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头挂在锉树上了,嫩红的,像寡妇水花眼的脸。
瘪谷睡醒了。
瘪谷蜷缩在被窝里掐指头,已经睡了七天七夜。不能再睡了。瘪谷用脚踢掉那床只有体子没有面子的破棉絮,一骨碌从草铺上爬了起来。
老娘不知又窜到谁屋里嚼舌头去了。
灶膛里没有火,瓦罐是冷的。
瘪谷从木桶里掬一捧水,胡乱擦了把脸。揭开铁锅盖,幸好还有半碗薯丝棍,也不用碗筷,双手抓了就往嘴里塞。硬梆梆的薯丝棍噎得他直翻眼。这狗日的。瘪谷嘟噜了一声,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薯丝棍。
瘪谷飘飘浮浮去了村东头。这会儿大头和牤牯肯定都在采石场。瘪谷想同是穿开裆裤长大的,谁没瞧过谁的屌,大头会不要我么?瘪谷的心暖洋洋的。
阳光下,一间孤独的泥砖屋凸现在瘪谷的眼前。那屋立在桥头,临路的一面开了一扇敞口窗,老远就见货架上花花绿绿的一片。那是水花眼的杂货店。
瘪谷止住了脚步。
瘪谷想买一包一块五毛钱的烟。
瘪谷口袋里揣着五块钱。那是他在县城砸了三个窨井的铁盖子,当废铁卖了十七块三角钱的余额部分。
瘪谷眯缝着眼看看屋里,但没看到水花眼。瘪谷就转过身看桥的另一端。桥的另一端是采石场。那一节红一节白的杠子屌样翘在半空里。装石头的中四轮还没有到,场子空着,只有牤牯悬在岩壁上丁当丁当打炮眼。
瘪谷拿眼朝四围嗅了一遍,就像打兔子踩点样。打兔子是瘪谷的行话,其实就是梁上君子的干活。瘪谷没有嗅到么俚,手心就发痒,心里头也痒痒的。瘪谷的贼性又发作了。他的上半身从窗口弯了进去,五根细长的指头抓向货架上的香烟。
瘪谷的五根指头却半途折了回来。
瘪谷听见了一种骚乱。那是粗重的呼吸音,吭哧吭哧,喘得极有节奏。好像还夹杂着呻吟声。瘪谷像猫样支楞着两个耳朵听,声音像是从货架后渗出来的。瘪谷的眼睛在货架上上上下下嗅着,终于嗅到了一丝缝隙,眼光便从缝隙里溜了进去。一个白生生的屁股像失水的鱼样甩着尾巴颠动着。
呸,呸,这狗日的骚娘们。碰见这样的鬼事,村人都认为霉气,所以瘪谷接连吐了几口唾沫,心里恨恨地骂了几声。
瘪谷骂着的时候,那货架子也随之上下颤动起来。有一包烟被抖了下来,瘪谷伸手一捞却没有抓住。沮丧的瘪谷嚷嚷道,买烟买烟,买烟哪。
也许是受了声音的冲击,货架子猛烈一摇摆,那搁烟的小木架干脆崩了,烟落如雨,散了一地。货架子不动了,喘息声也没了,屋里一片风平浪静。
大头叼着烟从货架后转了出来,边走边扣牛皮带,裤子上的拉链还没拉拢,小门开着。大头打了一个饱嗝,像刚吃完饭样。
大头喷个烟圈说,白血病,又打着兔子哪?
白血病是瘪谷的另一个绰号。
瘪谷白着脸说,不打兔子了。
那你嚷个卵,哪来的钱买烟?
瘪谷的脸更白了。
瘪谷嗫嚅说,买包烟给二哥抽么。
正说着,水花眼从货架后走了出来,头发零乱,领子斜开,露着一截嫩藕似的颈脖。眼里的光芒蛇信样喷着。水花眼说,钱呢?瘪谷从袋里摸出那唯一的五块钱,弹在窗台上。水花眼抓过钱,转过身把一包红梅烟塞在大头口袋里。
大头滋溜一声又喷出一个烟圈。
大头在烟雾中说,白血病,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瘪谷说,我···我想到采石场找个事干,行么?
大头说,呸,你个软屌样,你砸得烂石头还是抡得起锤?!
