你拿了钱就赶紧走吧,不要再缠着家麦了,家麦不欠你什么。走吧,走吧,回你的老家去吧。晓晓将一把纸钱撒在了水面上。
七
家麦在医院折腾了两个星期才将烧退下来。出院的那天我也去了,家麦好像还没完全康复,身体软遢遢的,没一点生气。人也消瘦得非常厉害,脸上的颧骨像石头一样凸出来了,两只眼窝深陷着,像两个干涸的土坑。他的眼神也不灵动,像被什么固定了一样,总是死瞪着一个地方。他的耳朵似乎也不好使了,我叫了两三声家麦,最后一次声音还高了八度,家麦才缓缓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应声。瞅见家麦那样,我心里隐隐有些忧虑,真担心家麦被那一场高烧烧坏了什么。
家麦自有晓晓照顾着,我的担心起不了多大作用,况且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替公司跑业务,同女友约会,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哪一桩不需要应酬呢。我无法将心思集中在家麦身上。前两三天,我还记得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了解一下家麦的近况,后来忙起来就什么都忘到脑后了。直到有一天,晓晓打电话找我,我才记起已有半个多月没同家麦联系了。
听晓晓说,家麦这些天根本不见一丝好转,像中了病毒的电脑一样,痴痴呆呆的,失魂落魄。有时闹起来就呼天抢地唤着久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整个人像疯了似的,怎么也劝不住。安静了,就石头一样坐在沙发上喃喃着,久久,你怎么就不愿见我呢,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有时半夜里,家麦会莫明其妙地哭起来,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拿脑袋往墙壁上撞,一边还叫喊着,久久,我不是故意的,久久,我不是故意的。
电话里一点杂音也没有。晓晓说话的声音压抑着,有些沙哑,她的周围静寂一片,电话时半点杂音也没有。我猜想,晓晓有可能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打电话给我。晓晓说,天若,家麦真是中了邪,被那个女鬼缠上了。对于鬼魂缠人的说法,我始终将信将疑,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我叹口气,不知说什么好。见我默不作声,晓晓又试探性的问我,天若,家麦是不是曾对久久做过什么。久久的疑问其实也是我的疑问,我也曾怀疑家麦对久久做过什么,但仔细地回想一遍又觉得不太可能,除非他同久久有过肉体之亲,也许我偶然见到的麦地的细节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即使真像我猜测的一样,家麦同久久有过肉体之亲,久久应该是自愿的呀。除此之外,家麦还能对久久做什么呢。我也只是在内心如此猜测,没法告诉晓晓。在这一点上,再大方的女人也会接受不了,我不想在家麦和晓晓之间滋生矛盾。是啊,家麦是不是曾对久久做过什么呢。我重复了一遍晓晓的问话,算是回答吧。
同晓晓通话后的另天下午,我去看望了家麦,家麦的情形同晓晓说的没两样。进门的时候,家麦正坐在临窗的躺椅上,眼睛朝窗外看着。窗外是另一幢高楼,阳光被挡在了楼的另一面,家麦完全被高楼的阴影笼罩了。我叫了一声家麦,家麦好像没听见,仍然眼盯着窗外。晓晓走过去,在家麦耳边说了声什么,家麦才回过头来,脸上有了笑,很僵硬的笑。家麦,我等着你请客吃剁椒鱼头呢。我有意挑选了一个家麦感兴趣的话题,谁知家麦却没什么反应,好像他压根没吃过剁椒鱼头,或者根本就不喜欢吃剁椒鱼头。吃什么剁椒鱼头,天若,你过来,我给你说个事儿。家麦从躺椅上直起身,走向了书房,一边回头招呼我过去。我们进去后家麦反手掩上了书房的门。我怕晓晓误会,借上洗手间的机会将门开着,家麦立即又关上了。
