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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世界,就像纸张一样有正反两面。我五岁的时候离开水门村的正面,独自来到了它的背面。若干年后,我偶然听到了哥哥叹息似的声音,我的哥哥在遥远的城市同一个女人说话,他说,我有一个妹妹,可惜只有五岁就夭折了。那一刻,我的内心像有一根琴弦在颤动,那缭绕的琴音让我潸然而泪下。
这么多年,我已完全熟稔哥哥的声音,熟稔那种惋惜而怜悯的语调。虽然我背对着尘世的怆凉,孑然一身,生活在水门村的背面,而我的目光始终不离不弃,像一道阳光一样笼罩在哥哥身边。我的温暖是浅薄的,就像村前秋日的河水,只有丝丝缕缕的细流缠绵在卵石上。我明白,在哥哥和我曾经历的尘世中,唯有祖母的温暖是博大的,持久的,就像绚烂的夏荷一样散发着永恒的芳香。
我曾因为我的离开而感伤,而哭泣。我看见自己孤身一人,行走在返回尘世的道路上。我就那么日复一日地行走着,始终没有抵达它的终点,那条道路根本没有尽头。我的嗓音喑哑了,我的眼泪风干了,我嫩稚的脚掌磨起了老厚的茧壳。我依旧没有见到尘世的曙光。我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呼喊着祖母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山风从稠密的树梢上空呼啸而过。一只二只夜游的鸟雀像幽灵一样,在我的灵魂地带如同黑色闪电一样仓皇而去。
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哭泣,我渐渐觉着累了。我的心境如同水门村的夜晚一样,宁静,虚空,展现出魂灵独有的深邃和旷远。我的思绪渐渐从昏暗中清醒过来。我慢慢回忆起我告别尘世的过程。它竟然是那样清晰,那样完整,就像一幅镌刻在我魂灵中的画图,永远也无法抹去。我是因为患了走根症才死去的。那个清冷的秋夜,我蜷缩在祖母怀中,一种沉重的睡眠慢慢将我覆盖。我拼命睁大眼睛,可黑夜像石磨一样压在我的眼皮上,我不得不合上双眼。祖母用她那件爆了花絮的棉袄裹着我,维护着我最后一点体温。我感觉温暖就像游鱼一样一尾一尾地游走了,谁也无法挽留。祖母最终没有将我捂暖过来,黎明时分,我的身体已完全冰冷,僵直,像根瘦小的柴禾一样横亘在她的胸前。我看见我的灵魂从我的躯体内脱身而出,像个小精灵一样在泥地上跳动。
我听到了祖母压抑的哭泣。她将头埋在包裹我的棉袄里,一头斑白而沧桑的发丝像枯草一样在晨光中招摇。那种断若游丝的哭声从棉袄里渗出来,像只断尾的壁虎一样在房间里游走。我突然感受到了祖母的痛苦。我将双手插在她的乱发里,借助晨风的力量拂动着她的发丝。那一刻,我多么希望祖母能感觉到我的存在。然而,祖母似乎一点也没有感知我的力量,她仍旧使劲抱紧我的躯体,一动不动,默坐在半晦半明的房间里。我的母亲曾一度想从她怀中抱取我,可祖母的双臂像铁链一样锁着我的躯体,再大的力量似乎也无法将我从她手中夺走。从黑夜到白天,又从白天到黑夜,我和祖母就那么静悄悄地坐着,仿佛时间以及一切的世事都与我们无关。
就在那个短暂的白天,祖母让木匠锯掉了当年她亲手栽下的一棵柏树,制做了一具小棺木。我的躯体被村庄里的男人放进了棺木里。我听见眼泪落在木板上的响声,笃笃笃,就像有一只手为我叩响了另一世界的门扉。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他们被那些男人隔离在另外的房间。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我很想哭,但我担心我的哭声会引出更浩荡的哭泣。我隐忍了。后来,那些男人举着火把,他们当中的一个男人将小棺木夹在腋下,将我送到了水门村的背面。我看见火光在山路上摇摇曳曳,像一串飘飘忽忽的脚印。一条狗似乎嗅着了不寻常的气味,一声不响地跟在队伍的后面,甚至它还对着一截树桩射了几滴尿。