你想牤牯也跟着做贼么。水花眼满脸嘲弄。
瘪谷看看大头,又看看水花眼。水花眼紧贴大头站着,就像两条交尾的蛇。
交尾的蛇是最毒的。这话不知谁说的,瘪谷想不起来了。
2
瘪谷曾幻想过和水花眼交尾的。
乡民众所的人送了一床棉被给瘪谷,被心正中染着两朵怒放的牡丹。瘪谷盯着花被心老半天,那花中就闪出水花眼狐媚的脸来。瘪谷用剪子小心地把被心挖了下来,捧在手里,就像捧着水花眼的脸样。瘪谷的嘴猪样拱在花被心里,口水漫漶,将牡丹狠狠地滋润了一回。
瘪谷尖锐到了极点。
尖锐的瘪谷在黑暗里辗转反侧。
月光下,水花眼像只蝴蝶样舞了来,脚下是一片银白的水域。那激起的水花浇了瘪谷一身,湿漉漉的瘪谷颤抖地立在岸边。他的体内哗啦啦一片水响。
瘪谷半夜里敲开了水花眼的店门。
水花眼睡眼惺忪地说,你个贼鬼,想偷人么。
水花眼光着膀子,两只奶子像要从小褂子跳出来。
瘪谷扑上去箍着了水花眼的腰。
水花眼咯咯咯地笑了。
水花眼说,白血病,你真个想吃野食么。
瘪谷从喉咙里说,呃。
水花眼一甩腰,瘪谷摔了个狗吃屎。
水花眼冰着脸说,你拿么俚孝敬老娘呢?
瘪谷说······
好个贼种,偷鸡还要丢把米呢,你以为老娘不穿裤子呵?
瘪谷从怀里掏出那个被心,抖开两朵花儿,说,这个给你。
水花眼一把扯了过去,掷在地上。
水花眼说,你给我送抹布么。
二十块钱呢。
哼,二十块钱能买几包垫胯纸?
水花眼接着说,白血病,你不是会偷吗?你有本事就去大头家偷把票子来,老娘脱了裤子等你。你怕么俚,你不是牵过杨老汉的牛吗?你不是挖过土狗子的白术吗?虽说公安抓过你,可人家以为你患了白血病不是把你送回来了吗?
白血病,你有这个种吗?有种就把村长家的牛牵了来,把他家的百合挖了来,把他那臭婆娘的衣裳拽了来,老娘就给你。要是不给,老娘就是你日出来的贼种。
水花眼最后响着牙齿说,我瞧你就没那个种!我就是给猪日狗日,也不给你这个软鸡巴日。
瘪谷纸白了。
3
水花眼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腰肢水蛇样柔软。
村人说,水花眼的男人墩子就是叫水花眼缠住了魂魄,吸干了精血,失水而死的。不过村里的男人都渴望被水花眼蛇样缠一回,哪怕就一回痛快而因此涸了精血,像水花眼的男人样失水而死,可他们觉得值。
甚至有人说,墩子死了好呵。
说这话的是村长,也就是大头的哥。
瘪谷知道村长也睡过水花眼。
可村长家的院子很阔,院墙很高。
瘪谷爬不了那么高的墙,也就进不了村长家的院子,别说牵村长家的牛。
大头家的楼房像个碉堡,楼门口拴了狗。只要有人走过,那狗就龇牙咧嘴磨牙齿,一副想吃肉的凶相。
瘪谷寡瘦,全身没块肉,若被狗一扯那不全身都散架了。瘪谷轻易不从大头家门口过,有必要经过时就在口袋里藏块石头。瘪谷自然偷不到大头的票子。
瘪谷在村子里瞎转悠。
瘪谷碰上了牤牯的妹妹哑巴。
哑巴背个背篓站在路中间,手里攥个大红薯。
哑巴咿咿呀呀地说,双手连比带划。
瘪谷接过红薯,用嘴褪了皮,咬一口,鼓在嘴里慢慢嚼。红薯很甜。瘪谷朝哑巴撅了撅大拇指。哑巴笑了。
瘪谷想,哑巴喜欢我哩。
其实哑巴长得一点也不差,水嫩的一张脸,像红薯样泛着红。胸脯上凸一对小笼包子,屁股上翘两瓣柚子,脑后拖着两条长辫子。
瘪谷想,这是我媳妇呀。
瘪谷想想也笑了。
瘪谷跟在哑巴背后往家走。
碰巧哑巴家里没人。
瘪谷就扒了哑巴的裤子。
瘪谷完事后掀开哑巴往草铺上瞧。除了一团湿渍外,那马映花布上什么都没有。
哑巴竟然是个破东瓜。
瘪谷黑了脸,用力扇了哑巴一巴掌。
哑巴嘤嘤嗡嗡地哭了。
哭着的哑巴双手在胸前抱成一个大西瓜。
哑巴抱的是西瓜样的大脑袋。
村子里除了大头,谁也没长那么大的一个脑袋。
4
瘪谷眼前老是晃荡着大头那张油光闪亮的脸,像张烙饼样。
瘪谷好像听见水花眼在说,你有本事就去大头家偷把票子来,老娘脱了裤子等你。
瘪谷又看见哭着的哑巴双手在胸前抱成一个大西瓜。
瘪谷又听见大头说,呸,你个软屌样,你砸得烂石头还是抡得起锤?!
