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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之一:散佚的妃子
妃子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村庄,一个地处长江某支流上游的村庄。那根支流没有名字,简简单单叫河。我的第一滴处女红就落在河中央,洇红了好大一片水域。那滴处女红顺河而下,在山野里缠绵几回流入长江,长江之水最后归于遥远的海,我梦见我的处女红将远方的海染成一片红亮。傍晚时分,我凝望日落之处的山峦,那里满是燃烧的霞光。我知道那是大海红亮的回光,那是我的处女红染成的。
我不知道村庄为什么叫妃子村,一个像女人一样妩媚的名字。没有人告诉我,也许所有人都不知道。对于村庄以及村庄的历史,我是肤浅的,幼稚的。我问过父亲,父亲说这是皇帝幸临的村庄呵。父亲的声音宏亮,亢奋。可父亲知道的仅仅于此,至于哪个朝代的哪个皇帝幸临妃子村,他也像我一样空白。我也问过祖母,祖母说这是皇帝的避难所。祖母的声音干瘪,空洞。皇帝为什么要避难,避的是哪门子的难,祖母也是不知道的。我只有问母亲了。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睿智的,知道的远比祖母和父亲多,然而母亲的回答出乎意料,母亲说,翼,你去问你的历史老师吧。也许母亲的回答是最智慧的。
历史老师是个寡瘦而苍白的男人,戴两片墨水瓶底厚的玻璃镜片。我不喜欢这种近乎病态的男人。可现在,我只有问他了。我问他,村庄为什么叫妃子村。他用手捂住咳嗽的嘴巴,声音从指缝里渗了出来。他说,历史教科书里有民族的历史,皇家的历史,而不会有村庄的历史。我相信这句话是真实的,因为我暂时还没有理由怀疑一个老师。只见他佝偻着脊梁骨,搬了一套发黄的书籍放在我的桌上。也许这里会有一个村庄的历史吧。他的手按在书本上,指头颀长,瘦削;他的声音像是叹息。
我翻开,是一本县志。有一纸折叠其间。我把它展开,抹平,是一幅地图,在它的西北角赫然写着妃子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关妃子村的历史。继续往后翻,纸页里却再也没有出现妃子村。但我看到了妃子村以外的村庄,那些异地的村庄有一个叫艾。县志上说,商朝时艾是艾侯国,春秋时属吴国;公元前475年,吴公子庆忌出居于艾;公元前473年,越灭吴,艾属越;公元前334年,越伐楚,越败,艾属楚。这些就是那个叫艾的村庄的历史,我不知道另一个村庄的历史和妃子村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我看地图,妃子村似乎就在艾的上游。我的处女红肯定流经艾地了。
艾的历史也许是真实的,我似乎要在这份真实中完成对妃子村的臆测。我清楚地知道,我无法虚构一个村庄的历史,虽然我在这个村庄生活了整整十五年,就算再生活十五年,像祖母、五爷他们一样,在这块土地上仄居一辈子,我也无力承担这份虚构的重任。而且妃子村似乎也没有赐予我虚构的智慧,以及虚构的营养。我的虚构不过是祖母和父亲话语上的延伸,我只是把他们没有说完的话说完整。就像我没有抵达遥远的海一样,我的处女红替我完成了梦想中的夙愿。
我的第一种虚构以父亲的话语为基础,父亲说这是皇帝幸临的村庄呵。我想,也许是艾侯国的国君在狩猎的时候光顾了这个偏僻的山村,也许是吴越楚的国君巡视战场时驻足了附近的山头。他们中的某一人邂逅了村里的美丽女子,并册封为妃。如果我相信父亲,那么,这就是妃子村。也许压根不是这样,妃子村本来就是艾侯国的行宫,是妃子随同国君吃喝玩乐的后花园。我的这种虚构并不是毫无根据,妃子村那么多小地名好像就印证了这一猜测。妃子曾绣花的绣墩,赛龙舟的九曲池,狩猎饮马的系马庄,甚至还有钱庄。最有力量佐证的是那圣殿,虽然仅残存两根擎天的石柱,但石柱上张牙舞爪盘旋半空的龙图腾,除了国君,还有谁敢胆大妄为不惧诛连九族?我问父亲,是这样吗?父亲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他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行走。父亲的话干脆,可又有些暧昧不清。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父亲。我又问祖母,这是妃子村吗?祖母说,什么狩猎,什么巡视,他们是避难,是缩头乌龟。他以为他是村长,妃子村就是他的行宫了?哼。祖母哼声的时候唾沫便飞溅了出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想不到祖母干瘪的嘴唇里还孕藏了这么多生命的水液。