我被那些男人埋葬在一个叫绿谷塘的小山窝里。我的新家砌在一棵小松树下,一堆砂砾掺杂的泥土,上面压了一枝断松。那是面向阳的山坡,清晨的阳光像花儿一样盛开在我的头顶,透明,纯净;偶尔有一只二只鸟儿落在松枝上,鸟声婉转,清亮,让我感觉新的一天是那么美好。只有一点让我觉着恐惧,就是我返回村庄的时候必须从那个水塘前经过,塘水绿莹莹的深不可测,似乎潜藏有无数的妖魔鬼怪。我曾听祖母说起过,那水塘里生长的谷子都是绿色的,不过我没见过。我安家的时候,那里早已不种谷子了,塘边乱草凄迷,蛙声鼓噪。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在那里停驻,每次经过时我的脚步都是慌乱的,忐忑地走近水塘,又奔跑着离开。我一直感觉像有什么在背后不停地追赶着我,只有看到祖母我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回头望望却是什么也没有。
我慢慢习惯了在绿谷塘的生活。那种生活也是懒散的,闲适的。我一个人在山窝里转悠着。秋日的山野落叶未尽,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景象。不只是它的颜色丰富,它的内涵也是丰硕的。各种各样的野果子都熟透了,小巧的毛栗子从刺球里蹦出来,一小堆一小堆聚在草丛里。有时候扒开一个鼠洞,洞里居然塞满了毛栗子。弥猴桃也是这时节成熟的,鸡蛋一般悬在藤条上晃悠悠地动。摘一个,剥去毛茸茸的皮囊,塞进嘴里,竟是满口的甘甜。只有金樱子细密的刺我没法弄掉,只能傻看着它从枝头上一个个凋落,重归于泥土。
后来,我在一些刚刚到达的地方发现,那里的野果子早已无影无踪,甚至枝头还在忽闪忽闪地摇晃。我看见树丛里有着飘飘忽忽的人影。我不知道那是一些什么人。我的眼睛总是无法看得真切。我的眼睛似乎还是尘世的那双眼睛。直到第七天的早上,我的眼睛才有了明显的变化,那一层云遮雾挡的朦胧消失了,我的眼前明亮一片。那些模糊的人影突然清晰起来,一个个生龙活虎地跳跃在我的面前。那些脸庞或微笑,或佯怒,或呲牙咧嘴地做着各种鬼样子。那些脸谱中有陌生的,也有我熟识的,其中一个叫虎虎的小男孩还给了我一把搓过细刺的金樱子。我记得虎虎曾同他妈妈一起找过祖母,听祖母说虎虎的腰眼上生了两个肉坨坨。那一次,虎虎的妈妈背走了祖母一背篓的草药。从此以后,虎虎和他妈妈再也没有来找过祖母。我不知道虎虎腰眼上的肉坨坨还在不在,腰眼现在还痛不痛。
水门村有着许多腰眼上长着肉坨坨的孩子。若干年后,在水门村的背面,就像他们今天欢迎我一样,我同这群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起,以相同的方式迎接了另一个孩子的到来,那个孩子的父亲叫阎二。那个孩子的腰眼上也长有两个肉坨坨。就像虎虎给我一把金樱子一样,我将我最后的一枚弥猴桃给了那个姓阎的孩子。我这么做了,不知道祖母和父亲他们会不会生气。
2
我渐渐融入了水门村背面的生活。我认识了许多在尘世中不曾见过的亲人,其中就有我的祖父。那时候,我根本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的祖父,他的容颜同我的想象有着太远的距离。他的脸庞红光透亮,发丝乌黑,眼睛里像有火焰在跳动。祖父的脚步也是我想象不到的轻捷,在崎岖小径上行走的祖父就像一只野麂,步履轻灵,不见丝毫的老态。这同我在尘世见到的那些祖父辈的长者何其不同。就拿祖母来说吧。我离开水门村正面的时候,年近花甲的祖母已是皱纹满脸,生活的艰辛深深地镌刻在她的双颊之上。她的脊背有些佝偻,动作也明显迟缓凝滞。我无法将祖父的状况告诉祖母。我也无法知道,祖母梦中的祖父是否同我见到的祖父一样容光焕发,还是同尘世的那些老人一样苍老憔悴。
