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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的身体什么样儿,没见过?那得空去瞧瞧九曲巷的七刀。
七刀是九曲巷的英雄,他凭了一双手和一具五尺长的躯干,二十三岁便做了义宁州城的大哥,州城里九井十八巷的小弟小妹都狗儿样听命于他。七刀住在九曲巷的深处,第九曲的底部。七刀每天必到州城里转上一圈,上午九点出发,午夜两点回来,风雨无阻,天天如此。出巷的时候,七刀身边常追着四个人,走在左边的是九刀和左嘴,走在右边的是菜牛和白狐狸,七刀裸了上身走在中间。九刀和菜牛本来紧挨着七刀的,偏又空出了一截距离,七刀虽说个子不高,但大哥的做派却让这三两脚猫步的空隙托了出来。
七刀的身体是有意裸着的,因为那里满是刀疤。一块刀疤就是一块英雄的戳记。这是七刀的前任大哥五刀说的。七刀的身上一共有着三十七块英雄的戳记。那些戳记遍布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后脑勺,前胸后背,肚皮上,胳膊上,甚至大腿根部都有,不过刀疤密集的还是前胸后背,二十三处,差不多占了刀疤总数的三分之二。刀疤的形状是不规则的,像是懵懂孩童的信手涂鸦,想什么样有什么样,想什么印版有什么印版,绝少有模样雷同的。有的像狗齿撕扯过,虽说结了痂,仍旧凸起两个对称的圆形癍痕,后面是狗齿划过的线形痕迹,像流星的尾巴一样拖得老长。有的像猫爪子挠过,又像女人的尖指甲刨过,一溜排着几条弯弯曲曲的线条,有如萤火虫在丝瓜上咬出的曲线,又如无数的蚯蚓扭扭屈屈地爬过。有的像水塘底干涸的裂缝,下了一场小雨,裂缝是痊愈了,可有了模糊不清的疤痕,像一抹淤泥一样潦草地积在那里。还有的像女人的妊娠癍,凹陷着鸡肠子形状的灰白;还有的像女人的唇印子,涂了洗脱不掉的污秽的浊红。最扎眼的是七刀背部的那条刀疤,它从腰部出发,一路徐徐而上,横穿了整个脊背,最后止在了七刀的肩头。那条刀疤是暗红的,拇指宽,六十多厘米长,像一根女人用过的经血带子,染了经血,懒得洗净了,便随手弃在了七刀的脊背上。
这根经血带子样的刀疤是七刀最荣耀的一条刀疤,因为它是替前任大哥五刀背上的。虽然七刀替五刀挡了这愤怒的一刀,可五刀最终还是死在了对手的刀下。这一刀是七刀挨上的第七刀,也是要命的一刀,它本来是冲着五刀去的,可没想七刀自个找死垫到了刀下,对方犹豫了,这一犹豫手头上的力量就弱了许多,没往死里砍,七刀的伤势因此轻了许多,七刀才捡得了性命。其实,不仅仅是第七刀,七刀身上的那六块刀疤,就有五块是替五刀挨的。那剩下的一块刀疤,才是真正属于七刀自己的,那是七刀在小学时同高年级的一个男生干架,用的是铅笔刀,还不怎么熟练,不小心将自己割伤了。那伤疤留在了左手的手背上,一根淡淡的细线,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七刀记得,那一次他们争抢的是一块石头,一块带图案的石头,那图案很像一只蝎子,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最后因为七刀流了血,石头就归七刀所有了。那块石头至今藏在七刀床头的抽屉里,用一块红布包裹着。一个人的时候,七刀常拿出来把玩一阵子。
七刀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出院后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做了义宁州城的大哥。五刀死了,群龙不可一日无首,九井十八巷的小头目聚在义宁州河的荒滩上,推举新的大哥。这些小头目都是一帮狠角,谁都想做大哥,大伙儿七嘴八舌的,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服谁,差点就发生了混战。争过来议过去,最后学了绿林好汉的样决定文斗,所谓文斗,一是比谁身上的刀疤多刀疤靓,二是比谁进宫的次数多时间长。