我不明白祖母和父亲的牴牾究竟是为了什么。在祖母的眼睛里,父亲的言行近乎龌龊和卑鄙,可我不知道父亲的龌龊和卑鄙在什么地方。我的第一种虚构在祖母看来是荒唐可笑的,一个偏安于一隅的昏君有可能被我美化成雄心勃勃的开拓者。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借助于祖母的补充,我便开始了第二种虚构,当然并不是为了取悦祖母。其实祖母也未必真的知道几千年以前的历史,就算她有一双穿透过去和未来的眼睛,而一个村庄的历史也会被迷雾掩藏。所以我第二种虚构即使再合理,但不一定就是真实的历史。
我猜想,吴越楚的君主,或者是艾侯国的国君,哪一个有可能是祖母眼中的缩头乌龟。不管危难是因为外族的入侵,还是祸起萧墙,他都在逃避,在苟且偷安。他携了自己的宠妾爱妃,百千宫女,躲进了这逶迤千里的幕阜群山。他依然千金一笑为红颜,筑了九曲池,起了观舞台,还有雕梁画栋的寝宫。他自己只是盖了一座几十平方米的圣殿,一种假模假样的象征。后来千金耗尽,而百千红颜正是花开叶绽的灿烂时刻。为摆脱红颜缠身的窘境,这位落日穷途的君主突发奇想,将百千宫女许配了身边人,于是赐婚的赐婚,外嫁的外嫁,就连阉人也有幸婚配。村里未婚的青壮年,都侥幸得到一二窕窈之女,享不尽红颜艳福。
然而,我的第二种虚构并非迁就祖母的话语。妃子村那么多美丽的女人,哪一个都不逊于妃子。母亲的端庄贤淑,二姨的美丽纯洁,三姨花朵般的热情浪漫,这些都是我熟悉的女人。她们的美丽有目共睹。就连祖母,八十高龄,脸庞依然白皙,没有显露丝毫老态龙钟,相反有一种胜过母仪天下的风仪脱颖而出。我问祖母,这就是妃子村?这一回,祖母的脸上竟然有了笑靥。祖母说,翼,你只有一个地方错了,嫁到村里的不只是宫女,还有妃子,我们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儿呵。祖母的声音透着傲然和叹息。我们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儿呵。祖母的脸上再次花绽叶舒。
叫喊的五爷
就在我虚构妃子村历史的时候,五爷的声音又在村子里游荡起来。五爷说,老少爷们都关好门罗,红毛野人来了。五爷的声音未落,满村的狗就狂吠了起来。五爷的话听起来有些疯疯癫癫,可妃子村的老少爷们真信了他的胡言乱语。我五岁时就听说过红毛野人,那是像人一样的两足动物,全身长了红毛,喜欢在山沟里颠来跑去。人见了往往被骇着,它却趁人痴呆的瞬间抓住人的双臂,闭了眼睛,嘿嘿嘿地不停傻笑。最后带回窝里,一口一口啃着吃。一个人在山里独行,手臂上便套了竹筒子,倘若叫红毛野人抓着了,从竹筒子里抽了手回身便走,只留下那野物握着竹筒子站在那里一个劲地傻笑。山里有了红毛野人,小孩子就不会乱跑了。不过,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听说谁遇到过红毛野人,也没有听说谁被红毛野人吃了。可村里的老少爷们就信了五爷的话,不让人随便出门,特别是不让年轻的女人独自出门。
慢慢地,我从五爷的声音中听出了端倪。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五爷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乱喊乱叫。有二次就非常明显,一次是一个外地来的补锅匠,在村里窜来窜去,补锅罗补锅罗,吆喝声响个不停。那一次五爷喊叫了,结果那个补锅匠一口锅也没补着,灰溜溜地出了村庄。第二次是一个茧贩子来收蚕茧,刚到村口还未吆喝,五爷的声音倒先响了起来。虽然正值卖蚕茧的高峰期,但茧贩子一个茧儿也没收到,一口水也没喝上。后来,我越发留意五爷的喊叫,渐渐有了发现,只要有了陌生的脚步声,五爷的声音立即在村里飘荡起来。五爷就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樟树下沙哑地呐喊,老少爷们快关门罗,红毛野人来了呵。五爷声音的后面又是一阵狂乱的狗吠。