很多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得尘世的父亲和我所看到的祖父是同一个人,尘世的祖母好像就是他们共同的母亲,或者是他们共同的妻子。祖父回忆尘世生活的那种表情同父亲日常的表情,活脱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同祖父相处的那些日子,我真不知道该称呼他为父亲还是祖父。然而,祖父并不在意我称呼他什么,他永远是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直到我不好意思低下了头,他才别过脸去看别的什么。在祖父的那个群落里,只有祖父是怀旧的,他那么眷恋尘世的生活,就像一个吃奶的孩子一样尘世早已成为他生活中的奶头。特别是回忆同祖母一起的生活,祖父的表情就像布满霞光的苍穹一脸玫瑰色。只是我不理解,祖父在尘世生活得那么有滋有味,怎么就忍痛抛弃一切来到了水门村的背面呢。我没问过祖父,祖父也避而不谈。
祖父花费了大量时间来叙述他同祖母的结合,有时候一段话语要重复好几次,我知道那是我似懂非懂的目光对他的误导。我从祖父的言语中揣摩到,祖父和祖母的婚姻生活应该是无比幸福的。祖母年轻的时候并不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但也绝不是一个不堪入目的丑八怪。然而,祖母相貌的平凡并没有影响她在祖父心目中的形象。祖母的祖父是一个走山挖草药的土郎中,靠着不知哪朝哪辈留下的几本毛了边的药书,走遍了幕阜山的角角落落,许多老中医都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在他手头上却是药到病除。随着时间的推移,积累的偏方自然也就多了,可无奈的是传到他的孙子辈全是清一色的女孩儿,这活计似乎失了传人。唯有祖母不把自己当女孩儿,不输这口气,从她祖父的手里夺过了断草挖药的鹤咀锄,一样走山医人。祖母的聪慧和勤奋,令她祖父也刮目相看,在老人家的调教下祖母很快脱胎换骨了。甚至药书上老人家一辈子都没有参悟的药方,祖母也能运用自如。
祖母的能干令水门村的男人嫉羡不已,却又望而却步。只有两个男人属于勇敢者,一个是祖父,另一个叫阎老三。祖父是一个搂着书本种田的农人。他念过几年私塾,因此喜爱上了读书,床头桌角哪儿都是他的书。祖父骨子里是清高的,似乎没有女人能让他心有所动。这尘世的事讲究缘分,祖父和祖母能走到一起完全是水门村那病做了媒人。水门村的男人大多都像虎虎和那阎二的儿子一样,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时腰眼里就多了两个肉坨坨,那是水门村的烙印,也是追索命魂的黑白无常。那肉坨坨长到一定的时候就开始溃烂,腥臭熏天,整个水门村就笼罩在那种怪味里。水门村的男人求遍了良医,食遍了百草,可那肉坨坨依然流脓流血,直至男人的筋骨流尽了它才罢手。祖父从十六岁开始思考腰眼上那两个肉坨坨。他想方设法弄到了一些医药书籍,可惜祖父的聪慧没有表现在学医上,除知晓了一些药名外,祖父根本无法对症下药。