哥们把犯了事蹲监戏谑为进宫。比过来比过去,七刀身上那根经血带子就成了刀疤里的旗帜,谁的刀伤也靓不过它。而且七刀已是八进宫了,前后加起来,七刀在宫里呆了五年之久,这个时间虽然不是最多的,可七刀进宫的意义不一样。七刀进宫并不全是因为他自己,其中有六次是替大哥五刀辛苦的,七刀将五刀犯的事儿揽在了自个身上,五刀就逍遥了。在这一点上,九井十八巷的哥们打心眼里佩服七刀。比到最后,还是进行了武斗,单挑,七刀同小头目一一过了招,说好是点到为止,七刀却用刀背砸伤了好几个弟兄。受伤的人心里怨着,可觑一眼那根经血带子,有话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做了大哥,七刀的生活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的日子再怎么荣耀,自己再怎么卖命,可最后还得听五刀的。现在,七刀每天去义宁州城转上一圈,这儿走走,那儿看看,证明这一天义宁州城的大哥仍是七刀,就有人将厚厚薄薄大大小小的一叠票子毕恭毕敬送到大哥手上。有的是手下的小弟小妹孝敬的,有的是需要七刀他们摆平一些棘手的事情。一般的琐碎事儿,七刀并不出马,只在一旁冷眼观看。真碰上难缠的主,他才裸了胳膊,亲自上阵,七刀身上的伤疤大部分都是后来烙上去的。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麻烦事,有了这些刀疤,七刀才成为小弟小妹眼中真正的英雄。
英雄的背后是美人,七刀也不例外。走在右边的白狐狸就是七刀的美人。除了白狐狸,七刀手下的小妹那么多,明着来,或暗地里喜欢七刀的也不少。她们能否得到大哥的宠爱,那就要看七刀的心情了。因此争风吃醋的事儿时有发生。今天是这两个为了七刀在拼酒,明天是另两个为了七刀撕破了脸。这些花絮不但没损害七刀的名誉,反而让英雄得到了更多的仰慕和崇拜,甚至嫉妒。
七刀心里非常清醒,这一切都是因了刀疤才有的。刀疤没了,七刀现在拥有的一切也就没了。七刀因此非常珍爱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刀疤,几乎每一天都要护理一次那些刀疤。七刀喜欢泡在公共浴场,那里人多,热闹。最重要的是七刀可以完全赤裸了自己,那些刀疤就欢腾了,像一群勇士一样在阳光下活蹦乱跳。七刀像一条鲨鱼一样在浴场窜了一圈,很多人都看见了七刀满身的刀疤,很多人都噤了声,刚才还喧喧嚷嚷的浴场突然像坟场一样寂寂静静了。七刀很喜欢这样的感觉,美中不足的是这种场景不能维持太久,马上就变化了。很多人潦草地擦了几把身子,匆匆忙忙上了岸,匆匆忙忙穿了衣服,又匆匆忙忙地,像被人追赶着一样离开了。转第二圈的时候浴场的人已走了大半,只剩下一小撮被七刀圈在浴场的中央,像鲨鱼嘴边的一道美食一样,瑟瑟缩缩地挤成一团。后来,他们终于逮住机会,从七刀的圈子里逃脱了,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鱼儿一样眨眼就无影无踪了。整个浴场彻底安静了。七刀叹了口气,上了岸。七刀喝了一杯酒,让白狐狸捶了一会儿背,又懒洋洋地在躺椅上迷糊了一会儿,然后才直起身。七刀仔仔细细地涂了一身沐浴露,轻轻柔柔地将所有的刀疤摩挲一遍,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脊背上够不着的地方就让白狐狸帮忙。七刀重新下了水,他要让水洗去刀疤上的污垢和沐浴露,像打磨一件精美的饰物一样,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也是值得等待的。直到日头西斜,七刀才慢腾腾地从水里爬起来,那时候,七刀的身体红光笼罩,水滴像珍珠一样晶莹闪亮,特别是那些刀疤,就像英雄的勋章一样,散发着落日一样红彤彤的光芒。
