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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绿谷塘的生活有时也会受到侵扰。在我安家后的第三天,就有一只野狗闯进了绿谷塘。它完全是长了一副狼的模样,铁青着脸,嘴开着的时候獠牙就闪着白森森的寒光。它的肚子干瘪,毛发短而乱,甚至脊背上还露着几块疤痕,像铜钱一般大小。它在人的尘世绝对不是一个得宠的家伙。它可能饿坏了,拼命用脚爪扒开我坟丘上的泥土。我蜷缩在小棺木里,一动也不敢动。它甚至扳倒了我墓前的那块石碑一样的石头。它的脚爪终于遇着了柏树做的棺木。这只野狗是有经验的,它用嘴咬着小棺木的一角,狠命地往外拽,想把小棺木拽出来。然而,厚实的小棺木,加上我五岁躯体的重量,让那只野狗白费了许多气力。
后来,气急败坏的野狗就直接用脚爪在棺木板上刨削,用獠牙撕咬。我听见它的牙齿从木板上划过的嘶嘶声,那种不寒而栗的声音直到现在也没有忘记。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那块木板的确太厚实了,而且柏树的木质异常坚硬。那只野狗再也想不出其它的办法,只有悻悻然走了。它走的时候还低嚎了一声,似乎在警告我不要嘲笑它,它还会来的。
我真的要感谢祖母,如果不是她坚持用柏树为我制做棺木,恐怕我早已裹了狗腹。我并不是危言耸听。我曾在绿谷塘的西面见到过裸露的坟冢,坟丘像是被什么爆开了一样,凹着一个深深的坑。那具薄杉木板做的棺木横在土坷垃上,顶上的盖板早已掀开,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一些衣衫的碎片散落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连一个完整的衣袖也见不着。这同多年以后,我的哥哥在医院附近的山头上看到的景象何其相似,只不过那里连薄杉木板的小棺木也没有了,替代它的而是一个破纸盒。
也许这些还算不了什么。我在绿谷塘看到的更为恐怖的事情还在后面呢。那是一个更小的魂灵,甚至她还不会开口说话。她也是在暗夜里被送到绿谷塘的,那个送她的人在黑暗里摸索着进了小山窝,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那人跌跌撞撞地走了。我根本没有看清楚那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只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我发现一小堆新土。也许是那人太匆促了,新土的一角还露着一小片衣衫。我和虎虎他们听到狗吠的时候正是黄昏。两只眼冒绿光的野狗就在那堆新土上撕扯着,落日里狗的影子被放大了好多倍,我们都被狗影笼罩着。我看见那个细小的魂灵蜷缩在一簇草叶里。我和虎虎他们慢慢朝狗们围了过去,我们一边走一边扔着土坷垃。然而,我们的力量似乎太小了,那些土块总是落在离狗很远的地方。几个胆大一点的男孩子冲到了最前面。我不知道狗眼是否能看见我们,等我到达那堆新土旁边的时候狗们已经仓皇地撤了。新土上满是血迹,我根本无法分清那残存的血肉模糊的物件,到底是那个魂灵的肢体还是脑袋。那只扭过头回望的野狗嘴边还挂着血丝,一脸的满足。风里隐隐约约有恨恨声。
多少年过去之后,我的眼前仍残存着那个黄昏的景象,它是那样清晰,那样眩目。我始终记着那个幼小的魂灵无家可归的模样,他瑟瑟缩缩地蜷在树叶底下,躲藏在草丛里。有雨从他脸上划过,有雪将他覆盖。他是绿谷塘真正无家可归的难民。那堆新土早夷为平地了,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甚至那撕碎的衣衫也不见了。每逢有雨有雪的日子,我和虎虎他们都会留给那个卑微的魂灵一块干爽的位置。我坟墓上的那道伤口也一直裸露着。直到有一天,祖母采药经过绿谷塘时才发现了那道缺口,她用鹤咀锄将散开的泥土拢在一起,我的坟丘才隆了起来。
