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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木是不是野种,谁也不知道。
但杨木的长相不像他那个锉子爹,也不像他那个麻脸的娘。杨木的爹高不过五尺,粗胳膊粗腿,活脱一截憨木疙瘩。杨木的娘黄皮寡瘦,凹着的地方瘪着,该凸着的地方也瘪着,全身惟一的两坨肉贴在屁股上,也是一副塌相,现不出半点风景来。
丝瓜的爹说,唷唷唷,那个瘦呀,屙了七七四十九只狗崽,又饿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老狗婆,也比她肉三分哩。
丝瓜的爹是畜狗婆卖狗崽的,三句话不离老本行,不过,这话落在杨木的娘身上并不显得怎么夸张。
现在,杨木的爹那段憨木疙瘩砸在老狗婆身上,硬是砸出个杨木般壮实的崽俚来。这个崽俚既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娘。这个崽俚就是一棵其叶洋洋的杨树了。
这就很难叫水门的老少婆娘们相信了。
梳子的娘只是把疑问扎在心底里,么俚都不说。
小茴香的娘却藏不住事儿,嘴一翘,那唾沫就喷了出来。
小茴香的娘说,龙生龙,凤生凤,雀巢里跳出只鸡来,肯定是野鸡抱的窝。
小茴香的娘俊,生个姑俚也俊。她有理由这样说。
丝瓜的娘也说,肯定是个狗杂种。
丝瓜的娘这么说,却惹恼了丝瓜的爹。
呸,那是块下种的地么。丝瓜的爹说,就算水门的女人死绝了,我情愿把种带进棺材里,也不撒在老狗婆的那块骚土上。
水门的男人都说,丝瓜的爹卖了半世狗崽才说了一句人话。
丝瓜的爹这么说,又惹恼了水门的婆娘们。
婆娘们说,杨木不是野种,我就是你日出来的女。
男人们说,我就是塞墙眼里,也不日那老狗婆。
男人们的话惹火了婆娘们。夜里,水门的女人就板起了身子,向墙睡了,任男人怎么狠劲扳也扳不过来。
事情就严重了。
杨木到底是不是野种呢?
现在,这就不仅仅是关系杨木是不是野种的问题了。
八爷不得不拄着拐棍出来说话了。
八爷捋捋那绺山羊胡子说,民国二年,我家一只黄狗婆屙了一窝崽,三只,只有一只黑狗崽活了下来。那只狗崽换了一斗黄豆子。不想黄豆子还没吃完,那狗崽被送了回来。你们猜猜,怎么着——
丝瓜的爹说,八成是狗崽怎么了。
八爷斜了丝瓜的爹一眼,说,到底是养狗婆吃狗饭的,原来那狗崽头上长了一对角。
丝瓜的爹说,这算么俚呀,我怎就没见着?
八爷一吹胡子,一瞪眼,说,是你吃的米多还是我吃的盐多?我畜狗崽时你还不晓得在哪里捡狗屎吃呢。
八爷说,那叫变种,你懂不懂?!
丝瓜的爹说,么俚变种,说不定是羊日了狗呢。
羊日了狗是野种,狗日了羊也是野种,这个水门人都晓得。可他们不晓得变种是么俚。只能照八爷说的,变种就是长了角的狗吧。
水门这地方野种是多的,可变种只听八爷说到杨木一个。
是野种聪明,还是变种聪明?