七刀对于刀疤的热爱还可以从另一件事情上得到印证。曾有一次,缠绵过后,白狐狸抚摸着七刀脊背上的那条刀疤说,刀子,要是在这里刺一条青龙,那该有多威风呵。白狐狸的话音未落,七刀猛地转过身,一掌击在了白狐狸的手背上,那儿立刻现出了几根红指印。七刀说,你嫌老子的刀疤丑陋,那还跟在我屁股后面转什么,赶紧走人呀,又没人强留你。白狐狸抱了衣服,噙着眼泪,几乎是半裸着身子离开了。就因为这,七刀三个月没亲近白狐狸一次。从那以后,再也没谁敢在七刀面前谈及刺青的事。
七刀不仅自己不在刀疤上刺青,而且看不得别人在刀疤上刺青。原来有个跟着九刀干的小弟,在一次斗殴中伤了手臂,留下了一块刀疤。小弟嫌刀疤碍眼,就在上面刺了一条蛇,一条盘着身子昂着头的小青蛇。七刀见了,脸转眼就阴了,给小弟撂下了一句话,要么走人,要么将蛇剜掉。后来是九刀左嘴他们求了情,小弟拿了尖刀,连皮带肉挖掉了那条小青蛇,事情才算有个了结。
刀疤是英雄的勋章。这是前任大哥五刀临死前对七刀说的。七刀一直记得,五刀说这话时一手还按着胸前喷血的刀口,双眼炯炯发光,不过很快就暗淡了下去,最后无限惋惜地合上了。七刀想,有一天他也会像五刀那么死去,手按新鲜的刀口,在九刀菜牛或者左嘴的面前闭上双眼。七刀也会这么对九刀菜牛或左嘴说,刀疤有什么丑陋呢,一个身体上没刀疤的人压根就不是一个英雄好汉。七刀想像中的死是那么悲壮,那么让人感动和向往。刀疤是一个大哥的灵魂,身体可以没了,但不能没有灵魂。
五刀不只是启发了七刀对死的想像,他还教会了七刀对刀疤的记忆。对于身上的每一块刀疤,五刀都记得非常清楚,一块刀疤就是一个惊险的故事。喝酒的时候,闲聊的时候,五刀就会给七刀他们讲解刀疤下潜藏的故事。有些是七刀他们知道的,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那块刀疤的诞生。有些却是陌生的,充满疑虑的,可经过五刀三番五次的讲述,一个个变得熟识起来,那么清晰,历历在目,就像老朋友一样丝毫不值得怀疑。现在,七刀也像五刀一样,一旦涉及自己身上的刀疤,他的话语就会滔滔不绝,无休无止。而且七刀的讲述比五刀更系统,更全面,更有层次感。就像一位资深的教授站在讲台上,他的讲教生动,引人入胜。
七刀的讲述从第一块刀疤开始,也就是他在小学时同高年级的同学争抢石头的那一次,然后是第二块刀疤、第三块刀疤,根据发生时间的先后顺序一直往后追溯,直到第三十七块刀疤结束。七刀不只熟络每块刀疤的部位、形状和颜色,而且对它诞生的时间、参与的人物都记忆犹新,尤其是故事情节,往往曲折迂回,波澜起伏,险象环生。比如,第三块刀疤,三角形的,像个印章一样刻在额头上,它诞生的那年七刀十八岁,是五刀的小弟。那时候,七刀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总是冲在最前面,被对方用一根三角铁在额头上戳了一下,就戳出了那枚印章。第十六块刀疤,真的是一块烙铁烙的,像个巨大的蝌蚪一样在胸部上摇头摆尾。这只蝌蚪出世的时候七刀二十七岁,那一次七刀答应替人讨一笔账,几个小弟去了三四次都无功而返,不得已七刀只有亲自出马,那人是个铁匠,在铁炉巷开了个铁匠铺,七刀三句话没说完就被铁匠用一块烧红的镰刀铁在胸口烙了一下,兹的一声响,一股浊烟窜了起来,整个空气里都是烤肉的香味。最后账是收回了,七刀的胸口却多了个巨形蝌蚪。
第二十一块刀疤是个粉红的插曲,七刀一般都会忽略,但也不会有意避开它。七刀身上没有需要回避的刀疤。那块刀疤,准确说是一点刀疤,它藏在腋窝里,七刀不抬胳膊根本没法看见。然而英雄身上藏不了秘密,英雄身上的刀疤是英雄个人的,也是大家的。七刀原本也没说,有个眼尖的小弟一眼就窥见了那个淡红的圆点,七刀知道无法再隐瞒了,几乎是含羞带涩地说出了其中的秘密。原来州城里有个贩卖古董的男人,赚了钱,在城郊建了幢别墅,养了个小女人。七刀去过那里两次,本来是冲着钱去的,谁知钱没捞着,却交上了桃花运,同那小女人好上了。那别墅周围立着一人多高的铁栅栏,七刀每次都是翻越铁栅栏进去的,有一次出来的时候手没把牢,让一根竖着的矛头扎了一下,正扎在腋窝里。小弟们是见过那女人的,一个个嫉妒得眼睛都绿了,只能叹自个没那福分。后来,小弟们编了个套想让七刀往里钻,他们说,那女人的盘子很靓,条子很妖,蛋子也很翘,美中不足的就是奶子,一个大一个小。大哥,是左边的奶子大呢,还是右边的奶子大?七刀一点也不傻,一听就知是个套,嘿嘿一笑,说,你摸一摸不就一清二楚了,还需要来问我么。说完用手在那小弟头上敲了一把,小弟们跟着呵呵地笑。只有花狐狸铁青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道影子样顺着墙脚走了。