然而,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狗似乎把绿谷塘视为它们寻找食物的永久天堂。每每有夭折的小生命进入绿谷塘的时候,那些野狗或一只或二三只紧跟着就来了,那些刚刚拢起的坟堆很快被扒开了。有时候它们会为了一片肉而撕杀,而聒噪,宁静的绿谷塘变成了屠宰场,一时间猪嘶牛嚎。我们慢慢习以为常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向那些野狗投掷石块,或者在暗夜里晃动磷火,胆小一点的狗被我们吓跑了,而那些饿急了的疯狗却全然不理会这些,用那双冒着绿光的眼睛扫我们一眼,然后继续狼吞虎咽它们的食物。
有时绿谷塘的平静还会被另一种声音搅碎。又是在一个幽暗的黄昏。我看见两个人影溜进了绿谷塘,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急速躺倒在一片草丛里。一只觅食的老鼠惊慌地逃出了草丛。他们倒下去的位置正是虎虎的坟墓。那里很快传来一串痛苦的呻吟。我不清楚他们干了些什么,暮色和荒草遮掩了一切。每隔一段时间,那两个人影总会摸到绿谷塘那么痛苦地呻吟一回,直到我在水门村的背面见到了那个男人,绿谷塘才暂时恢复了本来的平静。我猜测,平静的后面肯定还有别的男人和女人。
比起三年一次的大火,这些也许都算不了什么。因为人迹罕至,绿谷塘的草越发地茂盛,那些树木也一年比一年郁郁葱葱。兽迹也随之多了起来。那年的秋天我经历了第一场大火。火是从绿谷塘底部燃起的,火随风动,很快席卷了整个山窝。我和虎虎猝不及防,差点就葬身在火海之中。我们逃离绿谷塘的时候,火焰将脊背上的衣衫燃成了灰烬。大火映红了水门村的夜空。燃烧过后,绿谷塘里一片死寂。我心有余悸地行走在那片焦黑的土地上。绿谷塘的沟沟壑壑全都赤裸了,草灰飞扬,树木兀立如炭。我们喜爱的毛栗子树,猕猴桃的藤条,都焚为了灰烬,一个个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来得及逃脱火海的鼠倒在灰烬里,尾巴化成了炭条,身体皮开肉绽。甚至还有鸟雀的尸体,赤裸裸的,羽翼的灰烬早已散逸在空中了。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我们就局仄在各自的坟墓里,等待下一个春天将绿谷塘来唤醒。
6
父亲出生的时候,尘世的生活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阎家的败落似乎是幸运的,阎老三的成分为贫农。而祖母呢,靠了挖草药的积蓄购置了许多的田地而被划为地主。一样的人,因为称呼不一样,其命运却有着那么大的差别。在尔后长达近二十年的漫长时日里,祖母一直过着挨批受斗的日子,忍气吞声地活着。祖母似乎并不很在意生活的变化。她依然每天扛着鹤咀锄翻山越岭地找寻草药,或者鼓捣药汁,碾制药沫。那时候,祖母的一切劳动都是无偿的,靠了那些取药的村邻接济,才勉强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
祖母在祖父身上的实验失败了,然而,命运似乎又给她开了一个玩笑,给她送来了再次实验的机会。在痛苦中孕育的父亲延续了祖父的遗传,腰眼上也长了两个硬梆梆的肉坨坨。祖母第一次触摸到父亲身上的肉瘤时脸色全白了。祖母的手掌哆哆嗦嗦伸进父亲的衣服里,冰冷地印在肉坨坨上。父亲被寒冷刺得一激灵,待他回过头来,祖母早已歪斜在躺椅上,目光呆滞,满脸死灰。