我似乎窥破了五爷的声音,但我不相信这是真实的。我问祖母,五爷在喊什么呀。祖母说,翼,你把耳朵捂上吧,就当一只疯狗在乱嚎。祖母的神情似乎不屑一顾。老少爷们信奉的喊叫,为什么在祖母的耳边不过是一只疯狗的乱嚎。难道我发现五爷喊叫的隐喻是错误的?难道五爷的喊叫只是他神经错乱声带失控的外象?祖母好像从我狐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她用那只白皙的手抚了抚我的脑袋,说,翼,管他叫什么,都当一只疯狗在叫吧,听奶奶的没错。祖母的声音满是慈爱。
我不知道五爷的喊叫和妃子村的历史有没有关系,但我似乎有必要知晓五爷的历史。五爷原来不叫五爷,而是叫坤,而坤的名字也很少有人叫,没叫五爷之前村里人都叫他土脚。五爷年轻时经营着一片榨房,靠了村中间河里的水带动水车,帮人碾籽榨油,妃子村管榨油踩枯饼的榨匠叫土脚。那时妃子村有三间榨房,唯独五爷的枯饼踩得厚实,细腻,茶籽菜籽焙得恰到火候,出油自然就多。另外的二间榨房慢慢萎了,独剩下五爷的榨房轰隆隆地响。五爷的生意火了,枯饼依然踩得漂亮,金黄的稻草旋在饼底就像盛开的菊,出的油却少了。据说五爷在榨巢里做了手脚,一榨籽下来,五爷净得了半桶的油。五爷的家底猛然富实起来。过了榨油的旺季,五爷便挑了一对箩筐独自走长沙,跑汉口,又添了贩卖私盐的营生。一杆小秤为五爷赚足了锃亮的银元。
五爷的人虽说长得有些猥琐,最惹眼的是嘴巴翘着,鼻头趴耷,颇像了狗嘴,可腰杆子硬朗,见人便长了几分精神。五爷因此交上了桃花运,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那女人本是孪生姐妹中的一个,也许是姐妹心犀相通,没过一年,那妹妹也随了五爷。虽然是姐妹,可后来还是生过一些争风吃醋的琐碎事,成为村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可在妃子村的男人眼中,五爷仿佛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值得男人效仿的英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男人更是唯五爷马首是瞻,唯唯喏喏转在五爷身边。五爷又爱说些走南闯北的新鲜事,越发勾了男人们的心窝子。五爷陡然增了分量,妃子村的婚丧嫁娶,过继生子,五爷都是座上宾。少了五爷,再大的喜事也就不是喜事了;再有脸面的人家,少了五爷就什么脸面也没有了。五爷是妃子村的轴心,就是现在,五爷胡言乱语的时候,我父亲,妃子村的村长,遇了大事背地里也是听从五爷的。
五爷辉煌的时候还当过一段时间的保长,好像就在临近解放的前半年。据说,妃子村的好多规矩都是五爷一手制定的。但有人说,在五爷当保长之前,那些规矩就已经存在了,而且男人们早就按照那些规矩在做事。我曾在自家的阁楼上找到过一个手抄本,听祖母说那是祖父的手迹,里面就有一页记载了妃子村人应该遵守的条条规规。祖父是这样记载的:第一条,女人不得嫁于异村;第二条,女人不得出村;第三条,村里不得留宿异村男人;第四条,女人寡居,如本村无合适男人,方可招异村男人为郎。五爷的四条规矩被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奉若圣旨,但也不是众口如一,据说第四条曾遭到许多人的反对,他们不同意异村的男人以任何形式进入妃子村。
因了那几个月的保长,五爷差点被杀了头,好在五爷的规矩深得人心,加之又无血案,五爷才脱了身,却因此晦暗了好多年。细想起来,五爷的声音重新开始在村里飘荡,好像就在我五岁那年。那一年七月,妃子村骤降暴雨,山洪漫山遍野地淌,土地被冲涮出深深的河床,土坯房塌了好大一片,五爷废弃的榨房全然不见了踪影。异村的男人组成救灾队深入了妃子村,带来了衣物药品,也带来了粮食。五爷的声音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五爷在村里颠来颠去,一边跑一边喊叫,老少爷们快关门罗,红毛野人来了呵。五爷的声音惊起了无数的狗吠。妃子村的老少爷们开始以为五爷发了疯,后来看到救灾的队伍才恍然大悟。那些异村的男人一个也没有走进老少爷们的屋里,他们找了一块平整的土地扯起了帐篷,燃起了炊烟,三天便退了回去。经过了那一回,五爷重新抖擞了起来,俨然是妃子村的一位老管家。