第二十八块刀疤是七刀三十岁那年添加上去的。那一刀是阴险的,从大腿上往上穿插,刀尖快抵达大腿根部,如果再往上一点点,七刀裆里那玩意儿就要废了。那家伙是瞄着七刀这大哥的位置来的。愤怒的七刀狠命地还击了对手,他的刀直插入了对方的腹部。后来对手在医院里住了二个月,才保全了性命。虽然九刀菜牛左嘴们一再证实是对方先动手,七刀是出于自卫,但七刀伤好后仍去宫里呆了三个月才出来。另外还有一个小弟替代七刀,在宫里蹲了一年多。那一刀给七刀留下了一个月牙形的刀疤,上面还结了一线暗红的疤痕,有点像女人印上去的唇线。
第三十七块刀疤是七刀自己亲手刻上去的。那一年,七刀碰到了一生中的狠角,手下几个小弟都被那狠角砍伤了,就连九刀菜牛和左嘴也挨了刀子。对方还口吐狂言,说,要是七刀去了,照样修理他。七刀不能再犹豫了,他从一个小弟手中抢过一把刀子,径奔拖尸巷去了。那狠角是拖尸巷一个拖尸工的儿子,小时候就野得很,长大了谁也不怕,常常一个人单打独斗,同谁也不结伴,是一个三进宫的老主顾了。那狠角是一对蛇眼,却射出红的光芒,阴冷得有些热烈。两个人对峙了好半天,谁也没出手。后来,七刀命小弟们燃了一堆火,烈焰腾腾的时候,七刀将刀片捅进了火堆里。再抽出来,刀身红彤彤的,比蛇信子还艳。瞥一眼那狠角,眼睛里已有了丝丝缕缕的怯意。七刀的刀子并没有向对方砍去,而是一弯腰扎在了自个的大腿上,七刀趔趄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马上又站定了。七刀冷冷地笑着,向那狠角投去轻蔑的一瞥,手中的刀子已变青了,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那狠角的脸刹那就白了,没了一丝血色,手中的尖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那狠角伤得了别人,却不敢伤自己。那一刀幸好扎偏了,没伤着骨头,只给七刀留下半截筷子长的瘤痕,用手摩挲,粗粗砺砺的,在大腿内侧凸了一道横杠。
九刀菜牛他们曾和七刀做过一个游戏,有意考验了七刀一回。他们让七刀赤裸了身子,闭上眼睛,不准偷看自己的身体。九刀他们说出一个部位,七刀就回答那个地方有什么刀疤,它的颜色,形状,以及潜藏幕后的故事。或者九刀他们说出一块刀疤,七刀就回答它长在身体的什么位置。这是一场赌博,也是一次针对英雄的阴险挑衅,一种不信任。然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九刀他们的失败,七刀不仅准确无误地回答了九刀他们每一个人的提问,甚至还插上了一些花絮,九刀他们的挑衅变成了英雄温习功课的笑谑。英雄的记忆是不容置疑的。事后,九刀他们每个人自己掏钱干了一瓶烈酒,还被罚一个月不准亲近女人。
七刀的演讲无疑是成功的。现在,对于七刀身上的刀疤,小弟小妹们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七刀的身体成了英雄的丰碑,各式各样的刀疤真实记录了大哥的丰功伟绩。它为七刀招来了更多崇拜的目光,小妹们注视七刀的模样格外可爱了,眼含桃花,朵朵怒放。那段最热烈的时间,七刀几乎都不敢接受那种烈焰腾腾的目光,英雄毕竟只有一个身体呵。七刀真想不明白,爹娘为什么不多生他几副躯干。