祖母突然病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村里的女人来看望她,她也不言不语,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祖母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之后,自个爬了起来。她脸也没洗,拉着父亲直接去了祖父的墓地。祖母将她和祖父的事情全部告诉了父亲,又将十八棵柏树一一指给父亲看。父亲懵懵懂懂,不知道祖母要干什么。只有一点父亲明白了,那十八棵柏树原本有九棵是祖父的,现在留给他了。另外九棵柏树是属于祖母的。
回家后,祖母将祖父曾经用过的盛药的碗,浸泡药液的木桶全摔碎了,连捶药的木槌也当柴火烧了。祖母忙完这一切后就开始了对父亲的治疗。祖母独自背着背篓,扛着鹤咀锄,翻山越岭寻找药材。采回来的都是些风侵雨淫的老药材,很有一些年月了,不但药性稳定,药效也更为长远。祖母将草药一一洗净,该晒的晒了,该榨汁的榨了汁。然而因为有了祖父的惨痛教训,祖母一切都开始得小心翼翼。她不但降低了草药的剂量,而且减少了服药的次数。祖母的慎重一直让父亲觉着可笑,服药的时候父亲竟然同祖父一样,夸张地弄出了一张笑脸,那神情活脱就是另一个祖父。祖母突然怔住了。药到父亲嘴边的时候,祖母一掌扫飞了盛药的碗,那种墨绿色的液体泼了一地,像是铺满了深重的铜锈。父亲怔住了。
祖母一个人跑到祖父的坟前痛哭了一回。从坟地回来后,祖母重新为父亲泡制了药汤。以后的时间父亲始终没有放下药罐,直到他离开水门村的尘世才算有个结束。
父亲并不像祖父那样自觉接受祖母的治疗,不过他始终强不过祖母的意志。虽然有过周折,但父亲最终接受了祖母调制的药汤。父亲腰眼上的肉坨坨慢慢软化了。十八岁的时候,那两团硬梆梆的肉瘤已完全消散。那一年,父亲在媒人的撺掇下娶了母亲。过一年,父亲有了哥哥,再过两年,父亲又有了一个女孩儿,那就是我。可惜的是,我没能像哥哥那样长大成人,在父亲肉坨坨开始溃烂的那一年我离开了尘世。之后,父亲再也没有过其他孩子。
父亲娶亲的那一年,在水门村男人的眼里,祖母的实验暂时成功了。然而,实验的成功并没有带给祖母任何荣耀,甚至连张笑脸也没有。水门村沉溺于那种溃败的哀号有了太多的时日,我猜测,也许是水门村人早已忘记了笑脸的模样。那些取药的人进门时是一张青色的脸,出门时仍是一脸的灰暗,见不得多少喜色。祖母并不在乎这些,相反,她的内心似乎无比愉悦。在碾磨药沫的时候,祖母甚至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老歌。
然而,尘世间的许多事情并不因为你不在乎它就不会发生。既然发生了,即使想逃也无处逃避。从握紧鹤咀锄的那一天开始,祖母的命运注定有着不可避免的劫难。就像阎老三对祖父的忌恨一样,并不因为祖父的去世而消失。那些受过祖母救治的男人跟随在阎老三的身后,闯进了祖母的药房。他们扛的扛,抬的抬,将祖母采集的药材和制药的用具搬了个干净。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后来连祖母睡的床铺陪嫁的樟木箱也清洗一空。我不明白阎老三凭什么夺走祖母的这一切,更不明白水门村的那些男人有什么理由恩将仇报。就连我的父亲也懵了。只有祖母在人去楼空之后竟然呵呵笑了。那一次,祖母将那些晦黄的药书和记录药方的笔记本藏在一个墙洞里,因此躲过了一次劫难。
后来,祖母主动将珍藏的那些地契搜出来全部焚毁了。祖母真正变成了一个贫农。不过,祖母所经历的这些还只是一个开始。然而就是这个开始,对刚过门的母亲来说已经是非常非常残酷了。我怀疑母亲后来的离去在这一天就埋下了伏笔。若干年后,我陪同阎小狗穿过呻吟弥漫的村庄,第一次到达了阎老三的家门口。在阎家的后院,我找到了祖母用来为祖父父亲碾磨药沫的那只石碾巢。那石碾巢开着那么深的一道裂口,仰卧在泥地上。那时候,我莫明其妙地想,那块石头受的伤有多么重。
