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没有不要紧,只要不好吃懒做,日后慢慢就会有的。”女方父母面露喜色,连忙接过话头。
“我和别的媒人不一样,我不会无中生有,夸大其词,我喜欢一五一十,优点就是优点缺点就是缺点。对方人倒是聪明伶俐,就是生把嘴不说话......”
“不说话的人稳重,喜欢多嘴多舌反而惹是生非,不爱说话是优点。”女方父母一脸满意。
如果说七娭毑这个媒是以其超凡的媒技赢得了乡亲的信任,那么下面一件事则是七娭毑以其崇高的媒德博得了十里八乡的一片赞誉。
与石坑村相距五十里之遥的澧溪村有对青年男女私定终身,慕名找到七娭毑,央她从中撮合。七娭毑十分同情。但当她了解到俩人都姓王时,立刻义正词严地一口回绝:“这个媒我坚决不做。你们私定终身本来就败了风俗,更何况还是同姓。书上说,同姓不婚,周礼则然。祖宗立下的规矩是破得的么?天理人伦是乱得的么?同姓私通按规矩是要沉潭的。我劝你们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吧,不然,到那种程度就迟了!”后生极力争辩,说他是父母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本不姓王。七娭毑正色道:“你过继到养父名下,就是王姓子孙,你原来姓什么我不管,现在总是姓王。”任凭俩人跪下苦苦哀求,七娭毑始终不为所动。
这件事在赣北幕阜山区一时传为佳话。乡亲们有口皆碑:凭七娘的本事要成就这对狗男女还不是小菜一碟,她以礼义廉耻、地方风化为重,没有做这个媒,实属义举。当时,村里一位清末遗老更是称赞有加,他颤巍巍的捋着白山羊胡子以晚辈的口吻摇头晃脑的说:“《周礼》云,周公制,同姓不昏。七娘此举实乃女中豪杰!”兴犹未尽,口占一联,曰:掌判万民分明礼义,好合两姓定姻缘”并挥毫泼墨手书于宣纸之上,题款用印毕,亲自装裱好,挂到七娭毑家中堂。
夜,深了。一阵阵叮叮当当的钟磬声、咿咿呀呀的诵经声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在山村万籁俱寂的夜空飘荡。那是乡亲们在为七娭毑做水陆道场。道场从午时三刻开始,全村男女老幼都去了。我没去,我在为我们敬爱的七娭毑写悼词,想必七娭毑在天之灵会原谅我。
我曾有幸拜读过台湾王世祯先生所著《中国各省婚俗》一书。据王先生考证,“典妻”是旧中国流行于浙江某县的一种婚姻形式,其他地方不曾出现。可是,王世祯先生有所不知,作为一种辅助性婚姻制度——“典妻”制——在距浙江数千里之遥的我的故乡赣北幕阜山区的褶皱里亦曾盛行一时,只不过称谓不同而已,赣北幕阜山区叫“租妻”。当然,这并非王世祯先生孤陋寡闻,只能怪“租妻”制的流行区域我的故乡赣北幕阜山区过于闭塞。那条唯一与外界沟通的杂草丛生坎坷崎岖的羊肠小道无法将故乡的各种信息悉数传输出去。
“租妻”制的发明者就是七娭毑,这是她对故乡赣北幕阜山区最大的贡献。鉴于此项奇功,那位曾为七娭毑题赠中堂的清末遗老提议为七娭毑竖匾,众乡亲毫无异议一致通过。匾乃檀木精制,上书四个颜体大字:才高月老,字体古朴遒劲,系老先生亲笔题撰,经三都镇木雕名家阳文镌刻其上并烫红鎏金,高悬于七娭毑家中正堂。此匾七娭毑珍藏至今,现经乡亲细心擦拭后安放在七娭毑棺木中,由七娭毑枕着。而那幅中堂本应覆盖其上,无奈它不胜沧海桑田风风雨雨,已不知遗落何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我们古老的中华民族的传统伦理。可是许许多多的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譬如子嗣问题就不可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有的人想儿子都想疯了却总是一胎一胎的生女孩,有的人甚至连女孩都生不了。在七娭毑年富力强一年能作五、六十个媒的那个时代,我们赣北幕阜山区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少女多。生男生女决定于夫妻两者之间诸多因素,专家认为,与夫妻感情也有一定关系:一对夫妻在进行繁衍后代这项神圣的工作的时候,女方配合和谐默契同时达到高潮,则生男的概率大些,若女方态度冷漠敷衍了事,则易于生女。当时,我们赣北幕阜山区男女失衡的原因,恐怕从中可以找到些许答案,因为那时男女婚配取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感情基础的畸形婚姻颇多。当然,这一切可不能归罪于这些婚姻的主要缔造者--我们的七娭毑。
