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全身披满了大火,/流淌于太阳的内部。/太阳,被千万只饥饿的头颅抬向更高的地方/你们或者尽快地成长,成为我/或者隶属于我。/隶属于我的光明/隶属于我的力量……赤道,全身披满了大火,流淌于我的内部。”
(《太阳王》)
诗人历经凤凰涅槃式的毁灭与再生,从狭小、牵绊的麦地直接冲向无限广大的太阳,这里饱含了最高的理想,同自然万物无形中达成同一的冲动,麦地只有面对太阳才能形成升腾的格局,因此我们可以说,海子的诗歌之路,就是从麦地到太阳,从温情到激情,但这个路向不仅是注定要失败的,而且带着毁灭性的危险。
海子长诗一次根本性的转变,应以1986年5月份所写的《太阳·断头篇》为标志,而《太阳·七部书》中此前只有一部《但是水、水》,海子在为这首诗所写的后记《寂静》中说:“那个人她叫母亲,她疼痛地生下了我。”、“这一次,我以水维系了鱼、女性和诗人的生命,把它们汇入自己生生灭灭的命运中,作出自己的抗争。”而在《太阳·断头篇》的后记《动作》中海子一开篇就宣称:“如果说我以前写的是‘她’,人类之母,诗经中的‘伊人’,一种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静的劳作,那么,现在,我要写‘他’,一个大男人,人类之父,我要写楚辞中的‘东皇太一’,甚至奥义书中的‘大梵’,但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和我一样。”海子的写作实现了从“女性”到“男性”,从“人类之母”到“人类之父”的转变,母亲是水,父亲是火,母亲虽然拥有复杂和深刻,但缺乏纪念碑的力量,父亲更具魔性,迷恋于创造和行动,甚至可以说,母亲因包容而挟带希望,父亲因爆烈而充满绝望。反映在诗歌语言上,比如:
“但是水、水/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要让你流过我的身体/让河岸上人类在自己心上死去多少回又重新诞生/让大海永不平静,让大海不停的降临/在她身上”
(《旧河道》)
“一翅掀浊浪,一翅剪长天,我怀抱自己过了窟窿/我在宇宙中心睡过了千年万年一百亿年/我是Ο,是原始火球,是唤醒我的时刻了!”
(《太阳·断头篇》)
“我走到人类的尽头/也有人类的气味——/我还爱着……我走进比爱情更黑的地方/我必须向你们讲述/在空无一人的太阳上/我怎样忍受着烈火/也忍受着人类灰烬”
(《太阳·诗剧》)
这是一种彻底抛弃了自己的激情,他拼命朝太阳生长,拼命向烈日飞翔,对即将来临的毁灭之灾毫无顾忌、毫不犹豫。海子在对诗歌王位进行角逐时走的是一条烈火倾泻的“赤道”:从太阳神之子的雄厚激情以冲击极限的速度直取梵高、尼采式的处于内心激烈搏战,与原始力量本能力量、潜在精神相垂直的核心境地,由此成长为史诗诗人,突入壮丽的史诗背景。这条道路的危险性就在于它必然意味着激情方式与宏大构思之间的根本冲突,必然意味着要舍弃笨重的写作技艺,然而,伟大的诗歌并不仅仅成就于才华之上,它还需要耐心、阅历以及材料的准备,而自命为“王子”的海子短短五年的创作历程等不及这些,他争分夺秒地燃烧,然后突然爆炸。
4、海子早在1986年就说过:“如果毁灭迟迟不来/就让我们带着自己的头颅去迎接”(《太阳·断头篇》),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他的诗歌理想,他营造的独特的系列意象,他对中国诗歌的创造性贡献——他把古典精神和现代精神、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乡土中国和都市文明作了成功的融合,以及他的敬业精神,他对于诗歌的虔诚和敬怵,值得后来者长时间去怀念、思考和更高境界的实现。
谢冕说:“海子以后,还有什么让人长久谈论并产生激情的话题?我们无疑是在满怀疑虑地期待着。”我想,这份期待不惟来自诗歌,更来自心灵,不惟来自诗人,也来自每一个渴望歌唱的生命。