7
仔细回想起来,我之所以离开水门村的尘世,同阎老三对祖母的报复有着莫大的关系。那时候,阎老三总是堂而皇之给祖母他们分配最沉重的活计。薅草的时候,祖母的任务在后山脚下的那片石间地里,石头夹杂黄泥,日晒雨淋,一锄落下去,火星四溅,锄头也要缺几道口子。最繁重的是挑粪,二三里的地儿,祖母挑半担,母亲挑一浅担,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一天跑不了几个来回。往往是月儿升起来了,祖母和母亲还挑着粪桶行走在山路上。
而父亲呢,就像水门村的其他男人一样,腰眼上的肉坨坨已穿了伤口,整日里流着血水和脓液。能够正常劳作的男人,水门村没几个。没有谁来照看我们。劳作之余,祖母还要采药制药,母亲则忙着做饭,替父亲擦洗身子。很多时候,我和哥哥睡倒在追赶祖母和母亲的路上。有时则蜷缩在墙角里。我就是那时候患上走根症的。等祖母发现的时候,我已经气息奄奄,不可救药。
多年以后,我在水门村闲逛的时候听到的却不像我经历的那样。我听见有人在谈论我们这些患走根症离开尘世的孩子。有个声音说,他们肯定是去了绿谷塘,被那些打火把埋的短命鬼邀了去。那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那些男人为什么选择晚上送我们离开水门村。没有唢呐,没有锣鼓,一切都在静悄悄中进行。他们惧怕那些夭折的魂灵会记着回家的路。我不知道第一个被送到绿谷塘的孩子是谁,但我清楚绿谷塘是孩子永远的墓园。老实说,我在活着的时候压根就没去过绿谷塘,我也没有接受到任何人的邀请。如果现在我还在尘世活着,那我也不可能知晓水门村会有着绿谷塘这么一个小山窝。我觉着那声音是一种污辱和中伤。而且,我还听到过哥哥在遥远的地方同人谈论起走根症,哥哥的声音依然充满怜悯和叹息,他说,走根症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可就有那么多孩子死在走根症上。是的,我们真的像哥哥说的那样,都是屈死的冤魂呵。
我很清楚,明白了这一些,只不过让我们对尘世多了一份厌倦。我不能去仇恨他们。水门村背面的生活是没有仇恨的。即使我的死同阎老三有着直接的联系,我也不会仇恨阎老三,更不会牵连到阎小四。在第一场大火焚毁绿谷塘的时候,我们都逃到了阎小四的水塘边。就是因为那一次的亲密接触,我和阎小四成为了朋友。后来,我帮他收拾干净了衣冠冢,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我们都可以在一土之隔的世界对话,聊天。还可以接伴寻找粮食。
大火过后的冬天往往是最漫长的冬天。刺骨的寒风呼啸着,没有了草木的阻挡,寒冷一直沿着土隙钻入了我们的坟墓。雪有时候不分白天黑夜地落,厚厚地积压在坟墓的顶端。我们依然穿着离开尘世时的衣衫。我是秋天离开的,薄薄的衫子锁不住有限的温暖。就像我告别尘世的时候,祖母用破棉袄怎么也捂不热我的身体,寒冷像蚯蚓一样在我体内蠕蠕而动。这时候的绿谷塘是最荒凉的,除了苍白的雪,此外什么也没有了。连鸟雀也飞离了这片土地,消失在阴沉沉的苍穹里。
我们不像鸟雀,即使有了翅膀也无法飞离这片土地。这是水门村那些男人圈划给我们的土地,也是我们在水门村背面永远的故乡。然而,在大火过后的冬天,我们不得不暂时离开绿谷塘。我们翻过绿谷塘背后的山峦,进入了那些男人的墓地。那片墓地有个神圣的名字,叫浴火凤凰。因为它背依的就是幕阜山系里的凤凰山。
那片墓地是奢华的。松柏如云,墓碑如林,青色的石板横亘在坟前如同宫殿的匾额。坟地两边的护山都由花岗岩砌就,连墓地前的场地也铺垫了花岗岩。有的坟墓还罩着飞檐如翼的亭子,坟前刻着石人石马,连盛纸灰的器具也是巍然的石鼎。