水门又有人生事了。
肯定是变种。
那寡妇刘的细崽俚不就是斜眼三的野种,那崽俚说话眼睛就一斜一扯的,跟斜眼三一个样。
可变种杨木就不一样了。
杨木会画画。
杨木画蛋就是蛋,画猪就是猪,画狗就是狗。
杨木画么俚就像么俚。
八爷很喜欢杨木的画。
八爷说,这崽俚的蛋比鸡窝里的蛋要大,猪比圈里的猪要壮,狗也比巷子里的狗要肥。
八爷还说,赶明儿叫这崽俚画张瓷像哩。
不只八爷喜欢杨木的画,水门的崽俚姑俚也喜欢。
比如梳子。
但梳子不像八爷,喜欢杨木的画就想杨木给自己画瓷像。梳子是个嫩姑俚,画瓷像干么俚。再说一个崽俚给一个姑俚画瓷像,是不是真有点那个了。
梳子想来想去,想叫杨木就画她家里的那只猫。
猫是不害羞的。梳子便用木脚盆盛了一盆水,将猫赤身裸体地洗了一遍。那猫本是一只白猫,这回更白得像个雪团。
梳子抱着猫儿去了老杨树下。
那时候,杨木正在老杨树下画画儿。
杨木的前面立了个半人高的木架子,木架子上端钉了一块木板,木板上贴了一张白纸。杨木手里横握了支铅笔,在纸上勾勾勒勒。那白纸上先落了层茸茸的毛,接着便现出了滚圆的身子,横卧在白纸中央。
梳子一咂嘴,吐出了舌头。
就在梳子咂嘴的瞬间,杨木画上的物儿也张开了嘴,溜出了长长的舌头。
这回梳子看清楚了,原来杨木画的是一条狗。那条狗正卧在墙脚下,懒洋洋地眯缝着眼。
梳子看看狗,又看看画,感觉那画上的狗就不是一条狗了。那是一件可爱的玩具呢。梳子想那画要是贴在床头,那狗就更可爱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梳子轻舒了口气。
梳子的气吐到杨木的脖子上,杨木的脖子就痒痒了。
那痒痒就像是一只手,不停地在杨木的脖子上摩挲着。那是一只顽皮的小手,摩挲了脖子,又想摩挲身子,结果杨木的胸口也痒痒了,肚皮也痒痒了,大腿也痒痒了。那痒痒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还在往全身扩散,该痒痒的地方都痒痒了,甚至不只是痒痒了,还有些地方不由自主地坚硬起来。
杨木的脸红了。
杨木脸红的时候就去看画,他左瞧瞧画儿,右瞧瞧画儿,想在画上添点么俚。那支握铅笔的手动了动,但终究没添进去。
梳子见着了杨木的窘态,想笑又没笑,只说,木哥,画画么。
杨木说,呃。
梳子说,木哥,给我画张画儿,好么?
杨木说,我画得不好哩。
梳子说,你画得比活的还好看哪,就画猫好不?
杨木往木板上贴了张纸。再看,那猫慵懒地卧在梳子怀里,两只圆眼似睡非睡,极像个女人。这姿势杨木是熟悉的,那丝瓜家的狗崽卧在墙根的时候多是这种媚态。
杨木不说话,只盯着那猫反反复复地看,感觉猫好像在他心头卧着。那猫似乎被看得不好意思,喵地叫一了声。
梳子说,木哥,你画呀。
梳子脸上早已飞上了两朵红云。
那猫似乎也红了脸。
杨木抖抖手,那笔便在纸上走走画画。一只猫羞羞涩涩地现了出来,蜷着身子,偏又扬起头,睁着一对明亮的眸子。那猫的神情就不像是一只猫了,倒像是一个人。
梳子的娘说,这哪是猫,这本来就是我的女呀。
看来,杨木是把猫当做姑俚画了。
小茴香也想杨木画张画,可她家里没猫没狗。
小茴香不晓得画么俚好。
小茴香托着下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叫丝瓜的男孩,想到了那个男孩家的狗崽。
小茴香想,不就是借只狗崽么,就是宰只狗崽,丝瓜也不会不答应。
要知道,有一回小茴香故意逗丝瓜,说不晓得狗肉是么俚滋味。丝瓜就死缠烂搅地逼着他爹叉了一只狗在水塘里,那一回小茴香吃了一大碗喷香的狗肉,差点没被狗肉撑死。
小茴香来的时候,丝瓜正在逗狗崽玩。一黑一白三黄五只狗崽,在场院里蹦来跑去颠得欢。
丝瓜见到小茴香,也像狗崽样颠儿颠儿地跑了来。
小茴香说,丝瓜,借只狗崽好不?
丝瓜说,又想狗肉吃么?
小茴香红了脸,说,呸,狗肉有么俚吃头。
丝瓜说,那要狗崽干么俚?
小茴香说,画画。
丝瓜说,找杨木画画?
小茴香说,嗯。
丝瓜说,画么俚画,我爹卖了狗崽就会给我买照相机呢。我给你照相么。
小茴香一噘嘴,说,谁希罕你的照相机,照你的狗崽去。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茴香也就不好再抱那狗崽。这样一来,小茴香真不晓得叫杨木画么俚好。
小茴香气咻咻地走了。
丝瓜也气咻咻地跟了出来。
丝瓜却不是追小茴香的。
丝瓜去找杨木。
那时,杨木又在老杨树下画狗崽。
丝瓜见着眼早就红了,赶上前一脚踹了杨木的画架子,用手戳着杨木的鼻子,说,我家养狗不是给你画画的,再画我打断你的手。
杨木说,都是吃屎的狗,我画它干么俚。
两个人在老杨树下生生死死地干了一仗。杨木的爹怕杨木吃亏扛着猪屎扒出来了,丝瓜的爹也抢了一把削狗骨头的尖刀跳到了场地上。有人将事情报告给了八爷,八爷将杨木的爹和丝瓜的爹骂了个狗血淋头,两家的人才住了手。
八爷说,不就是画只狗么,又不是吃一只狗,去不了肉少不了骨头,发么俚凶?!
