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城头忆庄公
古代史上,春秋初期,郑国的庄公,是个值得运用小说手法表现一番的人物。他的事迹,《郑伯克段于鄢》,被清文人吴楚材和吴调侯编辑的《古文观止》列为首篇。那是历史学家左丘明根据《春秋》里的这一句话编写的传记,不仅记述了事件,而且刻画了人物。语言精美,声色璀璨,为后世留下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等典故和名句。后世至今编辑先秦散文读本,便也都把《左传》里的这一名段列为首篇。
《古文观止》所选有关郑庄公的文章,此外还有两篇:《周郑交质》和《谷梁传》所记载的《郑伯克段于鄢》。前者表现郑庄公之政治势力,发展到了足以跟周天子抗衡的地步。后者重点在编者借题目发议论,指责郑伯“不能防闲于礼,教训以道,纵成其恶,终成大辟。处心积虑,志欲杀弟”。这是沿着他们在《左传》里的评价向前发展,把庄公定性为大阴谋家:“予姑待之。惟恐其不行不义,而欲待其行也。庄公之心愈毒矣。
真是这样的吗?郑庄公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两千七百多年之后,在原郑国都城新郑城头,青年作家夏子华仰望夜空,向历史发出追问。他自白:“或许是我人生旅途第一站在郑州这星点关系,多少也曾听到关于郑庄公本应成就初霸的美梦终于破灭,也更有一种冲动,想亲自去磕叩,为他洒几滴杯中残酒,祭祀远古的幽灵。”于是,尽管他知道“郑氏坟墓并无太多值钱的东西”,还是“作为盗墓者”,尽其所能“更为卖力”地“挖掘”。
这是需要相当的勇气和胆识,相应的魄力和毅力的。因为,年代久远,资料匮乏。如他所说,“秦始皇的烈火燃尽了郑庄公的完整记忆”,“片言只字也淹没在《左传》和《春秋》之中”。为此就得费时费力钻进故纸堆里去,既寻觅可供发挥想象的原始资料,又找到足以佐证真实的历史记载。因为,这是历史小说,是戴着历史镣铐跳舞的小说。对夏子华说来,想象不成问题,但做到还历史当时的原味,则仍是个难以胜任的课题。
不仅对他,对我亦如此。例如,要我明确春秋时期是否已经有了草药“当归”,有了调料“花椒”,这两样“保健品”,对情节的发展起着关键作用,但其出处何在?我也答不上来。虽有所疑,却并不想去找佐证,便由它去。对于起着关键作用的事物尚且如此,其他细节就更不予计较。《春秋初霸郑庄公》出版后才知道,我被列为该书“指导委员会”的委员之一,那么应该有言在先:对这部长篇小说的史实,我是只能默认而无从指导的。
阅读明清两代冯梦龙和蔡元放所编写的《东周列国志》,情况何尝又不如是。看到颍考叔劝喻郑庄公,“母虽不母,子不可以不子”。交谈间,“适宰夫进蒸羊,庄公命割一肩,赐考叔食之。考叔只拣好肉,用纸包裹,藏之袖内”。不禁怀疑,春秋时期还没有纸,怎么能“用纸包裹”呢?原来是明清人写春秋,也难以避免有“硬伤”。为了引起“庄公怪而问之”,便忘记或不顾忌那年代没有纸的史实了。可见对于历史小说,读时不可胶柱鼓瑟。
因而,我的所谓“指导”,只在技巧方面。如果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么历史小说作者便是一个按照个人意愿打扮小姑娘的“整容师”。我没有用“美容”,“美容”总有“美化”之意,而历史小说作者,除非“古为今用”或“戏说”者,如近年出版赞美清帝或清官之类的作品,此外大都是以还历史真实为目的。尽管夏子华声言“因要写的故事,自己觉得好玩,放弃任何目的”,其实他也并非没有目的,他是要写他心目中之郑庄公的N。
初看此书初稿,我曾建议他从寤生出世写起,具体表现武姜难产的痛苦过程。尽管大儿子将来有可能继承王位,但因他的到来几乎要了为娘性命,所以从小就被母亲视为“克星”。两年后二儿子段顺利诞生,武姜有了满意的依靠,便将寤生从心里彻底排除。再后来又进一步,竟向武公提出要立段为继承人的要求……情节由此展开,先写庄公如何克服段之逼宫,后写庄公如何对周形成逼宫之势,从而映现庄公虽未成霸却已初霸的雄姿。
看过此书成品,我才明白我的建议何等拘泥,未能超脱古人窠臼,实际上仍是在《左传》的框架内铺陈演绎。而夏子华的想象,则远远超出了我对他的想象。虽然,他的笔触在总体上也是按照史实的轨迹运行,但是,他的想象却挣脱了自古以来既定的规范。他对那些传说中的人物性格,进行了根本性的改造;他对那些莫须有的具体事件,进行了创造性的假设。他把零散琐细的史料“拼凑”起来,他又运用虚构对历史加上了一系列个人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