在那里,我又遇着了我的祖父。他依然年轻得像我的父亲。祖父坐在古柏造就的宽敞的宫殿里,和几个同他一般年纪的人煨着火炉喝酒聊天。有酒液滴落在炉中,窜起一簇蓝色的火光。满屋子酒香弥漫。祖父给了我许多的干果。那都是我平常没有吃到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美味。阎小四的祖父还在尘世活着,他便随了我见了我的祖父。那一回,阎小四也得到了我祖父许多的赏赐。
饥饿的时候,我和虎虎他们也会潜回村庄。我们踩着没膝的积雪,沿着那条布满火光的道路回到曾经的尘世。我们在午夜里抵达村口那棵孤独的白果树。那棵雄树已经死了,只留下一棵雌树茕茕孑立。现在的那些狗都是陌生的,我不知道它们是否看见了我们。它们呲牙咧嘴的狂吠让我们胆战心惊。我们在狗声前怯步了。我们始终停留在那棵白果树下,脚步在雪地上踩出了一轮又一轮的圆圈。
后半夜,狗似乎累着了,它的吠叫渐渐平静。雪夜里的村庄恬淡,空旷,像一个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我们怀着美好的心情,蹑手蹑脚地走进村庄的巷道。我们遥想着灶台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遥想着神桌上各式各样的糕点。我们的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声音清脆而响亮。我们慢慢进入了村庄的深处。我的耳边突然有了一种声音,它死死地围困着我的耳廓。我听不见脚步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嗡嗡嘤嘤的呻吟,像冻得发抖的蜜蜂一样颤动翅膀的那种声音。再往前走,声音就渐渐加大,后来我们感觉就像掉进了呻吟的漩涡,每一个方向都澎湃着那种痛苦的声浪。我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我们这些在水门村生活过的孩子实在没有勇气再朝前走了。我们之中没有谁不熟悉男人的那种溃败的呻吟。
后来,有一双脚步仓皇地趔趄而去。狗似乎受到了惊吓,嘶哑地狂吠起来。就在狗吠声中,我们撤出了水门村。我们的脚步将雪地划得支离破碎。
8
水门村有着太多的人想攫取祖母的药方。我曾偷偷听到阎老三与他儿子阎二的一次对话。阎老三说,你仔细点,再清一次那死老太婆的家,多留个心眼别让药方落到旁的人手里。我听见阎老三说话的时候牙齿错合得咯吱咯吱响,像是老鼠在磨牙。然而,阎老三又是一无所获。祖母的药方藏得更隐秘了。阎老三不得不更换了一种攫取的方式。黑夜里祖母的窗前多了一道鬼魅的影子,那是暗地里监视祖母的阎二。
阎二在祖母的窗前守了很多晚,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祖母对于药方压根只字不提了。祖母的倔强招至了更为严厉的报复。阎老三亲自主持了批斗祖母的现场会。会场就设在村口那棵白果树下。我记得那是我离开尘世的第二个春天,那棵白果树也许会记得。
我到达白果树下的时候,批斗会早已开始。祖母被迫站在一个用杉木板搭建的简易木楼边,她的双手被反过来绑在脊背上。也许是由于双手的位置绑得太高,祖母的脊背佝偻着,而她的脸却奋力扬了起来,向着头顶郁绿的白果树叶。白果树上有一只不知名字的鸟一动不动藏在枝叶间。祖母斑斓的发丝并不像往常一样在脑后挽一个髻,而是散乱地飘在额前。我无法看清祖母的表情,在白果树的阴影下她的脸部一片模糊。木楼前面就是水门村的男人和女人,有虎虎的父亲和母亲,也有祖母救治过的孩子。我的哥哥站在人群的前面,向着阎老三怒目而视。我混杂在人群中。