村里的老少爷们走近五爷的时候,我却在有意无意避开五爷,虽然有过一段时间试图走近五爷,但我内心明白,我永远也走近不了五爷,走进不了五爷的生活,也走进不了五爷的内心世界。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内心一直有着一种非常清晰的感觉。我曾随同祖母偶然去过一次五爷的屋里,那是青砖砌成的院落,被一些颓败的花朵包围,玫瑰的枯枝翘得老高。五爷屋里的陈设,我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记得神桌上摆了一座古代将军的像,横刀跃马,睁着两只牛眼睛。我问祖母,这是什么将军呀。祖母乜斜了一眼雕像,说,狗将军。我听见祖母如此回答,我却不敢再问了,也许是内心天生对神怀有一种恐惧,担心亵渎了神灵。那一次我见到了五爷的一个女人,女人头发斑白,抱病在床。见着祖母,只听她说,姐姐走了,我也老了,不能动了,连花也没法修整了。女人的声音凄美而伤感,祖母也陪着落了泪。后来,我听祖母说起,五爷走南闯北的时候常在门上落了锁,连祖母也没法走近那对孪生姐妹。有什么办法呢,那时候男人外出都在门上落把锁。祖母又添了无限的感叹。
忧伤的祖母
妃子村同五爷一样年纪的人,就只剩下祖母了。我曾试图走近五爷,但那是一种徒劳,五爷对于女人根本不屑一顾,何况我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呢。关于妃子村的民间历史,我收集的那些久远的信息大都来源于祖母。在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面前,祖母似乎还留有余地,很多事情几乎都是点到即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祖母出于对我的爱护。很多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存在什么意义。我想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是一个女孩子,未来我必定是一个女人。我了解妃子村的女人其实是在了解自己的将来,我关注妃子村的男人其实是在关注自己未来的丈夫。当这一切我自认为掌握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又萌生了了解异村男人和女人的迫切愿望。我有意无意地想到,也许我未来的丈夫不是妃子村的男人,而是藏在异村某个角落的男孩儿。
八十五岁高龄的祖母几乎就是一本妃子村的断代史。我曾把祖母当作一本书来读,可惜我找不到书的入口。只能凭风偶尔掀开的页角,我窥探到几行文字。在跟随祖母的岁月里,我很少听到有关祖母自己的话题。祖母似乎把自己放在另一位置,好像不是妃子村的一个女人,妃子村的一切好像也与她无关。我不知道祖母为什么能做到如此洒脱。我曾就心中的疑惑问过祖母,祖母只是似嘲非嘲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的问题问得相当愚蠢。
毋庸否认的是,我跟随祖母的日子是快乐的,特别是我十岁以前的日子。那时候的春天,祖母常拉着我爬上附近的山坡,那里桃红李绿,山花烂漫。鸟在天空自由地飞翔,风在草尖上自在地飘扬。我在草地上翻滚,祖母端坐一旁用藤条编织花篮,祖母的手指很像灵异的蛇,不停地在藤条间飞动,一只只花篮便落了地。花篮有船形的,也有圆形的,还有一些是曲颈的花瓶。几支桃花斜插着,边缘衬了几片绿叶;要不就是一束类似满天星的草,簇拥了几枝黄的杜鹃花,一星半点的粉红掩在草丛里。祖母还会织花冠,花冠往往是用那种大红的山茶织成,有一种雍容华贵的美丽。我最喜欢看到的祖母就是头戴花冠的祖母,她端坐在宽大的石台上,脸藏微笑,眼含阳光,大气矜持,真有一种母仪天下的气势。那时候我总回忆起祖母的一句话,我们都是妃子隔世的女儿呵。真的,在这一点上,我丝毫不再怀疑祖母的话语。