祖父绝望的时候,祖母的眼睛才刚刚盯着男人腰眼上的肉坨坨。她一边翻阅那些药书,一边配制草药。祖母一连配制了好几副药方,有煎服的也有敷在患处的。水门村的男人早乱了心智,祖母的草药还没配制好,求药者就在家门口扯起了长龙。祖母又另辟蹊径,配制了一种用来预防肉坨坨溃烂的草药。这副草药的配制煞费了祖母的苦心,谁知药出来了却又无人问津,甚至连一个实验者都找不到。那时候,水门村的男人大多趁着肉坨坨还没溃败的空隙,一个个娶亲生子去了,谁还有心思体会祖母的实验呢。就在祖母沮丧的时候,祖父为她送去了一片阳光。祖父不顾家人的反对,自告奋勇充当祖母的试验者。虽然后来祖母的预防药没有发挥应有的药效,但祖父从来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祖父叙述这段难忘的往事时还不自觉地重复了这么一句话,他喃喃自语地说,那是水门村男人唯一的希望呵。
有了这样一段经历,祖父和祖母的结合似乎是一种必然,然而事情远不像我想象的这么简单。在祖父他们婚姻的道路上还横亘着一个叫阎老三的男人。其实祖母和阎老三还是同行呢。阎老三的祖父是个老中医,传到孙子这一辈就剩下阎老三了。阎老三的两个哥哥一个像我一样小时候患走根症告别了尘世,另一个腰眼上长了肉坨坨,偏发病又早,烂溃死了。祖母和阎老三,一个挖草药用偏方,一个师承老中医,如果他们结合,在水门村似乎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完美的事情了。更重要的是阎老三的腰眼上没长肉坨坨,而且阎家多年行医积蓄了不少钱财,水门村大半个村庄的田地都姓了阎。祖母未来美好的生活让水门村的女人妒忌死了。
阎老三的祖父还主动开出了一百块银元的厚礼,只要娶到了祖母,阎家似乎不愁没有银子流回来。阎老三甚至怨恨爹娘没给他生出两个肉坨坨来。祖父和阎老三就这么铆上了。祖母的祖父好像也相中了阎老三,总在祖母面前抖落和阎家联姻的种种好处。祖母似乎无法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既不能违拗长辈的意愿,又不愿违背自己的意志。祖母的暧昧令祖父很着急,然而着急也是干着急,祖父除了把自己当做祖母的实验品外,几乎没有任何优势。就在祖父焦躁的时候,媒人送来了祖母的一纸便笺,也捎带了祖母的一名话,祖母说谁找到了纸页上的药材她就嫁给谁,绝不反悔。祖父急不可耐地展开了便笺,那纸页上赫然写着“杕杜”。祖父找遍了仅有的几本药书,书中根本未曾出现杕杜的字样。不甘心失败的祖父又寻了好几个当日私塾的同窗,然而那几位的私塾也近乎白读了,没人能告诉祖父杕杜到底是什么模样的草木。祖父傻眼了。
就在祖父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私塾的同窗却抱着一卷线装古书突然跑了来。那个同窗上气不接下气地吟出了《诗·唐风·杕杜》里的句子: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祖父恍然明白了,杕杜原来就是赤棠树。那村后虬枝满身的老树就是了。欣喜若狂的祖父用那便笺包裹了一片赤棠树叶,托媒人连夜送了去。祖父在讲述这段往事时还特意提到,杕杜,有杕之杜,其实还有孤立无援的意思,不知道祖母出题时有没有想到过。祖父没有问过祖母,我也没听祖母说起过这段往事。事后,祖父将他珍藏多年的三坛金樱子酒全谢了那个同窗。当然,祖父也没有将这些告诉祖母。
3
在尘世的那些日子虽然没有走遍整个村庄,但我知道水门村是一个很阔绰的村庄。我猜不透那些男人为什么单单选择了绿谷塘来作为我永远的故乡。在逶迤的幕阜群山中,绿谷塘不过是一个微细的毛孔。山窝狭小,平静,尘世的喧嚣永远无法到达这里。我的坟墓就在一条野鸡道的旁边。除了偶然有一只觅食的长羽鸡从那里钻过去,别的什么也没有。老鼠都躲在天然的石缝里,连挖土的窸窸窣窣声也省略了。