八爷又说,画么俚不好,干么老是画他家几只毛狗崽?!
不只八爷这么说,杨木的爹也说,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哪个不好画?几只死狗崽,有么俚画头。
杨木的爹被丝瓜家的狗咬过,腿肚上还留着疤痕呢。杨木的爹发誓要弄死那只狗崽的,后来终于逮着了一个机会,那狗和一只母狗正做着美事的时候,偏被杨木的爹撞见了。杨木的爹抓了一把杉刀,对着狗的尻部就是一刀,那狗命也就随着那快活的玩意儿断了。可杨木的爹似乎还不解恨。再后来,丝瓜家的狗崽越来越多,杨木的爹就感觉那被咬过的腿肚子痛得越发厉害,人也越发锉了。
杨木却不理会这些,说,你晓得个么俚,画画是艺术,你懂吗?你只晓得捋锄头把。
杨木的爹恼了,说,画狗崽也是艺术?!画只狗崽真能变只狗崽来?!你这书是读屁眼里去了。
看来,这狗崽是画不成了。
画不成狗崽,杨木只好去画祠堂前的石狮子。
杨木画石狮子的时候,小茴香也去了。本来梳子也想去的,但见了小茴香屁颠颠的样子,梳子一赌气就蜷在家里,盯着那猫痴痴地看。看着,看着,就想把那猫拽下来撕个粉碎,可终究下不了手。
不只梳子气着,丝瓜见小茴香做了杨木的尾巴,拳头早就攥得狗爪样,恨不得用他爹剔狗骨头的刀一刀将杨木宰了。丝瓜还恨恨地说,八爷真是老眼昏花了,么俚变种,压根就是野杂种。
可杨木看不见梳子赌气的样子,也看不见丝瓜的凶相。
那时候,杨木早已在石狮子前支开了画架,眼里的光芒铺天盖地罩着石狮子,罩着罩着,那石狮子就变了个样。那石狮子好像狗崽样扬着头,温顺地蜷着身子。杨木赶紧抹一下眼睛,那石狮子依然是石狮子,像个男人样魁梧地坐着。再画时,那石狮子又变成了一只猫,那猫一身洁白,像个女孩样走了来。那分明是梳子呢。
杨木想,怎么会是梳子呢,是小茴香吧。
杨木定了睛细看石狮子,那石狮子的眼睛却不见了,那眼睛的位置正鼓着一对桃子,那桃子长在一个女人胸脯上。可那女人不是梳子,也不是小茴香。那个女人是寡妇刘。
寡妇刘说,嘻嘻,崽俚画姑俚,是相好了吧?!
杨木不敢看那石狮子的眼睛,低头瞥一眼小茴香,却撞着了小茴香的目光,脸上腾地冒了火,满脸的火烧云。
那寡妇刘并不就此罢休,又踅上前,盯着杨木的画看。寡妇刘看看画,又看看杨木,再看看小茴香。小茴香早已别过身子,似乎在看远处的风景。
寡妇刘说,一个死石头有么俚画头,要画就画女人么,光身子的女人更好看呢。
说完,用手在杨木的肩头一拍,一拧,把杨木摇得像棵杨树样哗啦哗啦响。
寡妇刘在杨木心里丢下了一颗石子。
三天后,杨木偶然间瞧着了小茴香的桃子。
那时候,水门的女人还不时兴戴奶罩,只穿一件一字领的小褂子,有的甚至连小褂子也不穿。按理说,小茴香的桃子藏在小褂子里,杨木是没法瞧着的。杨木故意扯落了一张画纸,那画纸好像挺懂得杨木的意思,一旋一旋竟然旋到了小茴香的脚边。
小茴香弯腰捡拾画纸儿,杨木的目光就沿着她的颈脖溜了进去,落在那两个桃子上。那桃子隆得很高,就像平野里的坟丘。桃子上还有两个肉尖尖,红红的,像草莓。
杨木想在桃子上摸一摸。
杨木更想含着红草莓吮一口。
可小茴香转眼就直起了腰身,把那桃子掩在小褂子里。杨木的想法就成妄想了。真要是成了妄想,杨木又不甘心。杨木想把他看见的画下来,好好瞧一瞧。再说那物的确不同寻常,比杨木见过的么俚都好看上百倍。这么美丽的东西不画下来,杨木就枉为一个画画的人了。
杨木晓得这画是不能在别人眼皮底下画的。
杨木在自个的小屋里支开了画架。又在画架上贴了一张纸。在画架前,杨木托着膀子想了好半天,那铅笔落在白纸上,顷刻便现出两个尖挺的桃子来。
杨木将桃子捧在手里,总觉得少了点么俚。这桃子该挂在树上呢。杨木恍然大悟,原来是少了一棵像小茴香样的桃树。但是,杨木没法将桃子挂到小茴香那棵桃树上。杨木只能另栽一棵桃树了。准确一点说,杨木是要塑造一棵桃树。