祖母也有忧伤的时候。忧伤的祖母坐在木格窗前,手握发黄的纸页,眸光却落在窗外绚烂的凤尾花上。偶尔祖母也会吟出声来,我听她吟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句子,也听她哼唱过“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有时候,祖母会独坐在门前的桃树下,不让我打扰。那正是暮春时节,粉红的桃花落满了地,残存的花瓣倘在风里飘飘扬扬,有的则散落在祖母的肩膀上,发丝上。整整一个下午,祖母都呆坐着,一动不动,任由桃花将自己覆盖。虽然年少不识愁滋味,但祖母的忧伤突然感染了我,令我泪流满面。祖母的忧伤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忧伤,也是妃子村女人独有的暗伤。
我不知道祖母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这样的忧伤。我只有在背地里遥想祖母年轻时的生活,但我的想象无根无据,不着边际。我只知道祖母不到三十岁就寡居了,以后一直再也没有婚配。我在自家的神桌上见过祖父的画像,因为长久岁月风霜的侵蚀,祖父的画像已渐渐模糊。祖父是典型的申字脸,两头尖中间阔,前额平整,表情淡漠。唯独两只细小的眼睛藏着遮掩不住的狡黠的光芒。这明显是一张山地农民的脸谱,外表木讷,而内心常有跃动的冷光。我不能想象一个深爱花卉,有着花朵一样心情的女人,同一个山地农民朝炊暮寝,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在某一个瞬间,我似乎触摸到了祖母不再婚嫁的原因,那绝对不是对往昔美好生活的怀念。五爷一手制定的村规里,那第四条对祖母来说应该是宽限的,我不理解,祖母为什么不在妃子村老少爷们公允的圈子里再次寻觅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妃子村的女人早在名字里就被打上妃子村的烙印,几乎所有女人的名字里都会有一个妃字。比如,母亲玉妃,二姨兰妃,三姨花妃,还有五爷的两个女人,一个是贵妃,一个是香妃。我不明白,这种取名的方式是为了标榜妃子村女人的高贵,还是因为男人胆怯的虚荣。而唯独祖母的名字单是一个绿字。绿,所有妃子村的婆娘们都这么称呼祖母。祖母不单是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去掉了妃字,给我取的名字也是一个字,翼。祖母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后来就因为我的名字,祖母同父亲发生了争执,争执的结果是祖母叫我翼,父亲坚持叫我翼妃。奇怪的是母亲没有应和父亲,而是同祖母一样叫我翼,虽然她的名字里仍有一个挂在后面的妃字,似乎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名字。而最可恶的是,哥哥也同父亲一样叫我翼妃。
那时候,我还听不懂祖母吟咏的诗词,也不怎么明白翼的具体含义,背地里查了新华字典,翼原来就是翅膀的意思。鸟有了翼就可以飞,我暗暗有些高兴。或许是为了纪念我的名字,祖母又送了我一块美玉,圆形的,中间镂了一只鸟,鸟翅张开,像是在飞翔。我拿了玉给母亲看,母亲说那不是普通的鸟,而是一只凤。母亲又说,我也有一只凤,送给我的翼儿吧。母亲给我的不是玉,而是一支金钗,一只鸟形的金钗,羽翼灵动,呼呼生风。手握美玉和金钗,我仿佛触摸到了妃子村的另一种历史,那种像玉石和金子一样质地坚硬的历史。这些历史不在任何附有文字的纸页上,它流传在民间,在妃子村的女人手中。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特意在阳光里展示了玉石和金钗,玉石的光芒柔和而细腻,黄金的光芒张扬而华贵。我故意在哥哥身边窜来窜去,希望这种光芒能引起哥哥的注意。我如愿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我掌心的玉凤和金凤,然后掩着眼离开了。我知道,哥哥的眼睛肯定被那种光芒灼伤了。我的心中不由自主闪过一阵快乐的颤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报复的快感。