我去过虎虎他们的墓地。那些坟墓已完全坍塌,被杂木和乱草覆盖。如果没有他们的指点,我根本不可能知道那是一座坟墓了。它同山坡融为一体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它们分离。就像一座房屋一样,年久失修,自然只能化为齑粉飞扬于风中了。我看见覆盖我的泥土在雨水的冲涮下慢慢往沟坎里流去,我始终无法挽留。在不远的将来,我也会融化在山坡里,滋润一棵树或一簇草。那些男人又将另一个孩子的躯体压在我的头顶上,捡几块乱石,抟一个小小土堆,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男人们最后会折一根树枝扑打干净沾在裤腿上的泥土,扛起锄头,燃一根火柴,点一支劣质纸烟,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那些将我们扔在这里的男人又彻底将我们忘却了。传统的清明节,或者七月十五的鬼节,我祖父坟前香烟缭绕的时候,我和虎虎他们的墓地一片冷清,只有几只偷偷衔了祭物的鸟雀在我身后的松树上不声不响地享受着。这同多年以后我哥哥在医院附近的山头上看到的景象多么相似。
我的坟墓下就有着另一个孩子的衣冠。如果按尘世的年龄计算,那个孩子应该是我的父辈。只是我略感安慰的是,我身子底下的坟墓里并没有一个人的躯体,有的只是几件破破烂烂的衣衫。我常常看见那个孩子的魂灵独坐在绿谷塘的水边,有时一坐就是整整一个晚上。那个孩子的躯体早已腐烂在那绿色的水里面。这是我在绿谷塘看到的唯一一个忧郁的孩子。我听虎虎说起过,那个孩子叫阎小四,是阎二的弟弟了。阎小四在尘世有三个哥哥,阎大,阎二和阎小三。他们的父亲和我的祖父是情敌了。阎大的腰眼上长了肉坨坨溃烂死了,阎小三的腰眼上没长肉坨坨,可他像我一样患了走根症,早早就来到了水门村的背面生活。七岁的时候阎小四突然发现了自己身上的肉坨坨,便一个人悄悄跳了绿谷塘。阎老三找不到阎小四的躯体,以为阎小四叫红毛野狗叼了去,收拾几件阎小四穿过的破烂衣物葬了,当是葬了阎小四。那有些模样的衣物要留着给下一个孩子穿哩。
我和虎虎他们每次经过绿谷塘时,总能看见阎小四坐在那里。我们曾试着邀请阎小四加入我们的队伍,但他很快就拒绝了。虎虎跑过去拉他的手,但虎虎的手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立即缩了回来。虎虎说,阎小四的手冰凉冰凉的。我们回来的时候把一串猕猴桃给了阎小四,那会儿阎小四的眼睛才有短暂的时间离开水面。我看见他对我们微微笑了笑。后来,我们试图帮助阎小四找到潜藏在水里面的尸骨,可是没一个人敢走下水去,那水太深邃了。终于有一个胆大的孩子下了水,在水里摸索了老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阎小四的尸骨怕是早已腐化为泥了。有了这些交往以后,阎小四偶尔也回到我身子下的衣冠冢住上一个晚上,隔着一层薄土,我听见他的呼吸凝重,有一种阻塞不畅的感觉。阎小四的鼻子里可能还积了许多的淤泥。我们有时候也说说话,阎小四的话不多,每次说话都绕着他的两个哥哥阎大和阎小三转来转去。
然而,我和虎虎他们的心情不同于阎小四。不过,有时候我们挺佩服阎小四的,那样绿的水,那样荒芜的池塘,阎小四想都没想就跳下去了。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有阎小四那么勇敢。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换了我,会不会跳下去呢。后来我回答了自己,如果我是男孩,如果我的腰眼上长了肉坨坨,说不定我也会跳下去。