杨木的桃树是用陶土塑的。水门的地底下多的是那种细腻的陶土,嫩嫩的,白白的,揉熟了,就像麦粉一样的绵软。在一个阳光满地的午后,杨木在祠堂后面挖了个深坑,取了土,用水细细地和了。杨木泥塑的是小茴香的半身像。可小茴香的身体杨木没见过。没见过的东西只能靠想象了。
杨木想象小茴香的身子就是自己的身子。
这么想着,杨木就对着自己的身子塑了小茴香的半截身子。杨木把桃子安置在泥人的胸脯上。那一瞬间,杨木觉得自己的胸脯骄傲地隆了起来。
杨木将泥人安置在祠堂的后檐下,又用稻草扎了个棚子盖着。没几日,泥人便阴干了,瓷样的白嫩。杨木相信那就是小茴香的身子,和自己的想象一个样。
接下来,杨木就想把自己的想象记录下来。杨木在泥塑前支开了画架子,一笔一画,那神情就像一个老画匠,那泥像也就生动在纸上。对于泥塑的头像,杨木却犹豫了。杨木想换成梳子的头像。但最后,杨木画了小茴香的头像。画里,小茴香侧目而视,忧郁,沉思,极像画册上的某个女孩。
杨木真有点不敢相信那就是小茴香。
可不是小茴香又是谁呢?肯定是小茴香了。不只杨木这么认为,还有一个人也这么认为。那个人就是寡妇刘。
寡妇刘说,这不是小茴香吗?
寡妇刘的声音在杨木背后忽然窜起。隔着杨木的肩膀,寡妇刘首先见着了小茴香的脑袋。
杨木怔住了。
杨木根本没想到身后藏着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一个说话叫杨木脸红心急的女人。等杨木清醒过来想要抓住画纸的时候,寡妇刘早已拽下了画纸,一双眼睛在画纸上和杨木的脸盆上溜来溜去。
嘻嘻,画得可真像。寡妇刘说,小茴香人呢?
寡妇刘像只猫头鹰样骨碌着眼珠子。可是,眼前么俚也没有,只有一堵祠堂的后墙。寡妇刘的目光顺着墙壁往下溜,就撞着了那个赤裸的泥塑,一个女人的半身像。
寡妇刘似乎从那瓷白的泥塑上看到了杨木的么俚。
寡妇刘说,来,我帮你把泥像搬回去。
杨木说,不。
你捏得真像,我蛮喜欢的。寡妇刘说,啧啧,八爷说的变种真是聪明。
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寡妇刘又说,就放在我家里,么俚时候想画就么俚时候到我那里画么。
说着,寡妇刘便脱了件衫子,裹了那泥塑就走。
杨木只好远远地跟着。
走了几步远,寡妇刘回头魅笑了一眼,神情有些暧昧。在寡妇刘走过的脚窝里,杨木勾着头,一步一步,似乎在数着自个的脚步。
寡妇刘的家就在祠堂的左边。单门独屋,明三暗五的一幢房子,是个少人的去处。
寡妇刘将泥像放在后房里。
杨木也跟着进了后房。
寡妇刘说,你安心在这里画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杨木说,我不。
寡妇刘说,你不相信我?!
杨木说,我不想画了,我想把泥像摔了。
寡妇刘说,多好看的泥像呵,摔了太可惜了。你把它送给我,好不好?
寡妇刘说话的时候,杨木的脸始终红着。杨木没法不脸红。一个细崽俚用泥巴捏了一个细姑俚,而且是光身子的姑俚,这要是传出去算么俚事嘛。
村人肯定会说,下流坯子。
真是野种哩。
这些话杨木听不见,可杨木想得到。既然想到了,杨木就安静不了,万一寡妇刘的嘴不牢靠说出去了,杨木便没脸见人了。假如寡妇刘真能够保守秘密,那倒是一件好事。杨木还真希望有机会好好画一张泥像呢。
杨木的心动了动,像有风划过草尖。
寡妇刘正对着窗户摆了一张桌子,将泥像放在桌子上。又端了把椅子,甚至还泡了一杯菊花茶。寡妇刘说,还犹豫么俚,画吧,我这里没人打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