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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像婆姨两条白生生的腿子样夹仄着,河就宽敞不起来,涓涓细流只能濡湿狭长的谷地。两溜青瓦的屋脊鱼儿样游在山脚下,大部分的空旷就铺张成一块块银镜似的水田,那不规则的形状里却映照出一轮相同的日头来。那沟清流渗出谷地后汇聚在猪婆潭,河面也陡然开阔起来,再往前就是长江的某支流。那竹片形的谷地有一个挺别致的名字叫水门。 水门的山挺齐整的,一峰挨着一峰,耸在天深处。念过书的地主崽陈新生打了一个文绉绉的比喻,像笔架子呢。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大队里的语录过年的对联男婚女嫁的庚书请贴都是他的墨宝。现任水门大队大队长刘长枪却瞪圆了水牯眼,说,像啥,像磨盘那恶X,长着狗齿想啃鸡巴呢。这么说着的时候,脸部那几道疤痕迅速红亮起来,像几条鲜活的蚯蚓在蠕动。其实刘长枪只说过一回,而且事出有因,但水门的老少爷们就记住了。因为有一次刘长枪亲自上门为那磨盘宽衣纳凉,磨盘心想哪能劳驾大队长呢,就用推惯了石磨的手来挡驾,不想大队长帮忙心切,脑袋早凑到她悬着两个麻袋奶的胸前,磨盘心一慌,不留神在他脸部镂出五条沟壑来。这事发生的时候陈米正偷偷地在村外卖草鞋。 据大脑袋鄯记长回忆说,水门的山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生动的评价,文的没人超过陈新生,荤的没人超过刘长枪。现在看来,那刘长枪的淫邪里除了对磨盘那玩艺儿的着迷和崇拜外,似乎还有股怕被吞噬的恐惧。专门收集奇闻轶事的鄯记长是水门一部会说话的地方志,他的话当然是铁钉拐了脚,没啥可怀疑的。但也不能因此说水门就没有人才了。比如,打草鞋的陈米,挑禅香的冬生,三只手刘不柱,捉王八的猎八,还有陈新生的父亲老地主陈海天,他们都是当年红旗公社响当当的知名人物。哦,在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猎八这个人,他是个福建佬,后来在水门落户,算半个水门人吧。除了这些名人外,水门还有一千三百五十一号男女老少。 既然说到了水门的生灵们,就不可避免要说到赖以存活的土地物什等。关于刘长枪他们的那些鸟事就只能暂且搁置一边,放到后面慢慢细说,况且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先说养活这一千多号人的土地吧。这个,鄯记长最清楚,他在大队做过差不多整整十五年会计。他扳着指头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数,一队山嘴上三百一十六亩六,二队榧树下二百八十一亩三总共是一千五百八三亩水田,其中一千二百六十一亩半种双季稻,余下的三百二十一亩半水田因在山旮旯里只能种一季一晚;还有旱地六百七十五亩。全大队一共有一百六十三头牛,其中弯着长角儿的水牛七十三只,余下的是黄牛,还有十三只是小牛犊。住的房屋有九百九十七间,差三间就满一千了,清一色的土墙黑瓦。只有陈家老屋是青砖砌到顶,高高地翘着飞檐,鹤立鸡群的样子。不过早已物异其主,被刘长枪的父亲镰刀把也就是第一任大队长做了大队部兼官邸了。 还有猪狗猫鸡鸭鹅呢。鄯记长说,这个,我想想,我想想。他是左撇子,用左手搔了搔脑瓜,拍了拍脑门说,唉,人老了,不中用了,若干,若干吧。鄯记长的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羞涩和自嘲的笑。这些大队原来都做过统计。但是哪个栏圈没瘦牛呢,水门这地方也少不了偷鸡摸狗之徒,那鸡鸭鹅的数字自然就不太准确。 另外,大脑袋鄯记长的记忆中也存在不少弱点,对那主要问题只记得大概脉络,对那些鸡毛蒜皮的鸟事,甚至细枝末节却记忆犹新。这里记录的情节因此断断碎碎,免不了还要靠想象和推理,才能彼此有些微连接。 别责怪鄯记长,毕竟他已到了古稀之年呢。对于历史,我们每一个人不一定都能完全记住。
斗地主
刘长枪的名字是在他爹改名刘解放后起的。他爹原来叫镰刀把,是解放前水门这地方惟一靠打长工讨活路的人,在地主陈海天家一干就是三十五年,不过那时候陈海天不叫地主,镰刀把尊称他陈老爷,就像别人忘记他本来的名字一样,管他叫镰刀把。刘陈两家的恩恩怨怨从镰刀把跨进陈家大门的第一天就开始了,不过这本陈年腊月的糊涂帐谁也算不清。对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破烂事儿,大脑袋鄯记长也只晓得个大概。 大脑袋鄯记长说,当年如果不是陈新生他爹收留镰刀把,也就不会有刘解放刘大队长了。镰刀把的爹是个痨病鬼,一命呜呼之后,他老婆也活不下去了,就偷偷跟人跑了,只剩下镰刀把孤单一个人。陈海天对刘家的孤儿说,我包你吃穿住,一年另给一个大洋。陈海天家啥都不缺,就缺一个放牛郎。到了陈家后,镰刀把就揣个冷饭团,漫山遍野地放牛,困了,就在山坡上打个盹,冷了,陈海天就赐件旧棉袄,爆出的棉花把镰刀把妆点得一点一点地白。