瘪谷一挥手,拳头就击在大头脸上,那张脸黑了。瘪谷的手生生地痛了。瘪谷一看,手背还擦掉了好大一块皮。原来拳头落在铁锅上。
瘪谷浪费了差不多半斤米,做了一个白花花的饭团。瘪谷用一种叫三步倒的老鼠药做了一个馅。瘪谷边做边说,狗日的畜牲,临死还要糟蹋我半斤粮食。
瘪谷把饭团丢在大头的碉堡前。
那畜牲以为瘪谷扔石头呢,露出白森森的锐齿,猛地扑了上来。唬的瘪谷落荒而逃。
那一天,大头家的鸡死了不少,那狗却依旧龇牙咧嘴地活着。
瘪谷想想也解恨。
解恨的瘪谷就唱起了山歌——
郎在高山嘞唱山歌,
姐在房中哎织绫罗哟,
我哥哎山歌哟嗬唱得咯样好喂,
唱得我姐手酸脚软,脚酸手软,遍身腊软,
织不得绫罗穿不得梭哟,
绫罗不织听山歌哟喔喂······
瘪谷一路山歌去了采石场。
瘪谷想找牤牯帮个忙。
5
瘪谷乜斜了一眼水花眼的杂货店。瘪谷暧昧地笑了。水花眼的杂货店怎么看都像女人裤裆里那玩艺儿。瘪谷看到仔细处就觉得那真是一个活物,甚至能看见水花眼肚里红红白白的肠子呢。
瘪谷的山歌更嘹亮了。
喂,喂,喂,白血病。水花眼在身后嚷嚷着。
这骚货,喊我来日你哩。瘪谷装做没听见,像风样飘飘忽忽上了桥。
白血病,你找死哇,采石场点了炮。杂货店里突然窜出牤牯粗声粗气的喝斥。
瘪谷回过头,只见牤牯双手搂着一个搪瓷碗站在店门口。瘪谷觉得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瘪谷只见过水花眼泡茶给村长喝,给大头喝,没想到这骚狗还泡茶给牤牯喝了。
瘪谷心生醋意了。但瘪谷不是来吃醋的。
瘪谷说,大哥,我给你说个事。
牤牯说,么俚卵事?
瘪谷说,你过来嘛,我慢慢说给你听。
水花眼说,牤牯,你别听白血病的,别是干么俚缺德事。
牤牯说,我不是三岁的细伢崽,我分得清黑白哩。
牤牯搂着茶碗过去了。
瘪谷说,有人出二百块买三帝殿里那个观音菩萨,我一个人搬不动,夜里你帮我抬去,分你一半,行不?
牤牯说,我才不去呢。
瘪谷说,你不去,我找谁去?
牤牯说,你爱找谁找谁去,这种缺德事我不干。
牤牯又说,白血病,你也该寻点正经事做呵。
瘪谷说,有么俚事做,瞎混吧。
牤牯说,咳,我替你向大头求个情。
瘪谷说,你是我妻舅,你不帮我谁帮我。
牤牯说,你嚼么舌头,我是你妻舅?
瘪谷说,我都日了哑巴哩。
牤牯睁圆了两只眼,抡起钵盂样的拳手,对着瘪谷胸口就是一拳,瘪谷纸样飘了出去。瘪谷狗样瘫在地上。
瘪谷说,我又不是第一个日她的。
还有谁?我拽了他的鸡巴。牤牯又踢了瘪谷一脚。
还有大头哩,你有本事找他去。
轰隆隆······
轰隆隆······
采石场的炮终于响了。
6
秋日爽朗的时候,装石头的中四轮在采石场排起了长龙。牤牯像只壁虎样吸附在岩壁上,左手握着钢钎,右手举着铁锤,吃力地打着炮眼。大头和司机们猫在水花眼的杂货店里,大呼小叫地玩纸牌。
牤牯往炮眼填满炸药,用禅香点燃导火索,然后从岩壁上滑了下来。等待炮响的间隙,牤牯抱着那只搪瓷碗站在大头的身后看牌。牤牯惊讶地发现大头手中只剩下四个王。
大头把四个王甩在木桌上,说,翻底翻底,翻八倍呢。
那些司机一个个伸长了颈脖,待宰的鸭子样。
大头说,灶王爷开眼了,拿钱来吧。
大头双手一刨,那红红绿绿的票子拢了一堆。
牤牯说,这阵子采石场的活计实在太忙了,请个人帮帮吧。
大头一翻眼,说,不是说好了就你一个人么。
那些司机中有等得不耐烦的说,大头,你的财心也忒毒了,采石场是一个人忙得了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