野合的父母
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的结合代表着一种怎样的婚姻。在妃子村每个平静的家庭背后,绝对掩藏着妃子村女人婚姻的普遍规律。如果把我剩余的生活全部交给妃子村,那我的婚姻会像祖母,抑或会像母亲呢?我总在心底不停地对自己的将来做出种种猜想和推测。而且我希望透过祖母和母亲,能够窥视到她们的上一辈,甚至更久远的年代,男人和女人一起生活的样子,从而解构妃子村的婚姻史。我的努力徒劳无益。我曾同村里的一些女孩子在贞节牌坊四周玩耍,那牌坊高高耸立,正中的横梁上刻着千古流芳的字迹,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块牌坊对于女人的意义。我天真地想,如果那牌坊有存在的意义,它不该是为寡居终老的女人而立,而是作为美满婚姻的见证。
母亲和父亲的生活永远是平静的,看不到一丝半点的波澜。我不知道平庸的婚姻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父亲是个锉子,而且瘦弱不堪,极像石缝里长不高的植物。一张脸老是绷着,不苟言笑。只有那双眼睛似乎完全得到了祖父的遗传,呆滞里暗藏了狡黠。而母亲呢,极像一朵出水芙蓉,高洁而孤傲。如果我是母亲,我绝对不会选择父亲,哪怕是终生不嫁我也不会屈从。然而母亲不似我,她对父亲的样子早已视而不见,对父亲的声音更是听而不闻。我不知道是母亲的胸襟博大容忍了父亲,还是母亲顺从了命运的安排,总之,我无法理解母亲的感受。
有时候,我想站在母亲的角度来思考她的生活,可问题是我根本不清楚母亲的角度是怎样的角度,母亲的方向又是怎样的方向。我依然只能根据表面的生活细节来判断母亲和父亲的关系。父亲是懒散的。他的生命似乎已经全部交给了妃子村的男人们。而母亲和我,不过是他圈养的牲口,只要我们不跳出栏圈。而哥哥呢,早已升级为他的助手。我不知道这种比喻是否恰当,但女人在妃子村永远是男人的一种财富,美丽的女人是她男人最雄厚的资本。我见过远离母亲的父亲,那时候他是微笑的,被妃子村另外的男人所包围。这种得意洋洋的笑容母亲好像永远也没法看到。
而我见到母亲的微笑是在她采摘桑叶的时候。妃子村的桑树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覆没田地了。母亲就站在那无边的桑园里,任由桑树的叶片将她的身影覆盖。她从桑树的枝条上捋下一串串的叶子,整齐地放在背篓里。被阳光映照的桑叶呈现一种绿意盎然的光泽。母亲的嘴里哼唱着一些没有语词的歌谣,嗓音优美,圆润。我曾央求母亲将那些歌谣告诉我,母亲笑了笑,说是随意哼哼,哪有什么歌词。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母亲血管里的另一种血液,那绝对不是妃子村这块土地所能孕育的。
因为蚕儿,母亲还说起了我从未见过面的外婆。外婆残存在母亲心中的记忆,也只有八九岁之前的那一截。那时候,妃子村早已懂得栽桑养蚕了。外婆似乎是剥茧抽丝的能手,那一根根银丝被外婆牵引出来,经过精巧的织机便成了华美的丝绸。外婆还会用幕阜山盛产的一种浆果,将丝绸染出青花的颜色。母亲至今还保留着一条那样的裙子,因为长久的珍藏裙子的颜色稍有淡褪,但依然显现出精美的图案,古典,浩远,像远古的青花瓷器一样弥足珍贵。那一抹抹青花,就像一只只蠕动的春蚕,穿越妃子村久远的历史空间,再次展现在春暖花开的春天。
那小小蚕儿第四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突然食量大增,母亲被迫整日埋头在桑园里。只有在这种时候,父亲才会帮帮母亲。父亲采摘桑叶是暴力的,我没有体会到丝毫雄性的力量。他一手搂过桑枝,挥动镰刀,将桑树从根砍断。砍伐过后的桑园只留下满地桑树的残骸。我曾将父亲砍伐桑树的场面写进了我的作文里,却遭到了语文老师,一个妃子村的中年男人的训斥。我似乎颠覆了父亲,妃子村的村长,一个妃子村的当代土皇帝,在他的臣民中的美好形象。