家麦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画像,一张久久的画像。画像上只有一张脸。浅浅的刘海,浅浅的眉,瘦瘦的脸,微翘的嘴唇。眼睛里有清新而纯净的光芒。左脸靠近眼角的地方有一粒痣,很细小的痣。这是我第一次清晰而完整地注目久久的那张脸。在我的印象中,久久脸上好像没有那粒痣,我怀疑那痣是家麦的画蛇添足,或者是他记错了,将别个女人的痣移植到了久久脸上。我对家麦说出了我的怀疑。有的有的,我绝不会记错。家麦从书桌后蹦了过来,一把将画像抢了回去,说话的声音近乎咆哮了。我赶忙将话收了回来,家麦,那有可能是我记错了。家麦的眼睛依旧睁得滚瓜溜圆的,脸上也是赤红一片。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家麦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接下来,我不敢轻易插话了,我很担心一言不慎再次引发家麦的激动。而家麦呢,像个饶舌的女人一样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没了。家麦说,我真的看见久久呀,她就站在那片三叶刺葵旁边,虽说有树叶子挡了半边身子,但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久久,绝不会有错。说话的时候,家麦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手脚也利索了,他一手将久久的画像推向正前方,几乎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好像久久就在我身边站着,而我就是那片三叶刺葵。家麦又说,我睡不着呀,我一闭上眼就梦见久久,她穿了那件蓝底碎白花的裙子,浑身湿淋淋的,直叫冷。我脱了衣服给她,她不要,就那么抖抖缩缩地立在我面前。家麦脸上是厚厚的绝望。
也许是说累了,家麦后来许久许久都没说话,我也没有打破沉默,只是思谋着该走了。我从椅子上直起身,正想抬腿走人的时候,家麦又将我按住了。家麦说,天若,久久肯定还活着,我想再去找找。家麦,别说糊话了,我们从久久坟前回来才几天呀。我有些不耐烦了。你没见坟墓那么小,能藏着一个人么,久久肯定是躲藏在某个地方,我一定要找到她。晓晓说的没错,家麦真的是中邪了,而且还很深。我不想再说话了,如果照现在这样子下去,家麦是没药可救了。真得想个有效的法子治治,必要时可以考虑去精神病医院看看。我在心里暗暗替他们捏了一把汗。
不过,去精神病医院的想法我没敢同晓晓说,晓晓似乎也在回避,同家麦就更不能说了。除了在久久的问题上家麦表现失常以外,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也许我想得过火了。其实,晓晓早就用了很多法子,不用说都是迷信的方式,因为她始终认为家麦是被久久的鬼魂缠住了。老家常用镜子来避邪,晓晓就在门口上方悬了一面小圆镜。门背后,床榻靠背后,甚至洗手间里,在一些不易察觉的角落,还贴了黄纸的符咒,也不知她是从哪弄来的。但晓晓的法子似乎一点也不见效。家麦依然神经兮兮的,喧闹时依然叫着久久,寂静时坐着仍旧像块石头。
临走时,晓晓出来送我,在花园边,晓晓叫住了我。晓晓说,天若,请你帮个忙,让老家那边寄个桃木槌来吧。我不方便同家麦的父母说,怕老人们瞎担心。在老家,桃木槌也是用来镇压邪气的。我点头答应了。
八
从家麦那里出来,我接到了一个客户的电话,约我一起吃晚饭,结果酩酊而回。直到一个星期后晓晓来电问及桃木槌,我才发觉自己早忘得一干二净了。情急之下,我突然记起了何珥玛公园的湖边有棵桃树,锯下一截就是桃木槌了。桃木槌这两天就可以寄到,老家那边用特快专递寄出来了,收到后我马上给你送过去。我就是这么答复晓晓的。
天晚上,我挟了一把水果刀,一个人去何珥玛公园走了一回,在那棵桃树上割下了一截断枝。去了皮,将它放在阳台上暴晒了两天,等它半干了,我才给晓晓送去。我没直接送进她家,而是让晓晓下楼接着。晓晓邀请我上楼去坐坐,我没有去。我假装路过那里,顺手牵羊将桃木槌带了去,而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想再见家麦。我说不清什么原因,但有一点我能肯定,那就是我不愿再听家麦谈及久久。他昏,我不能昏,他患了神经,我不能跟着患神经。一个人死了,就算你曾爱她爱得惊天地泣鬼神,她也不可能活过来,犯得着这样死去活来么。
桃木槌最终吊在了家麦的脖子上。这是半个月后我见到的。家麦约我去老家印象吃饭,我知道他请我吃剁椒鱼头是假,十有八九又是有话要说。听他的声音,病情似乎有所好转了,但也不是原来那般轻松。说好七点半见面的,家麦又比我早到一步,我进去的时候他早就在那座石桥旁的桌子边落座了。石桥下面是水池,走过石桥,再往里是假山,上回我和家麦就是在假山旁边吃的饭。