没有子嗣就得想方设法进行补救,哪怕画饼充饥甚至饮鸩止渴也在所不惜。那时,迷信风水、求仙问道、娶小纳妾、移房过继、买卖男婴、偷人养汉......蔚然成风。一时间,在我们赣北幕阜山区,巫婆、神汉、庸医以及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大行其道;偷人养汉本为地方风化所不容,但是为了生男孩,做丈夫的也只好忍气吞声听之任之,即便如此,也难免因争风吃醋而发生口角斗殴甚至闹出人命官司。凡此种种,直接导致了赣北幕阜山区人际关系极其紧张,世风江河日下。这段史实,方志中亦有记载。纳妾、抱养本来是最为普遍的补救手段,并且较为文明,但是,亦有其弊端。除上面提到的造成拐卖人口的现象外,纳妾最大的缺点就是妻妾之间免不了因自身利益而发生冲突,纠纷时起,家中常常闹得鸡犬不宁,还有一点就是小户人家也很难纳得起妾,即使咬紧牙关纳了个如夫人也几乎倾家荡产;而抱养,因无血统渊源,有被族人视为“非我族类”之虞,尤在清明祭祖以及继承、管理祖业上,往往受到排挤、歧视与侮辱。
鉴于这一严峻形势,七娭毑忧心忡忡心急如焚,作为媒人,她不愿意看见自己亲手缔造的家庭出现丝毫不和谐因素。她决心探索出一种全新的婚姻形式,以拯救每况愈下的世风。这充分体现了七娭毑以故乡之忧为忧的崇高的忧患意识。经过她呕心沥血的潜心钻研,很快就摸索出了“租妻”这种辅助性婚姻方式。
当时,七娭毑已经是有三个女儿的母亲,子嗣问题同样困扰着她(是否与夫妻感情因素有关,不得而知)懦弱的罗锅丈夫因此经常对她实施家庭暴力。痛苦不堪的七娭毑有心替丈夫纳妾,可困顿的家境无法实现她的心愿。某日,郁郁寡欢的丈夫又借故把她打得遍体鳞伤。七娭毑一边痛哭一边沉思:能否在外找个女人,给她一些好处,让她替自家生个儿子?谁叫自家没本事生儿子呢。想毕,心中一阵狂喜——自己思索多时的另类婚姻形式已初具雏形。她忘了痛楚,连忙喜滋滋跑去同丈夫商量,丈夫满口答应。七娭毑即刻从出门做媒时驮着的包袱里掏出一本用毛边纸装订的册子来(那是她做媒的“鸳鸯谱”上面写满了赣北幕阜山区方圆百十里的少男少女鳏夫寡妇的名字)让丈夫从中挑了个育有三子的年青寡妇。第二天大早,对“租妻”的方法、手续等事项已有深思熟虑的七娭毑便出门为丈夫提亲去啦。
租妻不比娶妻,必须将租期租金等一系列条款写成契约,有关方人手一份,万一一方反悔,契约就是铁证,打官司时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七娭毑为丈夫租妻所具的契约至今保存完好,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有幸一睹。文字不长,姑移录于后:
租妻契约
今有曹坑张氏 x x 自愿租与石坑 x x x(七娭毑丈夫--作者注)为妻。租期自民国二十 三年正月初十至民国二十五年正月初九凡贰年。租金年稻谷贰石薯丝壹石黄豆贰斗茶油捌斤。孕期另补猪肉拾斤。租期内。女方当安守妇道。男方随时来居。不得拒之。若未孕。租金照付。若产男。理归男方。女方永不相认。若产女。男方可领可拒。此间女方病死自负。
口说无凭。具契为证。
男 方 x x x (手模)
女 方 x x x (手模)
证 人 x x x (私章)
媒 人 x x x (即七娭毑---作者注)(手模)
代 笔 x x x (私章)
民国二十三年冬立
从此 ,七娭毑发明的“租妻”制经本人开了先河后,很快在赣北幕阜山区得到推广,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存活到“土改”才寿终正寝。租妻,女方仍旧住在自己家中,由男方移樽就教,租期一过,银货两讫,了无干系,与发妻间的冲突即可避免,而所生男孩之地位更非养子可比,乃属自家嫡系血统,族人无由歧视。且价格低廉,普通人家亦能承受。无子嗣者就竞相采用啦。
七娭毑四十五岁时由七娘成了七娭毑。那年初夏的某个傍晚,儿子(丈夫租妻所生)的儿子出生了。在庆祝孩子降生的喜悦的爆竹声中,一队从湖北大冶过来的解放军悄然而至——我们赣北幕阜山区解放了。
解放后的赣北幕阜山区和全国各地一样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运动,各种各样不同的运动并没有因地方闭塞而将其遗忘。一队工作组刚刚踏着那条杂草丛生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出去,另一队工作组随即踏着这条路而来(有的肯定还交臂而过)进来的带来了许多新东西,出去的每次也要带走一些旧东西。而做媒这项古老的
行业始终没有被“运动”掉,就连扫荡力最为迅猛的“文化大革命”它也能够独善其身,安然无恙的度过来。有位先贤说过,食色性也。男女婚配和吃饭是人类赖以生存繁衍的本性,不会因为政权的更迭而有丝毫的改变。况且,当时男女地位虽说是平等了,但男女关系却更加讳莫如深,人们把“性”视如洪水猛兽,加上当时还盛行另外一种门当户对——找对象得挖三代祖坟查根子。所有这一切都决定了男女婚配非得继续有媒人不可——男女双方必须由媒人从中周旋代为传言,有关“三代根子”也得由媒人去明查暗挖。因此,七娭毑在数不清的各种运动中没有受到多大冲击——仅仅被停职过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