而现在,阎小四的忧伤并没有影响到我,我不会思考阎小四的忧伤。我在绿谷塘的生活简单而又快乐。我和虎虎他们在天地间自在地嬉戏,自由地来来往往,无须受大人们的呵斥和拘管。在这块属于我们的领地里,我们的足迹踏遍了每一寸土地。虎虎曾让我触摸过他的腰间,那两个肉坨坨已完全消散,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我怀疑虎虎在尘世的时候腰眼里根本没长过肉坨坨。虎虎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信任,他的眼泪很快流了出来,落在树叶上叭啦叭啦响。我摘了一片柔嫩的树叶给虎虎,擦干了眼泪的虎虎领着我找到了另外几个孩子。我的手指触及了他们的腰际,那里平坦,结实,压根儿就没有我预想的疙疙瘩瘩。
我突然由衷地庆幸虎虎他们。如果不是来到水门村的背面,他们将来肯定有一天必须经受类似祖父,或者父亲的痛苦。匆匆忙忙地结婚,又匆匆忙忙地生子,接下来肉坨坨就开始溃烂了。如果我将成为他们当中某一个人的妻子,我就得忍受痛苦的呻吟,忍受溃败脓血的腥臭。这些都是我尘世的祖母和母亲曾经或者将要面对的。我是水门村的女人,我在尘世肯定逃脱不了这种厄运。而现在,我身边的男孩子都像虎虎一样身强体壮,如果让我选择,我情愿选择在水门村背面生活,选择一个在水门村背面生活的魂灵作为我的丈夫,我将终生爱着他,爱着绿谷塘这块土地。
4
祖父同祖母完婚后并不像其他的家庭一样忙着生儿育女。他们有着比生儿育女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那年的春天,祖母在我家祖辈的墓地栽下了十八棵柏树。祖母扶着树苗,祖父扬铲培土。好像祖母和祖父还有个约定,他们要一起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的时候就用这十八棵柏树做成两具棺木,一起埋葬在那墓地里,祖母当时还和祖父拉了钩呢。
栽下柏树的第二天,祖母就开始了她的实验。祖母将采集的草药放在那片洗衣石上,用一根木槌反反复复地捶打,一种墨绿色的汁液便流了出来。那种汁液浓稠,充满青草的气味。祖父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喝下一大碗那样的药液。祖父从祖母手中接过第一碗药液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微笑的,一碗药液下肚后,祖父甚至夸张地做了一个痛苦的鬼脸。其实那种药液苦涩难咽,祖父的嘴唇都麻木了,连吃饭都不像是在吃饭,像是在咀嚼那剩余的药渣。后来每次喝完药液,祖父都会出现那种夸张的表情,他脸部的肌肉始终停留在第一次喝药的感觉上。
这只是祖母实验中的一种药液。祖父每天还要吞服三次药沫,每晚要用一种药材煎熬的药液浸泡身子。最初那些药沫都是祖母一手研制的,祖母把那些干燥的药材倒在一个石碾巢里,双脚踩了石碾子碾来碾去,那药材慢慢就碾成了粉沫。而祖父呢,只是依照祖母的吩咐用温水将药沫送进肚子里。祖母进山采药的时候,祖父趁机拆开了祖母盛药的那些布袋子。那布袋子里有祖父不认识的树根,也有他熟知的各种各样的虫子,有土鳖有蜈蚣,甚至还有蛆虫。祖父看到蛆虫的时候便开始呕吐了,那些墨绿的液体喷了一地,像是铺垫了一张墨绿的厚毡子。然而,祖母再碾药沫的时候,祖父竟然一脸微笑地站到了石碾子上。
祖母是忙碌的。她始终忙于不停地采药制药,那些肉坨坨开始溃烂的男人再次在家门口排起了长龙。祖母的草药缓解了他们的痛苦,有个别的甚至伤口还结了痂。祖母的心思更加专注了。碾药熬药,这些活计全落在了祖父身上。祖父的生活因此而充实,井然有序。祖父至今还记得那时的情形。祖母步履轻捷,脸含微笑,宛然一个药中仙子。我眼前的祖父也是一脸温馨。