家麦面向水池而坐,他的注意力好像也在水面上,对于我的到来,他丝毫没有察觉。直到我在对面的位子上落了座,家麦才缓过神来,向我笑笑。一眼扫过去,家麦比我在他家见到时精神多了,脸上那层厚厚的阴翳淡了许多,有了淡淡的暖色,但不是很阳光。给我的感觉是家麦还没完全好过来。后来,我就发现了家麦脖子上的那根细红带子,以为带子的尽头是块玉坠,谁知却是一把小巧的木剑。剑很短,剑身很窄,有点像个十字架。拿它当件有个性的饰物看一点也不过分,只是我不知道晓晓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家麦,将这么一个桃木槌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家麦是从来不喜欢佩戴饰物的。
菜依然是家麦点的,剁椒鱼头,干煸四季豆,干煸土豆条,全是家麦自己喜欢吃的。我拧了拧眉头,这家麦病是病了,可病得一点也不糊涂,自己喜欢吃什么全都惦记着,一样也没捺下。菜上来了,家麦的话也开始了。家麦说,天若,我想回老家住一阵日子,你能不能同我一块回去?刚从家里出来,现在又回去,我不明白家麦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想干什么,只想回去住一段时间,也许就能碰着久久呢,她肯定还活着。家麦,你清醒点好不好?久久已经死了,十多年前就死了,从今天开始,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久久,在我的记忆里,这个人没存在过,今后也不会存在。我的话还没完,家麦的眼睛就红了,呲牙咧嘴的,像狼一样死盯着我。他的愤怒就在他的眼睛里明摆着。我管不了这些,话既然出口了爽性将它说完。我说,家麦,如果你干别的事,比如开公司,跑业务,我一定奉陪到底。为了久久,我可没这份闲心,活人我还顾不上,一个死人就不用说了,要去你自己去吧,你拉晓晓去也可以呀。我是坚决不奉陪了。
原以为家麦会暴跳如雷,会指着我的鼻子咒娘骂爷的痛斥一番,结果家麦什么话也没说。他用眼睛盯了我一会儿,慢慢地,他的目光暗淡了,后来就从我的脸上挪到了水面上。水池里有一尾鱼,像画一样固定着。大厅里有一曲伤感的音乐在缓缓地流动。食客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像许多蚊子在叫。也许家麦骂我一顿,我会好受些。我也准备忍气吞声地接受了。眼看家麦像一株失水的麦子一样,渐渐萎下去,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安,感觉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家麦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没有我的陪同,他照样开始了他的回乡之旅,而且走得悄无声息。晓晓说,天若,家麦不见了。晓晓的声音无比慌乱。晓晓,别急,你打个电话给家麦的父亲吧,说不定他回了老家呢。我说。晓晓给家麦的父亲去了电话,那边说家麦都到家三天了,而且还打算在家住上一阵子呢。问及家麦的情况,说家麦精神得很,整天在外走亲访友。家麦好像是要将曾疏淡了的感情补上一课。
证实了家麦戴着我在何珥玛公园偷偷锯来的桃木槌回了老家,我的心情莫明其妙地有些灰暗。我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我没有阻止住家麦,在他面前,我一直有一种失败者的感觉。他心里藏着什么,念着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现在,家麦在老家正做着什么,是否真的像他说的一样在寻找久久,我不知道。我和家麦是铁哥们,也许这铁哥们只是外在的形式,而在内心,我始终远远地距离他,从来没有真正深入过他。
再接到家麦的电话是在晓晓的电话之后,时间是两个星期过后。这两个星期里,我和家麦完全失去了联系,家麦没给我电话,我也没打过电话给家麦。晓晓的电话是半夜里来的,虽说是两只蝴蝶的铃声,可依然将我吓了一大跳。晓晓说,天若,你见着家麦么。没有呵,家麦不是回了老家吗?天若,家麦失踪了。晓晓的声音几乎是用鼻子哭出来的。我让晓晓冷静一点,慢点说。晓晓的话依旧断断续续,一半是哭泣,好半天才将话说明白。原来这些日子家麦也没打过电话给晓晓,也许是晓晓寂寞了,也许晓晓是放心不下家麦,半夜里睡不着,便给家麦打了个电话,可家麦关机了,电话打到老家的固定电话上,老人们回答,家麦早在五天前就回深圳了。家麦回了深圳,没回家,他去了哪儿呢。