木楼上立着阎家父子,还有几个居心叵测的男人。阎老三正唾沫四溅地说着什么,他的嘴角暴了两颗牙,样子很凶,活脱就是绿谷塘抢食的野狗。阎二则捏了根短木棍在木楼边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拿棍子敲打着手掌心。后来,阎二突然在祖母身边站定了。我的心像被什么猛然扎了一下,尖锐地痛了起来。我的担心变成了事实。阎二手中的木棍准确地落到了祖母的脊背上。第一棍落下去的时候,祖母的身子往前一倾,差点栽落下去。也许打击太突然了,祖母丝毫没有准备,我听见她轻轻哼了一声。阎二的第二棍却改变了方向,瞄准了祖母的脚弯。木棍击着祖母的时候,阎二的另一只手拽了一下祖母的肩膀,祖母便横着仆倒在木楼上。之后,阎二的木棍如雨点一样落在祖母的背上,手臂上,大腿上。木楼下一片静寂,只有阎二用木棍击打祖母的声音像鼓点一样夯实。
阎二击出第二棍的时候,我拼命扒开人群冲向木楼。我看见我的哥哥像发怒的狮子一样向木楼咆哮着,然而他的愤怒是徒劳的,他很快被那些男人绊住了。我也被虎虎和阎小四死死拖住了胳膊。我狠狠踢了阎小四一脚,手又在虎虎脸上挠了一把,挣脱了他们的束缚。阎小四含泪闪到了一旁。等我冲上木楼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阎二早已放下了他的木棍,走下了木楼。空荡荡的木楼只有祖母趴在木板上,她的手仍然被绳子绑着。哥哥也不知被那些男人架到哪里去了。白果树上的鸟雀欢叫的时候,母亲才东张西望地上了木楼,她用牙齿咬断了祖母手臂上的绳子,将祖母搀扶了起来。祖母的嘴角竟然咬了一绺木屑。木屑像刀子一样,尖锐得老长。祖母最终什么也没说。
母亲在祖母的指点下熬了一锅药汤用来清洗祖母的伤痕。祖母拒绝了母亲的帮助,一个人闭了门,局在她自己的房间。父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笃笃笃地叩着祖母的房门。哥哥也含泪立在房门口。然而,房间里一片沉寂,祖母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那时候祖母正沉了心清洗自己的伤痛。她的手臂上是两条深深的勒痕,差点就勒进了骨头里。勒痕两边红肿一片,甚至有几个地方磨烂了皮肉,有血从溃烂处渗出来。祖母用毛巾蘸了药水轻轻敷在红肿处,毛巾贴着手臂的时候祖母抖动了一下身子,嘴唇哆嗦了一下。祖母狠狠心将毛巾按在了那里。脊背上的伤是沉重的,祖母几乎脱不下自己的衣衫。那些布片和皮肉紧紧粘在一起,褪下衫子的时候就像用刀子刮皮,断筋剔骨地痛。祖母往下捋一点衣服,嘴巴就哆嗦着吸一口冷空气。祖母的背部完全裸露了,那里满是横一条竖一条的红痕,找不到一小块洁净的地方。祖母看不到自己的脊背,也无法摸到那些伤痕。她只能仰卧在水盆里,让药水浸渍她的脊背。
其实在祖母关上房门之前,我就潜入了她的房间,我不知道祖母有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特别是我的目光关注她脸庞的时候,不知道她有没有感知我的热切。她的眼角有泪滑落,滴在澡盆里,响声清脆悦耳。我用纱巾蘸了药水轻轻涂抹在红肿处,我不知道我的动作弄痛她没有。我的泪落在她脊背上,一滴,两滴,无数的泪水汇成细流顺着伤痕的沟壑往下淌。
祖母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才缓过神来。这七天里,水门村那些来取药的男人都空手而归。那些男人似乎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们在祖母的床边说,都是阎老三的主意,我们是身不由己呵。祖母没有回答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祖母是挣扎着爬起来的,她用青紫的双手支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倚着床边站了起来。祖母到父亲床前转了一圈,后来就扛上鹤咀锄出了门。那一刻,我的哥哥聪慧而又敏捷,背上祖母常背的那个药篓子尾随在祖母的身后。草药采回后,祖母让哥哥去通知那些男人来取药。哥哥却倔强着,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后来,是母亲替代哥哥才将那些取药的男人叫了来。