也许正是有了这份恩,后来刘解放在批斗陈海天时手下留了情,陈海天因此逃过了生死之劫,在晚年还安享了新社会的幸福生活。 镰刀把最初睡在陈府大院的柴房里。陈海天见其木头疙瘩的样子,就动了恻隐之心,允准他依附陈家大院用泥巴茅草盖了两间草房。后来,陈老爷爽性好人做到底,由他做主,将他奶妈的女儿许配给了镰刀把。成家立业了,镰刀把自然满心欢喜,只有一样不称心,就是生个儿子怎么看怎么像陈海天,长着一副吆三喝四的老爷相。特别是成年后的刘长枪,同陈海天简直是一个模具里铸出来的,一举手一投足,活脱脱就是陈海天的影子。所以刘解放在批斗陈海天的过程中煞费了一番苦心,当然也充分展现了他非凡的创造力。 批斗陈海天是水门大队政治生活中一件大事,仅次于学习毛主席语录和传达上面的文件精神。关于这件事水门的父老乡亲都记得较于清楚,尤其是鄯记长记得深刻,现在想起来有些细节还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闪个不停。 那年腊月三十,陈家大院门前那棵老樟树上的喇叭里响起了嘹亮的歌声,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接下来就是刘解放的粗嗓门,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就是过年了,也不能忘记。 那时候只要喇叭响了,全大队的男女老少就会兔子样支楞起两个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生怕听错了最高指示。听刘解放这么一说,水门的老少爷门就明白了,肯定要开批斗会了。爷们就扔了劈柴的斧头,娘们就拢了散乱的头发,就连孩儿们也不敢放鞭炮了,都自觉集中到大队部前的场地上。那会儿刘解放是水门的土皇帝呵,他的话就是圣旨,谁敢怠慢呢。 楞头青和二傻一人捏着一只胳膊,捉猪样将陈海天从草房里提了出来,随手扔在泥地上。陈海天穿着一件爆了棉花的破袄,瑟瑟缩缩地跪在场地中央。据说那件棉袄是他赏赐给镰刀把的。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猪腰花样的空木桶,杀猪时常用它来盛开水泡猪。几个胳膊粗壮的男人用水桶从门前的水塘里提了水倒进木桶里,水很快就满了,有些还溢了出来,漫到陈海天的膝盖下。陈海天木然地跪着,一动不动。 我来替我爹吧。陈新生跪在刘解放面前乞求着。 刘解放挥了挥手,那手势就像挥舞着一把生动的镰刀。 几个男人便上前架走了陈新生。楞头青和二傻拽起陈海天的胳膊,扑通一声扔进木桶里,溅起一片好看的水花。许是那件破棉袄的作用,陈海天不见沉下去,浮在木桶上,湿漉漉地白。刘长枪就跳过去,抓住陈海天的头发直往水里按,陈海天好像叫了声我是你什么,后来就是一串咕咕的气泡响。然后,楞头青和二傻又将陈海天从水里提了出来,用一根犁藤将他绑在那棵老樟树上。那时候陈海天已萎缩得像坨泥,脸比那棉花还白,浑身筛糠似地抖个不停。这时候一架平时用来扇谷子的风车派上了用场。刘长枪将风车口对准陈海天,手扣摇把,暴风骤雨似地转个不停。陈海天水淋淋的白发被掀起来了,往脑袋后面卷去,紧贴在树杆上。有人往车斗里添了把秕谷,那些谷子就笔直地从风车口里喷射出去,一粒粒打在陈海天的脸上棉袄上,一身的金黄。 陈海天好像被风儿凝固了,僵死在那里,有如一块树疙瘩。 有胆大的向刘解放大队长敬言,解下来吧,怕是被冻死了呢。 犁藤一松,陈海天就栽倒在地,咕咚一声,沉闷的响声把人吓了一大跳。刘长枪走过去,用脚踢了一脚,踢在坚硬的棉袄上,炸炸地响,像是冰凌破碎的声音。便俯下身,用手去抹陈海天的脸,那些秕谷这会儿爱肉爱得要命,好像深陷在肉里,怎么也不肯脱落下来。刘长枪就用手剥,那谷子一块块地掉,摊满一手的冰屑。秕谷剥尽了,露出一张青色的脸,那么细致地赤裸在眼前。刘长枪一恍惚,一手的冰屑又撒在陈海天的脸上。 有几个人赶紧抱来了干燥的柴草,在场地上燃起了两堆熊熊烈焰,扑闪扑闪的火光在村人的脸上无序地跳跃。绰号叫矮脚瓜的冬生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将那件僵硬的棉衣费力地从陈海天身上剥了下来,露出惨白惨白的身段。楞头青和二傻抬起这具赤裸的躯体,横亘在火堆中央。许多的白气夹杂在烟雾中腾了起来,白气散尽后那一丝不挂的肉体上才见了些许的血色。陈新生这会儿才有机会挣扎过来,用一床破旧的棉絮覆盖在他爹身上,然后一卷,像扛柴垛样往肩头上一搁,径往草屋里去了。 经过这次水浸火烤之后,陈海天再也没有受过批斗,算是捡了一条性命。从此龟缩在那间当年镰刀把居住的草房,一步也未见出来。陈海天不再受批斗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第一任大队长刘解放退位了,第二任大队长刘长枪走马上任之后,新的批斗对象吸引了他的视线,陈海天也因此免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鄯记长却说,谁叫刘长枪长着一张和陈海天一样的脸呢。
脚鱼砌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