有时候,我对父亲的排斥几乎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父亲了解越来越多,可厌恶也随之加深。在妃子村,父亲大权在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祖母和母亲并没有因此有过一星半点的骄傲和自豪,甚至祖母对父亲有时候是鄙夷的,那种目光是看待小人的目光。也许是受祖母和母亲的影响,也许是妃子村女人之间本来的心灵相通,我始终站在祖母和母亲这一边。读小学的时候,父亲给了我好多漂亮的花书包,每个学期我都要换一个新的,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中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那时候我对父亲胸怀莫名的感动,但这种感动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崩溃了,进而转变成更深的厌恶。原来那些花书包都是救灾队的异村男人留下的,父亲利用手中的权力,把属于我同学的花书包攫回了家。我再也不背那些书包了,我觉得以前我背着的就是一种耻辱,它沉重得让我再也无法直起腰身。
我理解父亲的贪婪是另一种野蛮的掠夺,就像强盗抢劫财物。父亲偷偷拿回家的不只是书包,还有许多的衣服,祖母穿的,母亲穿的,哥哥穿的,我穿的,应有尽有。母亲将那些衣服打了个捆,堆在阁楼上。时日久了,有老鼠钻了进去,在里面做了窝,但母亲始终没有动过那堆衣服,直到它们糜烂当垃圾一样抛弃。只有哥哥背着母亲,挑了一身新,在外面显摆了好一串日子。
然而父亲的耻辱让我突然领悟了异村的世界。那个世界肯定不同于妃子村。漂亮的花书包,精美的衣衫,只是异村男人给妃子村女人留下的启蒙物。异村男人突然拓展了妃子村女人的想象空间。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萌生了对异村无比热烈的憧憬和向往。
对于父亲,我的倾向非常明显;我难于把握的却是母亲。很多时候,我都在思考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一向庄重的母亲为什么会在草地上,在阳光里,同父亲搂抱在一起,做出那么异常亲热的举动。我目睹了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我一直都是一个激动的旁观者。在一次采摘桑叶的间隙,母亲和父亲一同来到那片草地上休憩。脚下是青青的草地,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他们背靠背坐在草地上,父亲燃了一支烟,在烟快要燃尽的时候,父亲将烟屁股摔到了更远一些的草地上。父亲突然转过身子,将母亲轻轻放倒在草地上。父亲的手随之伸向了母亲的胸口。我看见了母亲的乳房,丰满而白皙,就像覆满白雪的幕阜山。我甚至看见了父亲的身子,肋骨毕现,就像母亲洗衣用的搓衣板。父亲的身子转瞬就覆盖在母亲的身上,之后他们便在草地上翻滚起来。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草被压倒在地,贴紧了泥土。无数野花散落,不见了随风飘舞的灵动。我还看见母亲的脊背沾满草叶和花瓣,像一匹漂染过的绸缎,光滑,苗条,曲线玲珑。
整个进行的过程中,我始终留意母亲的表情,她一直微闭着双眼,任由父亲为所欲为。母亲似乎是放纵的,陶醉的,满足的。甚至母亲还替父亲拭去了衣衫上的泥土和花瓣。我原想过母亲的挣扎,母亲的反抗,但我始终未能看到我希望看见的母亲。我所看见的不过是一个沦落的母亲,一个沦落在妃子村的隔世的妃子的女儿。我似乎看见了母亲心灵中最为隐秘的部分,那是妃子村女人不可原谅的悲哀。我突然强烈地感受到了妃子村令人窒息的逼仄。我怀着揪心的绝望离开了藏身的小树林。我似乎看见我的处女红正在逃离幕阜山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