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我不敢说出口。我安慰晓晓,也许家麦被公司派去出差了,明天再问问公司吧。我说,一个人大活人,丢不了,你就放心睡吧。话虽这么说,我却无法安然入睡了。家麦到底去了哪儿呢,是在路上出了事,还是像晓晓猜疑的那样真有了别的女人?第二天,我刚进公司就接到了晓晓的电话,家麦根本没去公司,早就请了病假。晓晓还问了另外一些同家麦联系较多的朋友,都说最近没见过家麦。晓晓没法说话了,抱着电话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家麦的电话就是在半小时之后打进来的,显示的是他的手机号。家麦,你在哪里?你家晓晓都急死了。我没等家麦张嘴,就劈头盖脑冲他吼开了。家麦没说话,只听他粗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喷过来。家麦,你说话呀。可家麦偏就沉默着,一个字也不吐。我再吼也没用,只有耐心等着,手机都在我手心发烫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家麦终于说话了。家麦说,天若,我掘开了久久的坟墓。你说什么?你掘开了久久的坟墓?是的,我掘开了久久的坟墓,我找了那么久,没找到久久,我想看看久久是不是真的在坟墓里藏着。家麦说话的声音很冷静,好像他说的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家麦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我的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愤怒,但最后我却一句粗话也没骂出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家麦,让他死了寻找久久的心,他就不会这么疯疯癫癫了。那你看到了什么?我问。你说,坟墓里还能有什么。是你掘开的,我怎么知道?!我看到了骨头,几块细小的骨头。家麦说完这句话又一字不吐了。好半晌,他竟然又添了句,我不相信那是久久的骨头,久久的骨头不会那么细小吧。家麦,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久久早死了,这人是入土为安,再怎么样你也不该去打扰久久。你是不是还要将久久的骨头拿去鉴定,你才会死了这份心?
天若,你不懂。也许我真的不懂,但至少我知道就算是一个死人,你也应该尊重她。如果你爱过她,那更应该懂得如何去爱护她。家麦在电话那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若,有一件事情我想说给你听,这么多年我没告诉任何人。你说吧,我在听。久久的录取通知书被我藏了起来,原想逗她一下,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她……家麦,你他*的简直不是人,你是畜生!刽子手!我都不想骂你了,骂你都嫌脏了我的嘴。骂吧骂吧,你骂了我才高兴,你骂了我心里才好受些。说着,家麦就将电话摁断了,我拔回去,家麦又关机了。我很后悔刚才的冲动,既然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这么说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家麦的声音。
之后,再打家麦的电话,传来的却是系统生冷的回话,你拔打的手机已关机。
再拔,依然是系统的回音,你拔打的手机已关机,或者不在服务区。
两天后,我偶然翻阅报纸,赫然看到一则新闻——何珥玛公园发现一具不名死尸,标题下面除了文字还有一幅死者的照片,死者仰卧在一簇三叶刺葵前面,脸侧向一边看不真切,但我看见了死者吊在脖子上的一件饰物,那是一柄小巧的木剑,又像是一个小小的十字架。看到晓晓为家麦刻的桃木剑,我的心止不住真真切切地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