9
父亲的肉坨坨溃烂是在生下我之后第三年开始的,比水门村的那些男人晚了近十年,这已是祖母极大的成功了。父亲在某个夜晚上床后就瘫软在床上,他的腰杆子好像变成了面条,再也无力支撑他身体的重量。祖母扔了石碾子跑过来察看父亲的伤势,竟一头栽倒在父亲床前,连气都闭了,半个多时辰才醒过来。祖母醒后却什么也没说,重新为父亲调制了一剂药,这剂药祖母用了最大限度的剂量。父亲的疼痛一时缓解了许多。然而,祖母的草药最终还是没有止住肉坨坨的溃烂,而且父亲的溃烂不同于祖父,祖父仅限于两个肉坨坨,而父亲差不多是整个腰部。父亲肉坨坨的面积似乎增宽了。父亲不得不终日躺倒在那张厮守他一生的床铺上。他的房间始终腥臭弥漫。没有离开尘世之前,我几次进入父亲的房间都被那种令人恶心的腥臭熏了出来。
父亲靠着祖母的草药缓解痛苦而苟延残喘。父亲的生命太脆弱了,就像芯枯油涸的灯火,只剩一点微光在风雨中飘摇,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父亲所经受的痛苦不过是水门村男人注定要承受的磨难。然而,就在祖母再次要受到批斗的时候,父亲竟然苦苦哀求那些捆绑祖母的男人,将他也一并捆了去。父亲坚持要替代祖母。父亲的要求让那些男人很是为难。祖母也一直沉默着。最后,那些男人只好卸下父亲的房门,将父亲抬到了那棵白果树下。父亲被放在木楼的中央,那扇木门占据了好大一片位置,使得本来就不够宽敞的木楼更加局仄狭小。父亲俯卧在门板上,他的腰眼上堆着两堆像牛粪一样的草药。父亲一脸平静,祖母的神情也是一片静穆。
白果树下依然聚集着水门村的男女老少。阎老三立在木楼中央,诉说着祖母的罪恶,因为兴奋他太阳穴上的一块疤痕闪闪发亮。我第一次听说了祖母的那些罪恶。幼小的我根本无从判断那是罪还是非罪,或者是信口开河凭空捏造。我抱着一捧柔软的茅草勇敢地走上了木楼,我只想阎二在击打祖母的时候把茅草垫在祖母的脊背上,让祖母少受些伤害。我不知道阎老三他们是否能看见我,然而我管不了这些,径直走到了祖母身边。阎二握着木棍站在祖母和父亲之间,他一边用木棍轻轻敲着手掌心,一边拿眼睛看着祖母和父亲,好像在选择一个击打的对象,或者在寻找合适的击打部位。阎老三似乎看出了阎二的犹豫,从阎二手中夺过了木棍,狠狠地砸在父亲的脊背上。我铺垫在父亲背上的茅草实在是太软弱了,根本缓冲不了木棍下击的力量,木棍落在父亲的肉体发出彭的一声响。那股力量透过父亲的躯体到达了木板上。父亲的脸刹那扭曲了,像一张揉皱的薄饼。
父亲经受阎老三棍击的时候,祖母却闭了眼,仿佛石雕一样伫立在木楼上。木楼下的那些男人和女人也低了头,像受难的企鹅一样沉默不语。母亲夹在人群里,身子筛糠似地抖动着。哥哥也在其中,不过早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叉住了胳膊,丝毫动弹不得。我看见哥哥的眼睛里有团火光在跳跃。