不过,七刀的演讲也不完全是一帆风顺的,它遭遇过曲折,也出现过意外。特别是七刀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的讲述之后,九刀他们这帮听众乏味了,他们的态度不像以前那么热烈了,甚至背地里还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三十七块刀疤,三十七个老掉牙的故事,还能勾起谁倾听的欲望呢。同样的场合,同样的听众,同样的主题,七刀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讲下去了。而且,七刀的身体也很不争气,长出第三十七块刀疤后就停顿了,再也没能制造出新的刀疤。虽然有好几次,七刀主动出击,像做小弟那样莽莽撞撞,一个人冲在最前面,但对方被七刀的气势镇住了,很快妥协了,不要说还手,简直就是束手就擒,弄得七刀索然无味。三十七,令人窒息的三十七,似乎成了七刀的一个定数,一种宿命。
有一段时间,七刀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七刀哪儿也没去,他将自己封锁在房间里,就连白狐狸也被拒之门外。七刀想重新审视一遍自己的身体。他将身上的衣服脱得一衫不剩,像条死泥鳅一样赤溜溜的,僵硬在镜子前。镜子里的那条泥鳅的确有点丑陋,灰不溜丢的,没了一块完整的皮肤,就连额头上脸颊上都满是疤痕。不过,七刀没有沮丧,他想,如果没有这些刀疤,那七刀还是七刀么,七刀还是义宁州城的大哥么。七刀还得感谢这些刀疤哩。
七刀仔细检阅了身上的每一块刀疤。整个漫长的演讲过程,七刀根本抽不出时间来抚慰它们。七刀心里有些愧疚,觉得冷落它们了,它们可是七刀最忠实的朋友呵。刀疤们似乎很理解七刀的苦心,从不同七刀争夺荣誉,它们默默担当起演讲教材的重任,并无半句怨言。它们是真正的幕后英雄,无名英雄。七刀的手指从刀疤上滑过去的时候就差眼泪没流出来。刀疤们似乎很容易满足,七刀的手指刚刚拂过,它们就一块块地鲜活起来,像一群海底动物一样,摆出各式各样的姿态。颜色也亮堂了许多,黑的更黑,紫的更紫,红的呢就像鸡冠花一样,有了雄纠纠的气势。它们是一群不同凡响的刀疤。经过英雄的亲手擦拭,它们像勋章一样光芒四射。
刀疤的光芒是令人愉悦的。七刀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晕眩的光芒迷醉了。七刀看到了一个手持钢刀,奋力搏杀的英雄。他 赤裸着身体,浑身挂满黄金的勋章。每跑动一步,勋章的光芒就折射出一片眩目的光海。七刀摒住呼吸,立在光海的岸边。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加速了光海的变幻,鳞鳞刀光火焰一样燃烧了起来。这种光芒是七刀熟悉的,在公共浴场,在夕阳的照耀下,七刀经常注目到这样的光芒。而现在,七刀重新审视这种光芒的时候,突然发觉有一股陌生的光芒混杂其间,它像刀尖一样扎痛了他的眼睛。它的形状,它的颜色,它散发的部位,都是七刀未曾留意的。它就像一把从黑暗中射出来的冷刀子。有一刻,七刀的身体僵硬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如何面对那个从黑暗中窜出来的土匪。
原来七刀在自己腹部丹田的位置发现了一块刀疤。七刀是第一次看到这块刀疤。它懒洋洋地躺在肚脐底下,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就像一个懒汉,袒胸露肚的,四仰八叉的,横在那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一个懒汉。它的颜色是灰白的,有点像女人的妊娠癍。不过肯定不是妊娠癍,而是一块货真价实的刀疤。七刀很有些恼火,它怎么连招呼也不吱一声,就睡到了他的肚皮上呢,要知道这可是英雄的肚皮,不是谁想躺上去就随便可以躺上去的。可七刀恼火也没用,它早躺在那里了,或许已经做了一个美梦。七刀真想一巴掌将它拍下去,但它已陷身七刀的皮肤里,同七刀的身体融为一个整体了,七刀巴掌的力量再大对它也是无可奈何。