祖父的家产很快殷实了起来,虽然称不上富甲一方,但慢慢也同阎家抗衡了。当年阎老三费恁大的劲求婚,恐怕看中的就是祖母这一点。然而世事难料,祖母靠着勤劳和智慧积累起来的财富竟然成为了一种累赘,也为她日后的生活埋下了祸根。就在祖父发达的同时,阎家却日益衰败。阎老三的霉运似乎是从祖母嫁给祖父后开始的。先是阎老三错将堕胎药当作了保胎药,把一个不足三个月的芽儿给堕了出来。后来一剂中药竟然将一个老头给撂倒了。阎家费了不少银元才平息了事情。也许是平日里阎家过于嚣张了,趁着混乱的时候,阎家好端端的一间中药铺也叫人给砸了。阎老三寻不着冤家,错将祖父当成冤家了。
那时候,祖父和祖母并没有意识到阎老三的不怀好意,他们的思想全部集中在祖父的肉坨坨上。那两团硬梆梆的肉似乎消融了,用手触摸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祖母内心的那种兴奋真的难以溢于言表。甚至村子里有人见了祖父的事实,似乎看出了希望,请求祖母挖了草药替他们治病。就在祖母暗自高兴的时候,祖父却有了病变,腰眼上突然疼痛起来。刚开始疼痛的时候,祖父并不在意,心想也许是拧了腰伤着腰肌了。祖父用手揉着腰椎强忍了一些日子,可疼痛一天比一天厉害,发展到后来,疼痛竟然惨烈无比,祖父再也承受不了那种痛苦,忍不住呻吟起来。从这一声呻吟里,祖母似乎明白了什么。祖母的头脑一片空白,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什么剜了去。她一脸苍白地坐在那里,两只挖草掘药的手死死地绞在一起。祖父也是一脸死灰。
后来,祖母用毛巾擦干了祖父额头的冷汗,说,我们生个孩子吧。祖父点了点头。就在祖父的痛苦中祖母受了孕,怀上了我的父亲。之后,祖父的肉坨坨便开始溃烂。祖父终于没能逃脱作为水门村男人必然的厄运。
那时候,祖母的草药远没有步入炉火纯青的境界。十个人中有一二个能治愈的就很不错了。祖父的希望只有依靠那十分之一二的运气。绝望的祖父相反因此而平静了。祖父一声不吭地趴在床上,脊背朝天,半寐半醒。只有在祖母端了药汤进来的时候,祖父才抬起头,向祖母微微一笑。那笑依然是第一次从祖母手中接过药碗时的那种微笑。祖父曾告诉我,其实在疼痛开始的那天他已感觉自己没治了。祖父坚持喝下祖母煎熬的药汤,只是想给祖母一份微薄的希望。祖父明知道这份虚假的希望是残忍的,可他仍坚持那么做,至少在我的父亲没有出生之前祖父没有退却。尘世的祖父有着尘世的自私。
我仿佛看见腆着肚子的祖母蹲在石碾上碾着药沫。由于隆起的腹部阻挡了视线,祖母不得不一次次从石碾上挪下身子,半坐半蹲着察看药沫的粗细。汗水流过她的两颊,顺着脖子一直往下流,有一片衣衫就紧贴在乳房上,暴露出她的丰满。我无法揣测祖母当时的心境,其中的复杂也不是我能体会的。在尘世弥留的日子,祖父最后一点希望就是看到父亲。祖父希望实现的时候,他尘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祖父至今还记得站在床头的母亲,她双手捧着父亲,哽咽不语,只有眼泪像雨滴一样溅落在祖父的脸庞上。
祖母在春天里栽下的柏树还只有茶碗一样粗细,祖父就告别了尘世。然而,祖母并没有像祖父想象的那样精神崩溃,活不成人样了。祖母的坚强令祖父感到非常吃惊。祖母不吝巨资购置了几株古柏为祖父打制了一具上等的棺木,那具棺木的确让水门村仅存的几个老人眼妒了许多天。祖父下葬的时候,祖母甚至抱了父亲立在那十八棵柏树下。调皮的父亲还在柏树底下撒了一泡尿。透过苍茫时空,我好像还听到祖母说了一句什么。祖母说,孩子,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柏树。我看见祖母说话的时候眼泪就滴落在树杆上。父亲却是一脸似懂非懂,茫然无知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