那些男人仍旧用那块门板将父亲送回了家。父亲腰眼上那两堆草药早被鲜血浸染了,血液透过衣衫在门板上留下了父亲身体的轮廓。母亲攥了把稻草擦洗了门板,然而,无论母亲多么努力,那里仍是黑红一片。昏黄里立在父亲房前的时候,总能看见父亲趴在门板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三天后,父亲告别了水门村的尘世。同那些终生溃烂的男人相比,父亲少受了许多不必要的痛苦。当初父亲坚持要替代祖母的时候,祖母之所以没有反对,恐怕是因为她早就预知了这一结局。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然而,祖母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厚殓父亲的了。那十七棵柏树勉强能合成一具棺木,棺盖五棵柏树,棺底四棵,两侧各四棵。父亲下葬在祖辈的墓地里。
父亲逝后没有多久,母亲突然离开了水门村,一去就杳无音信。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又一个清明节来临,我伙同绿谷塘的那些孩子再次光临了祖辈的墓地,寻找那些祭祀祖先的食物。绿谷塘的清明节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人烧纸上香,也没有人来祭祀。只有在祖辈的墓地里,我们才能感觉尘世对我们的怀念,尽管那被怀念的有可能不是我们。在那里,我看见了劫后余生的祖母。她领着哥哥在给祖父和父亲烧纸上香。祖母老了,她步履蹒跚,动作迟缓,一头斑白而沧桑的发丝像枯草一样在阳光下招摇。祖母的嘴边似乎还喃喃自语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也许那话压根不是说给旁人听的。
纸的灰烬飘扬在风中了,像黑蝴蝶一样飞舞。有一朵二朵飘落在祖母的发际上。祖母抬头望了望天空,用手缓缓拂了拂发际,那些灰烬脱离了她的发丝,飘落在泥土上。我听见祖母对愣在一旁的哥哥说,我们栽树吧。祖母说着真就握紧了鹤咀锄。祖母绕着祖父的坟墓挖了九个坑。祖母对祖父说,你替我好好看着这九棵树,我一百岁的时候要用呢。祖母又围着父亲的坟墓挖了九个坑。祖母对父亲说,你睡了我十七棵树,该还我九棵了。祖母真就栽下了十八棵柏树。栽树的时候,祖母培土,哥哥则扶着树苗。灿烂的阳光落了哥哥一身。我看见哥哥好像突然长大了,就像一棵柏树那样迎风而长。
10
我始终不知道的是,祖母那记录药方的笔记本最终有没有给阎老三拿去,只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若干年后,我的哥哥在通过医学论文答辩的时候,他的课题就是运用中草药偏方治疗某种地方性遗传病。我不知道这个课题同祖母的草药有没有关系,有多大关系。
我渐渐安静于绿谷塘的生活。既然那些男人已将我送到了这片土地上,那我就没有理由拒绝它。其实,谁也无法拒绝命运中注定要承载的东西。
大火过后,又一个春天降临了绿谷塘。那片焦黑的土地在春雨的滋润下重新鲜活了起来。草叶穿透泥土的重荷,将旗帜一样的叶片招扬于风中。树冠被花瓣覆盖,将芳香吐满了山谷。我坟墓后的那棵松树在经历一次死亡的劫难后也抽出了长长的穗条。绿谷塘是彻底苏醒了,就边那些痴头痴脑的石头也灵动起来,在青苔的被角下露出憨憨的笑容。鸟的翅膀在绿谷塘的苍穹里划出弯弯曲曲的轨迹。那曾经逃离洞穴的老鼠又偷偷回来了,在草丛里吱吱唱歌。
我在绿谷塘生活十五年后,终于没有抵挡住爱情的诱惑。我恋爱了,我嫁给了一个叫虎虎的男孩。那个男孩的腰间没有肉坨坨,我不必像母亲侍候父亲一样侍候我的虎虎,也不必像母亲一样忍受惨不忍睹的脓血和恶心的腥臭。两年后,我和虎虎有了一个小男孩。孩子一岁,我的心仍忐忑不安。孩子两岁,我紧张的心稍有松驰。孩子三岁,我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孩子五岁,我偶然触摸到他的腰间,我的脸刹那惨白了。我的指尖摸索到了两个硬坨坨。孩子却笑了笑,从腰间摸出两个尚未熟透的猕猴桃,在我眼前摇来晃去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