这讨厌的刀疤给七刀出了一道难题,七刀不知该怎么破解它。七刀在脑海里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没找到任何同它有关的信息。这是一块不明不白的刀疤。它算第三十八块呢,还是第二十八块,第十八块?七刀想。七刀非常清楚,关于它的来历自己是说不清道不明了。如果此时面对小弟小妹们,那情况就相当糟糕了。英雄的身体上怎能有来历不明的物什呢。它有可能就是英雄的一个污点,一个致命的污点。七刀之所以以前没有讲述它,完全因为它是卑劣的,是见不得阳光的,是一段七刀极力想掩盖的可耻的历史。别人也许会这么想。别人肯定会这么想,即使嘴上不说,心里说不定早像一壶开水一样翻腾开了。七刀就曾嘲笑过一个小弟。七刀不只是对自个身上的每块刀疤如数家珍,而且他还要求小弟小妹们同他一样,对自己身上的每块刀疤,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个故事,都能烂熟于心。那个被七刀嘲笑的小弟就有一块刀疤说不清楚,遮遮掩掩地想蒙混过关。七刀说,肯定是叫娘们的X啃的吧。七刀的话引发了一浪又一浪疯狂的笑。就因为这,那个小弟一直抬不起头来,别人也没拿正眼瞧过他。后来,他抑抑郁郁地,死在一次械斗中。
别人也许不敢这么嘲笑七刀,但这块刀疤绝对是一枚炸弹,是一粒老鼠屎。它会坏了七刀一锅白米饭,它会炸毁七刀一世的英名。到那时,七刀不要说做大哥,就是别人的唾沫也能淹死他。七刀被他假想的后果吓出了一身冷汗。七刀仿佛看到九刀一脸的不屑,白狐狸满眼的鄙夷。那块刀疤却一点也不理解七刀危险的处境,它依然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好像还在幸灾乐祸地笑着。
七刀一个人在房里呆了三天三夜。他暗下决心,一定得想办法解除这刀疤的武装,绝不能让它爆响了。七刀绝不能毁在它的手里。七刀首先想到的是编一个故事,编一个很能迷惑人的故事,将刀疤伪装起来。这念头在脑海里刚刚闪现,他立马就否决了。七刀经历的那些故事早成了铁定的事实,针扎不进水泼不入,英雄的故事就是真理,如果是编造的,再高明编造大师,别人一听就知道是假的,是水分,是杜撰的。特别是那些小弟小妹,一个个都是难缠的主,眼毒的狠,很多事情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七刀想的第二个办法是刺青,在刀疤上刺一只蝎子,或者一条蜈蚣。很多人都喜欢在小腹上刺青,除了亲近自己身体的人,别人谁也看不见。然而,七刀原来是那么痛恨刺青,对刺青不屑一顾,甚至差点因此废了一个小弟。现在七刀要在自己的小腹上刺上一只蝎子,七刀还能自圆其说么。别人不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才怪呢。
七刀后来选择的是暂时离开义宁州城一段日子。就像一个演员要离开他心爱的舞台一样,七刀心里很难受,像有无数的小刀子在心里头搅动。然而七刀的难受没地方诉说,哪怕是同白狐狸说说也不行,那女人的嘴不一定就牢靠。哪天惹毛了她,肯定会将事情抖露出来。七刀预感,如果自己不出去走一走,不处理好那块刀疤,哪天真就暴露了,就会一览无遗地赤裸在小弟小妹眼前。七刀不希望自己陷入那种难堪的境地。七刀依然想做义宁州城的大哥,即使不做大哥了,七刀至少也是义宁州城的英雄,是小弟小妹眼中永远的英雄。
七刀是第四天早上走的。七刀走得静悄悄的,同谁也没招呼,只给九刀菜牛左嘴他们留了个字条,说是大哥有事去南方一趟。七刀去的是南方一座新城,据说那座城市的美容业很发达,连人造美女都有了。而且从广告上看,人造美女同现实生活中的美女没什么两样,甚至更亮丽,更性感。看到人造美女的广告,七刀更坚定了自己心里头的想法。他要去医院,他要美容掉那块刀疤。连人造美女都可以,美容掉一块刀疤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七刀想。
