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祖国》)
“让原始黑夜的头盖骨掀开/让神从我头盖骨中站立/一片战场上血红的光明冲上了天空”
(《黎明(之三)》)
可以看出,醉心于天才的海子已经摆脱了雕琢叙述的束缚,他的歌声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因单纯而激烈,因孤独而劲哀。关于这点认识,我们还可以从对能代表海子诗歌精神核心的一些语词的剖析来获得:
首先,“火”。生命木炭上唯一的渴望,人类灰烬中唯一的回忆,“火”就是“诗”:“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祖国》),这一意愿来自于海子“诗歌是一场烈火”的表述。诚如阿莱克桑德雷所说:“所有的火都带有激情,只有光芒是孤独的。”孤独而激情腾跃的“火”就是海子心仪并努力追求的诗歌,灯火或广义的火是海子成熟期作品中最重要的象征,代表诗所凝聚的崇高而原始的生命和创造力,这一特质在1986年之后的海子抒情短诗创作中是异常突出的,“火”的频繁呈现使海子的诗歌具备了急促、升腾的一面。
其次,“麦地”。这个词有直抵海子诗歌光的核心的力量,麦地干裂、贫瘠、沉重,追逐崇高,向往悲剧,饱含燃烧的痛苦,而衍生于此的“麦子”则象征了孤独、焦灼的生命形态,在1986年以前,海子的“麦子”是温情的、感恩式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样没有声响”(《麦地》),而1986年之后的“麦地”却“呼”地燃起了大火,变得尖锐炽热而光芒万丈,悲伤、绝望充斥其中:“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询问》)、“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四姐妹》)。
再次,“黑夜”。“黑夜是暴行、邪恶,是不懂得同情心的价值观。它代表着神秘和血腥,代表着野蛮和骤然的毁灭。”黑夜意味着否定、分裂与不和谐,“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黑夜的献诗》),这是一个侵占、涌现的过程,从此,灵魂只能在黑夜作无根的漂泊,及至海子的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与其说是对“曙光”的向往,不如说是对“黑夜”更深的迷恋,是绝望中的绝望,有一种被劈裂开来的疼痛之感,而海子,这位天才诗人,也就是在1986年之后加快了步伐,最终走入黑夜深处的。
上文说到,自1986年之后,海子开始决绝地走上一条独自放歌的道路,背离现实必然导致自我内部的倾斜与紊乱,并由此产生一种自我的分离、分裂乃至断裂,海子的写作也越来越趋向“密码化”,他是如何恰当地处理所面对的物质实体,比如土地、河流的呢?或者换言之,他是如何从景色进入元素,窥视到元素的内部秘密的呢?关于这一点,海子自己有一个经典性的论断:“实体就是主体,是谓语诞生前的主体状态,是主体的沉默的核心。”因此,他主张让主体和实体面对面地解体,并重新诞生,让实体成为主体一样的倾诉者,而“诗人的任务仅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这黑乎乎的实体照亮,使它裸露于此。”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某些杰出的诗篇中,原本沉默无奇的实体具备了震撼人心的生命力度,海子认为,这不是诗人即主体的创造,而是它的原初面孔,饱含被照亮后的惊诧和颤栗,比如海子的“麦子”,它的痛苦进入诗歌之后便成为折射我们所有生命情感的黄金之光。而海子之不同于他人的所在是,“实体”只能是他拒绝现实后自我分离和分裂的产物,某些实体只是他业已分裂的主体的一端,海子滔滔的创造力、想象力源于此,他的矛盾也源于此,“你在一种较为短暂的情形下完成太阳和地狱/内在的火,寒冷无声地燃烧”(《桃花时节》)、“我的愚蠢而残酷的青春/是同胞兄弟和九个魔鬼/他一直走到黑暗和空虚的深处”(《月全食》),这里“你”、“他”都是一开始就被诗人照亮的实体,更大程度上它们是另一个自我,是从自己分裂出去的,海子就生活在这种内心的撕扯之中,虽然他的诗歌因此而拥有特殊的视角和独异的面貌,但生命之血的忘我倾注,也使得他的作品有一种令人无法承受的沉重,尤其是1986年之后这种自我分裂的加剧,海子天才的双眼便在诗歌的背后越来越清晰地逼视着你,满贮纯洁的悲伤与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