七刀根据广告牌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美容医院。那是一所调养院改造的,藏在一个边远的角落里。地方偏僻,医院却是热闹的,小小一个停车场挤满了小车。真没想到这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人需要美容。不过进出医院的都是些女人,像七刀这样的男人少之又少,间或有也是领了女人来的。七刀有些慨叹,自己怎么同娘们扯在一起了。接待七刀的也是一个娘们,白脸,白大褂,一身的白。七刀向她说明了来意。好半天,娘们医生才慢悠悠地接了话,说,这么多的刀疤,这么大面积的美容,没两三个月做不了,你要有思想准备,手术费可是不少哦。七刀一听心里就急了,七刀不是在乎钱,而是娘们医生误解了他的意思。七刀说,不,我只做一个地方,一块刀疤。七刀说完就直起身拽了拽衣服,像个娘们一样忸忸怩怩地露出了自己的肚皮。那娘们医生听了七刀的话,眼睛睁得老大,好像七刀眨眼就变成了一个怪物。
三天后,七刀就躺在了手术台上。主刀的就是接待七刀的那个娘们医生,不到一小时,她就将他肚皮上的那块刀疤剜了下来。七刀在医院躺了一星期,刀口却怎么也愈合不了,后来竟然感染了,化了脓。接下来又是打针吃药,最后刀口结了痂,却留下了一个更明显的刀疤。伤好后,医院准备重新给七刀安排手术,七刀说,不必了,就这样好。院方以为七刀要打官司索赔,事情还没开始倒先妥协了,说,只要七刀不追究,所有的手术费用全部退还七刀。七刀拿了钱便离开了医院。离开之前,七刀找到那个给他动手术的娘们医生,娘们医生以为他来找她麻烦,正想溜,七刀却什么也没做,只朝人家说了声谢谢,弄得那个娘们懵懂了老半天,等她清醒过来早不见七刀影子了。
从南方回来后,七刀又裸了上身在义宁州城的大街上摇摇摆摆了,他的演讲也随之掀开了崭新的一页。演讲的顺序同以前有所不同,不是从第一块刀疤开始,而是倒过来从第三十八块刀疤起步,那块刀疤紧贴在他的肚皮上,像个一字一样横着,颜色是新鲜的粉红。在所有的刀疤里,这个刀疤算是漂亮的,不过刀疤后的故事比刀疤本身更精彩,更吸引人。下面就是七刀亲口讲出来的故事——前些日子,我去南方看望一个朋友,朋友在一家五星级酒店设宴为我接风洗尘。从酒店出来已是半夜,朋友拉我去一个销魂的去处,那里的娘们个个美若天仙。我说你吹牛吧,也不看看在谁面前。就在去的路上,还真见着了一个娘们,绝对是你们今生今世没见过的。这会儿有小弟插话,那娘们比白狐狸还靓?比别墅里的女人还妖?啧啧,你们都见过什么呀,那是凤凰,白狐狸她们不过是鸡,是土掉牙的鸡。那女人挎了一只包,一摇一摆,扭着她的小屁股,同我们擦肩而过。我们故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了她的后面。嘿嘿,那会儿真想在她的屁股上揪一把。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截路。后来,在一座立交桥下,突然窜出一个人,抢了女人的包撒腿就跑,那女人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我一见就知是有人干活了,三步并做两步,赶快追了过去,将那人堵在了栏杆边。那人走投无路,乖乖地将包交给了我。我没提防那人手里有刀,接包的时候那人另一只手朝我腰里扫了过来,我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包是拿回来了,肚子上却让那家伙划了一刀。说到这儿,七刀亮出了他肚子上的刀疤,喏,就是这儿,是第三十八块刀疤。
又有小弟问,大哥,你同那娘们就没发生点什么。七刀瞪了小弟一眼,说,就你知道的多。说老实话,要不是那么一个漂亮的娘们,我才懒得管这些闲事呢,毕竟我们勉强还算得上是同行。后来,那娘们千感万谢的,说是要将我见义勇为的事告诉报社呢,让记者来采访我,还给我留了电话。我说不必了。你就没打过那女人的电话?那女人就没约你干点别的?那小弟闪了闪眼。由着你们去想吧,反正我说了你们也不信。七刀嘿嘿一笑,卖了一个关子,转到了另外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